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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

乒乓 亦舒 5413 2018-03-13
宇宙亦無言語。 「宇宙,你累了。」 「不,我完全睡不著,想做事。」 「那麼,你到丹桂路換上工作服做髹漆吧。」 宇宙苦笑。 郭美貞忽然說:「宇宙,你那麼年輕,你一定記得曾經快樂的日子。」 宇宙抬起頭,不禁惘然,她只記得自小到大,她都憂心忡忡。 郭律師提醒她:「第一次約會,畢業那天,找到工作,穿上新衣……」 宇宙不語。 「我的意思是,將來你還會有許多快樂的日子。」 宇宙感動說:「你也是,郭律師。」 宇宙跑到丹桂路去做髹漆,換上工作服,包好頭髮,聽大師傅指揮。 全屋漆一個乳白色,像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毋需濃妝。 新間隔已經做好,寬大睡房看出去是蔚藍色大海,註釋良辰美景。

宇宙深深吸一口氣。 忽然聽見有人說:「是這裡了,開門。」 宇宙轉過頭去,,只見閘外站著一男一女,要求入屋。 負責人過去問:「你們是誰?」 「開門。」 「私人地方,謝絕參觀。」 「我是關家三小姐。」 宇宙放下漆掃,三小姐,她認得她的聲音,那日在宇宙的辦公室,她大聲討錢,是,正是這把聲音。 「三小姐,你好,地方正在裝修,雜亂一片,不好坐,你請改天再來。」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王源。」 「你是工頭可是,不干你事,開門。」 工頭十分精靈,也很有承擔,他決定獨力處理此事。 他走過去,連木門都掩上,接著,打了通電話。 三小姐在門外叫囂。 宇宙不出聲,開頭,她以為關麗子是被掌權大哥欺侮的弱者,現在看情形,麗子十分魯莽,彷彿無甚智慧主見。

不到一刻,管理員上樓來請她走。 關麗子聲音更加響亮。 稍後,警察也來了。 關麗子口口聲聲說這單位是她的家。 這時,工頭忍不住同警方說:「這位張小姐才是單位女主人。」 眾人都靜了下來,看著張宇宙。 宇宙大吃一驚,搖著手:「不,我只是設計師。」 關麗子踏前一步,伸手來抓宇宙,厲聲問:「你是誰,鵲巢鳩占。」 警察隔開她的手。 幸虧這個時候。郭美貞匆匆趕到。 「小麗,是你,怎麼勞動這許多人,連警方都驚動了,有事你對我說,我們喫茶去。」 關麗子知道這次討不到便宜,大力伸腳朝一隻油漆筒踢去出氣,油漆四濺,她自己則差些滑倒,幸好被律師扶住。 她被郭美貞拉走。 同她一起來的年輕男子跟著她身後,這是她的男伴吧,高且瘦,一頭油發,衣著時髦名貴,他忽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上下打量張宇宙。

他搭訕說:「我也是個設計師。」 不知怎地,宇宙渾身寒毛豎起,她不想被他點相,連忙地頭。 幸虧關麗子呼喝他:「傑,我們走。」 他這才勉強跟在女伴身後離去。 宇宙蹲到一角喘氣,一額冷汗。 有人輕輕說:「我來遲了,衝過兩盞紅燈,八十公里時速上山,還是叫你受驚。」 宇宙抬起頭,看到陳應生的笑臉。 「沒事了吧?」 宇宙搖搖頭。 「昨天有兩家鄰居投訴我們嘈吵,我叫人送了水果鬆餅過去安撫他們,這間屋子很旺。」 他輕輕拉她起來。 今日,他穿著一件淡黃襯衫,那一抹顏色,也淡得不能再淡,幾乎看不出來。 只見他走到工頭處,吩咐幾句,又指點幾下,轉頭同宇宙說:「下周可以搬家具進來。」

彷彿她真是屋子女主人。 呵世上再也沒有更荒謬的事。 「我陪你喝咖啡。」 陳應生這樣告訴她:「路名開會研究過多次才決定,丹桂是紅色桂花,關先生特地派人到內地運了這罕見品種到園子種植,據說秋季開花,幽香撲鼻。」 宇宙小心聆聽。 「客人對這個與貴同音的桂字十分欣賞。」 「金桂是黃色?」 「我們吃的桂花湯丸,就是那種花漬。」 宇宙微笑。 「地盤工作不安全,你若怕閒著,可到辦公室。」 「我又沒有職位。」 陳應生納罕,「你的辦公室就在關先生旁邊,你是宇宙的設計顧問,卡片已經印好,人事部有記錄。」 宇宙掩住了嘴。 「關先生吩咐我與蘇群英協助你工作,以後我們是三人組。」

