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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6

乒乓 亦舒 4193 2018-03-13
郭美鎮凝視她,「宇宙你已長大成熟。」 宇宙無奈,「所以他不再愛我。」 郭美貞告辭。 宇宙捧起花蕾,深深聞那香氣。 下午,她坐在露台看賬部,關宏子來了。 她迎出去,「宏子,請坐。」 不知怎地,兩人竟有兄妹般親暱。 宏子歉意,「宇宙,店鋪賺歸你,蝕歸我,丹桂路這座公寓贈你,還有幾筆股票及現款,在郭律師處待你簽名,我們可否仍是朋友?」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謝謝你宇宙,我要結婚了。」他忽然宣布。 「這麼快對方已經答應?」 「都已經談妥,我把她父親的破產生意保住,贖回大屋。」 他一直是英雄。 其貌不揚的關宏子說下去:「原來她優雅的母親一直不知家道已經淪落,母女一直天真渾噩地生活。」

宇宙微笑。 「宇宙,你得原諒我。」 太大方太不在乎,也不行,宇宙露一個淒寂的表情,「我都不知發生什麼,已被唾棄。」 「宇宙,你忽然聽話了。」他把因由告訴她。 是,自從發覺被陳應生欺騙,宇宙向命運投降,於是,他失卻挑戰。 「宇宙,我仍然愛你。」 「我也是宏子。」 他倆擁抱一下。 「婚禮就在下月——」 宇宙忽然斬釘截鐵聲帶惱怒地說:「不用告訴我,我不會來。」 關宏子點點頭,他滿意地走了。 背影仍然矮小,五短身材,心機比身型大百倍。 他關上門,宇宙蹲到地上,用手掩臉,肩膀上像是去掉千斤重擔。 債務完全清除。 幸運的她恢復自由身。 她高興得淚流滿面。 下午,她正式到郭律師事務所簽署文件與關宏子解除婚約。

回到家,她大字那樣躺在客廳地毯上,越想越慶幸,不禁哈哈大笑不絕。 傭人嚇得躲進廚房不敢出來。 過兩日,宇宙若無其事恢復工作。 她瘦許多,三號衣裳仍覺寬鬆,手腳細得一如印支小孩難民般。 鄧幸來看她,「回來也不通知我。」 「你的家具到了。」 「比圖樣更漂亮,我極之滿意,那盞水晶燈掛在貨倉式天花板上晶光四射,對比強烈。」 「你的嘉利花瓶呢?」 「它撞過你的膝頭,我把它放在寢室床几上。」 「你的家一定富藝術感。」 「請隨時來參觀,對,我倆可以吃頓飯嗎?」 宇宙忽然坦率地說:「我剛解除婚約,不像倉卒行事,我想靜一段日子。」 年輕人呵地一聲,隨即問:「多久?」 宇宙答:「六到十二個月。」

他看著她:「你是一個講道義的人。」 宇宙笑起來,「謝謝。」 「是誰錯?」他忽然問。 宇宙輕輕答:「誰也沒有錯。」 「總有個原因吧。」 「真要追究,那麼,完全絕對必定是我的錯。」 鄧幸笑起來,「你知道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我。」 他每天下午送蛋糕及鮮花來。 同事們在玻璃窗裡看英俊的他充滿陽光笑容推門進來,然後若無其事地散開工作。 過兩日,助手在宇宙耳邊輕輕說:「張太太又來了。」 從她的語氣表情,她像是完全知道張太太的女兒正是宇宙前任未婚夫此刻的未婚妻。 宇宙平靜地說:「人客進門,還不去招呼。」 張太太表示女兒即將結婚,需要裝修新居。 職員實在好奇:「幾時?」 「他們下星期六註冊,往大溪地蜜月,只有一個月時間裝修,全推到我身上,我只得找你們。」

「沒問題,你放心,張太太,我們不會辜負你。」 張太太一走,宇宙吩咐下去:「叫她簽合約由我們全權負責,然後,睡房髹深紫色,客廳大紅,還有,金色浴室。」 同事咧開嘴笑,嘴角從一隻耳朵拉到另一隻耳朵。 「黑絲絨窗簾,天花板鑲鏡子,粉紅色大理石地板,找一張畢加索哭泣的女子復製品掛書房,大門打造成月洞門,別忘記檀香木花架子。」 「我們會不會接到投訴?」 「所以叫她簽署授權書。」 大家太知道她們之間關係,認為一點也不過火。 下午,郭美貞出現。 「郭律師,今日大駕光臨,你代表什麼人?」 「我一直是關宏子手下。」 「什麼事呢。」 「我來同你講,你可以隨時重新約會。」

