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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包京生來了

刀子和刀子 何大草 4674 2018-03-13
包京生是從西藏轉學來的新同學。他第一次跨進高二?一班的教室時,我們已經在上課了,前排的同學覺得風聲一緊,光線也暗了一暗,抬起頭來,包京生正站在門口,把門框塞得嚴嚴實實。他顯得比陶陶還要魁梧,腦袋又長又大,臉上兩團高原紅,散發著一股酥油味。宋小豆自然是走在他前邊,就像是領航的小艇引導著一艘航空母艦。宋小豆說,高二?一班要進兩位新同學,一個是金貴,金貴的手續已經辦好了,要晚些才能來。全班轟地一下就笑開了,那時候剛剛上了些閱讀教材,什麼雙喜、喜旺、富貴、金貴,哪一個不是鄉巴佬?全是他媽的缺什麼說什麼。宋小豆也破例跟著我們笑了笑,等我們笑完了,她說,金貴的具體情況還不清楚。另一個就是包京生。宋小豆拿一根指頭指著包京生的大腦袋,她說,簡單介紹一下,包京生,西藏人,隨父母內調,轉學到泡中。

包京生用普通話恭恭敬敬叫了聲“密斯宋”,他說,密斯宋,我是拉薩人。宋小豆又很難得地笑了笑,用英語說了句“對不起”,又用了英語補充了一句什麼,大概就是“拉薩人”的意思吧,我和許多同學一樣,只聽得懂“拉薩”兩個字怪怪的發音,就像老外在說中文。 下了課,有人問包京生會不會說藏話,有人問他是不是被老班禪或者小班禪摸頂祝過福?包京生把雙手抱在胸前,不置可否,問多了,他就說一句,操,我他媽是北京人! 這一句話,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老半天才回過神來,他打了包票是生在北京的男人啊。我就想,他的普通話還真他媽的地道,他的舌頭還真的捲在嘴裡伸不直呢。後來他告訴我們,他們家幾代相傳的就是那一嘴地道的捲舌音。二十年前,也許是三十年前,他的父母支援大西南,進藏去了一個什麼則,對,好像是日過什麼則,總之聽起來就是很粗獷,很遙遠的意思吧。再後來呢?包京生說,操,這不是又回來了嗎?有人傻乎乎地問,可你沒有回到北京啊。包京生就拿嘴角笑了笑,說,操,你知道什麼是曲線救國嗎?你知道嗎?哥們,你什麼都不知道啊!

那個可憐的傢伙還真的是不知道呢,就紅了臉,囁囁嚅嚅說不出話來了。 陶陶湊近包京生的身子,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別過頭來對著我和阿利,他說,我怎麼嗅著一股什麼味道呢,倒是不酸也不臭。 包京生瞟了陶陶一眼,也把頭撇過來,轉到朱朱的方向。他說,姐們,知道這叫什麼味道嗎?這是酥油的味道。那邊有點身份的人,天天都要喝酥油茶的。天冷了,還要往臉上塗一層酥油呢。包京生對著朱朱笑起來,他說,知道什麼是酥油嗎,就是牛奶汁和羊奶汁的媽媽。他建議朱朱也抹一點,如果她需要他可以送她一大瓷缸,他父母在日過那個則,他們家在拉薩也還有相好,隔三岔五就要送來幾缸新鮮的黃酥油。 朱朱就問他,北京人也都拿酥油抹臉嗎? 包京生哼了一聲,露出不屑,說,亂了亂了,今兒的北京城那還來地道的北京人?

朱朱有些怕他,就把酥油和北京人都吞了回去。 包京生是有些讓人害怕的,他的體積那麼龐大,他說話的時候自然就變得居高臨下,有了派頭,跟個大人物一樣了。第一天,他就把坐前排中間的同學拍到了後邊去,他說,得罪了,我眼睛不好使。他坐在前排,就像教室裡隆起了一座墳包。第二天,同學們從三樓下來,跑步去做課間操,他在樓梯口把阿利掀了一個趔趄。他說,趕緊趕緊,別磨蹭。第三天,我跟陶陶說,他要扇你的耳光了。陶陶沉了臉,不說話。 那天中午,好像就是四月底那個有太陽的中午吧,陰黢黢的梅雨總算下到了頭,給路上的行人、也給行人的心情闢出了一道亮堂堂的縫隙來。泡桐樹上的葉子也被雨水泡得肥嫩肥嫩的,就跟春天的鵝毛一樣,看著是讓人說不出的安逸。但這時候哪是春天呢,風轉了向,變得有些熱哄哄的,濕漉漉的,夏天好像跟著就要來了,街上燒烤攤子的生意驟然紅火起來了。這真是一座奇怪的城市,天氣越熱,火上澆油的東西就越是紅火。人們把火上澆油的東西,燒烤、火鍋、水煮牛肉還有一杯杯的燒酒……都灌進肚子去。城市的每一根毛孔都張開了,在汗膩膩的毛孔裡邊,有空洞的嘴巴或者是眼睛。那天,包京生真的把手拍到了陶陶的肩膀上。