宇宙忍不住笑出來。 都安排好了,她張宇宙也像是工程中一個程序。絲毫不差成為宇宙機構一份子。 「群英與我都覺得你明敏過人。」 「蘇小姐是你的——」 「上司。」他答得很爽快。 「我三年前進宇宙做她的見習生,她也是我大學裡的老師。」 可是,宇宙知道他倆關係不只那樣。 這時,郭律師到了,叫杯檸檬冰茶,一口氣喝光。 她說:「謝謝你應生。」 陳應生回公司去。 郭美貞說:「麗子越鬧越大。」 宇宙不出聲。 「每日到會計部支取一萬,仍不夠用。」 宇宙忽然說:「有人幫著她花呢。」 「連你都看得見,這時我才知道,宏子如此決絕的道理。」 宇宙不便再發表意見。 「你們快結婚了吧。」

宇宙睜大雙眼,誰與誰快結婚? 郭美貞笑,「宏子做事,一是一,二是二,已叫鐵芬尼送來珠寶樣子,全新鑲制,絕非拍賣行陳年舊貨。」 宇宙輕輕問:「新娘是誰?」 郭律師一怔,隨即說:「宇宙你也真愛開玩笑,到底年輕,一點也不緊張。」 宇宙卻說:「關先生從來沒向我提過這件事,我想大家都誤會了。」 郭美貞唯唯諾諾,「是該待他先宣布。」 回到新家,宇宙看到一大疊新娘雜誌。 她勺了一碗冰淇淋,邊吃邊翻閱:新居、家具、瓷器、喜筵、蜜月……由誰支付這筆巨款? 西方傳統全部開銷由女方家長負擔,華人則由男方背起,倘若雙方都缺乏能力,一切從簡,婚禮不是婚姻,與幸福無關,婚禮雜誌當然宣揚鋪張。 有電話找宇宙,是莊家欣的聲音。

「宇宙,你將嫁關宏子,這是我的功勞,你拿什麼獎我?哈哈哈哈哈。」 呵家欣她的老朋友,「家欣,好嗎?」 「別說我那筆,宇宙,原來你有智慧,對方有條件即可,何必雙眼星星月亮那樣談戀愛。」 「家欣,什麼事?」 「我們分居了,婚禮之後,低潮頓現,無所事事,無話可說,只得分手。」 宇宙提醒她:「生兒育女呀。」 她倆互相揶揄,是宇宙先覺慚愧,講出真話:「關先生與我是賓主關係,你誤會了。」 「你住在他家裡。」 「我住在宇宙機構的員工宿舍。」 「你真幸運。」 「家欣,你也是呀,婚姻成功與否,始終是莊家掌上明珠,回到父母家,什麼風雨都不怕。」 家欣一想,果然如此,不禁笑起來,「宇宙,出來喝茶。」

「家欣,我繼母住院,這幾日我會比較忙,我們再聯絡如何?」 莊家欣說:「呵,原來如此。」 她識趣地掛上電話。 宇宙沉默,那樣盛大的婚禮,她清晰記得新娘那頂鑽冠,以及伴娘一式淡藍色長緞裙,原來只玩了一天。 才說婚禮不是婚姻,又一次獲得證實。 家欣這個角色,也該在張宇宙生活中淡出,誰會把一個不識相的朋友留在身邊,時時提醒著:「看你多幸運,邂逅有條件的異性,從此生活無憂。」 是疏遠的時候了。 莊家欣,有運無腦。 宇宙去探訪繼母。 她正在吃燕窩粥,伸手招宇宙,「過來,你也吃一點。」 她氣色出奇地好,搭著粉紅披肩,伴著鮮花,像在度假,叫宇宙心安。 「明後日可出院,兩名私家看護隨我回家照顧,醫生說搓牌看電視全不是問題。」

