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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夜玫瑰 蔡智恒 5478 2018-03-13
夜玫瑰這支舞結束後,廣場上的男女放開互相牽住的手,紛紛向著學姐拍手,掌聲中夾雜著歡呼聲。 學姐原地轉了一圈,算是答禮。 下一支舞雖然是圍成一圈、不需邀請舞伴的舞,但我已沒有心思跳舞。 退回到廣場邊緣的矮牆上,努力消化夜玫瑰的舞步和舞序。 “學弟。”學姐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耳際。 我嚇了一跳,轉過頭,她已經坐在我身旁微笑。 “你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我正在記住夜玫瑰。” “是嗎?”她撥了撥剛剛跳舞時弄亂的頭髮,然後說:“如果不親自下場去跳,很容易忘記夜玫瑰哦。” “學姐。我一定不會忘記夜玫瑰,一定不會。” 學姐笑了笑,點點頭。 學姐,我沒騙妳。 即使到現在,我仍然清楚記得,妳在廣場圓心時,腳下畫出的玫瑰花瓣。

“學弟,你喜歡夜玫瑰嗎?” “我非常喜歡夜玫瑰。” 學姐看了我一眼,笑容很嫵媚,顯然很高興。 “如果下次要跳夜玫瑰時,你會邀請舞伴嗎?” “學姐,”我幾乎不加思索:“我會。” “哦?”她似乎很驚訝:“真的嗎?” “嗯。” “不可以食言哦。”學姐笑著說。 我不會忘了這個承諾,我甚至一直等待著,實踐承諾的機會。 升上大二,社團裡開始有人叫我學長。 我知道我還會升上大三和大四,但不管我升得多高,學姐始終是學姐。 這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 即使我已升上大二,學姐依然會叫我走到她身旁,然後說:“我們一起跳吧。” 頂多會加上:“都當學長了,還不敢邀請舞伴。” 大二下學期開學後沒多久,正是玫瑰盛開的季節。

廣場上正要跳土耳其的困擾的駱駝。這支舞很特別,不圍成圓圈,而排成許多短列。 每列不超過10個人,舞者雙手緊握向下,而且身體與鄰人靠緊。 最特別的是,每列還會有個領舞人,右手拿手帕指揮舞者。 學姐賊兮兮地溜到我左手邊,好像準備惡作劇的小孩。 舞步中有雙足屈膝、以右肩帶動身體向前畫一個圓弧,然後再直膝、雙足振動二次的動作。 學姐畫圓弧時的身體非常柔軟,眼波的流轉也是。 而直膝振動雙足的動作,她還故意做成殭屍的跳動。 困擾的駱駝跳到最後,每列兩邊的人會向中間斜靠。 學姐幾乎用全身的重量,用力往右靠向我。 我嚇了一跳,身體失去重心,她也因而差點跌倒。 還好我反應夠快,左膝跪地,雙手扶著半倒的學姐。

學姐一直笑個不停,也不站直身體,偏過頭告訴我:“學弟,要抓緊我哦。” “嗯。” “學弟,要抓緊我哦。”學姐停住笑聲,重複說了一次。 後來我一直在想,學姐這句“學弟,要抓緊我哦”,是否有弦外之音? “學姐,我……我手好酸。”我仍是左膝跪地,雙手漸漸下垂。 “呵呵。”學姐笑了兩聲,便一躍而起,站直身體:“這只駱駝,確實很困擾吧?” “是啊。”我也站起身,笑一笑。 “請邀請舞伴!” 聽到這句話後,我不好意思地看了學姐一眼。學姐果然說:“又想躲了?真是。已經當學長了,還……” 學姐正要開始碎碎念時,廣場上又傳來另一句話打斷了她:“下一支舞,夜玫瑰。” 我等這句話,足足等了八個多月。

“夜玫瑰”〈11。1〉Byjht。我不是每天都會穿那條北斗七星褲,因為我得換洗衣服。 但我一定不會把北斗七星褲丟進洗衣機,我會小心翼翼地用手洗。 不讓任何一顆星星殞落。 如果我不是穿北斗七星褲,出門上班前,小皮還是會咬住我褲管。 但很可惜,小皮始終沒能在其它褲子也咬出破洞。 “唉……”我看著完好無缺的褲子,不禁雙眉緊鎖,嘆一口氣。 “一大早嘆什麼氣?”葉梅桂在客廳問我。 “我的褲子沒破啊。” “你有病呀,褲子好好的不好嗎?” “可是……”我又仔細檢查褲管:“唉……” “你可以再嘆大聲一點。”葉梅桂站起身。 “我走了。年輕人不該嘆氣,要勇往直前。” “等等。”

