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恨煞

第2章 二

恨煞 亦舒 2659 2018-03-13
福在了解她的同學,月枚是那種穿粉紅色羽毛高跟拖鞋的人。 她由衷稱讚:“好地方。” 月枚叫傭人擺出茶點。 “你呢,福在,你快樂嗎?” 福在搖搖頭,“別說我了。” 月枚細細看她,“福在,有什麼話大可同我說。” 福在不出聲。 “福在,十年同窗,情比手足。” 福在忽然伸手解開襯衫領扣鈕扣,輕輕拉開衣襟,給月枚看。 月枚一看她胸前,忍不住霍一聲站起來。 福在胸前不但有青淤色指痕,且有一處灼傷,已經結痂,但仍然紅腫,分明是香煙燙傷。 誰,誰把她胸前當煙灰缸? 月枚悲憤莫名,“是他做的?” 福在點點頭。 “你有無報警?你仍與他在一起?” 福在不知如何回答。 “不要再回去了,搬到我這裡來,我倆重逢是天意,有我幫你做主。”

福在看到窗外去,“邵南不是壞人——” 月枚斬釘截鐵般說:“他令人髮指,他該死!” “是這社會快把人迫瘋了。” 月枚咬牙切齒說:“終於怪到社會上去了。” 福在不出聲。 吃足苦頭 “福在,你我小時已經吃足苦頭,你父親早逝,母親長期患病,我生母改嫁兩次,我從姓李變姓丘,又自姓丘改姓區,好不容易終於又姓回李,淒涼莫名,成年那日,我發誓有誰再碰我一根手指,我就把他斬成一截截。” 福在怔怔看著老同學。 “你為什麼找不著我?因為我們搬了一次又一次,永遠居無定所,因為我又改了姓氏,你差也查不到……今日,再也無人可以欺侮我。” 月枚不住在客廳踱步,她緊握拳頭,像一直要攻擊敵人的野獸。

福在輕輕說:“你不必為我生氣。” “你的手提電話呢?” “我沒有那種玩意兒。” 月枚立刻自手袋取出袖珍可愛電話放她手中,“隨時打給我,我也可常常找到你。” 她又找出一支最時髦名牌手袋,交到福在手中,“給你用,在這城市生活,少不了這些道具。” 她打開手袋給福在看,裡邊有一疊鈔票。 福在連忙說:“我不需要——” “收著。” 她叫司機送福在回家。 “我改天來看你,現在,我得去應酬我那老闆老周。” 福在忽然笑了,“月枚,你英明神武。” 司機把她送回崢榮路,福在看一看時間,已是下午四時。 竟在月枚處消磨了那麼久。 房東在門口等她。 “邵太太,今日別叫我空手而回。”

福在愕然,“我沒欠租啊。” 房東也詫異,“邵先生一直推說手頭不便,欠了三個月。” 可是福在明明把租金交到邵南手中—— 啊,又用到別的地方去了。 福在連忙打開手袋,把月枚贈她的現鈔取出,數給房東。 左手來右手去,只剩幾張千元鈔票。 房東笑,“還是邵太太有辦法,邵太太,我下月初再來。” 福在開門進屋,發覺丈夫坐在客廳看報紙。 原來,他在家裡,他不開門,他把最骯髒的事卸給女人做。 福在輕輕問:“那三個月的租金花到哪裡去了?” 邵南冷笑,“請朋友吃飯,託他們找工作。” “今日我也被辭退。” 邵南一怔,他本來可算得是英俊的臉扭曲一下,雙眼露出恐懼的神色來。 他們屬於經不起考驗的一代,過去廿年被節節上升繁華都會寵壞,只聽過挖角、兼職,從未試過事業,根本不知如何應付這件事。

只聽得邵南喃喃說:“沒有收入,怎麼辦?” 他用手捧著頭痛苦呻吟。 福在呆呆坐在他面前。 “我找朋友喝一杯。” 他順手打開福在手袋,看到有錢,立刻掏出納入自己口袋,開了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如此經不起考驗,失業一年,邵南竟變成這個樣子:酗酒、打人、偷錢、鬧事…… 王福在的整個世界自高牆摔下,跌得粉碎。 還有什麼婚姻家庭事業。 可怕場面 凌晨,邵南迴來,啪一聲開亮燈,把福在自床上拉起來。 他已喝得東歪西倒,這樣對福在說:“我想到辦法了,叫老太婆把積蓄拿出來,她在我們家白住這麼久,現在焉能見死不救。” 福在靜靜看住他,心中十分慶幸姑母已經回鄉,不必看到這種可怕場面。 “把老太婆叫出來攤牌。”

