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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五章濁

舞者 海岩 16279 2018-03-13
一日之內,高純的病情變化很快,傍晚時蔡東萍接到周欣的通知,帶著她的律師趕到了西山醫院。周欣把劉律師也叫過來了,並且馬上把他帶進了病房。因為高純恢復意識後口中喃喃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劉律師來。 在劉律師進入病房之後,醫生來了。周欣與蔡東萍一起,在離病房不遠的一間小會客室裡,聽了醫生對高純的病況所做的解釋。 "高純今天血壓發生較大波動心臟也兩度出現衰竭症狀。這情況挺不好的,說不定再來一次他就過去了,所以你們家里人也要早點有思想準備,雖然病人以前也報危了好幾次,但這一次情況更重……"醫生介紹完情況,就被門外一個護士叫走。周欣看了蔡東萍一眼,負責任地通報了高純病情惡化的緣由:"今天高純搶救了兩次,可能是上午李師傅來跟他說了金葵的一些情況。李師傅昨天看到金葵的丈夫了,所以高純可能心裡受不了啦。其實以前好多話我都跟他說過,但他對金葵始終抱有幻想。今天李師傅的話他可能是真信了,李師傅是他的師傅,是他的長輩,他們很多年了。李師傅也這樣說……所以他的精神可能就崩潰了。今天下午醫生跟我說他的狀況很危險,我就想應該通知你一下,你是他的姐姐,是唯一和他有血緣關係的人,他萬一醒不過來,他的後事怎麼安排,也想听聽你的意見。"蔡東萍並不去談高純的危亡與後事,對她來說,三號院的歸屬才是蔡姓家族的重中之重,而且這場家族財產的保衛戰,已經到了勝負攸關的關鍵時刻,以致她顧不上在這個時刻最起碼的態度,應當首先表示對生命的關懷。她迫切地把話題直接引向蔡家的祖產,也就是仁里胡同三號院的身份之爭。

"現在當務之急!我認為,現在當務之急是趕緊想辦法讓高純同意起訴金葵,讓金葵把存摺和房產都交回來。你不是說他已經知道金葵是什麼人了嗎?那趕快呀!今天咱們倆的律師正好都在,我們現在就去問他。咱們誰問?是你問還是請律師問?他現在醒了嗎?"蔡東萍的律師也極力說服周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說:"咱們現在都必須很現實地看這個事,一旦高純下一分鐘又衰竭了而且沒醒過來,那咱們再以高純的名義去起訴金葵,這個事就不可能了。如果以咱們自己的名義和金葵打這場官司,,無論是你還是蔡小姐,那肯定都是困難重重的,因為金葵不管怎麼說手裡畢竟拿著高純的遺囑,這對她拿到三號院和那筆現金都非常有利。現在她這麼肆無忌憚的傷害並且欺騙高純,就是以為她已經穩操勝券萬元一失了。所以我們應當團結起來,抓住最後時機,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說服高純,拿起法律的武器維護自己的權益。"

蔡東萍補了一句:"趁他現在還清醒的時候!"周欣沉默了一下,疲憊地說道:"好,我再去聽聽他的想法。"蔡東萍急不可耐:"不是昕他的想法,你得說服他,你得告訴他…"周欣對蔡東萍的聰噪始終反感,她板著臉站起身來,沒讓她說完:"我知道該怎麼說!"律師用手勢示意蔡東萍安靜,示意她別再爭辯。他轉臉在周欣身後問道:"要我和你一起去嗎?"周欣猶豫了一下,點頭:"好吧。"於是大家起身,離開會客室,朝高純的病房走來。在病房門口恰與剛剛出來的劉律師正面相逢。周欣迎上去用目光相問,劉律師說道:"他現在神誌挺清醒的,但情緒還是不太好,醫生不讓我多談,怕他身體過多消耗。"蔡東揮急迫插問:"他都跟你談了什麼?"劉律師不做回答,目光轉回周欣,說:"我先走了。醫生讓你進去。"劉律師轉身要走,周欣把他叫住,"劉律師,"周欣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高純……他跟你談到金葵了嗎?"劉律師站下來,說:"談到了。"頓了一下,又說:"宣布廢除了他的遺囑。"周欣心裡一震,但沒有作聲。蔡東萍馬上喜形於色,並且歡呼出來:"太好了!"高純終於廢了他的遺囑,這對周欣和蔡東萍來說,都是一個重大勝利。也許劉律師需要把剛剛記錄的廢囑決定,盡快整理成正式的文件,所以他匆匆走了。周欣在推門走進病房的剎那,忽然改變了主意,她對蔡東萍的律師說道:"還是我一個人進去吧,我想還是由我和他單獨去談。

律師僅僅意外了一秒鐘,就把手從門柄上放了下來。蔡東萍急得又想插嘴,但她的律師已經表態在先:"那好吧。"周欣獨自進門。 高純的病房裡,空氣沉悶。 醫生剛剛給高純做完檢查,囑咐著護士夜裡需要再加哪些藥物,然後出門走了。出門前不忘提醒周欣:不要讓他多說話,他現在說話多了不好!周欣點頭說我知道了。 周欣走到床前,高純仰面朝天,身上依然接了很多管線。正如劉律師所言,他的神誌尚清,但精神不振,一副很累的樣子,睜眼看了周欣一眼,隨即又疲乏地合上。周欣將身體微微前傾,聲音盡量貼近,她只問了一句話,簡單明了,別無贅言。 "律師說,要把你的存摺和房產證重新改回你的名字,需要你向法院起訴,你願意起訴嗎?"

