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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

乒乓 亦舒 5274 2018-03-13
郭美貞找宇宙說話。 「今日,你對宏子的了解應該比較深切。」 宇宙握緊雙手。 「你眼睛窩了進出,需要休息。」 「貪睡又睡得著絕對是福氣。」 「麗子的病,訪遍世界名醫,在史丹福逗留一年,人們以為她去進修,其實是治病。」 郭美貞攤開報紙。 可能已經關照過。可能這根本不算大新聞,只在內頁刊登該項消息。 郭美貞落下淚來。 「我認識麗子的時候,她只得十歲,起初,關家醫生以為她有多動症,情緒不安,以及有些許學習困難。」 她泣不成聲。 「我們都痴心希望年輕人比年長者長壽。」 她喝完一杯黑咖啡再添一杯。 管家把首飾盒子捧下來點算。 郭律師打開,裡頭只剩幾枚指環。 她詫異地問:「平時配戴的幾件飾物呢。」

管家答:「這次麗子回來,我們都沒再見過。」 「李傑文這人可有出現?」 「聯絡不到。」 郭美貞握緊拳頭,「別讓我見到他。」 就在這時候,他們聽到轟隆一聲,全屋震動一下,宛如地震。 每個人都自房內奔出來。 屋外護衛員匆匆進來報告:「一輛吉甫車撞上圍欄。」 話還未說完,只見關量子雙眼血紅衝進來推開警衛,撲到大哥面前。 他厲聲問:「幾時輪到我?把我也整死,你可接收全部遺產。」 管家傭人連忙都去站在兩兄弟中間。 關量子指著大哥斥責:「你明知麗子重病,卻不肯讓她快活幾年,你立定心思逼死弟妹。」 關宏子垂手直立不出聲。 過一會他輕輕說:「你講得對,我不該管你們的事,明晨你到公司來,我叫律師把遺囑中那份全數給你。」

講完,他回到書房關緊了門。 關量子反而意外得說不出話來。 管家冷冷對他說:「你該走了。」 量子看著宇宙,忽然說:「你不是壞人,你何必留在此地做奴隸,快走。」 宇宙轉身上樓,不去理睬他。 關量子如願以償,他不相信自己的好運,他把車頭燈盡毀的車子倒後,駛離大寨。 關宏子心灰意冷,關在書房好幾天不出來。 宇宙用後備鎖匙啟門進去。 「要罵罵我好了,我最苯,我最不感恩,我最討厭。」 宏子躺在沙發上,聞聲轉過來,「剛盹著,又被你吵醒。」 「房間有異味,來,搬樓上洗個澡,讓工人收拾清潔這裡。」 他卻輕輕說:「這幾個晚上我聽見麗子回來哭泣。」 宇宙筆酸,「麗子已與父母團聚,她現在很開心,怎麼會回這裡來,你聽錯了。」

「她沒有回來?」 「我猜想她早已丟開這裡的事。」 「我沒看守好她,我餘生不會原諒自己。」 「那不是你的錯。」 管家藉故進來,輕輕說:「關先生我非打開窗戶不可。」 窗簾一打開,宇宙嚇一跳,在亮光下只見關宏子又瘦又乾,像是變了一個人。 她難過極了,吩咐傭人:「快拿燉好的清雞湯來,泡半碗飯,好歹吃下去。」 傭人立刻應著跑進廚房。 關宏子起來,「這麼大陣仗幹什麼?」 他聲音嘶啞,嘴唇脫皮。 宇宙看著他緩緩喝下一杯西洋參茶。 他嫌食物油膩。 宇宙說:「吃一點點不怕。」 大家都有點感動,這好似是這對年輕夫婦第一次同舟共濟。 這時,郭律師來了。 她輕輕走進書房,受不了氣味,「唷」一聲又退出去。

關宏子嘆口氣,「我去梳洗。」 他上樓去,工人連忙進來整理。 宇宙問郭律師:「量子終於分了家產?」 郭美貞點點頭,「那真是一筆巨款。」 「照例電匯進那女子的戶口?」 「一人一半。」 「這一半很快就會長出腿來跑去見那另一半。」 郭美貞笑,「你的口氣有點像宏子。」 「吵了那麼些年,他得償所願。」 「他提出新要求。」 「還有新意思?」 「現在麗子不在了,麗子那份,他也有資格分。」 「結算需時,請他好好等。」 「他已登報與關宏子脫離兄弟關係。」 「為什麼?」 郭美貞微笑,「宏子什麼都不與你說。」 「這裡頭又有什麼秘密?」 「宏子與量子同父異母。」

