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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5

乒乓 亦舒 3360 2018-03-13
下午,眾同事合力撮成一單生意,本月終告收支平衡。 宇宙咀嚼著郭美貞的話:大事由天,小事由她。結婚是大事還是小事? 對莊家欣來說,小事耳,每年舉行一次。 對張宇宙來說,肯定是大事,她害怕結婚,但是一旦結婚,又永遠不想離婚。 宇宙怕煞離亂。 第二天她失手摔落一隻法國嘉利閃光玻璃花瓶。 眼看就要打破,宇宙百忙中伸出腿去擋了一下,把它撞到地毯上落下,幸保不失。 宇宙膝頭撞起一大塊瘀青。 她雪雪呼痛。 宇宙連忙找來一管藥膏,趁同事出外午餐,坐在一角,輕輕撩起裙子,在小腿上搓揉,搽了藥膏止痛散瘀。 這時,忽然有人抬起那隻嘉利花瓶,輕輕放在茶几上。 宇宙抬起頭,看到一個年輕男子,正凝視她。

她連忙放下裙裾。 不知怎地,宇宙漲紅面孔。 那年輕人也有點訕訕。 這一切不過是看了小腿皮膚。 終於宇宙站起來問:「我可以幫你做什麼?」 「啊。」他像剛剛想起來,「聽說你們代理鮑候斯家具。」 「敝店有目錄。」 「可以看一看嗎?」 「可到這邊來。」 「我聞到咖啡香氣。」 「替你斟一杯,我們還有自製的巧克力餅乾。」 他坐下來,挑了兩件家具:一張深棕色皮沙發及一隻同款四方大茶几。 然後他抬起頭,看到一盞大水晶燈,他看了看價格,吸口氣:「怎麼負擔的起。」 宇宙毫不猶豫地說:「那麼,欠債好了。」 他笑著伸出手來,「我叫鄧幸。」 他接著放下名片,寫出支票,「家具到了通知我。」

他推開玻璃門離去。 宇宙看著他的名片,上面寫著「蔣黃鄧建築事務所。」 還沒讀完名片,他又回來了。 宇宙看著他微笑。 他用拳頭掩嘴咳嗽一下,有點靦腆,神情可愛,他說:「我想要那隻嘉利花瓶。」 「沒問題。」 「還有。」 宇宙轉過頭來。 「我在想,不知你可有空出來看場電影喝杯茶。」 宇宙怔住,他想約會她,她忽然感觸,鼻子發酸。 她是多麼希望有正常約會,宇宙的身體往前傾一點。 她輕輕答:「這幾天我要出門到英國康華爾。」 他很快回答:「那麼,我等你回來。」 宇宙不知怎地,沒有拒絕,她也沒有答允。 「再見。」他說。 這次真的走了。 同事們此時也陸續返來。 晚上,宇宙發現腿上的瘀青形狀像一隻蘋果。

第二天她與關宏子出發到康華爾。 宏子一直嘀咕:「明年家欣若再結婚,恕不奉陪,來回二十多小時航程,苦煞人。」 不知如何,他染了傷風,一直打噴嚏,飛機經過孟買上空,他忽然咳嗽。 宇宙連忙檢查管家給她帶著的藥包,取出傷風藥給宏子,他吃完即睡,醒來嚷口渴,額角有點燙。 下飛機趕到酒店,即時找到醫生診治,那醫生笑說:「多休息多喝水,喉嚨痛可含喉糖,就此而已。」 宇宙總算放心,她與莊家通過電話。 莊先生說:「我來看他。」 宏子連忙說:「長幼有別,怎麼可以勞動你,我這就起程。」 宇宙用凱斯咪圍巾繞緊他脖子,坐車到康華爾途中,宏子熱度退下,可是肚子飢餓,同宇宙說:「想吃粥」,宇宙笑瞇瞇取出一隻暖壺,打開,是香噴噴白粥。

宏子驚喜,「你從何處弄到?」 「你睡著時我向酒店廚房找來白米小鍋慢慢熬成。」 「謝謝你宇宙。」 「不客氣。」 到達康華爾,他精神好許多,反而是宇宙,忙了整個旅程,有點憔悴。 這次莊家欣婚禮借一家鄉莊旅館舉行,宇宙立刻租了房間讓宏子休息。 宏子說:「再做些粥。」 宇宙到廚房找到雞腿,除皮切骨,煮了鍋雞粥,又添碟油菜,可惜沒有蠔油。 這次,宏子吃了許多。 他籲出一口氣,方才知道身邊有人是多麼幸福。 轉過頭去,看到陽光下的宇宙正忙著把禮服自行李箱中取出,臉色有點蒼白,細結皮膚半透明,姿勢額外溫馴。 都不像張宇宙了。 以往的晶光呢,她眼眸里黑瞳瞳的反映去了何處? 她幫他穿上禮服。

他問:「紐子還扣得上嗎?」 「略緊一些,可能胖了三磅。」 「不止了,」宏子嘆口氣,「回去得好好運動。」 主人家來敲門催人,宇宙連忙化妝更衣。 她笑說:「下次帶保姆來。」 宏子嗤一聲,「還有下次呢。」 他倆下樓去,剛來得及看到新娘說「我願意。」 原來新郎是洋人,金發碧眼,身段碩健,像街頭男士內衣廣告裡那種模特兒。 宇宙表現得體,陪莊先生太太聊天。 家欣走近,這次她穿象牙色短裙,看上去比上次更年輕可愛,她遞杯香檳給宇宙。 「祝我白頭偕老。」 「你才不要那樣長久。」 「啐。」 宇宙喝乾酒。 家欣說:「做了關太太的你沉實老成得多,氣質與宏子越來越接近。」 宇宙這才想起,宏子在什麼地方?