在高純病危的第二天,由蔡東萍的律師出面代理,以高純的名義正式向法院遞交了訴狀。三天之後,法院的一位法官和他的助手一起來到西山醫院,與高純直接見面交談。交談的目的是要確切核實原告的真實意願,避免代理人妄藉其名。 鑑於原告人的身體狀況,核實的程序盡量簡短。法官由醫生陪著進入病房,站在高純的床前,先通報自己的職務,"我是區人民法院的,這是我的證件。"後驗明高純正身:"你是高純吧?"再後直奔主題,也僅一句,並不多言:"我院現在接到你起訴金葵要求其返還存摺及改回房產證戶主姓名的訴狀,你知道這個情況嗎?"法官看到,高純在點頭。 法官又問:"起訴金葵,是你本人的真實意願嗎?"法官看到,高純無神的雙眼在消瘦的臉上像燈泡一樣又大又圓,他直直地迎著法官的注視,但又似乎在想著什麼,半晌,當法官再口之前,他看到,高純又一次點了頭。

法官不再問了,核實工作至此完畢。 法官走出病房,他並沒有再去留意高純的眼睛,他不知道那雙呆滯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背影在門夕卡消失。 在人民法院決定受理高純控訴金葵一案的這天,美麗天使北方區十六進十的比賽拉開帷幕。比賽競爭激烈,高潮迭起,前六名選手由比賽得分現場決出,後三名選手由網絡及手機投票產生。最後一個十強資格由評委直接指定。在全場都緊張地靜下來等待命運裁判的時候,幸運之神指揮著評委之手,指向了33號選手李君君。君君在全場的掌聲中高舉雙臂,淚水進流。這是令人激動的一幕,連台下石泳的眼睛都濕了一半。 和君君一起喜極而泣的當然還有她的母親,往常此時母親早該睡了,可這天卻一直守在電視機前。這是美麗天使大賽的第一次電視直播,在此之前她完全想像不到,她的土丫頭也能站在電視機裡萬眾矚目,也能濃妝豔抹得像明星那樣嬌嫩雪白……這一天李師傅沒看電視,可能怕妻子咳嗽,他一個人躲進廚房點了煙抽。也可能,他不敢看君君獲勝的歡喜,那歡喜越是發自肺腑,他心裡越是空洞元靠。空洞無靠的滋味,相當難受。

廚房裡沒有開燈,可能為了省電,也可能,李師傅不想把周圍看得太清。黑暗和朦朧,能讓他多少感覺舒服一點,安全一點,也能讓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臉上,難免會有的猙獰。 獨術畫坊赴日本和香港參展的手續已經基本辦妥,赴日赴港的人數已經確定,除周欣外,其餘人的出入境簽證都在落實之中。老酸在拿到整個參展活動的日程計劃之後,立即趕到西山醫院,與周欣商量出國的安排。周欣的情況和她對此次出國參展的態度老酸是知道的,所以他提出的方案是香港一站周欣可以不去,但日本一站還是務必一往,起碼授獎的時候人要到場。主辦方和評獎組織已經多次來函來電,要求確保獲獎者全都到場領獎。頒獎典禮外加一個記者見面會,從去到回也就是四天時間,而且時間距現在大概還有兩個多月,到那時你愛人的病情可能已經穩定,已經好轉。所以我們已經替你確認了典禮的席位。確認了就必須要去,只要四天!否則將永遠失信於國際畫壇!

老酸的這段動員,幾乎都是在路上說的,他們陪著周欣從西山醫院出來,一路往停車場走。老酸的話周欣都聽進去了,但直到上了穀子的汽車,她也沒對這一確認做出確認。她當然知道老酸關於確認的含義,也知道那個獎項的分量,可兩個月後如果高純沒有好轉,還和現在這樣每天都有危險,她怎麼可能一走了之? 周欣要去的地方,是城區人民法院的民事法庭。對仁里胡同三號院房產證和四百萬元存款的更名訴訟,將在這天上午開庭。蔡東萍和她的律師已早早趕到,大家都在一間像會議室似的法庭正襟危坐,訴訟雙方唯一尚未到場的當事人,只有金葵。 金葵其實已經到了,她被主審法官"請"到了法庭隔壁的一個房間。按照慣例,民事案件進入審判之前有一個庭外調解的程序。

法官是要單獨先對被告金葵做做說服工作,講明道理,曉以利害,以盡量促成下一步調解的成功。 法官和顏悅色,首先徵求金葵的意見:"根據民事案件的審判慣例,審判之前要對訴訟雙方進行調解。你呆會兒同意通過調解解決你和原告的糾紛嗎?"金葵點頭,她第一次走進法庭J面對法官,完全沒有見過這種世面。 法官是個中年婦女,模樣精幹,言簡意咳,面對毫無訴訟經驗和法律知識的年輕女孩,她把同情與掌控,駕馭得收放自如。她說:"那好。原告方這次起訴,主要是要求將仁里胡同三號院的戶主以及你手上那張存摺的戶名改回為高純的名字,你同意不同意你可以考慮,不過我認為原告方的這個訴求是合乎……"

"存摺我今天帶來了!"法官沒有想到這個年輕女孩沒等她把勸導講完就態度乾脆果斷:"我今天就把存摺和我的身份證都交給您,請您還給高純!房產證本來就不是我改的,公安局已經在調查這事,改不改得回來不應該問我。"法官愣了半天,沒想到原告方的訴求未及開庭,連調解程序都未進入,就已迎刃而解。存摺已經被金葵拿了出來,連同她的身份證件,一同呈在法官面前。法官出於安慰,也出於鼓勵,對被告金葵,也做了征詢主張的表示:"那好啊,你能這樣妥善解決糾紛,這很好嘛。你把存摺交出來,還有什麼要求嗎?有要求你可以提出來,合理合法的要求,我們也會支持,也可以向原告方轉達,做他們的工作…"沒有。 "金葵答得很快,不假思索。但停了一下,忽然又說:"法官,您能讓我去見見高純嗎?我要求見見高純!"法官又愣了,用很同情的態度,加以拒絕:"這個,我們法院可解決不了。人民法院作為國家機器,只負責審判和裁決違法犯罪或者法律糾紛。你提出的要求不在這個範圍之內,這是應當由你們當事人之間通過協商自己解決的事情,這事法院不能強迫。 "金葵低頭,情緒低落,她說:"我知道,高純不可能到法院來告我,都是他們藉他的名來告我。其實我早就想把那個存摺還回去了,我還以為我把存摺給她,她就能讓我去見高純了。 ""你在說誰?"法官沒聽明白,問她。

