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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深淺

刀子和刀子 何大草 6443 2018-03-13
我們家住在東郊工業區的躍進坊。你以為坊就是作坊的坊吧,醬油作坊,豆芽作坊,或者是鞭炮作坊,哦,不是的不是的,這個坊不是那個坊。我們的坊是大躍進傳下來的古老稱呼了,一坊就是一處宿舍區。聽說我們東郊共有三十六坊,或者是一百零八坊,誰弄得清楚呢。在灰濛蒙的天空下,乾巴巴的紅磚樓就像廢棄的火車廂,亂七八糟地撂在荒地裡。這兒是真的安靜啊,安靜得連紅磚牆都長出了成片的蘑菇和青苔。從前,我媽媽說,從前這兒是熱氣騰騰的地方,成千上萬穿藍裝的工人川流不息,廠房連著廠房,就像田壩連著田壩。我到今天也不曉得,為什麼工廠的名字都跟密碼一樣如同天書,123信箱,456信箱,789信箱,隔著嵌花的柵欄,廠區的林蔭大道長長地延伸,延伸到一個煙灰色的終點,多麼氣派和神秘。當然,那是從前了。現在不是這樣,現在你到了東郊,還以為是到了月球呢,要多麼荒涼就多麼荒涼。先是煙囪不冒煙了,後來廠門上都吊了一把大鐵鎖。航車停了,電燈不亮了,機床生了銹,很多人下了崗,人氣就散了。就算不是月球吧,東郊也荒涼得像蝗蟲篦過的鎮子,瓦簷口被雨水和風咬出了蜂窩,樓群見出了出土文物一樣的破舊,就差沒有人在上邊釘個銅牌,標明這曾是哪位名人可憐的故居。名人和屋子都同樣的可憐了,不過,屋前屋後還有銀杏、梧桐、黃桷、皂莢、桑椹……還有沒心沒肺的芭蕉,依舊在春夏天裡茂盛如舊,亭亭如蓋,綠得讓人心慌。坊裡心野的傢伙早就跑出去野了,上新疆淘金子,下海南炒地皮,留下那些趿著拖鞋、抱著茶碗的老頭、婦女,在黃桷樹下不分晝夜地搓著小麻將。

小麻將不是什麼軍事術語,小麻將就是輸贏只有幾毛錢、幾分錢的小麻將。輸贏小,是因為掙得少。媽媽就說過,哪個不想打大麻將呢,一擲千金,多豪邁啊!可是你和他都下崗了,一個月就只有百把元,你就是把他的骨頭熬乾了,也就是百把元啊。你說這個麻將如何不小呢? ! 我們的家住在一樓,我的床頭正好臨窗,那些麻將桌就像擺在我的枕頭上。好在搓麻將的人是很少說話的。麻將桌上所有的話都是廢話,人人都是憑著肚子在盤算。麻將在桌布上轉動的聲音,就像陸戰靴走在塑料跑道上,屁響屁響的,有時候他們和我心意相同,搓的人心頭髮緊,聽的人就心煩得要吐。 媽媽又跑邊貿去了。她恐怕已經賺了幾個小錢了吧。她臨走時總要給我留下一大堆方便麵,是那種120的康師傅面霸。她做過廠裡的會計,計算什麼事情都不糊塗,我也就能夠根據方便麵的數量,知道她要出門多少天。當然了,她還給我留下一摞錢。錢的多少,取決於她心情的好壞。她自己快樂,對女兒的負疚就多,給的錢也多;反過來,她難過,覺得別人都有負于她,她給我的錢就少。屋子里黑洞洞的,從窗外射進來的燈光,把屋子照得更黑了。我懶得開燈,就摸索著給方便麵泡上開水。方便麵發出一股很乾脆、很溫暖的香味,很接近把一把乾蔥燒糊的味道。我喜歡這種味道。喜歡那些在電影電視里大吃方便麵的男人,吃得呼嚕嚕響,滿頭大汗,鼻子通紅,就露出一股霸氣來。我又想到了陶陶,陶陶是有霸氣的,沒有想到他的霸氣碰上包京生,一下子就癟了,跑氣了,不見了。

