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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之一遇見自己,在雪域中·蔡智恆

七喜 多人 15942 2018-03-13
2007年12月19號,我收到一封署名“七喜”的信。 信上的文字有些虛無縹緲,大意是說如果想找到自己,就來西藏。 這對我很有吸引力,因為我常常找不到自己。 尤其是考試過後看榜單時。 更何況西藏幾乎是世界上最聖潔、最純淨的地方,多少人夢寐以求。 不過考慮到我還得上課,還沒有安排假期的心理準備。 只好把這封信當作一個誘人的廣告。 當我想從信件中查看“七喜”到底是何方神聖時,掉出一張機票。 台北飛香港、再由香港飛上海,而且機票上面竟然是我的名字! 在這詐騙橫行的年代,我無法天真地相信這是事實。 打了通電話到航空公司詢問。 發現有人已幫我訂好了三天后飛往上海的機票。 幾經思量,按捺不住衝動,撥了信上留的電話號碼。

電話剛接通,正準備詢問為什麼幫我訂機票時,那端反倒先開了口。 “沙子漏完了沒?”她問。 “啊?”我很納悶,“你說什麼?” “你耳背嗎?”她說,“我再問一次,沙子漏完了沒?” “為什麼這麼問” “如果你答不出來,你手中的機票三分鐘內會自動爆炸。” 現在是怎樣?在拍電影《不可能的任務》嗎? “漏了三次後,終於漏完了。”我隨口說。 “你答對了。”她說,“把台胞證號碼給我。” “為什麼?” “台灣同胞入藏得申請批准。我可以幫你申請。” “你不是詐騙集團吧?”我問。 “如果我是詐騙集團,我會承認嗎?” “當然不會啊。” “那你還問。” 我猶豫了一下後,起身拿出台胞證,念了號碼給她。

“12月22號晚上,我已經幫你在上海萬寶酒店訂了間房。”她說。 “如果我不去呢?” “你不來的話,你手中的機票三分鐘內會自動爆炸。” “你還來這套!” “總之,”她下了結論,“三天后上海碰頭。” 然後電話斷了。 我考慮了一天,決定接受邀約,去拜訪諸佛的國度——西藏。 我向學校方面請了三天的假,請假的原因寫上: “到上海為兩岸學術文化交流略盡綿薄之力。” “蔡老師。”校長說,“這活動太有意義了,三天不夠。” “喔?” “我再多給你兩天。”校長笑了,“要好好宣揚本校啊!” “嗯。”我略低下頭,心虛了。 請了五天假,連同前後兩個星期六、日,我共有九天的假期。

西藏的冬天可不是件好玩的事,我得好好準備禦寒衣物。 去書局翻了翻介紹西藏的書,西藏的美自然不在話下。 但去過的人都是挑春、夏、秋三個季節,沒人在冬天去。 我心裡有些忐忑。 “老師,別擔心。”臨行前,學生說,“佛菩薩一定會保佑你的。” “為什麼?”我問。 “你從沒當過人,想必積了很多陰德。” “最好是這樣。” “記得要平安回來呀,我們這學期的學分就等你來給了。” “盡力而為了。”我說。 “要平安回來呀!” “要健康而完整地回來呀!” 學生的聲音散在十二月底的寒風中,越來越細、越來越遠。 唉,好淒涼。 拉著行李,坐上飛機到香港,然後再轉機到上海浦東機場。

在機場櫃檯詢問公交車路線,搭上公交車進入上海市區。 下了公交車,攔了輛出租車到萬寶酒店。 進了房,卸下行李,才剛進浴室洗完臉,門鈴便響起。 我打開房門,一個三十歲左右留著短髮的女子站在門口。 “你就是七喜?”我說。 “我不姓七。”她說,“我姓饒,叫饒雪漫。是個導遊。” “饒小姐妳好。” 我小心翼翼咬字,免得把“饒”發成“老”。 我請她進房,她才走進房門兩步,便問:“七喜這名字,讓你想到什麼?” “嗯……”我想了一下,“一種飲料廠牌。英文叫7-UP。” “那麼7-UP代表什麼?”她又問。 “白雪公主跳脫衣舞。” “呀?”她瞪大眼睛。 “白雪公主旁邊不是有七個小矮人嗎?”我說。

“他們都是男的,所以當白雪公主跳脫衣舞時,他們會有生理反應,就UP了。” “你……”她漲紅了臉,幾乎說不出話,深吸了一口氣後,說,“這答案雖然低俗,但還算是個答案。” 說完後,她給了我上海飛成都,再由成都飛拉薩的機票,日期是明天上午。 還有一張《進藏台灣同胞批准函》。 “藥帶了嗎?”她問。 “藥?”我很納悶,“什麼藥?” “你沒聽過高原反應嗎?”她很訝異。 “聽過啊。”我說,“不過應該還好吧。” “夏天也許還好,但冬天的西藏高原,空氣含氧量只有平地的百分之六十,有些地方甚至不到百分之五十。高原反應的症狀會更劇烈的。” “我什麼藥都沒帶啊,怎麼辦?” “不怎麼辦。”她說,“反正那是你的因果。”

“餵。” “你只要記得,剛進入西藏,動作放輕,腳步放慢,做什麼動作都要慢慢、慢慢地來。適應了以後就沒問題了。” “喔。” “還有一點最重要,進入西藏前三天,千萬不要洗澡。” “為什麼?” “若是感冒就糟了。還沒適應西藏的氣候前,洗澡很容易感冒的。” “真的不能洗澡?” “我像開玩笑嗎?”她板起臉,“我保證你洗完澡後就會進醫院。” “哈哈哈……”我大笑了起來。 “笑什麼?” 小時候家裡沒熱水器,冬天要洗澡時媽媽總是燒一鍋開水送進浴室。 但一鍋熱水哪夠用?於是常常得在浴室裡發抖等熱水。 所以我小時候最討厭的事,就是在冬天洗澡。 沒想到這世界上還有冬天絕對不能洗澡的地方,那簡直是天堂啊。