"周欣。"金葵說:"就是高純現在的妻子,是他法律上的妻子。 我不明白她要告我,為什麼要打高純的旗號,高純現在根本沒法站起來說話,他不可能告我。難道就因為她有那張結婚證書,她就有權利隨便用高純的名義?"法官不得不正色更正:"這你錯了,這次起訴你的,並不是高純的妻子,而是高純本人。是高純本人親自委託律師對你提起訴訟的。 我們為了慎重起見,還專門派人去醫院,向高純本人進行了當面核實,證明起訴你確實是高純自己的決定,是他自己的意願。 " 法官的說明,一句一句,漸漸把金葵的頭從胸前拉起,她的目光從茫然到驚恐,她驚恐萬狀地盯著法官嚴肅而鄭重的面容,無法確定信與不信。 "這,這不可能的,我相信高純,他不可能忘了我們曾經。法官嘆了口氣,很元奈地,再次說明:"我們派去核實的法官兩次當面親口詢問高純,高純兩次都明確確認了他要起訴你的決定。這是事實,這不能否認!"法官這次同樣沒有料到,坐在她對面的金葵,剛才還理直氣壯從容不迫的金葵,在一剎那間忽然崩潰,忽然滿臉是淚!"不,這不可能的……他說過他相信我的,他為什麼又不相信了……"她哭著從桌前站起,腳步搖晃,踉蹌地跑出門去。法官追出去喊她一聲:"金葵!"但無濟於事,金葵越跑越快,她像逃命似的,跑出了法院的大樓! 被告人在開庭前棄訴而走,這位經驗豐富的法官似乎也從未經歷。 十分鐘後,高純訴金葵財產權屬一案仍然正式開庭。在被告人缺席的情況下,法官宣布被告人金葵已接受調解,主動交出銀行存款四百萬元整,並對原告方將存款戶主改囚的要求,不持任何異議。至於原告方關於改回仁里胡同房產署名的訴求,因無證據顯示與被告有關,因此法庭不予處理,待公安機關查明事實後再議。 法官宣布之後,原告席上,一片沉寂。 在開庭之前逃出法庭的第二天早上,金葵見到了方圓。見面地點仍然約在了那個安靜的河邊,方圓給金葵帶來了兩千塊錢,這是方困在一家音樂公司剛剛上班預支的半月薪水。在得知是高純親自把金葵告上法庭之後,方困表示既在意外也在意中,所謂人間正道是滄桑,就是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成不變的。 在這個僻靜的河邊,他們做了短短的交談。方圓說:"任何事都有真相,但不是任何事都能看到真相。"金葵說:"任何人都可以不明真相,唯獨高純,我必須讓他知道真相!"方圓這個歲數的男人,其實早把社會看透。既使看到了真相,也未必信以為真。但在這個清晨,在這個清晨的河邊,他還是被這個女孩關於真相的誓言打動。從一開始他就相信她的無辜,儘管他並不相信清者自清。 拿著方圓援助的盤纏,金葵回到了雲朗。她回到雲朗的這個晚上,故鄉的天空與她臉上的氣色同樣陰沉。山上罩著厚厚的雲層,街上漂著漉漉的濕霧,霧中幽浮著汽車紅色的尾燈,行人隱在尾燈的後面,影影綽綽,面目不清。 公共汽車從她家的潮皇大酒樓門前駛過,看得出酒樓停業有日,門臉灰敗殘破。兩層樓的建築在周圍浮躁燈光的欺凌下,顯得醜陋屈辱,潦倒沒落。 除此之外,整個小城依然如故,歷盡滄桑的彷彿只有金葵一家。 金葵敲開家門時客廳裡只燃著一盞暗黃的小燈,燈下坐著萎靡的老父,母親的雙眼似乎永遠含淚,家裡沒有了兄長,父親沒有了生意,連保姆都辭掉了,整個家被暮氣籠罩。 晚上金葵睡覺的床鋪就由母親親自整理,母女二人坐在床上聊起家常。母親問到了高純,她說你還和那個男孩在一起嗎?什麼時候你們都有空了,一起回家住些天吧。金葵眼淚轉在眼窩,她知道母親能夠敞開懷抱,接納女兒"叛逆"的愛情,一定是徵得了父親的認同。這一刻她才真正有了回家的感覺,在與家庭幾乎決裂的兩年之後,父母的原諒與歡迎,讓她真想放聲大哭。 但她沒有,她用微笑感謝了母親,聲音中只有偶爾未能壓抑的涕零。她說謝謝媽媽,謝謝爸爸,我會帶他回來的,一定會的! 金葵在家裡住了兩天,每天從早到晚,都幫家里幹活。不僅徹底清掃了每間屋子,而且把家裡多日不洗的窗簾沙發套之類,統統洗了。她似乎想把這麼多日子本來應該由她在家盡的義務,竭盡全力地彌補回來,她想听到父母的鼓勵誇獎,想看到父母欣慰的笑容。 母親笑了,並且對女兒發出懇求:"葵兒,媽求你還是回家來吧,你上次在電話裡不是說想回雲朗藝校去當老師嗎?你不是說只要能跳舞到哪裡都行嗎?那就回來吧。爸媽都老了,年紀一老就想和孩子在一起。你可以把高純也帶回來,你們一起去藝校當老師,也搭個伴呀。你說高純對你有誤會,那你就把他接到咱家來,我和你爸都對他好,他不就沒誤會了嗎?"母親說這話時金葵在擦地,她沒有停下手裡的動作,但她說:"媽,我會回來的,可我現在必須把我和高純的事處理好,等他重新相信我了,我會帶他回來的。"父親沒有笑,沒有說讓金葵回家的話,但父親在第三天金葵出門之前,把兩千元錢放在了早餐的桌上,然後默默離席。