“嗯?” 葉梅桂又拿出總令我搖頭的綜合維他命丸,和一杯水。 “可不可以……”話沒說完,她就把藥丸直接塞進我嘴裡。 “你這陣子比較累,身體要顧好。”她再把水遞給我。 “那妳也要給小皮吃一顆,看牠的牙齒會不會更強壯。” “如果你很希望褲子破的話,那我去拿剪刀。” “我走了,晚上見。”我一溜煙跑出門。 今天公司臨時要疏洪道和我到台中開個會,當天來回。 我想雖然晚上就會回台北,但還是撥了通電話給葉梅桂,告訴她,我今天到台中,可能會晚點回去。 掛完電話後,疏洪道問我:“打電話給女朋友?” “不是。她是我室友。” “那乾嘛連這種事也要告訴她?” “因為……因為……”

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猛搔著頭。 其實答案很簡單,我不想讓陽台那盞燈等太久。 倒不是為了要節省電費,我沒那麼小氣。 我只是不希望葉梅桂在客廳看電視或看書時,還得時時側耳傾聽我開門的聲音。 那種滋味我嚐過,很不好受。 所以開完會後,我就急著想招出租車到台中火車站搭車回台北。 “小柯,難得來台中,幹嘛急著回去?”疏洪道拉住我衣袖。 我很怕被他拉住,脫不了身。立刻從上衣口袋拿出筆,問他:“你看這枝筆如何?” 疏洪道看了一下,讚歎說:“這枝筆的筆身竟然是木頭制的,上面還有花紋,真是一枝好筆。” 我把筆湊近他鼻子,讓他聞一聞,突然往旁邊丟了十公尺遠,再說:“去!快把它撿回來。”

他放開拉住我衣袖的手,迅速往旁邊移動了幾步。 等他發覺不對,再回過頭時,我已攔住一輛出租車,直奔台中火車站。 沒想到常跟小皮玩的遊戲,現在竟然可以派上用場,我很得意。 只是損失了一枝筆,未免有些可惜。 買了火車票,在月台上等了10分鐘後,火車就來了。 上車後,看了幾眼窗外的景物,覺得有些累,就睡著了。 回到七C時,大概是晚上十點左右。 打開門,陽台上的燈還亮著。 “你回來了。”葉梅桂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嗯。”我走進客廳,關掉陽台的燈,也坐在沙發上。 “吃過飯沒?” “吃飯?”我很驚訝。 “幹嘛那副表情?到底吃飯了沒?” “天啊,我竟然忘了要吃飯。”

“你是故意不吃的嗎?” “我沒有故意。只是趕著回來,忘了先吃飯。” “現在已經滿晚了,冰箱裡也沒什麼東西。嗯……弄什麼好呢?” “我不介意吃泡麵。” “哦。” 她站起身,走到廚房,扭開瓦斯爐燒水。然後再回到沙發上。 “台中好玩嗎?”過了一會後,她問。 “我是去開會,又不是去玩。” “哦。我還沒去過台中呢。” “下次帶妳去玩。” “好呀。” “水開了。” “哦。”她再度站起身到廚房,把開水倒入碗裡,再蓋上碗蓋。 “不可以食言哦。”她又坐回沙發,笑著說。 我心頭一驚,這句話的語氣好熟悉。 這是我在廣場上告訴學姐以後會邀請舞伴時,學姐回答我的語氣。

怎麼會在這種簡單的對談中,我又被拉回廣場呢? “餵!”葉梅桂叫了一聲,我才清醒。 “又想賴皮嗎?”她的語音上揚。 “不會的,妳放心。”還好,我又回到了客廳。 “你是不是有點累?” “還好。” “累了要說。” “嗯。三分鐘到了。” “哦。”她第三次站起身,向廚房走了兩步,突然停下腳,回過頭:“為什麼都是我走來走去?”她瞪了我一眼。 我趕緊站起身,快步走到廚房,把那碗麵端到客廳。 掀開碗蓋,拿起筷子,低頭猛吃。 “你慢慢吃,我有話要跟你說。” “嗯。”我含糊地應了一聲。 “你做我一天的男朋友吧。” “哇!”我燙到了舌頭。 “妳說什麼?”我顧不得發燙的舌頭,站起來問她。