“我一定會在西藏找到自己。”我笑得很開心。 “也許七喜選錯人了。”她仔細打量了我一會,然後說,“你必須再通過一個測驗。” “什麼測驗?” 她從包裡拿出一本書給我,說:“仔細看完每一頁、每一個字。” 我翻開第一頁,裡頭的字根本不是漢字。 “不用測了,我完全不會。” “你不必看得懂,你只要看就夠了。” “只要看?”我皺起眉頭,“看不懂文字,看有什麼用?” “看就對了!”她提高音量。 我不敢再頂嘴,低下頭,快速掃過每一個字,掃完後再翻頁。 這本書很薄,不過才二十多頁,不過紙質相當堅韌,顏色偏黃,而且紙上還有不規則紋路。 “看完了。”我將書還給她。 她接過後,又從包裡拿出兩個像餅之類的東西。

伸手遞過來,說:“這是藏民的主食——糌粑。你吃吃看。” “謝謝。”我沒接過,“我先洗個手。” “幹嘛先洗手?” “咦?”我很疑惑,“吃東西前先洗手很正常吧。” “不用洗了。”她把糌粑收回包裡,“你通過測驗了。” “啊?” “這本書的紙是藏紙,藏紙主要原料是一種叫狼毒草的有毒野草,因此藏紙不怕蟲蛀鼠咬,也不會腐爛。用藏紙製成的經書,即使歷經千年仍是完好無損。” 她頓了頓,接著說:“狼毒草連狼都怕,何況是人。你剛剛用手指翻了書,如果不洗手就直接吃東西的話,恐怕……” “恐怕怎樣?” “死是死不了,不過或許會拉肚子吧。”她終於露出微笑,“總之,恭喜你。你通過測驗了。”

“這算哪門子測驗?”我大聲抗議,“這是整人而已嘛!” 她沒理我,收拾好東西,說:“我還有旅遊團要帶,比你晚一天出發。不過我已經安排了人去拉薩機場接你。”她說,“你試著在西藏尋找自己,如果還是找不到,可以到珠穆朗瑪峰腳下的村莊,或許可以得到解答。” 說完後,她留下手機號碼,便走了。 我滿肚子疑惑,坐在床邊沉思。 不知不覺間,把手指伸進嘴裡輕咬著,這是我的習慣。 然後心裡突然閃過一道光亮。 哇! 狼毒草啊! 可能是心理作用,早上起床後到坐上往成都的班機前,總是覺得嘴唇隱隱發麻。 到了成都機場,先到轉機櫃檯辦理登機手續。 我遞給服務人員那張《進藏台灣同胞批准函》。 “你是台灣同胞?”他看了我一眼。

“嗯。”我點點頭。 “去西藏的目的?” “這是個好問題。” “嗯?” “沒事。”我說,“到西藏旅遊。” 可能因為現在是冬天,而且我只是一個人,因此他打量我的眼光帶點狐疑。 辦好登機手機,登上成都飛往拉薩的班機,機上多數是藏胞。 三個小時後,飛機抵達拉薩貢嘎機場。 我謹記饒雪漫導遊的吩咐,一離開飛機,便放慢速度,放慢腳步。 行人從我身旁匆匆而過,連三歲小孩都走得比我快。 我好像變成剛登陸月球的阿姆斯特朗,在機場太空漫步。 從下飛機到走出機場,如果不包括提領行李的時間,短短的路程我走了將近二十分鐘。 剛走出機場,迎面走來一個二十多歲的長發女子,五官透著一股艷麗。 她手上捧著一條白色哈達走到我面前。 我彎下腰低下頭,她將哈達掛在我後頸上。 “扎西德勒。”她說。 “謝謝。”我說。 “為什麼這麼久才出來?”她問。 “因—為—我—要—慢—慢—適—應—高—原—氣—候—啊。”我一字一字,緩緩說。 她看了我一眼,說:“你跟我筆下的人物好像。” “嗯?” “我叫滄月,是寫奇幻小說的作家,我小說中常會出現鬼怪人物。” 她說:“那些鬼怪通常都是這樣說話的。” 為了避免得到高原反應,被美女小小嘲笑一番是可以容忍的。 她領著我走向車子,才走了半分鐘,我就已經落後十多步。 她鑽進車子,係好安全帶,倒車出來時,我還有三十米的路途。 當我終於上車後,她說:“我下次想塑造一個長痔瘡的小說人物。你走路的姿勢給了我靈感。” 從機場到拉薩市區,大約還有一個小時的車程。 沿途我們幾乎不交談,只有經過聶塘大佛時,她簡單介紹一下。 聶塘大佛就在路邊的山壁上,是彩繪浮雕石刻佛像。 相傳是元朝帝師八思巴所建。 車子順著雅魯藏布江的支流——拉薩河走,四周都是山。 道路和偶見的藏式民居,應該都在河谷兩岸。 西藏果然不愧是高原,放眼望去都是山,山山相連。 人們只能在切山而出的河谷兩岸居住。 “夏天西藏很美,花紅草綠;但現在花謝了,草色也染上灰。”快到拉薩市區時,她終於主動開了口,“為什麼冬天來西藏?” “聽說冬天的西藏很乾?” “嗯。”她點點頭。 “正因為乾,天空完全沒有云,只是純淨的藍。”我說。 她視線略微朝上,我相信她跟我一樣會發現,天空沒有一絲雜色,是一氣呵成的藍。 “沒想到冬天的西藏天空這麼清澈、純粹、湛藍。”她說,“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如果夜市裡的人非常稀少,逛起來便會少了一點味道。”我說,“但西藏的遊客如果太多,西藏深層的美,就听不見了。” “聽不見?” “西藏的美,不光是用眼睛看,還要用”心“去”聽“。”我說,“所以我決定冬天來,傾聽西藏的聲音。” 我說完後,她沉默了一會。 直到車子進了拉薩市區,她才開口:“我今年夏天失戀,一度有輕生的念頭,朋友勸我來西藏。夏天的西藏真的好美,我逐漸忘掉失戀的苦痛。但冬天一到,我似乎又想起以前那股失戀的劇痛。” “生命還是值得熱愛的。”我說。 “剛剛在機場看到你走路的樣子,讓我想起了一句老話。” “哪句話?” “螻蟻尚且偷生。”說完後,她終於笑了。 車子到了飯店,我下了車,還是用螻蟻掙扎求生的姿勢走路。 “西藏人有句俗話:傻瓜是不會得高原反應的。”她說,“所以你放心,你不會有高原反應。” “最好是這樣。” “雪漫明天就到了,有問題可以找她。