母親對金葵悄聲說道:"咱家現在不比以前了,你爸手頭也很緊,這兩千塊錢你先拿去用吧。你爸說,現在出去辦事,到處都要錢的。"金葵看著那錢,沒有說話。在她最孤立無援的時候,她的家,她的父母雙親還是施以援手。那種溫暖,那種感動,豈是一聲謝謝可以言表,可以解答。 真相的歪曲,始於三號院權屬詭異的轉移,權屬的轉移主要依據了那一紙匪夷所思的死亡證明,死亡證明又是出自云朗的某家醫院,所以醫院是金葵此番回來的主要目標。從她回家的第三天開始,她跑遍了雲朗市區的所有大小醫院,連一些大概元權開具死亡證明的街道診所,金葵也都未做遺漏。走訪的結果卻令人失望,那份死亡證明開具的時間不過是一月之前的某日,如果確是從雲朗的某家醫院開出去的,按理不會查訪不到。 金葵又去了高純戶口所在的那家公安派出所,調查高純戶口被註銷的情況。派出所的一位民警承認他們前些天確實辦理過高純戶口的註銷手續,來辦手續的是"高純的妻子",有結婚證和高純與她本人的身份證為據,當然,還有高純的那份死亡證明。除了高純的戶口本之外,應當提供的文件基本上都是齊全的。戶口本據"高純的妻子"說是一時找不到了,高純的戶口上只有他一個人,所以派出所就開出了戶口註銷單。 "高純的妻子?"金葵心驚肉跳,問道:"她叫什麼?"派出所的民警查了一下記錄,答道:"叫金葵。也是咱們雲朗的人。"民警停頓了一下,有點恍神:"哎,你不就叫金葵嗎?是你來辦的手續嗎?"金葵瞪著民警,直接問:"你們記錄了是哪家醫院了嗎?是哪家醫院開的死亡證明?"發出死亡證明的醫院,是雲朗後溪醫院。 後溪在有山有水的雲朗,卻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偏僻地方。金葵從小在雲朗長大,卻不知道後溪彈丸之地,居然有個挺大的醫院。這醫院也是一家療養院,很多領導都來的,所以設施比城裡還好,且又隱在山林溪水之畔,難得獨享一份清幽。 金葵在後溪醫院同樣沒有查到高純死亡證明的底檔,負責醫療檔案的工作人員查都沒查就答複金葵,後溪醫院肯定沒有收治過這個病人,因為醫院這一兩個月來,沒有一例死亡的病症,所以你肯定搞錯了地方。 金葵把公安抬了出來:"這個病人的家屬在辦理戶口註銷的手續時,派出所核查過他的死亡證明,那份證明就是從你們這裡開出去的,派出所都有記錄,不然這麼遠的地方我怎麼會找到這來?" 這事看來有點大了,金葵言之鑿鑿,工作人員不敢疏忽,帶她去見了一位領導。領導昕她講了來龍去脈一一病人沒死,還在北京活著,可忽然有人拿了後溪醫院開具的死亡證明去註銷戶口、辦房產過戶……領導昕完,先是表示這死亡證明不可能是從後溪醫院開出來的,沒在我們醫院治療的病人,我們是不可能開任何證明的,後又表示他可以再查一查,等查清楚了會給金葵一個答复。 此行似乎無功而返,從後溪回城的路上,金葵有些沮喪。山區的公共汽車速度很慢,在崎嶇的山路上緩緩蠕動。窗外空有山林落日的輝煌壯麗,金葵卻一路低頭苦思冥想。 根據公安派出所的記錄,死亡證明的開具單位就是後溪醫院,而後溪醫院卻查元此事查無此人……這不由讓金葵猛省,就憑查無此事的本身,她似乎就可以向警方報案了。 於是金葵回城後沒有回家,儘管天已經黑了,但她還是直接去了早上去過的那家派出所,正式提出報案。派出所記下了她對整個事件前因後果的敘述,並且再次當著她的面核對了高純戶口註銷時的有關記錄,記錄上死亡證明的開具單位,確實是雲朗後溪醫院元誤。金葵也被允許看了那份記錄,撞入眼簾的並不是後溪醫院這幾個當然的字眼,而是下角潦草書寫的一個陌生人名:莫風雲---就是開具死亡證明的那個醫生。 公安做了筆錄,表示將予調查,讓金葵回家去等,想起什麼新的情況可以及時聯繫,及時補充……但金葵不走,她說這事我真的不能再等,你們打算怎麼調查,查清這事要等多久?公安當然搞不懂金葵為什麼不能再等,公事公辦地解釋說:北京市公安局今天也來電話問情況了,這事下一步怎麼查,是由我們立案還是由北京方面立案,還要再協調一下。這種事表面看很簡單,真要查實可不是一日之功。你急、也沒用。 金葵怎能不急,但警察說的沒錯,她急也沒用。她只能快快離開,只能回家去等。她知道,這事對公安局來說,是小案子,偽造公文印章罪以刑法論及,並非十惡不赦。公安不可能投入太多警力,日以繼夜替她找出那個冒名頂替的女人,這種事調查個三月五月,也是正常的。但從派出所回到家的這一夜,金葵還是夜不能寐,她想她不能這樣等下去,高純一天被假相蒙蔽,她就一天痛不欲生。 所以,第二天清晨起床,她又獨自去了後溪。後溪的那份山清水秀,在她眼裡卻是藏污納垢。她這次沒有去找醫院的頭頭,也沒看去找管理檔案的機構,她直接去門診指名道姓,說有事要找莫風雲醫生。先在過道上問了兩個護士,都說莫醫生不在,後又問了門口的一個傳達,才知道莫醫生是急診室的,是上夜班的。金葵給家裡打了電話,告訴母親她在後溪辦事呢,今天可能回不去了。然後就在後溪等到天黑,等到急診室夜班的大夫都來了,才進去要找莫醫生。急診室這天值班的大夫是個男的,答複金葵莫醫生不在,你找莫醫生有什麼事嗎?金葵說我是莫醫生朋友的朋友,莫醫生的朋友託我找莫醫生問個事情。男醫生這才說道:莫醫生回老家了,她休產假生小孩去了。金葵有點傻眼:那她老家在什麼地方?