我是進高中時才認識陶陶的。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吃了一驚,我心裡就是那麼格登了一下,真的,我聽到了胸膛里格登地一響,就像斷了一根骨頭一樣。我對自己說,哇,怎麼會是他呢? 你問他是誰嗎?其實我也不認識,我不曉得他是誰。天曉得他是誰?初三畢業後的暑假漫長得無邊無際,在我的記憶裡,天天都有雨水落下來,落在芭蕉肥大的葉子上,就像古代計時的水漏落在盤子裡,無聊得讓人揪心又揪肺。我翻出爸爸的望遠鏡,透過窗戶朝外看。望遠鏡是爸爸買的處理軍需品,只有一個鏡頭還管用,即便做一個玩具,我也嫌它丟我的面子。但是在那個百事無心的時候,望遠鏡還是給我帶來了一點兒的驚喜。越過一片滴水的芭蕉葉,一條坑洼泥濘的水泥路,我看見路口黃色的公用電話亭。在灰濛蒙的雨幕裡,在乾巴巴的紅磚中,黃色就像油菜花那麼惹眼又好看。當然,讓我不厭其煩看出去的,並不是小小的電話亭,而是在正午之前匆匆走過望遠鏡裡的一個男人,而電話亭就是他最好的背景。雨不過午,雨水在正午之前總是要歇上一會兒的,他把雨傘夾在腋下,兩手抄在褲兜里,背微微地駝著,是那種有意做出來的駝,漫不經心,又從容不迫。他顯得總是有心事,但這心事又顯得恰到好處,增加了他的分量,卻不能夠把他壓得垮下去。我從沒有見過他,在產業工人大本營的東郊生活著這麼一個人,也真的算奇蹟。事實上,他只是生活在我的鏡頭里,我一旦把望遠鏡拿開,他立刻就消失了。我曾經想在正午前跑到電話亭去等他,就近看看他,可是我不敢。為什麼不敢?怕自己臉紅,也怕他讓我失望……誰曉得呢?

後來我撐著雨傘去查了電話亭的號碼,這件事情,我現在唯一記得清楚的就是這個號碼了,86744501,並不好記,可是我始終沒有忘記。每天當他一點點走近電話亭的時候,我就往86744501撥電話。我聽不見鈴聲,但是他能夠聽見,我希望有一天他會把話筒摘下來,我就說,餵,你好……然後,我不曉得該怎麼說了……當然,並沒有出現然後,因為他一直都是自顧自走自己的路。有一回他停下來,打量著話筒,猶豫不決,他甚至把手從褲兜里拿出來,朝著話筒伸過去。我在大約百米之外,一手舉著獨眼龍的望遠鏡,一手攥著話筒,我覺得自己心都要蹦出來了。就在那個片刻,鈴聲斷了,我愣了一小會,趕緊重撥,8-6-7-4-4-5-0-1-!但是我抬起望遠鏡時,他已經不見了。雨水的季節過去了,我再也沒有從鏡頭里見過他。因為有一天我把望遠鏡摔到了地上,也許是有意也許是無意,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男人了。

我把這件事情給朱朱講過,我說我很傻,是不是?朱朱婉爾一笑,她說,哪個女孩子沒有做過傻事啊?知道嗎,那個人是你的幻覺,根本沒有他。 我當時覺得朱朱是對的。是啊,一定是幻覺,要不然,我怎麼就根本想不起他長的什麼模樣呢? 當我第一眼看見陶陶的時候,心裡忽然一下子雪亮了:他多像在雨天的正午前,從我的鏡頭里走過的傢伙啊。我當然曉得他不是他,他是男人,而他還是男孩呢,可有什麼關係呢,男人都是男孩長大的對不對?陶陶是男孩子中間最高的,頭髮左邊染了金黃色的一小撮,抄了雙手在褲兜里放著,站在男孩堆裡,滿臉都是滿不在乎。後來,他說他看見我頭髮那麼短,短得就像板寸,嘴巴閉得那麼緊,緊得就像老虎鉗子,就是一點都不像個女孩子。我就說,那你為什麼要喜歡我?他說,我其實沒有喜歡你,我只覺得心煩,怎麼會鑽出這樣子一個女孩呢!是啊,陶陶說,我只是想咬你一口,好比一條狗要咬另一條狗。