我走了,再見。” 車子重新起動後,又聽見她說:“我也會用心傾聽西藏的聲音。” 我提著行李,走到櫃檯辦理手續。飯店大堂的藏式彩繪,別具風味。 進了房,卸下行李,簡單洗個臉後,天色也漸漸暗了。 離開飯店到街頭走走,拉薩雖小但還是像座城市,沒想像中荒涼。 我鑽進一家藏式茶館,點了碗藏牛肉麵。 麵條的外觀跟一般麵條相似,只是用青稞粉製成,口感較粗韌。 牛肉是犛牛肉,很有嚼勁。湯頭也很清甜。 吃完面便慢慢走回飯店,不用洗澡的冬夜顯得格外幸福。 到目前為止,身體似乎沒有高原反應的症狀,真是可喜可賀。 看了一會電視,覺得困了,倒頭就睡。 睡到一半卻被電話鈴聲吵醒,是櫃檯打來的。 “您好,本飯店即將停電,請問您需要蠟燭嗎?” 我看了看表,十二點半耶!睡著的人還要蠟燭做啥? “好吧。”我嘆口氣。 我躺在床上,沒多久“咚”一聲,電果然停了。 然後門鈴響起,我下床打開房門,嚇了一大跳。 漆黑的世界裡,突然有人拿支蠟燭,火光映在臉上。 應該叫滄月來住的,這一定可以提供她寫奇幻小說的靈感。 把蠟燭放在電視旁,正準備再入睡時,突然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深夜的拉薩氣溫是零下,沒電的話就沒暖氣,那…… 趕緊套上毛衣,再從衣櫥裡翻出一床棉被,蓋了兩層棉被才敢入睡。 高原上的日出特別晚,八點多天才微微亮。 我等到九點多天色看來像是平地的早晨後,才出門。 拉薩的出租車很有人性,只要在市區內都是十塊錢人民幣。 到了布達拉宮山腳下,我下了車。 這座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宮殿,依山而建,氣勢磅礡。 還沒來西藏前,早就在電視、書本或明信片上看過布達拉宮了。 但親身站在山腳下仰望布達拉宮,還是被它的氣勢所震撼。 紅、白、黃色石塊的主體建築,在純藍天空的襯托下,更顯壯麗。 布達拉宮嚴格限制每天遊客的數量,因此旅遊旺季時若沒先訂票,恐怕得排上二十四小時以上才有機會入內參觀。 雖然由於青藏鐵路開通,進藏方便多了,遊客大幅增加,但冬天進入西藏的遊客依然少之又少。 所以我根本不用排隊,直接買了票,登上布達拉宮。 爬上又高又陡的石階梯,高原稀薄的空氣讓這段路途更吃力。 要進入宮門前,被牆上色彩鮮豔的彩繪佛像吸引住目光。 我拿出數碼相機拍個過癮,因為一進宮門後就不准拍照了。 帶著虔誠謙卑的心,我腳步放輕,仔細欣賞每一寸的美。 我從紅宮進入,紅宮高四層,有各類佛像殿。 還有存放歷代達賴喇嘛法體的靈塔,從五世達賴到十三世達賴,但獨缺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靈塔。 白宮高七層,是歷代達賴喇嘛生活起居和政治、宗教活動的場所。 我從白宮後面的甬道下山。 離開布達拉宮,我到圍繞大昭寺的環形街道——八廓街逛逛。 這條已有一千三百年曆史的街道,兩旁盡是古老藏式建築,白牆黑框,彩色窗簾。 店舖裡面琳瑯滿目的唐卡、飾品、法器等,讓人流連忘返。 回到飯店後,剛躺下休息沒多久,電話便響了。 “我是雪漫。”她說,“晚上到瑪吉阿米來吃飯。” “瑪吉阿米在哪?” “你隨便問個人就曉得了。” “你也是人啊。”我說,“我現在就隨便問你。” “到八廓街一問就知道了!” 電話掛了。 天色已逐漸灰暗,我躺在床上看著今天拍的數碼相機圖文件。 正讚歎布達拉宮的宏偉氣勢時,突然直起身。 因為我看到有張佛像壁畫上,有兩個光圈。 記得當時是在室內,也沒有陽光,怎會出現光圈呢? 而且其它的照片都很正常啊。 莫非……? 我帶著滿肚子疑惑走進瑪吉阿米。 瑪吉阿米是一間藏式小酒館,在八廓街東南角。 周圍都是白色藏式建築,只有這座兩層小樓塗成黃色,酒館在二樓。 今晚剛好是耶誕夜,酒館內的氣氛頗為熱烈。 雪漫所帶的旅遊團員共有七位,在靠窗的長桌坐下。 他們今天傍晚時分才到拉薩,聽說已有兩位團員有高原反應。 桌上點了兩盞酥油燈,擺滿藏式、印度、尼泊爾菜餚。 另外還有香濃的酥油茶,以及店家自釀的青稞酒,酒味甘甜柔順。 在西藏過聖誕節,那真是想都沒想過的事。 在佛的國度裡慶賀耶穌的誕生,也是挺有趣的。 這場盛宴的氣氛很歡樂,認識的或不認識的都互相道聲耶誕快樂。 我起身四處看看,這裡的每一件擺飾、每一樣器皿,都充滿濃厚的西藏風味。 當我看到牆上一幅彩繪佛像時,突然又想起佛像壁畫上的光圈。 我便坐了下來,拿出數字相機,再仔細端詳一番。 “你怎麼看起來晃晃悠悠的?” 我聞聲抬頭,看見一個體型高大的男子,臉上掛著微笑。 “因為我的心支離破碎了。”我說。 男子發出爽朗的笑聲,然後坐了下來,在我對面。 “我叫石康。”他說,“目前是這家店的老闆。” “目前?” “老闆出國玩去了,讓我幫他看一個月。” “喔。” “喜歡這裡嗎?” “非常喜歡。” “知道為什麼店名叫瑪吉阿米嗎?” 我搖搖頭。 “三百多年前的某個月夜,這裡來了個神秘人物。恰巧這時也有個像月亮般美麗的少女走進店裡,少女的容貌和笑顏深深印在神秘人物的心裡。從此,他常常光顧這裡,期待與那位美麗少女重逢。” 石康說到這,斟了一杯青稞酒,遞給我。接著說:“神秘人物後來寫了首詩,那首詩在西藏幾乎人人都會吟唱。” “什麼詩?” “在那東方高高的山尖,每當升起那明月皎顏,瑪吉阿米醉人的笑臉,會冉冉浮現在我心田。” “那位少女叫瑪吉阿米?” “瑪吉阿米不是人名。”