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新概念獲獎者翹楚之作:盛於繁花

第15章 風裡密碼

文/王皓舒 "如果可以選擇,你寧願我說謊,還是坦白?" 滯留在候機室裡,光子的耳邊響起了這句話,麥儂渙散的眼神從沙啞的聲音裡探出來。 "我寧願你說謊。" 得到這樣的答案,麥儂的表情瞬間收斂起來。 "走吧。" 麥儂把手上的紙扯下一半遞給光子,歪歪斜斜的。兩人便消失在夜色裡,分頭籌備五日之後的殉情。 這畫面,是光子腦中最為閃亮的瞬間。按照她的習慣,是不會讓一件事情模模糊糊地擱置下來的,她需要清晰的思路和確定的結論,最後做出決定,珍藏或者丟棄。這種慣性敦促著她趕緊處理。 透過玻璃窗,光子可以看見客機的尾端,在颱風天的雨水里浸泡著。透過玻璃窗,麥儂也可以看見決絕的光子,在颱風天的雨水里浸泡著。

他攀在候機室的外圍,變色龍一般失神。 那個寂靜的夜晚,他們將清單上所列的物品一樣樣裝進書包裡,他們將捨棄這個世界,捨棄親友的電話號碼,捨棄硬盤裡的音樂和床上的公仔,只帶著充足的食物,度過世上的最後的幾日。他們取出了下半學期的生活費,去一家三星級的賓館開了一間單人房,說,住五天。 他們準備了五天的食物,按照計劃,五天之內都不出門,按照計劃,他們要在第六天早上日出之前死在那兒。他們要在沐浴後穿乾淨的衣服,服藥,擁抱在一起,被人發現的時候沒有血污。誰也沒有想到,他們一起買下的衣服,那些可以走在陽光大道底下的衣服,會是他們簡易的壽衣。 他們面對面躺在床,模擬著離開的姿勢。麥儂眼中的光子,目光是篤定的,面容卻有無處躲藏的激烈。

"我寧願你說謊。"這話從光子口中說出來,麥儂的悔恨便麻麻地從腳底往上爬。這個要和自己一起去死的女孩,因的是愛,是麼?是的,光子會一口咬定,是的,只有愛才會讓人做出瘋狂的事情。那麼,那麼還沒有瘋的時候,我們又是什麼呢? 一年前他們在圖書館的工具書庫相遇,備考的冬天顯得過分艱難,他們都是需要好成績的人,為自己的將來一步步努力不曾懈怠過。麥儂聽到光子的囁喏才抬起頭來,聽到麥儂想要強忍住的笑聲光子也抬起頭來,詫異帶著點反感,因為麥儂當時的表情有點譏諷的意思。而他越是想解釋,越是笑得厲害,擺著手,皺著眉。 "沒別的,真的……沒別的……" 光子狠狠瞪了麥儂一眼,抱起手中的大字典就轉身離去。

"哎……你別生氣,我真的不是笑你……"麥儂追過去。 "無聊!那你笑什麼?" "我笑我自己。" "你自己?" "是啊,我查字典的時候,也會一邊唱字母歌一邊翻書的。只不過我都在心裡唱。" "這不還是諷刺我嗎?我唱出聲來怎麼了?我不唱就是查不到,怎麼樣?覺得幼稚可笑是不是?" "不是,是純真可愛。" 麥儂不是油嘴滑舌的男生,他數十年緘口不語,就等這一刻出現。可他大男孩羞澀調皮的表情還未散去,光子就揪住他的喉嚨,要他和她一起去死了。

他們買了煙,買了酒,坐在床上學著抽、學著喝。每天都吃燙手包的比薩快遞和零食,讓天殺的健康食品滾蛋,電視機24小時開著,浴缸的熱水24小時流著,就這麼幾天了,還能怎麼揮霍呢! 他們封閉在兩人的世界裡面,他們可以衣冠不整,可以高聲大笑,可以把酒灑到對方身上追逐打鬧,棉被沾濕也不在乎,與皮膚微弱地浸染著。光子甩動一頭長發,緞子一樣的黑髮,抽打麥儂的胸膛。困倦了,便靠在一起,昏睡,卻是醒的姿勢。在麥儂的懷裡,光子是一把提琴,被嗚咽地撫弄,卻看不到麥儂眼中的淚水。棉被在夜色裡繼續發酵,倒計時引發的悲情,沒有誰能夠阻擋,在酒精和煙霧裡聲勢浩大地擴散。 幾日時光,他們笑得太多了,笑得人仰馬翻,以至於不笑的時候嘴都擺在笑過的位置,面容成了空白,被陣陣模糊的疲倦所取代。睡睡醒醒,思維走失在沒有雛形的夢境裡,他們預支生命的歡愉,卻省略艱苦的跋涉。

第五天晚上,光子義無反顧地準備好了一切,麥儂卻反悔了。 "你看重這個儀式,勝過我。幾天的時間如此度過,你卻沒有絲毫地改變。你不該拖到今天的,那天晚上我們就可以跳江,在我清醒過來之前,一切都可以簡單結束。現在,我放棄了。" 半年前,在他們的感情日益堅實的時候,不免談到更為深入的話題,談到各自的"前任",這是麥儂不願觸碰的區域。光子不依不饒地追問著,就只好說了。 "有啊,不過只有一個。" "一年前的事了,不提了吧……" "也沒有什麼,就和大街上的那些男男女女一樣,做庸常的事。也和所有人一樣,庸常地分手。"