我說,狗屁! 頭一回的班際籃球賽,我們班的女生都為陶陶吼啞了嗓子。其實他的動作並不優美,也說不上矯健,常常用胳膊肘撞人,還抱著球亂跑,但女孩子是多麼賤啊,橫豎都要扯起了嗓子為他驚聲尖叫。我也是瞪大了眼睛追著他看,可我的喉嚨堵得慌,發不出聲音來。我老在想,這個人真就是那個人啊?哦,太奇怪了,這個人就是那個人做男孩的時候吧?我其實對那個人一無所知,但是我盯著陶陶,確實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感覺,就像電影裡常常出現的情節,兵荒馬亂、人潮洶湧,在拉得慢而又慢的鏡頭里,一個人向著另一個人揮手跑去。跑啊跑,總是跑不到一塊兒……。 比賽結束後,一聲破鑼響,高二?一班輸慘了,我永遠記得那個比分,14:62,跟郵戳一樣印在我們的胸膛上。我們班的運動員都垂了頭,做了賊似地心虛。只有陶陶抱了球望著天空,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是他的滿不在乎裡充滿了委屈,更讓女孩子想為他哭泣。嗯,是真的,好多女生都哭了,你抱我我抱你,哇哇地亂哭,都是要挖空心思哭給陶陶看。我忽然覺得很心煩,我不是煩那些假眉假眼的小女子,而是煩自己也變得有些假眉假眼了。噢,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我也會掉淚,為了那個輸得精光的傢伙噗噗噗地滴下一串什麼水……我撇下大家,一個人朝教室跑去了。

但是在教學樓第三層的拐角處,陶陶突然追了上來。他說,媽的×,就是輸在你身上!拉拉隊鬧得那麼兇,就你像個喪門神。 我轉過身,冷冷地看著他,我說,你要是專心打球,咋個會曉得我是喪門神?男人沒出息,只會拿他媽的女人來出氣。 陶陶脹紅了臉,舉著手來,做出要扇我的樣子。那時候我還不相信,一個孔武有力的男人會對女人下重手。我仰起頭,迎著他的手。我的樣子是在說,你扇吧你扇吧,你就是這樣扇一個女孩子的? !事後想起來,我的臉一陣陣發燒,我的樣子是不是像在撒嬌?我對自己說天哪,你居然也會給男孩子撒嬌! 陶陶的手舉得更高了,舉起來卻是輕輕地落下去。陶陶似乎看見了我眼裡的淚花,那些淚花讓他猶豫了一小會。他這一小會的猶豫我印象深刻,他總是一個在關鍵時候要猶豫的人吧?陶陶的手落下來,落在我的臉頰上。他撫摸了我的臉頰一小會,忽然狠狠擰了一大把。他跑掉了,而直到放學的時候,我的臉還在撕裂一樣地痛。

陶陶請我上了他的捷安特。 我們在一條小街上吃的水餃、刀削麵和酸辣粉,我付的錢。吃了飯,我們就在街上晃。在一棵梧桐樹的影子下,陶陶吻了我。我十六歲,陶陶也是十六歲,第一次有男孩子用嘴唇碰了我的嘴唇。但我後來告訴朱朱,我知道陶陶不是第一次,他做得實在很老練,滿嘴的醋味、蒜味,還有煙臭味,全是男人的味。我蜷在他懷裡,一身都軟了。可我是什麼也沒有說。可憐的陶陶也是什麼也沒有說。真的,我們一點都不像那些狗屁小說裡寫的那樣,說不完的肉麻話。 朱朱曾對我說陶陶靠不住,她說男人都靠不住,女人都是天生的情種和傻瓜。朱朱從沒有和哪個男孩子單獨約會過,誰都不知道朱朱的心裡藏著哪個男孩子。她要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就一定是在嫉妒我。至少那時我覺得她是嫉妒我的,不是嗎,我把全班最棒的男孩牽走了。