石康搖搖頭,“瑪吉在藏文的意思是未染,可解讀成聖潔、純真。阿米的原意是母親,藏人認為母親是女性美的化身,母親的身上有女性所有內外在的美。因此瑪吉阿米的意思應該是純潔的少女或未嫁的姑娘。”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 “你知道那位神秘人物是誰嗎?” “不知道。” “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 “啊?”我大吃一驚,“難道當初倉央嘉措時常溜出布達拉宮,就是跑來這間小酒館嗎?” “沒錯。”石康哈哈大笑,“就是這裡。” 倉央嘉措雖然五歲時即被尋訪為轉世靈童,但當時西藏政局混亂,於是他被秘密隱藏著,直到十五歲時才坐床,入主布達拉宮。 二十四歲時康熙下令將他執獻京師,在押往北京途中,他病故於青海。 但也有人說他沒死,而且逃掉了,然後輾轉各地弘法傳教。 無論何種說法,布達拉宮都不會有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法體靈塔。 “倉央嘉措在西藏一直是個傳奇人物。”石康說,“他也真是特立獨行,身為活佛,卻寫下大量浪漫的情詩。” “嗯。”我點點頭,“我也拜讀過他的詩歌。” “不在布達拉宮當活佛,卻時常溜到這裡與情人幽會。”石康笑了,“他的詩句也曾提到他在雪地留下腳印而使形跡敗露呢。” “或許倉央嘉措始終不覺得自己是活佛,只是個平凡人而已。” “喔?”石康的表情有些驚訝。 “倉央嘉措十五歲時才坐床,這年紀坐床,已經不算小孩了。或許在世俗中待久了,會覺得自己比較像人吧。” “或許吧。” “我聽過一種說法,倉央嘉措坐床前有個愛人。當他在布達拉宮時,之所以會常溜到這兒來,那是因為這家店裡端酒少女的側面,很像他的愛人。” 石康又在我杯子裡斟滿酒,並比了個“請”的手勢。 “或許倉央嘉措就常坐在我這個位置,靜靜地望著那位美麗少女。” 我舉起酒杯,望著櫃檯,綁馬尾的藏族姑娘正忙碌著。 石康也轉過身,看了櫃檯一眼。 “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負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這是?” “倉央嘉措的詩句。” “當一個平凡人,好像比較幸福。”石康說。 “嗯。”我點點頭。 我和石康同時沉默了一會,然後石康舉杯邀我乾杯。 “想知道台灣版的倉央嘉措結局嗎?”我說。 “台灣版?” “嗯。”我笑了笑,“因為我是台灣人。” “哈哈。”石康笑了,“有朋自遠方來,得再喝三杯。” 說完後,我和石康又乾了一杯。 “他既沒有在青海病故,也沒有四處流浪傳教,而是回到家鄉,與愛人重逢。” “這結局挺美的。”石康又哈哈大笑。 “或許是因為台灣的小說家非常同情倉央嘉措,便編了這個結局。” 我說,“這就是所謂,小說家的善念吧。” “你也寫小說?”石康問。 “偶爾而已。” “你的本業是?” “水利工程師。” “喔?”石康微微一愣,“很難想像。” “大家都這麼說。”我笑了笑。 “為什麼你剛剛一直看著相機發呆?”石康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 “你看看。”我將相機屏幕轉向他。 “咦?”石康只看一眼,“怎麼會有兩個光圈?” “我也百思不解。” “相機給我。”石康站起身,“我去打印出來。” “好,相機給你。”我說,“但這家店給我。” “二十分鐘內我沒回來,這家店就是你的。”石康邊走邊說。 十五分鐘後,石康回來了,手裡拿了張A4大小的紙。 “只差五分鐘。”我說。 “好險。”石康笑了。 印成紙張的相片,光圈更明顯了,我和石康仔細琢磨著。 但始終得不到合理的答案。 “或許是佛菩薩顯靈呢。”石康開玩笑說。 “是嗎?” “大昭寺有個活佛,你可以去問問看。” “活佛想見就能見?” “當然不行。”石康搖搖頭,“但你還是可以碰碰運氣。” 我和石康又討論了一會,還是得不出解答。 把這張A4的照片對折兩次,夾進台胞證內,我便起身告辭。 剛走出瑪吉阿米,抬頭望了一眼星空。 三百多年前倉央嘉措離開這裡要再溜回去布達拉宮時,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我回到飯店門口,嚇了一跳,裡面黑漆漆的。 摸黑走到櫃檯,服務員說今晚停電,但十分鐘後電就會來。 我打開手機,藉著手機的微弱光亮,摸索著前進。 好不容易爬上四樓,找到自己的房門號,用鑰匙開門進去。 躺上床,四周都是黑的。 我思索著明天該去哪? 就依石康的建議,去大昭寺吧。 “咚”的一聲,電來了。 大昭寺位於拉薩古城中心,公元647年興建,距今超過一千三百年年,是藏傳佛教最神聖的寺廟,歷代達賴或班禪的受戒儀式都在這舉行。它也是西藏最早的木結構建築,融合漢、藏、尼泊爾、印度的風格。 大昭寺帶給我的震撼超過布達拉宮,不是因為它的建築輝煌壯麗,而是順時針繞著大昭寺磕長頭的虔誠藏民。 立正,口誦六字真言,雙手合十高舉過頭,向前一步。 雙手保持合十移至額頭前,再走一步。 雙手繼續合十移至胸前,跨出第三步。 