男醫生居然說得相當周詳:她回她愛人家去了,她愛人是銅源市的,在銅源市的李塘村,挺遠的呢。 當夜,在後溪醫院附近的一家小旅店裡,金葵一夜噩夢。夢見高純和她一起跳舞,夢見高純摔斷了胳膊,夢見高純坐在李師傅的富康車裡睡死過去,一輛呼嘯而來的十輪大卡將富康撞得粉身碎骨……她醒後餘悸不止,直到天亮起來還不斷慶幸---夢是假的,夢是反的。 一早,她沒回雲朗,而是乘長途汽車去了銅源。銅源距後溪百多公里,銅源的李塘村又離銅源市區有半日的路程,金葵一整天在途中輾轉,半程平原半程山路。李塘村藏在銅源背後的牛飲山里,離開公路徒步登山也要一個時辰,金葵進村時已是日落黃昏,好在李塘村村廓不大,橡瓦相接雞犬相聞,打聽莫風雲的老公逢人便知。 莫風雲的夫家住在山坡的轉折處,房橡半露暮藹蔥籠。金葵進院先看到一位年過花甲的老邁村婦,看模樣應是莫風雲的婆婆。昕金葵開口詢問莫醫生在嗎?只當是兒媳在城裡的朋友,連聲說在在在進屋坐吧,你是誰呀?金葵還未應答,人已進屋,屋裡很暗,她還沒看清從里間移出的那張面孔,就先看見了下面凸起的肚子。 "莫醫生嗎?"她問。 面孔進入了門前的半米夕陽,眉目依然虛幻不清,口中的話語聽得出是銅源市裡的口音:"是啊,請問你是哪兒的?"金葵在省城學舞多年,又一直工作於首都北京,普通話已經可以說得字正腔圓,早聽不出雲朗本地的方言調調。 "我是北京來的,來找您打昕一件事情。"莫醫生顯然有些奇怪,顯然想不到她在北京那邊,會牽連什麼事情。 "北京來的?找我打聽什麼事情?" 她上下打量著金葵,金葵身形完美,容貌出眾,在這偏僻一隅的山區,從來見不到這樣標致的女孩。而莫風雲此時的身形體態,看上去已距臨盆不久。 金葵不敢過多耽擱,漸漸暗下來的天色讓她不得不有話直說:"莫醫生,您前不久是不是給一個叫高純的人開過一份死亡證明?我是高純的妹妹,我來找您是想打昕一下有關的情況。""高純?"莫醫生做回憶狀,但很快,點頭給予確認:"啊,好像有,你是他妹妹?"金葵把話題迅速深入:"據我知道,我哥哥好像並不是你們後溪醫院的病人,不是你們的病人,死亡證明怎麼由你們給出呢?"莫醫生大概聽出話中的質疑,回答也就不甚熱情:"啊,這事是醫院領導交待下來的,是醫院領導交給我的。""您是一個醫生,你們醫生給患者開死亡證明,總得有根有據吧? "金葵話雖質疑,但態度和藹,語氣放鬆,盡量不使對方產生敵意,但她下面的話還是把莫鳳雲帶人驚恐:"而且我哥哥並沒有死,他還活著,他現在人在北京,還好好的活著。 ""什麼,你哥哥還活著?"莫鳳雲的驚訝顯然不像裝出來的,但她很快想到的是對自身的保護:"這我就不清楚了,這事是院裡交辦下來的,你去找我們院裡問一下吧。 ""我去問了,院裡說證明是您開的。我只想問問您,來找您開這張證明的,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個人您認識嗎?""我不認識,證明是醫院叫開的,來的人是患者的愛人,給我們看了患者在北京的病歷,還有他們的結婚證、身份證,證件都有的,領導叫開我們就開了。 ""不是你們的病人你們也能開死亡證明嗎?" "那要看什麼情況,這個病人在北京病了很久了,已經不行了,病歷上看得出來的。他是雲朗人,去世前要回老家看看,落葉歸根嘛,死也要死在自己家裡,這情況肯定有的。結果他從北京一回雲朗就去世了。聽說他愛人和市裡衛生局的一個領導比較熟吧,所以就找到我們那裡開證明。具體情況你還是去問問醫院的領導吧,我只是辦辦手續,情況我不是很了解的。""他愛人叫什麼名字?來辦死亡證明的這個人,叫什麼名字?""好像,叫什麼葵吧,我記得名字裡好像有個葵花的葵。"金葵對面前這位重身待產的女人,幾乎有種切齒的痛恨。但她把追問的矛頭,還是牢牢指向另一個女人:"他愛人……這個叫什麼葵的長得什麼樣子,和結婚證裡的是一個人嗎?""應該是一個人吧,我沒有太注意看。""那個人多高,她臉上身上都有什麼特徵,她多大歲數,你檢查她身份證了嗎?她身份證上寫的什麼?"金葵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動,她的問題咄咄逼人密不透風,莫醫生步步後退,意圖往里屋避:"這我不記得了,你去問領導吧,我不記得了。"莫風雲的婆婆聽到聲音不對,跑進屋裡來看究竟。她聽不懂兒媳與這位不速之客在說些什麼,但看得出她們面目僵持,言語不睦。這位村婦當然責無旁貸地站在了兒媳和她腹中的孫兒一邊,馬上攔住金葵大喊大叫:"咦,你幹什麼?你是哪裡來的,人家都懷了小孩子啦你不要煩啦,快走快走!"莫風雲已經避進里屋,關門息聲,金葵還在外屋徒勞地高聲追問:"她到底是個什麼人,你們不查清楚就判我哥死刑你們想幹什麼!你出來你要跟我說清楚,那個女的認識你們哪個領導,她到底認識你們哪個領導!你們是不是收了她的錢啦,高純沒死你們憑什麼證明他死了,你們憑什麼!"金葵顯然已經不是在詢問調查,而是在發洩憤意!這一紙死亡證明讓她受盡折磨,痛不欲生;這一紙死亡證明讓所有人都名正言順地與她為敵,並且名正言順地致死了她的愛情!屋裡沒有回答,沒有聲音。金葵被老婆婆推出門外,又推出院子,老婆婆的喊聲高亢響亮,在氣勢上把身心交瘁的金葵,完全壓住。 "你喊,你喊,我叫你喊,你把她肚子裡的小孩嚇到了我跟你拼命!你出去出去出去!