但是,那天在燒烤攤為了阿利,我與包京生衝突之後,朱朱再一次提醒我,陶陶的力量不是為你準備的。 朱朱的理由是,當我遭受包京生的威脅時,陶陶根本沒有打算要出手。她說,就是包京生把耳光扇到你的臉上,他也不會出手的。包京生要試他的深淺,他也要試包京生的深淺。這一點誰都看出來了,就瞞了你一個,因為你是情種加傻瓜。 我怎麼會是傻瓜呢?我只是不說罷了。因為我只能裝傻,無話可說啊。有一回麥麥德的對手給他一把彎刀,說這是一根香蕉。麥麥德就把彎刀接過來,嚼碎了吞進肚裡去。他的主保佑他,他還活著。麥麥德說,裝傻的人是有福的。不知道這話是否也適用我?我其實不想裝傻,只是被自己鉗上了嘴巴。 我說朱朱,你別責怪陶陶了,既然是朋友,那你為什麼也不幫我呢?

朱朱婉爾一笑。她本來是個典型的小女孩,笑起來就成了一個小女人了。她說,我就是想讓你看看男人是什麼心肝啊。 我不喜歡朱朱的這個樣子。 我從沒有向誰隱瞞過我和陶陶的關係。我還想過,就是父母問我,我也會坦然承認的。但我的父母並沒有問過我,他們甚至叫不出我任何一個同學的名字。朱朱是第一個詢問我的人,我上了陶陶自行車的第二天,朱朱就問我,陶陶算你的什麼人呢,風子? 我笑著說,男朋友。我伸手攏攏她的劉海,我說,就像你是我最好的女朋友一樣。 朱朱擺擺腦袋,把我的手擺開。這個回答,並不讓朱朱高興。朱朱是我們高二?一班最漂亮的女孩子,她也是因為漂亮才當上班長的。朱朱屬於那種小小巧巧的美人,甚至粗粗一看,會把她和宋小豆混淆起來,而實際上她們是完全不同的,宋小豆沒有朱朱漂亮,但朱朱一點沒有宋小豆的驕傲。朱朱的的漂亮不是張牙舞爪的那種漂亮,是怯生生的,招人憐的。她還是“小青蛙廣播站”的播音員,她的普通話說得很好聽,是那種南方普通話的怯生生的好。選班長的時候,全體男生和七成的女生都投了她的票。