膝蓋著地後全身伏地,掌心向下雙手伸直向前劃地,額頭輕扣地面。 起身後,周而復始。 這些虔誠的藏民,雙手和膝蓋戴著護具,滿臉風霜,風塵僕僕。 身子匍匐於地,掌心向前劃地時,發出沙沙的聲響。 靠著堅強信念,用身體丈量土地,三步一拜,緩緩繞行。 即使只是順時針繞著大昭寺走一圈,也得花幾個小時吧。 遠在各地的藏民,沿途跋山涉水,餐風露宿,一路磕長頭,可能得花上數年才能抵達心中的聖地。 遇到要涉水時,也會在河岸邊磕滿河寬的距離,再設法過河。 而在大昭寺旁邊,也有一群在原地磕長頭的藏民。 雖然他們並不需要步行,但每個人都認為最少要磕滿一萬次頭,才能表達虔誠。 我在大昭寺外被這些磕長頭的藏民深深打動,呆立許久。 終於醒過來後,買了票,走進大昭寺。 沿順時針方向參觀寺廟,從畫滿彩繪佛像的千佛廊,穿過夜叉殿、龍王殿,繞過數百盞酥油燈,來到覺康殿。 覺康殿最著名的,就是釋迦牟尼十二歲時的等身像。 這尊金身佛像由印度送給中國,再由文成公主帶入西藏。它的意義不僅僅在於歷史價值、文物價值或是藝術價值,最重要的是,這尊佛像跟兩千五百年前真實的釋迦牟尼一模一樣。 等身像是釋迦牟尼得道後,應徒眾要求所建造和真身一樣的佛像。 據說參照了佛祖母親的回憶,並由釋迦牟尼親自開光。 我很慶幸這時的遊客非常稀少,於是不知不覺間,學習大昭寺外磕長頭的藏民,在佛像前原地磕長頭。 我祈求佛祖保佑這世界祥和安康,也請保佑我這次西藏之行順利。 一次又一次,不知道磕了多少次頭,直到聽見有人說:“你是從台灣來的?” 我停止磕頭,站起身,回過頭看見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喇嘛。 “你怎麼知道?” 我很納悶,莫非我長著一副蕃薯臉,所以一看便知從台灣來的? “你的台胞證掉了。” 他手裡拿著淺綠色的台胞證向我晃了晃。 我摸摸外套口袋,台胞證確實不見,可能是剛剛磕長頭時掉了。 我接過他遞過來的台胞證,說了聲謝謝。 瞥見夾在台胞證內的A4照片,我鼓起勇氣說:“請問……” “有事嗎?”他聞聲回頭。 我將照片攤開,遞給他,問:“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 他看了照片一眼,似乎嚇了一跳。 “想見活佛嗎?”他突然問。 “可以嗎?”我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可以嗎?” “應該可以。” “那我該怎麼做?”我很緊張。 “獻哈達就行。”他微微一笑。 我趕緊到大昭寺外面八廓街上買了條白色哈達,再回到大昭寺。 他引領我走到一個房間,然後他走進房間,我在門口候著。 當他探身出來朝我點個頭後,我帶著緊張與恭敬的心走進房。 活佛坐在鋪了藏毯的床上,床邊腳下擺了盆木炭火爐,炭火正旺。 我雙膝跪地,雙手捧著哈達高舉過頭,身體彎腰前傾,雙手平伸將哈達捧到活佛足下。 活佛用手接過,將哈達掛在我後頸上,然後用兩端打了個結。 眼角瞥見活佛右手拿了本經書,將經書輕放在我頭頂。 活佛口中喃喃出聲,似乎在念著經文。 我閉目聆聽,直到誦經聲停止。 “你可以起身了。”身後的喇嘛說。 我緩緩站起身,彎著腰低下頭,退後兩步至喇嘛旁,再直起身。 “扎西德勒。”活佛雙手合十。 “扎西德勒。”我趕緊又彎腰低頭,雙手合十。 活佛微微一笑,看起來年紀雖超過七十,笑容卻像純真的孩子。 本想開口詢問照片上的光圈,但又擔心這樣很不禮貌。 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身旁的喇嘛開了口: “每個光圈代表一尊佛菩薩。” “啊?”我吃了一驚,轉頭看著喇嘛。 “活佛剛跟我說,這表示你與佛有緣。”喇嘛又說,“他提醒你,要隨時隨地記得心存善念。” “嗯。”我雙手合十,朝活佛點了點頭。 活佛又對著我微微一笑,口中說了幾句話。 活佛說的應該是藏語,我聽不懂,不知該如何應對。 “藍天刺白矛,枯柳披金衣。”喇嘛說。 “什麼?” “活佛的話翻成漢語,大致是這意思。” 喇嘛提醒我該離開了,我便跟著他走出房門。 “那是金剛結,可以避邪。”喇嘛指著我胸前哈達上的結,“記得別解開。” “我知道了。” 我跟喇嘛互道了聲“扎西德勒”,他將照片還我,便走了。 我登上大昭寺頂層絢麗的金頂,俯視大昭寺廣場,又遙望山頂上壯觀的布達拉宮。 沉思了許久,才離開大昭寺。 經過一排排圓柱形的轉經筒,我開始順時針轉動所有的轉經筒。 轉經筒外壁刻上六字真言,轉經筒內部也裝著經咒。 藏民相信每轉動一次轉經筒,便等於誦了一遍轉經筒內的經咒。 轉了一會經,便在八廓街上隨意漫步,走著走著來到瑪吉阿米。 我走進店內,上了二樓,剛好遇見石康。 石康拉著我在靠窗的桌子坐下,然後拿了壺酥油茶過來。 “見到活佛了嗎?” “見著了。”我說。 石康有些驚訝,問起活佛的種種,我告訴他活佛說的那兩句話。 “藍天刺白矛?”石康猛搔頭,“枯柳披金衣?” 我搖搖頭,表示我也不懂。 “藍天刺白矛這意思太簡單了。” 我和石康同時轉過頭,一位穿黑衣黑褲戴黑帽的年輕男子站在桌旁。 “你們看。”黑衣人右手指向窗外,“那就是藍天。” 我和石康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麼。 “再拿根白矛刺刺看就知道了。”黑衣人又說。 “混蛋!你說啥啊!”石康站起身。 黑衣人一溜煙跑到樓梯口,說:“我不是混蛋,我是神秘人蔡駿。” 說完後,便跑下樓。 石康說西藏這地方雖然聖潔,但還是有瘋子。 “不過枯柳這句倒讓我想起一樣東西。”石康突然說。 “什麼東西?”我問。 “公主柳。” 石康帶我走到大昭寺前的小廣場,在著名的“唐蕃會盟碑”旁,有一座圍牆,圍牆內種了株柳樹。 據說這是當年文成公主親手栽種的,所以當地人稱“公主柳”。 石康說公主柳夏天時仍有茂密翠綠的葉,冬天葉子掉光了,或許可視之為枯柳。 我們在公主柳旁待了許久,也研究了半天,始終猜不透“枯柳披金衣”的意思。 天色暗了,賣藏飾品的小販也開始收攤,我們便離開。 “難得來西藏一趟,你多出去走走。”石康說,“邊走邊琢磨,或許可以得到解答。” 我想想也是,便點點頭,再跟石康告別。 回到飯店房間,簡單洗個臉後,打算下樓吃晚飯。 走進電梯,看著電梯門上發亮的數字:4、3、2、1。 發亮的“1”突然變暗,電梯內的燈光也瞬間熄滅。 啊?又停電了! 電梯內的緊急呼叫鈴似乎失去了作用,按了幾次也沒回音。 試著在電梯裡喊:“來人啊!救命啊!” 外面也沒回應。 打開手機,帶來一點光亮,而且手機內也還有訊號。 想了一下,只能撥電話給雪漫。 “我被困在電梯內了。”我說。 “那是你的因果。”雪漫淡淡地回答。 “餵!” 雪漫撥了通電話到飯店櫃檯,櫃檯來了人到電梯門口。 “裡面有人嗎?”外面的人輕輕敲著電梯門。 “有。”我說。 “您再忍耐一下,我們正緊急發電。” 二十分鐘後,電梯門開了。 我走出電梯,櫃檯的藏族姑娘給了我一個歉意的笑。 活佛提醒我要隨時隨地心存善念,因此我也沒抱怨,甚至還說:“我沒事,你別擔心。” 又撥了通電話給雪漫,感謝她的幫忙。 “我們明天會到林芝。”她說,“車上還有空位,一起去吧。” 我回了聲好,然後到外面隨便吃點東西填飽肚子。 吃完晚餐回飯店,不敢再搭電梯,只好爬樓梯回房。 隔天一早,拉著行李在飯店門口等著雪漫團的旅行小巴來接我。 “早上好。”櫃檯的藏族姑娘說,“要去哪玩?” “林芝。”我說。 “那是金剛結嗎?”她突然指著我胸前問。 “嗯。”我說,“大昭寺活佛打的。” “那麼你一定可以看見南迦巴瓦峰。”她說。 正想問南迦巴瓦峰是什麼時,車子剛好到了。 拉薩到林芝約四百公里,走的是風景最美,路況卻最險的川藏公路。 沿途經過達孜、松贊乾布的故居——墨竹工卡、工布江達等。 車子總在群山間盤繞,山的外貌都不一樣,有時像白髮老者;有時像身上穿著灰綠色藏袍的朝聖者;有時像傲骨嶙峋的俠客。 車子在海拔超過五千米的米拉山口略事休息。 依舊是深邃且清澈的藍天,不遠處的山頭上滿是積雪。 整個山口被藍、白、紅、綠、黃的五彩經幡覆蓋,一片幡海旗林。 經幡迎風飄揚,據說每飄動一下便意味誦經一次。 在這風勢猛烈的米拉山口,我可能已經聽了上萬次誦經聲。 走了十個小時才到林芝地區首府所在地——八一鎮,晚上在此過夜。 一路上舟車勞頓,我吃過晚飯後便立刻鑽入被窩睡覺。 隔天起了個早,吃完早餐後走出飯店,四周的山上飄了些白雲。 這是我進藏第四天后,第一次看見藍天裡有白雲。 林芝果然不愧有“西藏的江南”之稱,氣候濕潤多了,平均海拔也“只有”三千米。 飯店外面停了輛Jeep四輪驅動越野車,一個年輕男子站在車旁。 我聽見他嘆了一口氣,嘴裡嘟噥說著:“零下一度啊。” “是本好書。”我說。 他微微一愣,然後笑了笑,說:“沒錯。” 我和他在車邊聊了起來,他看起來只有二十多歲,年輕而帥氣。 他說他叫韓寒,是個賽車手,從成都沿川藏公路開到這裡。 待在林芝三天了,一直沒看清楚南迦巴瓦峰的樣子。 “南迦巴瓦峰?”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這名字。 南迦巴瓦峰是世界第十五高峰,海拔七千七百八十二米。 2005年《中國國家地理》雜誌評選為中國最美的十大名山之首。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評選結果,主要的原因是由於它的難見性。 南迦巴瓦峰所在地空氣濕潤度大,以致雲層偏低,所以能見度很低。 人們常說珠穆朗瑪峰一年只有二十九天接受世人的瞻仰,但能清楚看見南迦巴瓦峰全貌的天數,比珠穆朗瑪峰還要少。 “前兩天只看見南迦巴瓦峰的朦朧身影。”韓寒說,“剛聽說色季拉山上是零下一度,空氣又濕潤,恐怕會下雪。那就更難見著了。” 我突然想起昨天離開拉薩時那位藏族姑娘的話,便說:“別擔心。今天一定可以看見南迦巴瓦峰。” “為什麼?”韓寒很疑惑。 我指了指胸前的金剛結,告訴他拜見大昭寺活佛的事。 “可以跟我一道去看南迦巴瓦峰嗎?”韓寒問。 “有何不可。”我說。 韓寒很高興,請我上了車,我們便出發。 車子開始爬上色季拉山,翻越色季拉山的途中可以遠眺南迦巴瓦峰。 一開始山上還是雲霧裊繞,爬了一會雲層似乎散去一些。 我們邊欣賞四周的美景邊聊天,心情很愉悅。 突然間,韓寒大叫一聲,然後將車子停在路旁,打開車門跑出去。 我也跟著離開車子,只見一座雪白的山峰突然矗立在眼前。 那就是南迦巴瓦峰。 南迦巴瓦峰與我所站的地方,垂直落差達四千米以上。 對仰觀者而言,這種視覺震撼是非常強烈的,也因此更能感受所謂山之高與峻。 此時約早上十一點,藍天只是單純的藍,沒有半點白雲,空氣清淨。 