“邵南,我們還有力氣,我們可以從頭開始。” “老太婆人呢?” “回內地去了。” “什麼?” 邵南忽然大怒,他歪著嘴,用盡力氣,把妻子自床上拖下來,隨手取起檯燈,朝福在頭上敲打下去。 福在本能伸手護頭,她掙扎打滾,跑到浴室,把自己反鎖在內。 她簌簌發抖,在浴室鏡子裡看到自己,只見額角開花,血汩汩流出,披了一面,手指關節腫起,已不能活動。 她受重傷,必須趕去醫院急救。 福在不顧一切衝出去,跑到客廳,打開大門奔到街上去,不知為什麼,邵南沒有追住她。 她叫一部車子,對司機說:“馬利醫院急症室。” 福在失去知覺。 是那好心司機通知救護人員來接她入院。 醒來時手掌打上石膏,頭上已縫針。

福在聽見邵南的聲音同警察解釋:“她一定是在街上摔了一跤,嚇死人,我接到通知已盡快趕來。” 謊言說得如此流利,叫福在毛骨悚然。 她內心十分平靜。 會不會索性失救也就算數,她實在不知怎樣收拾這個爛攤子,可是人類求生本能叫她又活了下來。 一聲探頭過來對福在說:“看似可怕,其實只是皮外傷,三兩天可以出院。” 邵南歪著嘴走了。 臨床的女病人怪羨慕,“你先生真好,不住踱步,焦急得很,他一定愛你。” 福在不出聲。 她遲疑一會,打電話給李月枚。 三十分鐘後,月枚匆匆趕到,二話不說,立刻替福在辦轉院手續,把她挪到私人房間,又請到矯形醫生來診視傷口。 要緊事辦妥了,她才問:“又是他幹的好事?”

福在不出聲。 月枚冷冷說:“終有一天,他會殺死你。” 今日,福在深深覺得這句話也講得很實在。 “有必要留著任人擺佈嗎?廿一世紀了,拿點勇氣出來。” “我不知該走到何處去。” “我同你,慣於流離,自然是走到更遠更高的地方去。” 福在看著朋友,“你不同,月枚,你是美人。” 月枚深深嘆口氣。 全盤失救 “我的所有,都在小公寓裡。” “你還有一身本領可以帶走。” “那些雕蟲小技,在今日不景氣環境下,早已變得一文不值。” 月枚忽然問:“那你打算怎樣,自殺?” 誰知福在淒涼而平靜地說:“很想念爸媽,想與他們團聚。” “呵,這樣懦弱。” 福在住了三天醫院,月枚每日來探訪她,帶鮮口的食物,陪她說話。

最後,替她付清住院費用。 “月枚,無限感激。” “到老周的公司來幫手吧。” 福在喜出望外,“我有的是力氣。” 月枚揶揄,“可憐,像條牛。” 福在訕訕地不出聲。 “兩條路,福在,要不跟我走,要不,回家。” 她想一想,“我想回家看看。” “一有事,立刻用那隻手提電話。” 月枚送福在回家,司機在門外等候。 門一打開,就有陣霉味衝出來。 市內陰暗、污、滿屋雜物:吃剩食物、髒衣服、報紙……丟了一地。 月枚哼一聲。 飯桌上有許多空酒瓶,另有一樣東西吸引了月枚注意。 “怪不得。” 福在抬起頭。 “你看,”月枚指著桌上兩顆白色藥丸。 福在輕聲問:“這是什麼?”

月枚用手指沾一點藥粉放入口中,“不出所料,這是安非他命,俗稱速度的一種毒品,我知道,我也曾經服食。” 福在雙手發抖。 呵,邵南已全盤失救。 本來她也沒有抱著希望,此刻,更加像雪上加霜。 月枚說:“極毒興奮劑加酒精,可使一個正常人變成怪獸。” 福在跌坐在沙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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