你是哪裡來的狐狸精跑到我們這裡來撒瘋。 院子門口已經聚集了一群鄰人,連大人帶小孩全都探頭探腦。金葵被老婆婆推出院門,院門隨即咣當一聲牢牢關住。金葵後退一步,淚水盈目,喘息難平。四周被陌生的面孔團團包圍,大眼小眼上下打量,只有好奇,沒有同情,也沒有人上前探問究竟。 太陽徹底看不見了,山路朦朧,金葵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了這個半山的小村。這個時辰的城市裡,華彩繽紛的路燈已經燃亮。 路燈燃亮的時辰,石泳與君君在一起吃了晚飯,在這家還算有點情調的餐廳裡,話題當然離不開對"美麗天使"的回顧與展望。 石泳說:"看評委不能光看表面,能當上評委的人,那道得多深呀!真罵你損你的評委未必私底下不幫你,越想幫你表面上越得嚴格挑剔你,做給人看嘛。反正你爸給我的錢我是一分沒貪污全都用上了。其實我知道別的選手也有不少在活動的,可他們跟真正能起作用的人搭不上,托著關係一層一層往上送錢,那還能不層層剝皮嗎?錢在中間環節就都消耗掉了。所以你爸得清楚,他後來拿的那個數,換了別人未準能讓你進十強!"君君很幸福地看著石泳,感覺自己已被石泳的精明強幹徹底征服,她撒嬌地露出白牙做了個假裝不屑的鬼臉,說我知道!石泳也就假裝無所謂的樣子予以回應:"進十強就可以了,見好就收吧,至少回學校見了同學不丟人了吧。再把你往全國總決賽送我也太累。再說就算我為了你吃苦受累都不怕,我也不想再求你爸出血掏錢了,我犯不著讓你爸把我恨上。"君君這回不假裝了,很認真地說道:"那我跟我爸去說,讓我爸再跟蔡小姐去耍。我爸說那蔡小姐現在也有事求著他呢。"他們彼此碰杯,杯中酒也是假裝的,全是飲料。但君君的心情很好,這一點絕對不假。窗外燦爛的霓虹,象徵著未來的前景。整個城市流光溢彩,熱鬧紛呈,在這裡生活習慣的人都不會想像遠處山里的夜幕,究竟黑得多麼沉重。 金葵在黑下來的山路上獨行了很久,她出了小村就已經迷路,迷路並未讓她有絲毫恐慌,她的心已被激憤和對高純的思念佔滿,恐懼、困乏、危險甚或死亡,再沒有任何東西能讓她心有旁顧!她在山上走走停停,讓眼淚在孤獨中流得悲壯。天濛濛亮時她看到了汽車移動的燈光,燈光指示出了公路的方向,在太陽升起之前她看到了那條康莊大道,她知道那條大道的左面連著銅源,右面通向雲朗。 而金葵要去的地方,卻是北京。 父親和母親坐在客廳正中的方桌兩旁,接受了女兒的磕拜辭行。 金葵的額頭碰在父母的腳下,她知道當她站起身後雙親就要膝下荒涼。她的眼淚因此淚汩流淌,因為感激,因為愧疚,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父母變得格外慈祥。父親把自己那隻帶照相功能的手機拿出來了,把不知是不是最後一筆積蓄也拿出來了,母親把錢和手機放進金葵的行囊,除此不再多餘半句叮嚀,半句憂傷。 金葵謝絕了父母的送行獨自出門,去火車站的公共汽車從雲朗藝校的門前經過,牽掛著她依戀的目光。這不是她的母校,卻是她冥冥中的歸宿,卻是她未來的理想。 她回到北京的當天先去了房屋權屬登記大廳,像每個來辦手續的顧客那樣,站在了大廳的櫃檯前面。 "對不起同志,我是仁里胡同三號院的房主,我前陣來你們這里辦過過戶手續的,我有點事想找當時幫我辦手續的人問問,我記不得是誰給我辦的了。我是仁里胡同三號院的!"營業員是個年輕女子,一聽是仁里胡同三號院的,臉色隨即隱隱一變,"啊?仁里胡同……仁里胡同三號院?"雖然刻意掩飾,但金葵還是察覺到了,她不動聲色看著那年輕營業員起身走進一扇門去:"噢,那你稍等啊,我給你找那個人去。"沒一會兒一個年老的營業員從門裡出來,一邊走一邊往臉上戴著眼鏡。她戴上眼鏡走近櫃檯,聲音比那年輕的洪亮許多:"誰是仁里胡同三號院的,誰是仁里胡同…金葵迎了她的目光,應聲答道:"我是!"年老的營業員瞪著她,看得眼都不眨。金葵反問於她:"您看是我嗎?"年老的營業員一時猶豫,答不上話。金葵咄咄再問:"您看清楚一點,以前來辦三號院轉戶手續的,是我嗎?那個人是我嗎?"登記處的幾個工作人員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圍上來欲聽究竟,周圍的顧客也紛紛側目,都以為顧客與工作人員發生了糾紛,或是這個強硬質問的女孩,不知何事發了神經。 從這一天開始,金葵就像當初高純一樣,幹起了秘密跟踪的行當。她跟踪的對像也是女人,她跟踪的工具也是出租汽車,彷彿一切都如高純的從前,證明歷史總是螺旋式地向前循環往復。 她租了這輛出租車在百科公司所在的東方大廈等了將近一天,黃昏時終於等到蔡東萍現身門前。蔡東萍乘坐的就是陸子強以前乘坐的黑色奔馳,金葵跟著這輛奔馳去了一家酒樓,等蔡東萍吃飽喝足又跟她去了一座不知名的大廈,她看到蔡東萍下車走進樓內,便付了車費下車朝樓門走去。她在大樓門口徘徊良久,抬手看表,時間剛剛晚上八點半鐘。 晚上八點半鐘,石泳為君君擺的慶功宴還未結束。這頓飯名義是祝賀君君十六進十,主角卻是君君的父親李師傅。李師傅是提前安排好妻子的晚飯趕過來的,來之前並不知道今晚石泳與君君要唱的,竟是一出鴻門宴的雙簧。 君君衝出賽區復賽,衝進北方十強,當然值得祝賀。