南迦巴瓦峰的全貌一覽無遺,毫無掩飾。 韓寒又叫又跳,從車上拿出腳架,拼命拍照。 我靜靜體會這種視覺上的震撼,身子某部分好像已飄向南迦巴瓦峰。 然後我突然想起“藍天刺白矛”這句話。 不遠處有個朝聖者正三步一拜,沿路磕長頭,從山上往下。 這種繞著心中的神山沿途磕長頭的方式,應該是所謂的“轉山”。 他來到我面前時,我看了一眼,他的外貌看來像是漢人。 當他不知道第幾千或幾萬次從匍匐於地到爬起身時,動作突然停了。 “那是金剛結嗎?”他問。 我點了點頭。 韓寒似乎也對這位朝聖者好奇,便走過來詢問。 這位朝聖者叫路金波,是內地的出版商。 一年前到西藏後,深深被磕長頭的藏民所打動,也開始磕長頭。 這一年來繞著神山轉山,繞著聖湖轉水,為土地與世界祈福。 路金波對金剛結很感興趣,我也簡單告訴他大昭寺活佛說過的話。 “你們知道南迦巴瓦在藏語中的意思嗎?”路金波問。 “不知道。”我和韓寒同時搖頭。 “南迦巴瓦的意思,就是直刺藍天的長矛。” “啊?”我很驚訝,不禁又轉頭看了一眼南迦巴瓦峰。 我恍然大悟,這應該就是“藍天刺白矛”。 “那麼枯柳披金衣呢?”我問。 “我也不知道。”路金波搖搖頭,又說,“不過半年前我在日喀則的紮什倫布寺時,倒是對寺廟外的高原柳印象深刻。” 我默記扎什倫布寺這名字,打算前去。 “可以請你為我祝福嗎?”路金波說。 “扎西德勒。”我雙手合十。 “謝謝。” 路金波點個頭後,轉身繼續三步一拜,往山下磕長頭。 “要記得按時給作者版稅啊!”韓寒朝他的背影大喊。 韓寒了卻觀賞南迦巴瓦峰的心願,想往西到拉薩,邀我同行。 我心想雪漫她們會待在林芝玩三天,便決定與韓寒回拉薩。 沿途偶見沿公路磕長頭的藏民,在綿延的山路中,他們的身影看似寂寞,在我眼裡卻很巨大。 我和韓寒都覺得,這是我們在西藏所見,最令人感動的景象。 韓寒畢竟是賽車手,回拉薩的旅途快多了。 當我閉目休息時,南迦巴瓦峰的景象便浮上腦海。 車子突然劇烈顛簸,我便睜開雙眼。 “這裡在修路。”韓寒說。 看了看四周,發現是水資源局的工程,像是興建電廠。 原本不以為意,又閉上眼,但腦中的白矛突然刺破藍天。 我明白了。 西藏河川上游的水量常來自融雪,冬天天氣冷,融雪量少。 而且西藏冬天的降雨量遠比夏天少,因此冬天河川水位很低。 西藏主要依賴水力發電,冬天水位低、水量少,發電量自然更小;但因為冬天必須常開暖氣的關係,用電量卻比夏天大。 這說明了西藏冬天的發電量根本不夠,所以得趕緊興建電廠,也說明了為何這次我在拉薩天天遇到停電。 我好像明白了什麼,又好像開始擔心起什麼。 不過水力發電是乾淨的能源,不會對環境造成污染,應該可以放心。 但心裡還是隱隱覺得不安。 晚上八點半回到拉薩,布達拉宮的夜景非常燦爛奪目。 我們找了家川菜館(其實西藏的內地菜幾乎都是川菜)吃麻辣鍋。 吃到八分飽時,服務員走過來說:“十分鐘後即將停電,可不可以請你們先付帳?” 韓寒覺得很誇張,我倒是已經見怪不怪。 韓寒年輕,身手較敏捷,掏錢包的速度比我快多了。 因為他很會賺錢,人又帥,如果不讓他請客,他會折壽的。 活佛提醒我,要心存善念,所以我抱著慈悲的心讓他請客。 我建議韓寒到拉薩的另一頭找飯店,“為什麼?”他問。 “如果我猜的沒錯,拉薩會採取輪流停電。”我說。 我們果然在沒有停電的區域找了一家飯店,互道了晚安後,便進房歇息。 雖然可以開著暖氣睡覺,但我反而有些失眠。 一早醒來,韓寒說要載我到日喀則的紮什倫布寺看看。 “你才剛到拉薩,不多待幾天嗎?”我說。 “反正我要到珠穆朗瑪峰,日喀則是順路。”他笑了笑,“從珠穆朗瑪峰迴來時,再留在拉薩玩幾天。” 日喀則距拉薩約三百公里,走的是中尼公路,路況好多了。 過了曲水大橋後,我們先往南到羊卓雍錯遊覽。 “錯”在藏語裡是“湖”的意思,因此所謂羊卓雍錯便是羊卓雍湖。 羊卓雍錯是西藏三大聖湖之一,海拔四千四百四十一米。 往羊卓雍錯的途中得翻過海拔超過五千米的崗巴拉山口,山路狹窄。 彎道據說有九十九道彎,車子常貼著懸崖邊盤旋而上。 一旦兩車交會,恐怕得提心吊膽,稍一不慎便會墮入萬丈深淵,尖叫十幾秒後也未必會碰到地面。 還好冬天人車非常稀少,沿途並未與任何車輛交會。 “這地方練習賽車技術最好。”韓寒笑著說。 車子抵達山頂,聖湖羊卓雍錯便在眼前一覽無遺,湖平如鏡。 據說夏天時湖水是碧綠色,但此時四周的山無半點綠意,天空卻是純粹的藍。 湖水的顏色便跟天空一模一樣,水天一色。 羊卓雍錯在群山環抱中顯得雍容嫻靜,完全沒有波動。 站在山頂俯視清澈且湛藍的湖水,湖水好像是天上的神畫上去的,並非真實存在人間,我們只不過是看到神的繪畫作品而已。 遠處的山峰還有一座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羊湖水力發電站,利用羊卓雍錯跟雅魯藏布江之間超過八百米的落差進行水力發電。 但眼前的羊卓雍錯是如此平靜,既無流入的水,也無流出的水。 千百年來她便這麼靜靜地躺著,連呼吸時也看不見起伏。 如今要放水發電,她是否會被驚醒? 雖然羊湖水力發電站是抽蓄發電站,亦即用電尖峰時放水發電;用電離峰時,再用多餘的電力將雅魯藏布江的水抽回羊卓雍錯。 換言之,抽蓄發電的最大意義是在調配用電,並非增加電量。 因為放水時產生多少電,把那些水抽回也就要相同的電。 如果西藏的電量始終不夠,又該如何調配? 會不會因而放的水多、抽回的水少? 