"為什麼分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提出來,就分了。有一個人想退出了,就沒有意思了。" "你非要把話說成這樣嗎?" 麥儂閃爍的言語,顯然令光子感到不妙,可她當時沒有繼續追問了。原本,她不那麼在乎的,原本,她只是簡單期待麥儂說些好聽的,暖一暖這個狹長的黃昏。情愛中的女子一如肥沃的土壤,落什麼種子就生什麼根,不論溫婉的還是惡毒的。 "她是什麼樣的人啊?"去上自習的路上。 "中文系的?"就要道別的時候。 "有照片嗎?"等公交車的片刻閒暇。 "其實誰都有過去的,沒什麼嘛……"公交車上夾在人群裡。

麥儂越是不開口,光子就越是好奇,甚至不惜講述自己的前任作為誘餌,幾個星期過去了,一點都不奏效,光子忍不住了。 "想到她,心裡還會痛吧。" "……" "會吧?" "你不是說,誰都有過去麼?別提了好吧?" "我是說過,可是每個人的過去不一樣。" "但是都已經發生過了,不會再回來。" "所以很惋惜是吧?" "別這樣,每個人都有自己儲存記憶的方式。" "就是一邊跟我談情說愛一邊懷念她麼?"

"別這樣……" "別說別這樣!好像是我挑起事端一樣!" "別……只不過,我沒有那種習慣,如你一樣,把你之前的男友說得一無是處,我不願在回憶的時候看見滿眼的荒蕪。" "否定過去就是肯定現在,你懷念過去就是對現在不滿。告訴我,她有什麼是我不能給你的?" 麥儂再也沒有說話。他被光子的肯定和否定搞暈了。 光子不是耍脾氣,不是故意找茬,表面上看起來蠻不講理的她,心裡面也有小鬼在亂踢。這個時候她已經認住死理不容勸慰了。 我有錯嗎?我幾乎將從前經過的男生通通抹去,把全部心思都交給你,可是,你卻不能如我一樣。我甚至沒有要求你愛我更多,可這基本的平衡,我們都不能維繫。

好,就算這個道理是真理,也是一個簡單的真理。但是時日久了,真理也會搖身一變成為鬼魅,複雜的鬼魅。 光子很快展開非暴力不合作運動,不見面,不接電話,不上網,並且打亂常規的出行時間,整個人神出鬼沒,麥儂通過光子的室友帶話也不奏效。不過最終還是會撞見的。儘管光子也知道這一點,但是鬧情緒卻不可省略。她正在孜孜不倦地砌一堵牆,把自己砌在陋巷的底端。 "怎麼了呢?我們不是好好的麼?怎麼了突然之間?" 麥儂這樣問,她更生氣。 "不理解是吧?你不理解我有多痛苦,這很正常。因為你不曾到達那個深度,我愛你的深度,我的痛苦在那裡,你卻以同樣的深度祭奠你的回憶,你好殘忍。"

"也許讓你理解我很難……" "好啊,我們互相都理解不了對方,還整天纏在一起,多可笑啊。" "要我怎麼樣你才能相信我對你的愛!" 麥儂的頭髮散亂了,喉嚨裡發出所沉悶的聲響。 "……我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你,對生活懷有不可化解的遺憾,我也不想過這樣的生活,不能擁有你全部的心思……我的愛不足以融化你,與其灰心喪氣地過下去,不如乾脆地收場。可是麥儂,你知道我有多麼不捨嗎,我試過的,我試過去克服這點小事的,可是我做不到……" "不可以,總會有辦法的,久了就好了……" "有一絲的隱患在,我便不能入睡,求求你,我愛你。你把她擦去,把她粉碎。" "如果我可以,那該多好……" 最後,光子道出了那個壯烈的計劃,可以鑑證彼此的愛,可以永遠守住麥儂,可以化解人力的所有不及。這就是芝麻小事與真摯愛情的撞擊,濃烈的私心可以把只言片語放大為終生的劫,這樣的事情其實每天都在發生。 回想起那些激烈的日夜,光子在心裡自嘲著,要不是麥儂及時反悔,自己的青春就會那樣輕而易舉地葬送。好險。 候機室裡的旅客開始躁動,用各種聲調的方言講電話,聽起來都像吵架。光子打開手機,沒有消息進來。 大學最後的半個學期,光子彷彿在瞬間度過。臨時決定出國,考英語,申請學校,辦簽證,一切都匆匆忙忙。無愛一身輕的日子,一如散漫的下午,飛快地翻閱。 麥儂背過身來,他不忍多看光子幾眼,這個即將離去不知歸期的女孩,愛的時候瘋狂熾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在那幾個喪心病狂的晚上,麥儂無數次地緊擁著光子,她的長發戳進麥儂的眼睛,刺出滾滾熱淚,在她冰涼的脊背上一路蜿蜒,落到骶骨,滲入棉被,隱匿在酸的啤酒中,苦的汗水里。 熟睡的光子依然如此鮮活,年輕飽滿的生命、純粹的愛情,以及不被理解的痛楚一齊聚集在她小小的身體裡。他愛她,不能證明的愛,即將被藥物摧毀。 麥儂做不到,她曾為理想那麼努力,曾為愛情如此捨棄,他們不久前都還是哼唱字母歌的簡單小孩。麥儂做不到。若這怦怦跳動的一切可以用一次叛變來兌換,是可以的。 終於可以登機了,麥儂背靠著磨砂玻璃,緩緩蹲下,他不願看見,也不願被看見。一定是那個背信棄義的自己讓她離去得這般匆忙。他將紙張攥緊在手裡,然後塑像一般定住。飛機斜斜地插入雲霄,把颱風天的一切不快拋在身後。光子的地址,麥儂寫在了那張清單的背面。他希望可以找到她,在她的心死去之前,講述不曾名狀的愛,抑或彼時遺漏的、拋棄的、錯過的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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