“我要你做我一天的男朋友呀。”她微仰著頭看我。 “為什麼?” “你肯不肯?” “這不是肯不肯的問題,林肯也是肯、肯德基也是肯。重點是妳為什麼要我這樣做啊。” “你到底肯不肯?” “妳先說原因,我再回答肯不肯。” “那算了。”她將視線回到電視上。 “好啦,我肯。”在她沉默了一分鐘後,我很無奈地說。 “你是哪一種肯?林肯的肯?還是肯德基的肯?” “我是非常願意的那種肯,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 “可以說為什麼了嗎?” “嗯。我爸爸過幾天回加拿大,臨走前又要找我吃飯。” 她把電視關掉,呼出一口氣,轉頭看著我。 “那跟我無關吧。” “本來是無關。但我爸爸說我已經27了,應該要考慮終身大事……” “等等。”我打斷她的話,低頭算了一下:“今年是2001年,妳跟我一樣是1973年生。所以妳是28才對啊。” “這不是重點。” “這怎麼不是重點呢?27歲和28歲的女孩差很多,老了一歲耶!” “所以呢?”她瞪了我一眼,眼神中有刀光劍影。 “所以妳爸爸算術不好。嗯,這才是重點。”我很小心翼翼。 “反正他意思是說我年紀不小了,應該要……” “這點妳爸爸倒是說得很中肯,妳確實是不小了。”我笑了兩聲:“中肯也是肯啊。” “你是不是很喜歡插嘴?” “喔。對不起。”說完後,我立刻閉上嘴巴。 “總之,他一直希望我趕快找對象。” “妳因此而心煩嗎?” “我才不會。我只是不喜歡他老是在我耳邊說這些事而已。” “喔。” “所以我要你假裝是我男朋友,我們跟他吃頓飯。明白了嗎?” “這樣啊……”我靠躺在沙發上。 “明天晚上八點,別忘了。” “可是我通常七點半才下班,這樣會不會太趕?” “餐廳在你公司附近,我明天去載你下班。” “喔。” “好吧。”葉梅桂坐直身子:“來練習一下。” “練習什麼?” “練習當我男朋友呀。” “怎麼練習?” “首先,你要叫我玫瑰。” “是梅桂?還是玫瑰?” “玫瑰花的玫瑰。我爸媽都是這麼叫我的。” “妳爸爸真是莫名其妙。如果要叫玫瑰,當初把妳取名為玫瑰就好,幹嘛叫梅桂呢?取名為梅桂以後,又要叫妳玫瑰,真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也可以說是多此一舉、畫蛇添足。” “你說夠了沒?” “對不起。”我又把嘴巴閉上。 “夜玫瑰”〈11。2〉Byjht。 “好。你試著叫我一聲玫瑰。” “玫……玫瑰。”我聲音有點發抖。 “幹嘛發抖?這是看到鬼的聲音。” 我深呼吸,讓聲音平穩,再叫了聲:“玫瑰。” “不行。這樣太沒感情了,好像在背唐詩三百首。聲音要加點感情。” 我吞了吞口水,輕輕咳了一聲,把聲音弄軟和弄乾淨:“玫瑰。” “這是逗弄小孩子的聲音,好像在裝可愛。你別緊張,放輕鬆點。” “嗨,玫瑰。”我將身體放鬆,靠躺在沙發上,右手向她招了招。 “這是在酒廊叫小姐的聲音。” “玫瑰!”我有些不耐煩,不禁站起身,提高了音量。 “你想吵架嗎?” “餵,幹嘛要這樣練習,不管怎麼叫,不都是玫瑰嗎?” “如果你是我男朋友,而且你很喜歡我,那麼你叫的玫瑰,跟別人叫的玫瑰,就不會一樣。” “哪裡不一樣?” “那是一種非常自然的聲音。是從心裡面發出來,而不是從嘴巴里。” “這……這太難了吧。” “算了。”葉梅桂聳聳肩:“你明天隨便叫好了,也許我爸爸根本分不出來。” “喔。”我坐了下來。 葉梅桂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左手托腮,靜靜地看著。 我也看了一會,又是我不喜歡的節目。 伸個懶腰,靠躺在沙發上,閉上眼睛。 “累了就先去睡。” “我待會還得把今天帶回來的資料整理一下,明天要用。” “哦,那你先休息一下,我不吵你。” “不會的。我只要坐著,就是一種休息。” “嗯。” “妳看電視吧,我先回房間了。”我打起精神,站起身,提起公文包。 “明晚吃飯別忘了。” “不會的。”我走到我房間,轉頭跟她說:“晚安了,玫瑰。” “嗯。晚安。” 右手正要扭轉門把,打開房門時,動作突然停頓,公文包從左手滑落。 我再轉過頭,看著客廳中的葉梅桂。 她原本仍然是左手托腮、看著電視,眼神的溫度像室溫的水。 但過了幾秒後,托著腮的左手垂了下來,身體變直,視線也從電視轉到我身上,眼神的溫度像剛加熱不久的水。 因為我剛剛很自然地,叫了她一聲,玫瑰。 “如果你喜歡,以後就叫我玫瑰好了。” “好。” “去忙吧。” “嗯。” 我走回房間,坐在書桌上,才想起公文包掉落在門外。 隔天早上要出門上班前,原本已經穿上了北斗七星褲,但是怕葉梅桂的爸爸如果看到星星,會覺得我是那種不正經的男孩。 於是脫掉北斗七星褲,換上另一條淺灰色的長褲。 可是,萬一這條長褲好死不死剛好在今天被小皮咬出破洞呢? 葉梅桂的爸爸看到破洞後,心裡會怎麼想呢? “玫瑰啊,這小子一定很窮。妳看,褲子都破了還穿。” 她爸爸會這麼說嗎? 嗯,也許不會。搞不好他反而會說:“玫瑰啊,妳看這小子連破褲子也穿,一定是勤儉刻苦的好男孩。” 我就這樣坐在床上,左思右想,猶豫不決。 “還躲在房里幹什麼?你快遲到了。”葉梅桂的聲音在客廳響起。 “喔。”我應了一聲,繼續思考。 “餵!”過了一會,她又叫了一聲。 我只好走出房門,告訴她:“我不知道要穿哪一條褲子。” “你有病呀,隨便穿就行。” “可是……” “要不要我借你一條裙子穿?” “不敢不敢。”我趕緊回到房間,提起公文包。 要走到陽台前,我突然急中生智,蹲下身,把褲管卷至膝蓋。 小皮湊近我時,先是停頓一下,然後抬頭看我,眼神一片迷惘。 “哈哈哈……”我很得意:“天無絕人之路啊!” “你幹嘛捲起褲管?”葉梅桂遞給我綜合維他命丸和一杯水。 “我想讓我的小腿透透氣。”吞下藥丸後,我說。 “無聊。” “我走了,晚上見。” 我走出樓下大門,感覺到小腿涼風颼颼,才把褲管放下。 到辦公室時,跟疏洪道要那枝筆,他死都不肯給我。 還說我不夠意思、不講義氣之類的話,足足念了半個鐘頭。 我按照慣例,裝死不理他。 如果讓我比較的話,我會覺得今天比要跟葉梅桂吃飯那天,還緊張。 洗手間的鏡子一定對我感到很不耐煩。 如果洗手間的鏡子是魔鏡的話,我可能會問它:“魔鏡啊魔鏡,我是不是一個認真上進、前途無量的好青年?” 七點半左右,手機響起。 “餵,我在你們公司樓下。下來吧。”葉梅桂的聲音。 “好。” 我提著公文包,準備跑下樓。 可是看了公文包一眼,我心里便想這下完蛋了。 因為這一看就知道是那種沒前途的小職員所拿的公文包。 這個公文包早已年代久遠,是我在台南的夜市買的。 當初要買時,那個老闆還說:“這是真皮的。” “真皮?”我很納悶:“那為什麼賣這麼便宜?” “真的是塑料皮,簡稱真皮。”老闆哈哈大笑。 我看老闆還有一些幽默感,而且又便宜,就買了它。 我已經用了它好幾年,有些表皮都已脫落,看起來像斑駁的牆。 怎麼辦呢?今天還得用它帶一些資料回去整理,不能不提著它。 我又面臨左右為難的窘境。 直到手機又響起,傳來葉梅桂的聲音:“我數到十,如果還沒看見你的話……” “我馬上下去。” 不等她的話說完,我掛上電話,拿起公文包,立刻衝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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