而李師傅對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卻不知是喜是憂。喜的是女兒終於開懷大笑,此前的一切努力,都沒有付諸東流。憂的是勝了以後該怎麼樣呢?勝了以後當然要繼續參賽,參賽又怎麼樣呢?李師傅所能想得到的,還是一個錢宇!錢,他已經沒有了,沒有錢女兒又要哭鬧。而且,在這個賀喜的飯局上,石泳當著君君的面已經把話說得很明:叔叔你把女兒養這麼大不就是希望她過得更好?男孩子能光宗耀祖,女孩子一樣也能。超女也是女的,不一樣發財出名!君君現在進了北方十強,一旦再胜就能昂首闊步進入全國決賽,離最後勝利就剩下最後這一哆嗦,千山萬水就只等閒了,所以咱們必須讓君君再接再厲,絕對不能就此止步,絕對不能輕易言輸! 李師傅是實在人,他一生的經歷讓他最敏感的就是"錢"字,所以他的話也就問得直截了當,省略了許多遮掩委婉假眉三道:君君再接再厲還需要花錢嗎?這當然才是問題的關鍵!石泳沒說還要不要花錢,但花錢的意義再說幾遍也不怕重複:李叔叔你得明白,這不是花錢,這是存錢,這是高息存款啊,這是投資啊!您現在花的每一分錢,將來都可能有十倍百倍的超額回報!可李師傅說:就算有乾倍萬倍的回報我現在也沒錢再投了。君君能進北方區十強,我已經心滿意足。我讓君君參加比賽,也就是讓她鍛煉鍛煉,這目的達到了,也就行了,咱們見好就收。石泳轉臉去看君君,君君直瞪瞪地去看父親,父親則迴避與女兒的對視,做出視而不見的模樣。石泳說:這事我也是看著瞎著急,具體怎麼辦,李叔叔您再和君君自己商量,實在拿不出錢也沒辦法。只是可惜君君一路走來,有多少歡樂與悲傷……石泳口中的詞有點像大賽評委的點評,挺煽情的,李師傅不由點頭,喝了口酒,終於發問:到底還要拿多少錢啊,有數沒數?石泳馬上認真起來,當場粗算:有些錢是起碼要花的,比如服裝,不能還穿以前比賽穿的那套服裝了吧。給評委打點其實用不了多少,可這回進北方區決賽,總得給君君做些宣傳品吧,像什麼小冊子、易拉寶什麼的,總得做吧? 李師傅沒聽懂:什麼叫易拉寶,是這個嗎?他拿起手裡的一罐可樂問石泳。石泳說:不是這個,這是易拉罐,我說的是易拉寶……石泳指著窗外街對面書店門口立著的一個易拉寶海報,說:就是那個。見李師傅似懂非懂,石泳也不糾纏,繼續說道:還有初賽複賽都不用組織粉絲團,可賽到十強以後,如果還沒有粉絲捧場,那就顯得太沒人氣了。將來比賽的場內場外,還有將來組委會要組織選手到哪兒做宣傳活動公益活動什麼的,也得組織人到場邊舉著牌子喊去。李師傅又問:喊什麼?石泳說:喊李君君啊。李君君加油!李君君我們支持你!李君君我愛你!李師傅不大適應:啊?石泳已經轉到下一個問題:還得派人到街上拉票,組織人發短信投票,這些人的路費飯費還有報酬,我沒算多少啊,反正投入大效果好唄。賽區決賽很大程度是靠民主投票定生死,拼的就是人氣!到最後可能還得找投票公司在不同的城市包好多網吧在網上技票,這都要錢,我估計沒有三十萬恐怕下不來吧。 "三十萬?"李師傅嚇了一跳! 這頓飯說是慶功,是賀喜,卻吃得李師傅相當煩惱,走出餐廳時背上像背了個死人似的,壓抑不爽。他看著女兒在路邊與石泳親熱告別,自己心裡試圖想點什麼,一想還是想起蔡小姐來。他下意識地看看手錶,不知蔡小姐此刻是否又去那家美容會所做臉去了。在那種地方做美容據說很貴很貴,三十萬其實也不過就是一兩年做臉的開銷,如果蔡小姐能拿出一兩年做臉的錢為年輕一代稍稍添柴助火,就可以左右君君的天壤一生! 按李師傅的邏輯來算這筆賬,當然越算越覺得憤憤不平。但李師傅並沒猜錯,蔡東萍此晚確實又去了那家昂貴的會所,當她容光煥發走出那座大樓時,她並未發現躲在樓外的金葵正在用手機拍下她的照片,快門響動時蔡東萍已經低頭鑽進了汽車。汽車開走後金葵立即檢查了拍照的效果,距離太遠姑且不論,兩張照片竟然都未拍到蔡東萍的正臉。金葵辛苦一天以失敗告終,一身疲憊也只能自嘆無奈。 這天晚上的李師傅也注定無奈,他早就料到和女兒一回到家又要水火相煎。君君希望父親在她人生的關鍵時刻盡到責任,李師傅說你把你爸爸抽筋扒皮拿去賣了吧,是不是賣了我才算盡到責任?父女言語衝突傷及感情,君君哭了一晚,李師傅坐在門口悶聲抽煙。李師傅的妻子除了陪著女兒徒然流淚,身體弱得已經哭不出君君那樣的成色聲響。 晚上沒有拍到蔡東萍的正臉,次日白天,金葵的目標轉向了周欣。找到周欣更加簡單,獨木畫坊和仁里胡同三號院,是周欣最常出現的兩點一線。金葵從早上七點就在仁里胡同口外靜等,直到午後才等到周欣姍姍出門。來接周欣的還是穀子,穀子的汽車不出所料直接開去了獨木畫坊。他們在畫坊門前先後下車,誰也不會注意一輛出租汽車從院牆的豁口緩緩駛過,誰也不會聽到車上那隻手機快門的連續作響。出租車從豁口開過之後,加快速度駛向大路,很快遁於塞滿城市的端急車流。 每隔一日,晚飯之後蔡東萍都會到那家美容會所去做一次緊膚美容,已經堅持多年雷打不動。所以李師傅想要見到蔡東萍的話,也只有選在這個鐘點,這個地點,等到蔡東萍清潔了面孔,敷好了面膜,美容師離開,由她靜躺半小時的這半小時內,就是李師傅進去說事的絕好時間。 李師傅要說的事,是君君的事。他每次找蔡小姐或者找孫姐要說的事,都是君君的事。而他每次為君君的事求蔡小姐幫忙,最終也都有求必應。他已經知道蔡小姐的脾氣,已經知道跟蔡小姐說事情的路數一一什麼話都要軟著說,蔡小姐喜歡發脾氣,就由她發,喜歡冷嘲熱諷,就由她諷。