「我知道。」 「聽說有位英俊男同學天天來。」 「什麼都瞞不過你的法眼。」 「但是,你們從來不曾一起出去過。」 宇宙微笑,「這才叫做追求呀,郭姐,我享受接受與不之間的張力。」 「我由衷羨慕。」 「郭姐,我又活回去了:與同齡男生廝混,試探對方意思,考慮第一次約會是否應當接吻,該穿何種樣性感衣飾……」 「聽說那男生極其英俊。」 「高大碩健,會笑的眼睛,懂得選玉簪花送人,擁有許多閒情。」 郭美貞長長吁出一口氣。 那樣的男生市面上還是很多的:陳應生、鄧幸,不過,女方也需有些條件,才有資格同他們玩:她們必需經濟獨立,永不可能成為他們負擔。 「每次來,他坐你那位置,身體微微往前傾,像是想握住我的手,叫人緊張。」

宇宙仰起頭笑。 「還有一件事。」 「什麼?」 「為著自己店鋪名譽,請做多一個比較文雅的室內設計供張太太選擇。」 宇宙哈哈哈大聲笑,「郭姐,你說的是。」 玩笑開到此處為止。 伙計們又趕了一個設計出來。 可是,世事多意外,那麼文雅的母親,女兒的品味卻比較獨特,她選擇第一個設計,並建議加一頂黑紗釘亮片的帳子,以及一盞夜總會用的反光鏡子球。 啊。 大家震驚得不會說話。 半晌,一個同事說:「鮑狄路。」那是上世紀初美國南部的妓院。 宇宙笑出眼淚來。 還有什麼難得到她呢:未婚夫結婚了,新娘不是她,她還幫他們裝修新居,做得似座妓院。 就是這單生意,已叫他們全年收支平衡。 之後,人流就比較疏落。

宇宙再也見不到關家的親友伙計。 新生活早期有點不習慣,電話一響,總以為是關宏子找,叫她在一小時內收拾行李趕到飛機場與他會合一起出遠門。 但是沒有,他拿得起放得下。 宇宙有點寂寥。 她找出胡女士名片,打電話過去,胡女士意外,滿是笑意,「是否有機會談談?」 「我想到上海看看。」 「我做東,請你吃遍上海。」 「我可否帶一個朋友?」 「加多一雙筷子而已。」 「一言而定。」 就這樣講好了。 那個朋友,傍晚見面,宇宙閒閒地,十分技巧地說起上海之行: 「你的家鄉在哪裡?」 「我在美國西雅圖出生。」 「祖籍呢,父母,祖父母在什麼地方長大?」 「中國,讓我想,曾祖父在杭州做錢莊。」

「同我一樣,你是江蘇人。」 「你回去尋根?」 「去看看也好,聽說新舊匯集,熱鬧得不得了。」 鄧幸想一想,「我願意陪你去。」 宇宙立刻說:「我想討得你專業意見,看投資氣候優劣。」 鄧幸笑起來,「我盡力而為。」 水到渠成,十分愉快。 他忽然握住宇宙雙手,輕輕說:「比我想像中還小。」 過一陣子,宇宙才輕輕掙脫。 她左邊臉頰有稍微麻痺的感覺,真好,細胞全無恙,敏感依然在。 他們結伴去到慕名都會。 鄧幸說:「鼎鼎大名,如雷貫耳,英語字典中有『被上海了』一辭,指受騙、綁架、在大千世界中迷失。」 「不名譽。」 「一個人一件事出名,多少總帶些神秘的不名譽色彩,那才引人入勝。」

這是在說誰呢,宇宙微笑。 她說:「北京廣東等地名英文早改作拼音,只剩上海與香港照舊。」 「特殊才華特殊例子。」 宇宙十分高興,說說笑笑,很快抵[土步]。 胡女士親自來接,休息過後,帶他倆大吃大喝四處遊覽。 城市新區建築物沒有一絲協調感,雜亂新奇得另成一格,倒也有趣大膽。 舊區情調令宇宙讚歎不已。 鄧幸嘆口氣,「名不虛傳。」 宇宙說:「真像巴黎,一般是盤地加河流。」 鄧幸說:「我的法語一直沒學好,你呢?」 碟子上點心還剩一隻小籠包,宇宙知道鄧幸特別喜這種鮮肉餡一口湯的點心,連忙夾起放到他碟子上。 鄧幸一聲謝送到嘴裡。 胡女士看在眼裡,怪羨慕。 她輕輕說:「這就是所謂如膠如漆。」

