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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

乒乓 亦舒 5104 2018-03-13
過一會,會計部女職員情宇宙簽收一張現金支票。 「我只能動用這些。」 「宇宙,我感激你。」 「回去吧。」 「上次——」 「我不記得了,你還提來做什麼,我不過是慷他人之慨。」 「謝謝大嫂。」 那女子並沒有離開,她在電梯大堂等他,關量子立刻把支票奉獻上去,那女子笑了,在血紅唇膏映影下,牙齒顯得更蠟黃。 他看中她什麼,也許永遠無人知道。 關宏子又看中張宇宙什麼,亦不為人知。 都會裡有那麼多大眼睛女郎,他為什麼單單愛上她。 宇宙到公司來是為著別的事。 她到人事部查問:「陳應生與蘇群英此刻在什麼地方?」 職員一查,語氣怪羨慕:「他們兩人今日在夏威夷大島觀賞基露威亞火山。」

「幾時回來上班?」 「關先生給了長假,還有三星期假期,然後兩人直接駐波士頓分公司,暫時不回來啦。」 「幾時批的假?」 「上月十三日,那碰巧是一個星期五。」 真巧,宇宙心中想,正是她最後一次見陳應生翌日。 「什麼時候定的飛機票?」 「飛機票由我經手定,比較倉猝,十二小時內取票,故定了頭等。」 一定要不惜代價把陳應生攆出去,叫蘇群英押他走。 「宇宙在那邊,真有一間分公司?」 「北美洲東岸,多倫多與波士頓都有分公司。」 「謝謝你。」 「關太太可要與他倆聯絡?」 「不用了。」 宇宙寂寥地離去。 她全明白了。 從頭到尾,關宏子控制著一切。 這是宇宙同情量子與麗子的原因吧。

他們都是賤骨頭,有時,情願自己闖的皮開肉爛,也不願受智慧老人掣肘。 第二天,麗子約宇宙和下午茶。 她又搬回家住,身上穿著最時髦的小緞襖,把傭人支使得團團轉:「速把玫瑰果醬取來」,「麵包切得不夠薄,再做一次」,「這一角陽光好,把盆栽搬過去」…… 一切恢復正常,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麗子的新男伴,好脾氣地坐在一角,微笑不出聲。 一會攝影師來了,麗子拉住他們一起拍照。 最後她遺憾的說:「他們都說我一點也沒有變,唉。」 宇宙附和:「是,不老的麗子。」 麗子忽然壓低聲音,偷偷問宇宙,「沒出世的胎兒,可否算人?」 宇宙一怔,心中惻然。 麗子什麼都忘記了?不見得。 她很小心地回答:「醫學上來說,出生才是一個嬰兒。」

「為什麼我在夢中見到我的孩子?」 宇宙鼻子發酸,她緩緩答:「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一連好幾個晚上她都來找我:小女孩,圓臉,穿瑪麗珍黑色漆皮鞋,很可愛,拉住我不放。」 麗子的聲音急促緊張。 「麗子,我陪你看心理醫生。」 這時,麗子靜下來,秀麗的面孔恢復原狀,她微笑,「那種創傷,宇宙,無論看什麼醫生,都不會痊癒。」 「那麼,給你自己一點時間。」 「宇宙,從前我看這個世界,天藍,風綠、陽光金光閃閃,真是美好,現在,天地全不一樣,它失去所有顏色。」 宇宙忽然說:「我明白,麗子,我全明白。」 「不,宇宙,你不明白,世上沒有比失去孩子更悲慘的事。」 宇宙握緊麗子的手。

她的新伴侶在一角打電話,語氣激烈,像是在爭論一筆定金,絲毫沒發覺麗子情緒上變化。 茶已經涼了。 宇宙告辭。 麗子送她到門口,「有空時時來看我。」 「幾時搬到新居?」 「大哥說住大屋最好,有人照顧。」 宇宙點點頭,駕車離去。 晚上,與關宏子吃飯,大桌子,只得兩個人,有點冷清。 他樂觀地說:「將來有了孩子,自然熱鬧。」 宇宙不出聲,他在說別人的事吧,她不想加插意見。 「你與量子麗子的關係良好,值得慶幸。」 宇宙不出聲。 「會計部說你出支票給量子。」 宇宙說聲是。 「你很清楚,這些錢其實全丟到坑溝裡。」 宇宙開口:「那麼,你當我有這個不良習慣好了,包涵一下:我菸酒賭全不來,又不嗜華服珠寶名車,也全無親友,我只喜歡扔錢進坑溝。」