他說,哥們,我們去吃燒烤吧。 陶陶說,好啊好啊。陶陶就叫上我和阿利一起去吃燒烤。燒烤攤擺在校門對面的河堤上,擺成了一條長蛇陣,其實就是一架接著一架的三輪車,鋪著飼料槽一樣的鐵爐子,木炭燃得正紅,小販拿竹籤把午餐肉、雞屁股、豬下水還有豆腐皮、土豆塊……都串成了一串串,拿刷子刷了菜油,在木炭上烤出又臭又香的煙霧。我們每個人吃了十串,包京生吃了十八串,全是雞屁股,還喝了一大瓶百事可樂,750毫升的。包京生說,哥們,今天算你們為我接風,回頭我再請哥們。 我瞟了陶陶一眼,陶陶若無其事地點點頭,他說,好啊,好啊。他看了看阿利,阿利就掏出皮夾子,把錢付了。 第二天,包京生又叫我們去吃燒烤。陶陶對我說,今天他做東,我們乾脆多叫兩個人。我就叫上了朱朱,陶陶又叫上了他的兩個弟兄,都是鬆鬆垮垮的那種男生,兩眼困得活像懶貓,臉色蒼白,眼睛倒是熬得紅紅的,吃燒烤的時候,也各自抱著《科幻雜誌》和《大眾軟件》在翻弄。翻什麼呢,泡時間罷了。人都有很多毛病,成了習慣也就難改了,上課是泡時間,就連吃燒烤、泡吧、泡女孩也都成了泡時間,真是好笑得很呢。

河水散發著陰溝裡的那種腥味,漂著些爛菜葉子和塑料袋,一艘無人光顧的遊艇靠在岸邊,在太陽下閃著冷清清的光芒。 我們吃了好一會,阿利才跑過來。阿利說,密斯宋發了話,教委正在整頓校風、校紀,敢於頂風作案,跑到河邊吃燒烤的,罰做一周的大掃除。朱朱嘴裡正在嚼土豆,瞪大眼睛,嗯了又嗯,卻說不出話來。我說,陶陶,你是宋小豆的老主顧了,你說怎麼辦吧?陶陶剛吃完一串午餐肉,又在火上取了一串兔腰子,他說,怕個×,吃一串是吃,吃十串也是吃,如果要罰,誰都跑不脫。還不如多吃幾串呢,反正今天京生哥們要買單。 包京生連連點頭,他說,密斯宋人不錯,也該把她請來跟我們一塊吃,咱也多認個姐們呢。包京生還是只認著雞屁股吃。他滿嘴都嚼著烤糊了的雞屁股,散出一股雞屎臭。包京生就著爐子吃,就像天冷非得向著火。雞油、汗水從他的嘴角和臉上淌下來,淌到炭火上,火苗子直濺,噗噗噗地亂響。

我們不停地吃,活像災民喝政府的救濟粥,不喝白不喝。我們一直到把燒烤攤上的東西都洗白了,把地上都扔滿了竹籤簽。陶陶一邊拿陸戰靴去踩竹籤簽,一邊說,老闆都沒有良心,這些簽簽他還想用到哪年哪月。小販賠著小心,說,這位同學搞笑了,我們買賣小,這點點簽子錢還是出得起的。陶陶搖頭,說,龍門陣怎麼擺都熱鬧,就是說到錢不親熱。陶陶隔了攤子望著包京生,他說,對不對,哥們? 包京生說,對對對,就在身上忙不疊地亂掏。他體積大,口袋也多,最少也有十七八個吧,從褲兜一直掏到了褲衩,掏了半天,最後他說,操!荷包沒帶。阿利,你先墊上,回頭我給你。 阿利一邊掏錢包,一邊別著頭看陶陶。陶陶雙手放在褲兜里,就像什麼也沒有看見。這樣一來,阿利伸進褲兜的手就猶豫著,沒有伸出來。

大家都笑吟吟地望著包京生,要看他如何下台階。包京生嘿嘿地笑,他說,操,我包京生是什麼東西,老天待見我,走到哪兒都能找到好哥們。他拿手背在油嘴上抹了一大把,然後抓住阿利的肩膀,又嘿嘿地笑了兩聲,他說,阿利地道,阿利就是好兄弟。阿利的臉變得煞白,就連眼睛、鼻子都歪了。我知道包京生下了重手,就看看陶陶,陶陶卻還是一臉的漠然。陶陶平時不是這樣的,陶陶平時就跟一把傘似的,他遮擋著阿利,誰敢動阿利一根指頭呢!有一回放學,就在校門外,當著守門的灰狗子,兩個高三的學生找阿利借錢,陶陶說他沒錢,我替他付吧。陶陶左手遞出十元的鈔票,那傢伙低頭來接的時候,陶陶的右拳朝他下巴兜底一擊,嗑地一響,他就在陶陶的手上定住了。剩下的傢伙撒腿就跑。陶陶也不追趕,對著源源湧出來的學生,他說,阿利是哪個你曉不曉得?你找他借錢!