如果這樣,那麼美麗的羊卓雍錯是否會逐漸蒼老? 正胡思亂想間,韓寒拍了拍我肩膀,說該上路了。 繞回曲水大橋,沿著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天河——雅魯藏布江西進。 四點半左右,終於抵達後藏首府和政教中心——日喀則。 扎什倫布寺就在日喀則西北方,是歷代班禪的駐錫地。 寺內有五世至十世班禪的法體靈塔。 扎什倫布寺西邊有座強巴佛殿,“強巴”是藏語“未來”的意思。 未來佛也就是漢地的彌勒佛,釋迦牟尼佛涅槃後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將下生人間成佛。 剛走進強巴佛殿只覺得莊嚴,不經意抬起頭時突然震驚。 有尊佛像約七層樓高,矗立在眼前,感覺伸長了手就能碰觸。 這是世界上最大的鍍金銅像,佛像高二百二十四米,蓮花座高三十八米,總計二百六十二米。 佛像上鑲嵌了各類寶石,眉宇之間更鑲了一顆核桃般大小的鑽石。 昏暗的寺內照明,讓佛像看起來像是“畫”在牆壁上,有些虛幻。 我左右移動了幾步,才確定佛像是立體的,而且真實存在。 說來奇怪,不管我站在哪裡,總覺得強巴佛正微笑地註視著我,彷彿說:“嘿,你來了。” 我心裡暖暖的,有一種幸福感。 走出強巴佛殿,韓寒便問:“你為什麼一直在笑?” “有嗎?” 話一出口,才發覺嘴角掛著笑。 然後我索性笑了起來,韓寒看了我一眼,應該是覺得我瘋了。 時間快六點半,很快便要天黑,我們準備離開扎什倫布寺。 走到圍牆邊時,發現圍牆外立了一排約三層樓高的高原柳。 江南的柳樹總在水邊,婀娜多姿,像含羞的美人。 但高原柳不同,雖然樹枝依舊茂密且婀娜,但樹幹總是挺立。 眼前的這排高原柳,葉子早已掉光,看似乾枯,卻有一股堅毅之氣。 而且株株高大挺立,全身金得發亮。 我腦裡突然響了聲悶雷,這不就是“枯柳披金衣”? 原以為只是陽光的反射,但舉目四望,並沒有陽光射進扎什倫布寺。 即使是寺廟的金頂,此時也已顯得有些灰暗,但這排高原柳卻發著金光,像傳說中的金色佛光。 耳畔隱約傳來喇嘛們的誦經聲,我仰頭注視金色的柳,傾聽誦經聲。 突然間,腦海裡浮現一幅影像: 二十年前,我考完大學聯考準備填志願的那個午後。 我記得從沒在志願卡上填上水利系,所以當發榜結果是成大水利時,我甚至打電話去詢問是否計算機出錯? 這些年來,這個謎團始終存在心中。 但此刻腦海中的影像清晰地顯現,那個午後我坐在書桌前望著窗外。 然後我好像突然領悟了什麼東西,於是低下頭開始劃志願卡。 我看到我在志願卡上劃了成大水利的代碼,我甚至還看到代碼。 我心下突然雪亮。 沒錯,我確實填了水利系。 “餵!偷生的螻蟻!” 腦海中的影像被打散。我轉過頭,竟然看見滄月在十步外。 “你怎麼也在這?”我往她走了幾步。 “你走路變正常了。”滄月笑了笑,“沒得到高原反應吧?” “我已經忘了有高原反應這件事了。”我也笑了笑。 滄月說那天從機場載我到拉薩後,便到處走走,今天剛好來日喀則。 “我已經聽見西藏的聲音了。”她說,“生命果然值得熱愛。” “是啊。” “我得好好寫篇小說,宣揚螻蟻尚且偷生的觀念。”她又笑了。 “最好是這樣。”我說。 滄月揮揮手,道聲再見便走了。 我和韓寒在日喀則找了家賓館,吃過晚飯後便休息。 我躺在床上,想起這二十年來時常埋怨當初念了冷門的水利,而不是熱門的電機、機械或信息,以致常覺得鬱鬱不得志。 但現在心中法喜充滿,這一世當個水利工程師是有特殊意義的。 剛閉上眼試著入睡,喇嘛們低沉的誦經聲彷彿又響起,而金色的高原柳在腦海裡越來越大,最後整個畫面充滿金色。 一覺醒來,神清氣爽,彷彿得到新生。 韓寒要繼續西行到定日,然後前進珠穆朗瑪峰;我則要回到拉薩。 我和韓寒道別,並感謝他這幾天的幫助。 “要好好拍電影啊!”韓寒的車子起動後,我朝車後大喊,“別光顧著和女孩子談戀愛啊!” “師兄!”韓寒將頭探出窗外喊,“這樣也是一種執著啊!” 我到貢覺林路上搭車回拉薩。 下午四點左右回到拉薩,一下車我便直奔瑪吉阿米。 “哇!”石康帶著一壺青稞酒走近我,“幾天不見了!” 我和石康聊起這幾天的所見所聞。 “原來藍天刺白矛、枯柳披金衣是這意思。”石康似乎恍然大悟。 我說我的假期結束了,明天得回台灣。 石康說他這代理老闆的身份今天也會結束,明天真正的老闆會回來。 “明天我送你到機場吧。”石康說,“然後我也想去珠穆朗瑪峰。” 離開瑪吉阿米,我打了通電話給雪漫。 雪漫說他們晚上會回拉薩,見面再說。 “我要回台灣,不去珠穆朗瑪峰了。”一見到雪漫,我便說。 “你找到自己了?”雪漫問。 “算是吧。”我說,“而且我從此不再迷失,所以也不需要尋找。” “恭喜你。”雪漫說,“那麼你不用再到珠穆朗瑪峰了。” “可是我還不知道七喜是誰?” “別執著了。”她說,“何況你知道自己是誰就夠了。” “我可不可以再執著最後一次?” “嗯?” “讓七喜再幫我買回台灣的機票吧。” “這不叫執著!”雪漫大聲說,“這叫得寸進尺!” “說說而已。”我笑了笑。 雪漫拿出一張藏紙要遞給我,我說等等,然後先戴上手套再接過。 字條上面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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