「這不是一個好習慣。」 「比四十八小時坐在牌桌上的女人好得多。」 「與我說話,不必賭氣。」 「我只是說出真實感受,如果你不能接受,我大可更改語氣。」宇宙看向窗外,用偽裝甜膩假得叫人毛骨悚然的聲音說:「今天天氣真好,我們出花園走走。」 「停止。」 宇宙又沉默下來。 「明天我們上船,你收拾行李吧。」 「是,關先生。」 麗子快成為瘋婦,他絲毫不關心。 第二天中午到了船上,行李搬進套房,宇宙順手關上門,她根本沒想過要與關宏子住同一單位。 關宏子覺得無趣,他打電話給她:「公司有要緊事,我不能完成這次旅程。」 宇宙一聽,心花怒放,「你不能去,那我也不去了。」 趁船還沒有開,立刻上岸,行李全丟在艙裡。

關宏子受了氣,話都說不出來。 結果由相熟船長親自把他們請上船,溫言相權。 船終於開航。 兩個人打過仗受了內傷似的,一人一間臥室,關著門睡覺。 睡醒了起來,見對方還關著房門,於是略進小食,繼續再睡。 到了第三天,問船員:「船駛往何處?」 「關太太,第一站是夏威夷大島。」 宇宙這才知道,原來他們前往夏威夷。 「可以上岸嗎?」 「自然可以,關太太,船將停泊一日。」 她撥電話回宇宙人事部,「請問,陳應生與蘇群英仍在夏威夷大島?」 「關太太,他們住在一間酒店式平房,在蒙灣拿路三百號,很容易找。」 「謝謝。」 「祝關先生與關太太旅途愉快。」 宇宙問櫃檯要蒙灣拿山莊電話,服務員笑答:「關太太,那處與世隔絕,故意不設電視電傳設備,除非有緊急事故。」

宇宙嚮往,呵真是度蜜月最佳去處。 「關太太,我們可以特備司機車子送你前往。」 「很好,船一抵碼頭我就出發。」 「關先生的雙眼過敏好些沒有?」 「他眼睛有事?」 「他忽然對陽光敏感,醫生囑他全程戴上墨鏡。」 宇宙實在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她這樣說:「他不習慣放假。」 宇宙趁精神略好便淋浴梳洗,打開行李,換上襯衫長褲。 她留言給關宏子:「我上岸觀光。」 清晨,露水未乾,司機用吉甫車接她,獻上蛋黃花來,島上設備先進,本是旅遊勝地,卻仍然可愛偽裝成原始森林模樣,處處都是原葉翠綠植物,像是隨時會滴出樹汁,蝴蝶合著翅膀伏在葉底睡覺。還沒有醒來。 他倆醒來沒有? 「關太太,潛泳班已經開始,可要參加?」

宇宙搖搖頭。 「那麼到火山國家公園參觀?」 「稍後吧。」 車子緩緩向前駛。 一路上花香撲鼻,鳥啼不停,像世外桃源,可是,即使如此良辰美景,孤獨地一人來到,也沒有味道。 車子停在一組平房前。 「這組度假屋,每間都有私人泳池。」 「我找陳先生太太。」 「那是第十五號。」 「我自己去拍門。」 「關太太,我整天都會在這裡等。」 「謝謝你。」她給他兩張鈔票。 宇宙找到第十五號,只見旅舍根本沒有關門,棘杜鵑與大紅花直探出頭來。 門前一列十來株兩人合抱的大影樹,傘狀樹頂開滿紅花,不停巴嗒落下。 宇宙不想走了。 這里大概就是天堂,或是成功裝扮成天堂模樣。 這還不夠,宇宙忽然聽到一陣清脆兒歌聲,他們這樣唱:「哈拉威,莫哈拉威,烏拉哈拉威。」