宇宙點點頭。 「醫生又說,喜歡吃什麼就吃什麼,盡量使自己開心。」 宇宙握住她的手。 「宇宙,真沒想到我們竟相處了這麼長一段日子。」 宇宙回答:「由你把我帶大。」 「我沒有福氣,否則你與宏子結了婚,我黨可以享福。」 「我與宏子,從來沒有談過婚事。」 「他與我提過多次。」 宇宙看著繼母,與她開最後一次玩笑:「你倆幾時訂婚?」 朱女士嘆口氣,「我年輕之際,也是個標致的女孩,卻從來沒遇見過關宏子那樣出色男子。」 宇宙不出聲,過一會說:「你安心休養。」 「我希望看到你結婚。」 宇宙笑:「我也希望看到自己結婚。」 「宇宙,給我一個明確答案。」 「等人家向我開口再說吧。」

宇宙與醫生談了幾句,完全沒提到賬單問題,雙方都知道該由什麼人結算,宇宙黯然,有人會覺得名正言順,她卻不習慣。 不過,宇宙卻不擔心,慢慢,自尊會不知不覺地消失,面皮日厚,一切視作平常。 司機站在她身邊,「張小姐可有吩咐?」 「我自己有車。」 「關先生說,張小姐車子左邊大燈已經損壞,左邊車門撞凹,不甚安全,叫我接送。」 他怎麼知道?真多事。 司機說下去:「要不,用公司新車亦可。」 宇宙不想與司機分辨,只得應著再說,司機把新車鎖匙送上,宇宙放進手袋,接著與司機商量病人出院事宜:「清晨交通比較順暢,車子慢駛……」漸漸也忘記那不是她的車,不是她的司機。 那晚郭律師陪她吃飯,把蘇群英也拉來。 她們都喜歡喝一點酒鬆弛神經。 飯後各自回家。 兩人並沒有叫張宇宙簽署什麼文件,那即是說,關宏子並無奉獻任何有實質的資產。 一切都是藉用,隨時收回,他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剋扣到兄妹反目,可見他性格一斑。 宇宙心中澄明。 回到家中停車場。宇宙心血來潮,取出新車匙一按,只見不遠之處一輛車子的前燈燃著。 她走近一看,是最新型號的麥塞底斯跑車,這種車子受每個人歡迎,即使不是鍾愛牌子,也不會討厭,最穩當不過。 宇宙籲出一口氣。 她站在停車場,抬頭看向星空。 莊家欣揶揄她呢:何必一眼星光凝望愛情,把條件提到不可思議之高處。 宇宙低下頭。 這時,身後有人輕輕問:「是你宇宙?」 宇宙轉過身去,不由自主歡欣地笑起來,「是你。」 站在她身後的是陳應生。 「我聽說你也搬進金桂路。」 宇宙揚起一條眉。 陳應生說:「我住八座,你呢?」 原來他們是鄰居,「十八。」 「那多好,我是問公司租住,員工八折。」 宇宙笑著點頭。 「一個人站這裡,當心著涼。」 宇宙問:「群英姐呢?」 陳應生笑,「我們各歸各住。」 宇宙尷尬,「當然,當然。」 「可要到八號參觀?」 夜深無人,宇宙居然大膽點頭,「你會做咖啡?」 「一流。」 他開門讓客人進屋,宇宙一眼看便知是建築師本人設計,家具簡單名貴,五十年代包浩斯不朽設計,還未算是古董,已有風格。 她坐在巧克力色皮沙發上。 「群英姐家沙發什麼顏色?」 「她住在銀桂路,你可以去參觀,她有一張舊玫瑰紅絲絨沙發,你會喜歡。」 宇宙點頭,他倆真是出色一對,各不依附,很難住在一起。 陳應生斟出牛奶咖啡,香滑可口。 宇宙說:「我欽佩你們。」 他坐下說:「你還年輕,看不清我們有多麼市儈計較。」 宇宙感喟:「你們有才華。」 「老闆最有本事。」 今日,他穿著純白襯衫,抑或,帶一點點紫色。 宇宙大膽問:「可以參觀你的衣櫥?」 「當然。」 他帶她進衣帽間,只見一列數十件白襯衫,在燈光照耀下,煞是好看。 宇宙走近一步,發現棉絲襯衫一個式樣一個尺寸一個牌子,雪白,並不帶其他色素。 宇宙呆住,她暮然發覺她的眼睛欺騙了她,明是雪白的襯衫,在她一廂情願眼光下,竟是個幻彩世界。 宇宙忽然害怕,她看向陳應生。 他輕輕問:「你再想什麼?」 宇宙試探問:「你只穿白襯衫?」 他笑,「男人還能穿什麼顏色襯衫?」 宇宙說:「時間不早,我該走了。」她不知還看錯了什麼。 