宇宙跌坐在沙發里,所以量子與大哥不咬弦。 「宏子叫我向你透露實情,這也是你該了解他們家庭狀況的時候了。」 「很多家庭都有這類比較複雜的情況。」 「宇宙,你似回心轉意,為什麼?」 「你們若一早把事實告訴我,我會體諒關宏子。」 「聽說,你親身見過群英與應生這一對。」 「他們在一起開心極了,真不愧叫度蜜月。」 「此刻你的眼光真確得多。」 「你教會我。」 「愧不敢當。」 關宏子下樓來,他瘦許多,衣嫌起碼大了兩號,似個小老頭。 郭美貞捧著文件到會客室與他商議事情。 管家捧著一大盆檸檬進書房去闢味。 張宇宙不打算離開大宅。 下午,小麗的未婚夫來找關宏子。

「大哥,小麗雖然不在,我那家私人公司卻已籌備得七七八八,棄之可惜。」 每個人想的、盤算的、關心的,也都不過是自身。 關宏子這樣回答:「你同周李兩位會計師商議吧。」 「他們叫停,說宇宙不需要衛星公司。」 「他們的決策必有理由。」 「可是大哥,那是我的事業。」 「我們談到這里為止。」 「大哥,看麗子份上。」 關宏子已經站起來離去。 管家送客。 他看見宇宙,連忙喊大嫂。 宇宙轉過頭來,輕輕問:「事發當日,你在什麼地方?」 他答不上來。 「警方說你在郊外打高爾夫球,身邊有三數名美女密友。」 她還以為他是老實人,她眼睛有毛病,俗稱有眼無珠。 那人忽然尖叫起來:「你們塞一個神經病人給我。」

司機一把將他推出門去。 宇宙走到書房裡用力聞了聞,氣味芬芳,一室檸檬味。 傍晚,體育器材公司送一張全天候乒乓球桌來。 管家問:「放在什麼地方好呢?」 宇宙想一想,「後園。」 「不怕雨淋?」 體育用品公司職員笑答:「十年保用。」 她可得好好練一下乒乓球。 打球需要兩個人,一來一往,打過去的球要有人接得住,再打回來,才算好玩。 此刻宇宙只一個人,她拿起球拍,取出乒乓球,在桌上試一試,只發出[口的][口的][口的]聲。 第二天一早,關宏子帶著同事到歐洲開會。 四五個人當中,他最矮小,不似老闆。 當然,現代人不再狩獵,四肢發達再也無用。 宇宙一直送到飛機場。 關宏子照例沉默,轉身離去。

回程下雨。 郭美貞來看她。 「宏子叫我陪你。」 「剛才在候機室,同事們識趣藉故走開,我多希望他會對我說幾句話,或是擁抱我一下,但是他始終沒開口,什麼都沒做。」語氣失落。 郭美貞不出聲,這兩個人的誤會可能已經消除,可是隔膜依舊存在。 「你們已經邁進一大步。」 傭人捧出茶點招待。 「麗子的事都辦妥。」 「那李傑文可有出現?」 「聽說他已遠赴加國。」 宇宙喝一口蜜糖薄荷茶。 「關量子與家人也到加國東岸去了。」 「是他大哥叫你注意他?」 「是我自己好奇,我想知道,一筆九位數字款項,可以花多久。」 宇宙笑笑:「你說呢?」 「他有很多人幫忙。」 「他女伴相貌平常,又帶著兩個女兒,看不出有那樣大本事。」

「她攻心。」 宇宙地頭,「我就不會。」 「可是你年輕貌美。」 「你呢,郭姐。」 「我勤奮如牛。」 她倆大笑起來,每個人生存都得有些條件。 「量子在市郊買下華麗住宅,找專人裝修設計,兩個女孩子忽然改了姓關,駕歐洲跑車,進大學讀書,兩夫妻每日打球消閒。」 「這樣,也可以花三十年。」 「人家會有花樣。」 「如此休閒日子已經夠好。」 「宇宙,你知足常樂,人家不是那樣想。」 宇宙感喟:「我一直誤會宏子刻薄弟妹。」 「他得確十分嚴格。」 「郭姐,我不能閒著,安排一個工作給我。」 「你做一間設計公司吧。」 「我真想做出名堂。」 「任何事,做得稍微好一點點,已經十分吃苦。」