宇宙沿著小路走到一塊草地,眼前一亮,只見一道千尺瀑布似新娘面紗般自懸崖掛下,落入湖中,一群孩子就在湖前邊草地起舞。 他們不論男女,款擺著草裙,伸出手,像海水波浪柔軟撥動,一時反,一時正,充滿喜悅,招呼來客,「莫哈拉威……」 宇宙輕輕一步步走近。 她看到蘇群英與陳應生站在孩子們當中,也在學跳土風舞,似模似樣。 他們笑個不停,腰身都直不起來。 這種笑聲,直到他們八十歲,記憶猶新,永遠不會忘記。 忽然蘇群英看到宇宙,她不相信眼睛,「宇宙?」 宇宙自慚形穢,她想即時退出,已經來不及。 「宇宙,你怎麼來了,也不通知一聲,一起吃早餐。」 他們三人走回旅舍。 工人已來收拾過,雪白餐巾,亮晶晶玻璃杯,廚子正為他們做蘑菇蒸蛋,人工天堂裡什麼都有。

宇宙問:「好嗎?」 「很好,謝謝。」 宇宙說:「這裡沒有通訊設備,人事部為何對你們行踪瞭如指掌?」 陳應生笑,「所有宇宙員工,體內均植入衛星追踪儀,上天入地,都跳不過關宏子法眼。」 蘇群英出聲:「應生,別胡說,宇宙已是關太太。」 陳應生一愣,「呵,我不知,對不起。」 宇宙連忙說:「我們尚未舉行婚禮。」 蘇群英把一隻大墊子替宇宙枕腰,斟上咖啡。 「這菠蘿蜜不錯,你吃一些吧。」 宇宙輕輕說:「你們結婚了。」 蘇答:「其實一切同從前一樣。」 陳應生笑:「這一輩子都由群英照顧我。」 群英說:「我去看看飛機票安排妥當沒有,明日我們起程到西雅圖。」 她藉故出去。 陳應生看著宇宙,「你來找我?」 宇宙一直想問這個問題:「應生,我們說好要私奔。」 陳應生滿頭大汗站起來,「宇宙,是我不好,天大擔子,與你調笑嬉戲。」 宇宙看著他,「全不是真的?」 「宇宙,你是聰明人,你也不過是與我玩笑,大家都二十多歲了,怎麼可能,我銀行存款只得七萬三千多元,我連自己都養不活。」 蘇群英在他身出現,「宇宙明白,她才不會怪你,你也該管管你那張臭嘴,別老對女性花言巧語,他昨天才問教舞的小女孩願否嫁他為妻。」 「那孩子才八歲。」 蘇群英笑:「二十年後我死了,她剛好接班。」 宇宙由衷佩服蘇群英,只有她才可以嫁給陳應生,她對他的寬宏大量,無比容忍,已經昇華到母子一般。 連消帶打,她又一次幫他化險為夷。 「宇宙,你會原諒他可是。」 宇宙低下頭微笑,「我來同新婚的你們開玩笑呢。」 「應生,你去看看行李收拾好沒有。」 他應一聲,忙不迭出去。 蘇群英坐到宇宙對面,「他這個人,走到那裡,都是一個包袱。」 「有你背他走,他真幸福。」 「是我樂意負重,由我要求關先生讓我們外調,關先生念在多年賓主,一口答允,你不知道理想工作多麼難找,很多人願意拿一條右臂來換。」 「我該走了。」 「關先生知道你來這裡?」 她的手提電話響,她聽一下。立刻說:「關先生找你。」 找上來了。 「請告訴他,我立刻迴轉船上。」 蘇群英說了幾句,掛上電話。 「我送你。」 「不用,我有司機。」 「宇宙,你是我的老闆的老闆,有些話,我真不敢說。」 「你請直言。」 「應生這種人,替關先生提鞋都不配。」 宇宙不出聲。 她經過睡房,發覺陳應生在整理襯衫。 宇宙只想再看清楚一次,她走近,拿起其中一件,揚開,對牢陽光看個究竟。 她問蘇群英:「是什麼顏色?」 群英不知她為什麼問,只答:「全部純白色襯衫。」 宇宙微笑著輕輕離去。 旅舍裡兩夫婦如釋重負,跌坐床上。 「她竟跟了來。」 「真沒想到那麼瘋。」 蘇群英不由得拉下臉,「你此刻追上去還來得及。」 陳應生答:「那時我不知她是關宏子的人。」 