「時間還早著呢,我與你開車到山頂吹風。」 宇宙一直嫌生活悶,這是個好機會,她點點頭。 陳應生說:「我們各自駕車,比快上山。」 這是個新鮮主意,宇宙忽然決定開那輛新車。 她把車駛出來,陳應生一看,吹聲口哨,「不過,我未必會輸。」 這是做任何事都要爭輸贏的新生代,他倆上車,箭步上山。 新車性能超卓,宇宙得心應手,她一時並不領先,只離陳應生車子後尾十多尺,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換句話說,她緊緊釘住他不放。 終於,在抵達山頂停車場時,宇宙冒險過線超車,停在他的車子之前。 宇宙出了一身汗,她伏在駕駛盤上,閉上眼睛,籲出一口氣。 用一個男人的車與另外一個男人比試……這裡邊好似有一種罪惡,所以才給她這樣大的快感吧。 「你贏了。」 宇宙下車來。 陳應生問:「我該輸什麼給你?」 「一時間想不起來,暫寄在你身上,將來償還。」 他看著她,「你是關宏子的人,」她(原文)指指她額角,「這裡打著烙印。」 宇宙不出聲。 他探頭進車廂,「新車味真好聞,這股皮香可維持半年,每次都叫車主愉快。」 她仰起臉,小巧精緻的面孔在慘淡橘黃的路燈下,仍然那樣好看。 陳應生握住她的手,輕輕說:「而我是蘇群英的人。」 他自車尾廂冰櫃取出冰淇淋,半融,可是味道額外香甜。 他倆並肩坐在地上,肩膀搭住肩膀只一點點,若即若離,宇宙極想擁抱他,但始終沒有。 她終於輕輕說:「走吧。」 回到家,躺在床上,仍然覺得不可思議,她竟那樣會控制自己。 也許是他傷了她的自尊:他指著她額角說:這裡有關宏子的烙印。 她不過是關宏子牧場裡的一隻牛。 他講對了,不對,她自尊不會受損,只有說中了才會生氣。 天甫亮,宇宙去接繼母出院。 母女十分沉默,繼母很爭氣,並沒有訴苦、抱怨、哭泣,或是談到生死問題,她把恐懼與絕望僅僅收起,態度勇敢平和。 宇宙很佩服她。 一走進新居,她哎呀一聲:「這麼好的地方,真是意外,宇宙,你太體貼我,這下我可好好休養了。」 宇宙點點頭。 看護的休憩間就在主房旁邊。 「你的房間在什麼地方?」 宇宙輕輕說:「我另外有住處。」 繼母說:「那我不怕吵著你,我要找朋友打牌。」 公寓裡到處鮮花水果,氣氛甚佳。 一連幾個下午,她都約朋友到家耍樂,護士定時替她注射,氣喘時給她吸氧氣,友人們居然笑:「我們也吸氧氣維持青春」,多人陪著取樂,悲傷減至最低。 丹桂路也裝修完畢,家具搬進去,還有許多餘地。 關宏子表示欣賞:「凡事留個餘地最好不過,別以為是故作大方,待人寬厚,最終用得到這些轉彎餘地的,是我們自己。」 他這種金科玉律,宇宙根本用不到。 從此社會上明爭暗鬥,都與她無關,她只需與一個人處理好關係,已經足夠。 不過這件事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 只聽得關宏子說:「宇宙,我與你繼母商量過,或許,你願意往美加升學,我讓持北美建築執照的蘇群英替你蓋一間屋子作為永久地址。」 宇宙微笑。 「目前很好,我滿足現狀,我打算陪伴繼母,偕她走完這一段路。」 「那麼,讓我們結婚吧。」 宇宙很坦白:「我們還未認識對方。」 沒想到關宏子忽然伸出手來,「張宇宙是嗎,我叫關宏子。」 宇宙笑著我住他的手搖一搖,他的手中等尺寸不大不小皮膚有點粗糙。 這是完全不同的一雙手,陳應生的手大而暖,握著有震撼感覺。 可以與這雙手的主人結婚嗎,答案是肯定的不,宇宙嘆口氣,用手捧著頭。 「我做事太過倉猝,應給你們母女時間。」 「不,你有你的立場。」 「我倆為什麼這樣客氣?」 「因為相敬如賓無論如何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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