「我願意付出代價。」 「你沒有必要辛苦。」 「給我一個機會。」 「你是比較有出息的一個。」 這句話說漏了嘴:比較有出息,兩個以上才可以有比較,張宇宙是其中一個,另外一個是誰?抑或還不止一個,甚至是兩個、三個? 她實在是太過低估關宏子了。 這時宇宙輕輕問:「還有什麼人比較沒出息,或是主意沒有那麼多?」 好一個郭美貞,像是沒有聽到宇宙的問題般,她說:「宇宙,你草擬一個簡單計劃,我們開會研究。」 「餵。」 她拎起沉重的公事包離去。 公司車子及司機在門口等她,司機替她接過公事包。 這名能幹的女子大概自學校出來就走進宇宙機構,十多年來與老闆一起打天下,絕對有功有勞,卻永不炫耀誇口,不卑不亢,恰如本份地默默苦幹,終於做到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位置。 郭美貞是多麼聰敏智慧,值得借鏡學習。 宇宙知道關宏子有兩間書房,一大一小,大的在樓下,幾乎也是他私人會客室,小的在臥室旁,是他休息的地方。 宇宙走到樓上,關宅從來不鎖上任何一道門,這個習慣叫人舒服。 傭人正在收拾麗子房間,她回來只短短住了一陣子,又走了,她與家無緣,躭不住,她在家怎麼都不開心。 傭人很會收拾,把雜物都放進大紙箱角善慈(原文)機構取走。 宇宙看到有嬰兒玩具及小小鞋子,麗子沒捨得扔掉。 她不忍看下去。 她推開宏子房門。 小小書房有一隻大瓶子裡插著姜蘭,香氣撲鼻,宇宙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 她四處打量,認識宏子這麼久,她從未曾進來小書房,有時看到他一個人坐著聽音樂。 她按動錄映機,看到紐約卡納基演奏廳裡不知名但肯定著名管弦樂隊正起勁彈奏。 這人竟如此正經,樓上私人書房,應該看些見不得光的錄映才是呀。 四周圍一張照片也沒有,難以捕抓蛛絲馬跡。 桌子有一隻小小光碟機,宇宙按動。 她看到一個老年男子輕輕說話。 「宏子,你看到這段錄映時,我大概已不在人世。」 宇宙睜大雙眼,這是誰? 「我身邊是伍律師及錢律師,證明我神經健全,可以作出決策,我把宇宙機構留給你一人處置——」這是他父親! 宇宙立刻關上機器。 這是他的私隱,雖然房門沒上鎖,機器只隨意放在書桌上人人可以看見,而她的身份是未婚妻,受過西方教育的人都明白,這也不表示她可以隨意查看。 宇宙覺得她應當離開書房。 但是她忽然想知得更多,真是好笑,到了今天,她才對宏子發生興趣。 她想了解他。 她走進他的寢室。 仍然一張照片也無,大床、大茶几、深咖啡色皮沙發、雪白地毯,四五百平方尺大房間通向更大的露台。 他父親千真萬確把大部份遺產都留贈給他,長輩一早看到三兄妹之中只有他才有本事掌管產業。 量子誣毀他私自吞沒財產一說又不成立。 宇宙籲出一口氣。 他的衣帽間在浴室另一邊。 看一的人的衣櫃已可了解那個人,只見一式西服鞋子襯衫整齊排列,一點性格也無。 宇宙見過另一名男士的衣櫥,比這個飄逸得多。 她伸手去撥動宏子的西服。 她坐在衣帽間裡凝思。 這是一個溫習功課的好地方,寂靜無聲,光線柔和,可惜張宇宙從來沒有這樣幸運,父親辭世後,家裡只餘一張小小吃飯桌子可以寫功課。 傭人進來看見她。 「太太,我不知你在這裡,可是把你行李搬進來?」 宇宙搖搖頭。 她走出衣帽間。 關宏子衣服鞋襪住的地方比許多一家四口還大。 她坐到床沿,看到雪白枕頭底有一條金屬鍊子露出一角。 