阿利是哪個,那一天泡中的學生都曉得了。不過,最讓人難忘的人,卻是陶陶。很多人記住了他的鎮定,陰狠,還有那兜底的一拳。誰還敢找阿利借錢呢,借阿利的錢就像是偷陶陶口袋裡的金子呢。但陶陶的說法是這樣的,哪個敢動阿利一指頭,就是他媽的扇了我一耳光。 但是,今天包京生把阿利弄得焦眉爛臉的時候,陶陶怎麼就裝得像他媽的沒看見呢?我瞟了一眼對阿利視而不見的陶陶,我想,哦,他也有下軟蛋的時候啊!我忽然覺得心口一酸……我現在也無法跟你說清楚,我怎麼心口就酸了。我這是第一次曉得,一個男孩子怎麼會讓女孩子心口發酸的。我上去一步,照著飼料槽一樣的鐵爐子,惡狠狠地“呸”了一大口,紅通通的木炭騰起一股白灰和一股焦臭的味道,所有的人都“哇”了一聲,紛紛後避。

我說,北京生的大老爺們,你他媽的放開手! 包京生滿臉的無辜,他說,我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我的好姐們? 我走過去,使勁把他的手從阿利的肩上扳下來。包京生的手,就跟蒲扇一樣大,跟熊掌一樣厚,手背上還長了些黑絨絨的捲曲的毛。包京生呼哧哧地生了氣,他衝著我重複說,我怎麼了我怎麼了怎麼了,姐們! 我不睬他,在阿利的肩上輕輕地揉。阿利的眼裡包滿了淚水,我真怕它們不爭氣地滑出來,就在阿利的招風耳上親了親,我說,你乖,別丟人。阿利點點頭,“嗯”了一聲。我四周看看,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我們說話,陶陶,可憐的朱朱,還有陶陶帶來的兩個兄弟,都漠然地看著,沒有誰說話。包京生拍著鼓圓的肚皮,他的肚子像一隻青蛙的肚皮。我從沒有見過這種人,腦袋和嘴巴像河馬,可他的肚皮卻像一隻青蛙。包京生把青蛙般的肚皮拍得“澎、澎”地響,嘴裡呼出長氣來,說,算了算了,我們回吧,趕緊趕緊,別讓密斯宋跟我們急。

我看著包京生的嘴巴和肚皮,看了又看,突然仰起頭哈哈哈地大笑起來。我笑得非常野,人人都被我笑呆了。我笑完之後,伸出一根中指頭對著包京生罵道,你也配當宋小豆的乖兒子啊?你這個青蛙一樣的臭狗屎! 包京生先是驚訝,然後滿臉脹得通紅。他捏緊了兩個鉛球一樣大的拳頭,繞過燒烤攤,走到了我的跟前。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了,阿利靠著我,身子都在微微發抖,他的手還攥在我的手裡,攥得全是汗水。就連賣燒烤的小販都退出兩步去,一臉的惶恐,卻說不出話。是啊,沒有一個人說話,陶陶站在我身後,我也不知道他臉上是什麼表情。我一動不動,只是望著包京生河馬般的大下巴,我說,媽的×!你來試試吧。 沒有人說話,好像沉默了很久,靠岸的遊艇忽然屁響屁響地鳴了一聲笛,懶洋洋破開污水,朝河的那邊移過去……包京生的臉色慢慢暖和下來了,他說,爺們不跟娘們鬥。大夥兒回去吧,趕緊趕緊。他跟個校長似地揮揮手,他說,阿利,趕緊趕緊,啊!阿利就哆哆嗦嗦掏出皮夾子,把燒烤的錢付了。包京生笑起來,又和藹又慈祥,再揮揮手,一撥人就跟在他的屁股後邊,磨磨蹭蹭進了那扇嵌了鐵花的柵欄門。 放學以後,我還在十三根泡桐樹下等陶陶,但是我沒有上他的捷安特。我說,陶陶,包京生為什麼要收拾阿利,當著你的面收拾阿利? 收拾,什麼叫收拾,陶陶說,包京生開個玩笑罷了。 我說,你開什麼玩笑!我說,那是包京生打狗欺主,至少也是打草驚蛇,他要試試陶陶到底有好大的能耐,也試試高二?一班到底是水深水淺。那傢伙是個狠將,他敢騎到你頭上拉屎拉尿呢。 陶陶低著頭,沉默一小會,他說,他不會的。陶陶就像在寬慰我,也更像在寬慰他自己。他說,包京生跟我無怨無仇,為什麼要騎到我頭上呢? 我笑起來,我說,陶陶,對我說實話,你怕他? 陶陶說,哪個在怕他!我不跟他一般見識。 我嘆口氣,我說,你在學著跟宋小豆一樣說話了。好了好了,我累得很,我要回去睡覺了。 公交車來了,我一步就跨了上去。車開出一段路,我回頭望望望車站,陶陶還推著捷安特,立在十三根泡桐樹下邊。四月天濕漬漬的風吹進車窗,把我的眼睛、鼻子都吹酸了,吹紅了。真的,四月的風就是這樣,一小會的時間,一下子就把你吹得難過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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