「你明知故犯,差些連我的飯碗都打破。」 「以後都不敢再犯。」 「關宏子會通行封殺我倆,叫我們接不到生意,找不到新工,你明白嗎。」 陳應生不再出聲。 「她為什麼問襯衫是什麼顏色?」 「我真不知道。」 宇宙沿小路出去。 司機在喝椰汁,看到她,連忙把車子駛近。 「回船上去吧。」 看看時間,她才離船個多小時。 關宏子在甲板上等她。 「終於起來了。」她微笑說他。 他怪不好意思,「你想到什麼地方,我陪你,大家都說穿上厚實鞋子看熔岩去。」 宇宙不出聲。 「要不,包一隻船去觀鯨。」 宇宙仍然沒有回應。 他終於說:「見到他倆,什麼都問清楚了?」 宇宙點頭,「他們很快樂。」 「群英一直把他當弟弟。」 有人招呼他倆,「關先生,我們去美術館看土著雕塑,一起走。」 關宏子說:「去吧。」 宇宙點點頭。 她卻在旅遊車上睡著了。 關宏子用外套罩住她,坐她身邊陪她。 其他旅客輕輕說:「他對她像小女兒。」 「又不見你對我那樣好。」 「不健康呢。」 「噓。」 其餘旅客自美術館迴轉,發覺關氏夫婦已不在車上。 他們也不在船上,他倆已乘飛機飛返家中。 無論雙方多麼努力遷就,這次旅遊始終失敗。 他們收到關麗子自殺身亡的消息,不得不趕回去。 宇宙震驚,渾身顫抖。 她經過許多難捱的時刻,都咬緊牙關挺過去,她甚至考慮與一個不相愛的人共度一生,使宇宙辛酸的是,她連抱怨都不敢。 條件比她優秀百倍的關麗子對生命卻毫無留戀。 物傷其類,宇宙一路默默流淚,雙眼腫得似核桃。 關宏子途中不法一言。 可是他的背脊明顯佝僂。 回到大宅,管家出來開門,她也臉色慘淡。 警方人員在等他們。 「關先生,關太太,請這邊。」 關宏子沙啞地問:「這裡是現場?」 「不,她到丹桂路去找人,管理員說稍後她在六樓平台躍下。」 「找誰?」 「找她的孩子,我們始終沒找到任何幼兒,後來,管家說,那孩子沒有出世。」 宇宙緊緊掩臉,她是那樣用力,眼球發痛,金星亂冒。 「接著警方得到資料,原來事主自幼驗證患有精神病,一直服藥壓抑症狀。」 宇宙抬起頭來。 她還是第一次得知這個事實。 「死因無可疑,請你們辦理手續。」 關宏子站起來,「我馬上去。」 宇宙說:「我陪你。」 她以為他會推辭,可是這次他立刻答:「那太好了。」 他臉上全是皺紋,老了十年。 兩人不眠不休,換件衣裳,打算出去。 管家把有關文件找出來給他們。 宇宙忽然問她:「你一直知道。」 管家點頭,「我自小看著三小姐長大。」 這是宏子一直把她當小孩般嚴加看管的原因吧。 不是他專制,而是怕麗子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 宇宙在該剎那知道她誤解了關宏子。 她淋浴更衣隨他出門。 關宏子堅持要見到小妹,整個程序簡單肅穆,宇宙緊緊挽著他的手臂。 鐵漢如關宏子也似乎站不穩。 回到家中,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 管家輕輕說:「你勸他吃點東西,你勸他會聽。」 他怨恨自己沒有看好麗子。 「不管他事(原文),他已盡了力,為著麗子,每個人恨他,他又不能告訴全世界:麗子精神不健全。」 隨後,律師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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