蔡小姐畢竟有更大的事情有求於他,所以發完了諷完了,還是得給他好處。但這次,李師傅沒有按常規出牌,他這回採取了強硬的態度,因為他這回所求的數額巨大,話不給勁肯定不行。 何況他料定蔡小姐現在並不是有求於他,而是,有懼於他。 所以,當蔡小姐冷淡地說道:老李,你這樣可就得寸進尺了啊。 他就回答:蔡小姐,這是我最後一次求您,我不是不知尺寸的人。蔡小姐為了不破壞臉上的面膜,想發作也發作不起來的,只能扁著嘴說:尺寸?你自己想想,你女兒上學我花了多少,你女兒要參加比賽我給了你多少,我對你可是夠意思了,你別要慣了收不住手! 李師傅說:蔡小姐,你對我的大恩大德,你對我們全家的大恩大德,我一輩子不忘,只求你好人做到底,幫人幫到家!我也說個死話,就這一次了,以後我要再找您伸手,我出門立刻讓車撞死!蔡小姐說:你這一次不是來取雞蛋的,你是來殺雞的,三十萬?你可真敢開牙! 李師傅毫不遲疑,話跟得很快:我要三十萬,加上前邊的幾次,總共就算四十多萬吧。您別光看見您花了四十萬,您也看看您掙了多少錢,我要是真的幫你把三號院拿回來了,我文化低,算不准,那該是多少個四十萬? 蔡小姐從躺椅上坐起來,顧不得臉上的面膜分崩離析,她叫道: 姓李的,你別拿這個威脅我,三號院本來就是我的!一百年前就是我們家的!李師傅也夠狠,撂了句:噢,那我還替您自乾了?那就不談了!然後,他學了當初孫姐對他的那個招法,毫不拖沓,轉身就走。蔡東萍在他身後跟上一句:好啊,你要把三號院真幫我拿回來了,三十萬我可以考慮。 李師傅拉開單間的屋門,頭也沒回地回話:別了,我這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幫您的本事不大,禍害您的能耐不小。都讓您看出來了。蔡東萍還沒反應過來,單間的屋門已經咣一聲撞上,蔡東萍怔了半天,顧不上臉上的面膜招搖飄零,急急打電話叫孫姐上來。孫姐就在樓外的車裡等她,五分鐘之內便上樓進屋。剛才與李師傅的那幾個回合,蔡東萍還能記憶猶新,複述還能準確完整。不用說孫姐昕了嘴角趨緊,連蔡東萍自己也感覺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對。李師傅的表情不同以往,此來像是深思熟慮,特別是最後那幾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話,誰都聽得出話裡帶話。 除了這話孫姐又問李師傅還說了什麼,蔡東萍想了一下又想起一句:他還說他幫我的本事不大,禍害我的能耐不小。這話更露骨了,孫姐闆臉元言,不再多問。這一陣她與李師傅接觸頻繁,對李師傅的行事做人當然了解更深。李師傅既能口出此言,那他肯定就會在某個出其不意的地方,魚死網破地等著她們! 此夜等著蔡東萍的,其實不止李師傅一人。在這座大樓的外面,金葵已經守了很久。但她的手機拍下的第一張照片並不是她刻意追踪的目標,而是低頭疾行的另外一人。李師傅的出現似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整個事件一直潛伏著的那條脈絡,在此一刻開始依稀浮出。 她看到李師傅從樓內匆匆出來,眉目的形狀反常地扭曲,他沿著大街向地鐵站的方向走去,後背弓得微露殺氣。李師傅佝僂的背影讓金葵不知做何感慨,對妻子他是本分忠厚的丈夫,對女兒他是鞠躬盡瘁的慈父,而對金葵來說,李師傅的形象始終忽迷忽清,始終是個難以琢磨的變數。 稍晚,真正的目標終於出現,蔡東萍和她的那位同性助理一前一後出了樓門,朝停車場的方向走得步履慌張。 金葵當即從隱蔽處快步走出,正面迎上,在與蔡東萍擦肩之前,於行進中舉起手機快門連響。一輛汽車恰從她的身後開來,車前的大燈將蔡東萍的面孔照得毫髮畢現。車燈也把背光的金葵襯成→個剪影,有效地隱蔽了金葵的面容。 蔡東萍滿腹心事,悶頭行走,忽見有人直直地走來,她下意識地抬頭去看,不料車燈刺眼,強光中只看到一個人影舉著手機,像在撥打一個長長的電話,她連男女都未看清,已與迎面來人失之交臂,此時她和她的助理兼保鏢兼司機孫姐一起,已經接近了自己的汽車。 蔡東萍的奔馳轎車開出車場時幾乎未做減速,車子從金葵避身的大樓拐角急急開過,尾燈紅得血腥刺眼。 金葵打開手機回放圖片,頭一張拍出了昏黃的路燈,燈影中的人物影影綽綽;第二張的焦點不幸虛掉了,蔡東萍的身形半露,混沌成了一個朦朧的色塊;第三張也是最後一張呈像之後,金葵的心立即鬆弛下來。在最後這張圖片裡,蔡東萍在瓦亮的車燈中張皇抬頭,恰被鏡頭牢牢捉住,她的眼睛在那瞬間微微瞇起,猶如失明一般空洞無物。 這副茫然的目光在相紙上清晰呈現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正午時分,和蔡東萍的面孔一同呈現出來的,還有金葵難得的笑容。圖片社的彩印機上緊接著吐出了周欣在獨木畫坊門前的特寫,正面和側面雖然同樣面無表情,但每張都被照得眉正目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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