宋小豆對選舉的結果是不滿意的,她說,應該選個鎮得住堂子的人當班長。可誰鎮得住堂子呢,只有陶陶。上課亂哄哄的,陶陶吼一聲,媽的×,吃飽了撐的啊!教室裡立刻就會安靜下來了。宋小豆就是專門用陶陶來鎮堂子的,而她又用別的法子鎮住了陶陶。後來,宋小豆就成了全校最鎮得學生的班主任。她背著手在操場上走,長辮子在右邊屁股上一顛一顛地顫,後邊就有別班的男生指指點點,說,看,宋小豆,連陶陶都怕她呢。 不過,陶陶還是當不了班長的。他的主課成績總在60分上下,而且抽煙,打架,老挨宋小豆的罵。宋小豆提了班長的標準,卻提不出人選,還是就讓朱朱當上了。朱朱激動得滿面通紅,就職演說語無倫次。她一會兒感謝老師同學,一會兒又感謝父母、校長……。宋小豆皺皺眉頭,用英語咕噥了一句什麼,一揮手,就把朱朱趕了下去。宋小豆說,當班長又不是領奧斯卡,做什麼秀? 朱朱哭了,抽抽搭搭一直到下課。朱朱哭起來最好看,嬌媚得很。我一邊勸朱朱,一邊叫陶陶,還不來獻獻殷勤啊?陶陶穿著陸戰靴,橐橐橐地走過來,在朱朱的腦袋上拍了拍,他那麼高大,朱朱那麼嬌小,他拍她的時候顯得很自然,自然得讓我沒有一點兒妒意。我只是想,這傢伙要是拍的是宋小豆呢?我自己也覺得很好笑,陶陶敢去拍宋小豆! 但是朱朱把頭使勁一擺,說,少拍我! 陶陶倒不尷尬,緊跟著再拍兩下,說,拍了又怎麼樣? 朱朱很不情願地笑起來,她說,風子,你有苦頭要吃的。大家都笑了。那時候的陶陶,是真有一股憨氣和豪氣的。我說,要是宋小豆也罵了我呢?陶陶四下看看,很壯烈地說,我就呸她一口!我知道他是沒有這個膽量的,可還是有說不出的歡喜來。因為我就像朱朱說的,是天生的蠢蛋。 我倒是真的不相信陶陶會怕包京生。包京生算什麼東西。 我親眼見過陶陶和體育老師打架。體育老師是從昆明軍區體工隊退役的舉重隊員,矮得跟鐵塔似的,小眼睛裡全是焦躁和狠辣。同學們不守紀律,他就懲罰大家圍著操場跑上二十、三十圈,或者做兩百個仰臥起坐。終於有一回陶陶帶頭起哄,老師劈臉扇了他一耳光,大罵:老子早就曉得你有這一天! 陶陶也不答話,一拳就把老師打得趴在了地上。地上有一氹污水,老師倒在污水中,就像一頭死豬栽在糞坑里。那一拳也是打在臉上,老師真是措手不及。為了這一拳,陶陶苦練了整整一個月。陶陶對我說,看見了吧,誰比誰狠?媽的×。 在學校對陶陶作出處理之前,陶陶已經同體育老師達成了和解:他在三天內付給老師兩千元作為賠償,而老師則改了口,向蔣副校長說明是自己一不留神滑倒的。我問陶陶,那兩千元從哪裡來呢?陶陶說,我爸爸會給我的。陶陶的爸爸是南河壩轄區工商所的副所長,沒有多少錢,但從來都不缺錢。他爸爸有一句名言,經常在飯桌上說給老婆和兒子聽,“要善於把別人的錢當作自己的錢。”說說而已,並沒有教育陶陶的意思,但陶陶記住了,還經常講給我聽。他說,受益匪淺,真他媽的受益匪淺啊。 受益匪淺這個詞是我教給陶陶的,不然他怎麼會說呢。麥麥德在漫長的,也可能是永遠的旅行中,常常和別人比武過招,他贏了,就說你給了我面子;輸了呢,就說受益匪淺。陶陶用它來比喻他爸爸給他的教誨,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這一回他想試試自籌資金,就開口向阿利借。阿利有些發傻,說回去問問爸爸。誰都沒有想到,第二天,阿利就把錢帶來了,裝在一個很正規的紅包裡,外邊印著燙金的“恭喜發財”。數目不是兩千,而是兩千加五百。阿利還給了陶陶一個手機號碼,說爸爸要和他談幾句話。陶陶當著我的面,就用學校的IC電話撥了過去。電話通了,他只說了句“叔叔您好,我是陶陶”,就沒有再吭聲。他一直都在聽,我、阿利都沒有說話,其實只有一分鐘,在我的記憶裡,就像過了長長的幾小時。陶陶掛了機,對他們笑了笑,笑得很勉強。過了一會兒,說起中午去吃燒烤的事,他臉上的表情才自然起來了。 我問阿利,你爸爸是個什麼樣的人? 阿利說,生意人。阿利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溫文而雅的生意人。 我現在給你講述這一切的時候,我忽然發現我們那時對阿利多麼無知啊,他只是一個有錢人的兒子,一個人人都想咬一口的肥肉。對我來說,他也僅僅是一個需要照料的小傢伙。可憐的他到底是誰呢?誰這樣去想過呢。 *第三部分 包京生常常說自己是西藏人、拉薩人、北方人、北京人,而且常常用粗魯和大大咧咧做出更合適的證明。可是我覺得他狗屁都不是,他是哪兒的人?他現在是我們這座城市的人。陶陶找他的小兄弟打聽過了,包京生哪是什麼隨父母內調,他是因為頑劣成性被父母趕出來的。也許是他捅了別人,或者搶劫了別人,他被拉薩的一所中學反復開除了好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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