他是否回房休息,抑或,在會客室與朋友說話? 說聲對不起,宇宙一直找到大堂去,四處不見,她穿過花園。 這次,莊家隻請了數十人,客人已紛紛散去。 宏子走到什麼地方去了? 正四處張望,忽然聽見他聲音:「歌詩瑪,你輸了。」 關宏子的聲音興奮、響亮、活潑、神氣十足,更本不像一個剛退燒的病人。 接著他說:「Glossimar,你為何不認輸?」 宇宙伸手撥開擋著她視線的大束紫藤花,看到眼前情景,不禁呆住。 她看到兩個人在花園裡打乒乓球。 關宏子脫掉上衣,捲起袖子,大汗淋漓,可是精神百倍,飛來撲去地接球反擊。 他的對手是一個少女,長髮披肩,穿著橘紅色大蓬紗裙,一邊仰臉笑,一邊奔過去揮動球拍。

球小,球拍小,她的手也小,十次有九次接不到。 可是她裙裾飛舞,整個人似一朵朝霞般美麗,有幾次她像是要乘風而去。 呵,歌詩瑪是閃爍的意思,人如其名。 該剎那,電光石火,宇宙明白了。 她苦澀地牽牽嘴角,這少女,無論叫什麼名字,都是新的歌詩慕。 關宏子又找到了對手。 她靜默一會,低下頭,按一按心房,如釋重負。 她回到房間,收拾行李,叫車子往飛機場。 張宇宙的任務已經完畢。 回程十多小時她累極入睡,服務員輕輕喚她名字,叫她進食,她都懶得動,歪著頭睡個痛快。 她做了許多夢,像看到同事厲聲斥責她:「你一味做有什麼用?你得給老闆看過,他若不喜歡你就得重做。」 轉醒想起已沒有任何老闆,大感安慰。

天亮了,太陽光自飛機窗戶射入,外邊是雲海,宇宙呆呆想快到家了。 她拎著手提行李,一走出海關,就看見郭美貞迎上來鬆口氣。 宇宙意外問:「你怎麼來了?」 郭律師看著她,「你看你唇焦皮躁,連頭髮都是乾的,老了十年不止。」 「是宏子通知你?」 「他說你一個人跑掉,叫我四處找,我還以為你終於同哪個司機私奔,急了一陣子,後來查到你在飛機上,馬上來接你。」 宇宙訕笑,郭律師一貫這樣幽默。 「發生什麼事?」 「他沒告訴你?」 郭美貞搖頭。 「別急,他回來會向你交待。」 「他為什麼要把細節告訴我?」 「郭姐,我回丹桂路。」 到家,放下行李,她發覺頭重鼻塞腳步浮,宏子把感冒病菌全部轉嫁給她。

宇宙請醫生檢查,大量喝水,服藥休息。 三天沒回公司,同事們下班來報告業務,講完公事,這樣說:「有一個年輕人找你,問張小姐回來沒有。」 「誰?」宇宙抬起頭。 「他說他叫鄧幸,我們說你病了,他送來白色晚香玉,並且索取你家地址。」 宇宙點點頭。 「可以告訴他嗎?」 「還不是時候。」 「明白,他又問:你腳上瘀青好了沒有。」 宇宙反問:「他的家具運到沒有?」 「下月可以抵[土步]。」 郭美貞敲門進來,神色驚異,宇宙一看就知道是關宏子回來與她談過話。 她坐到她床沿。 「我們到書房說話,這房間細菌多。」 「我不怕傳染,我每年註射感冒預防針,宇宙,發生這樣大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宇宙失笑,「什麼大事,他怎麼說?」 「宏子要求解除婚約,除照合約賠償,條件由你說。」 宇宙覺得荒涼。 不久之前,關宏子願意用一條右臂來換取她歡心,今日,他要越快摔開她越好。 她們都看清楚了他的真面目。 父母離世後,量子與麗子看到的,也是同樣嘴臉吧。 「他回來了,帶著一個人。」 「我知道,她也姓張,叫歌詩瑪。」 「宇宙,那是誰?」 宇宙苦澀說:「那是他的新歡,比我年輕,比我漂亮,比我活潑,郭姐,他不再要我。」 「是你沒有好好抓緊他。」 宇宙低下頭,隔一會說:「來不及了。」 「自始至終,你有沒有愛過他,你可試過珍惜他,你到底在乎他嗎?」 宇宙沒有回答。 「難道答案是不,不與不。」 宇宙籲出一口氣。 郭美貞震驚,「宇宙,你巴不得發生這樣的事:既可全身而退,又絲毫沒有虧欠他,相反,他還辜負你。」 宇宙微笑:「讓我這樣說:我是一個幸運的人。」 郭美貞站起來大聲吐氣,「真厲害,張宇宙,你並非弱女子。」 「郭姐,沒有女子是弱女子。」 郭美貞忽然笑了。 這時,傭人捧進一大束晚香玉,花蕾累累,清香醉人。 宇宙已知道由什麼人送來。 郭律師說:「宏子想親自與你見面。」 「不用了,郭姐,你是最佳中間人,有話對你說即可。」 「宏子覺得有必要向你親自交待。」 「『我不要你了』這五個字由誰來說都一樣難聽。」 「親自說比較禮貌一點。」 「幸虧大家都十分文明。」 「我叫他稍後來。」 「給我時間梳洗打扮,這也是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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