她輕輕掀開枕頭,看到一隻橢圓型照片盒子,已掀開,裡頭嵌著一張極小照片,但是清晰看到一家五口。 他們三個孩子還小,宏子只有六七歲,麗子只是個手抱嬰兒,量子雙頰胖嘟嘟,父母正年輕。 宇宙微笑,那是任何人的流金歲月。 他把照片盒子留在家裡,想必是怕在旅途中大意遺失。 盒蓋打開,想必是天天看。 宇宙對宏子的了解已經多了一點。 床頭還有幾本書。 ——孫子兵法、基督一生、如何勝任情緒,只得一本小說,是狄更斯的孤星血淚。 小說翻到西克斯擊殺南施那頁。 這是全書最殘忍血腥一段,一向叫宇宙不忍細閱。 宇宙抬起頭來。 她離開宏子私人地帶。 回到樓下,她鬆口氣。 聞到廚房有香味,廚子在做雞肉餡餅。 廚子解釋:「關先生吃得很簡單。」 宇宙連忙說:「我也是。」 她做了咖啡,取過梅子果醬,搽麵包吃,一吃好幾片,吃相相當駭人。 胃口漸漸回來,繼母辭世後接著一連串發生許多事,她一向食不下嚥,已有很久不覺任何食物有任何味道。 廚子做一大杯咖啡給她,她喝得光光。 廚子想:這個年輕的太太不難服侍。 宇宙走到客房休息。 女傭敲門:「太太,可要把你行李搬來。」 宇宙擺擺手。 她蜷縮在床上,倦極入睡,醒來時已是傍晚。 宇宙換件衣服,找昔日舊友。 她們在一間普羅日本小館子聚餐,宇宙去到,她們已經喝得三份醉,宇宙擠過去坐一角。 妙齡女子閒談,題材自然圍著異性轉。 「媽媽,怎麼說,有許多男人不能碰。」 「我們的爸大多數是好男人。」 「也不見得,老媽都擅於啞忍。」 「忍著忍著,也就一輩子,老來有伴,免得孤苦。」 「有錢男子不專一,不宜結交。」 「他有錢,至少要面子,子女不會吃苦,父母分手,孩子照樣在歐美最佳大學畢業,回來到大機構工作。」 「太好看的男人呢?」 「我不管,我喜歡碩健高大的身形。」 「幼稚。」 「靠上去你才知道身形多重要,我們的靈魂寄居在肉體上,一雙強壯手臂,會得接吻跳舞的一個他比什麼都重要。」 「乾杯,人生苦短,先吃甜品。」 大家嘻嘻哈哈鬧成一片。 張宇宙這半年的遭遇逼使她長大,她與舊友已無共鳴,但是她忽然脫口問:「欠債該怎麼辦?」 大家靜了下來。 「宇宙你欠誰錢?」 「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事,無論是錢是情,一律速速加利息還清。」 呵,她們也不是不懂事的人。 「龍蝦湯來了,快喝一口。」 「看我昨天買的名牌手袋,足足一個月薪水。」 「這麼貴你都忍不住,該節蓄了。」 「可是你看這些七彩字母多麼有趣可愛。」 「你老大會窮困。」 有人忽然念說:「個人頭上一爿天,過頭三尺有神明。」 大家又轟一聲笑起來。 宇宙喝了點米酒,覺得舒服,靠在椅背上籲口氣。 「老了沒錢像丐婦,你不怕?過了五十歲還駕雜牌車我會難過。」 「餵,虛榮的你,別說老來事好不好?」 「年紀大了才是花錢的時候,不然子孫幹嗎親近閣下,還有,更要穿最輕柔的皮裘,戴上大顆珠寶,讓管家侍候。」 「對,年輕時白襯衫粗布衭足夠。」 話題又扯到一出電影,宇宙說:「我先走一步。」 「宇宙,你當心一點,你回家要乘六號公路車,記住靠近司機坐安全點,最近車子樓上有男子侵犯學生。」 「是,小心。」 「謝謝各位好意,我都明白。」 「有空與我們出來玩。」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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