宇宙笑,「一隻小籠包?」 「你倆喁喁私語,好不熨貼,分明戀愛中。」 宇宙否認:「不不,他是我專業顧問。」 胡女士笑了,她請他們到南京東路的店裡小坐。 店名飛芸,裝修如一間茶館,不約而同,叫客人鬆弛愉快,完全不像是來花錢,而是來休閒的地方。 胡女士遺憾地說:「我的助手專業知識不足,得好好訓練,我想派人到你處學習,願以股份換取你寶貴經驗。」 這十分公平。 「你或可送他們出國閱歷,學好英語。」 「我想一想,給你提一個具體方案,立一張簡單合約。」 胡女士說:「宇宙你年紀輕輕,做事經驗步驟如此精密老練,叫人詫異。」 宇宙微笑:「我年紀不小了。」 「我亦欣賞你們辦事作風:一是一,二是二,什麼都事先立約說個一清二楚。」 鄧幸說:「我與宇宙想到城隍廟逛逛,家祖母曾說那裡有極精緻扇子。」 胡女士納罕,「有那樣地方?我都不知道,我陪你們往玉佛寺吧,接著到東台古玩市場遊覽,倦了去真愛酒吧喝一杯啤酒;再到香樟飯店晚餐。」 宇宙與鄧幸都笑了。 胡女士感喟:「我開頭以為品味就是把品牌襯托得十全十美往身上罩,見過你倆,才知什麼叫風流倜儻,真的稱心如意,愛怎樣打扮都瀟灑好看:紮染毛衣襯牛仔褲,西裝配猄皮涼鞋……」 鄧幸連忙說:「我們夠邋遢,你別見怪。」 晚上,他們承認:「上海人真叫人舒服,他們特別聰明伶俐圓滑,人也漂亮。」 「胡女士一講滬語,我側耳聆聽,作為男子,真不介意到上海工作。」 宇宙說:「玩得真痛快,我吃得胖了好幾磅,前天胡女士才問:怎樣才可以像我那麼瘦。」 「真的,你為何那樣瘦,是有心事?」 「家母辭世不足一年,我又剛解除婚約。」 「對一個女子來說,確是最大打擊,需時間治愈。」 他們本來打算乘船往蘇杭,但是實在留戀大都會,逛舊貨攤就一整天。 「這是個寶藏,明式仿造家具竟做得這樣精緻。」 胡女士說:「大量出口後質素已經差許多。」 她帶他們參觀朋友居所,美輪美奐,水準甚高,但一如胡女士說:太過工整,幾乎照著建築文摘各種設計圖來做,有欠個人品味。 「你看我們可有發展?」 「市場較香港大百倍。」 「目前趨勢是越貴越好,消費能力直線上升。」 「要多來學習。」 胡女士微笑,她目的已達。 這時,他們路過一個地方,宇宙好奇問:「什麼叫少年宮?」 「青年康樂會所,從前是大世界遊樂場。」 「呵,進去參觀。」 走到二樓,只聽見劈啪聲不絕,原來是一個乒乓球練習場地,數十張乒乓球桌共處一室,少年男女個個精神奕奕,身段敏捷,不停來回奔跑,接球發球,這是比賽,不是遊戲。 宇宙看得呆住。 「真精彩!」鄧幸走近去看。 高手過招,其逢敵手。 鄧幸在她耳畔輕輕說:「你若喜歡,我們回去也置一張球桌苦練。」 宇宙微笑。 她從來不喜歡球賽。 但是她終於找到平手,與鄧幸能夠長遠嗎?她不知道,但是,享受目前的感覺已經足夠。 她挽著他的手臂,把頭輕輕靠在他肩上,她不矮,他卻還比她高出大半個頭。穿球鞋,她只到他耳邊,這樣強壯身型的男伴,女生夢寐以求。 假期結束,胡飛芳送他們到飛機場,依依不捨:「記得再來。」 「一定。」 鄧幸輕輕說:「不如置一座公寓,閒時來住幾天。」 宇宙抬起頭,看見候機室對面有一個年輕男子凝視她,雙方目光接觸,他馬上不好意思轉頭避開。 這男子與鄧幸完全不同類型,他帶著許多攝影器材,與同伴一起,像是不知從何處完成任務回來。 他的朋友是外籍人士,攝影器材箱上掛著那人所熟悉的黃色長方框標誌。 呵,國家地裡雜誌,宇宙心嚮往之。 那麼少時間,那麼多有趣的男生,張宇宙伸一個懶腰,她此刻是自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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