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納喀索斯的倒影——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故事

第7章 第五章愛情恐怖主義

班會課時,劉大悲說道:“最近我聽說我的好朋友曾煒老師,在他們12 班講了許多有關我的事,說我有'魏晉風度,名士派頭' —— 我當真有那麼可愛嗎?我怎麼從來沒發現啊?!是不是你們中間的個別人做間諜,向別班的同學出賣我在高一( 3 )班的隱私呢?這個得好好查一查,看看誰是'漢奸'!有道是'家醜不可外揚',家美就更不可外揚了!老子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你們有時候不要傻乎乎出去亂講。不過,要是講了就講了吧!劉大悲頂天立地,光明正大,有什麼不可以告人?!但是我得提醒一句,你幫我做廣告,我可是一分錢廣告費都不出的哦!”

大家嘩啦啦笑開了。 只聽他繼續說道:“其實說起來,來到廣東,我是很喜歡這裡的。人情風物,無一不美!既然我的朋友都在班上公開誇我了,我也來表揚一下我的三位好朋友吧。先說謝老師,他是潮州人,是我們中間的老大哥,寬厚和平,多才多藝。你看他教化學吧,文學也懂得,書法也擅長,品茶的功夫一流,唱歌更是不用說,國語的、粵語的、閩南語的,樣樣唱得非常好。凡事喜歡鑽研,擺弄各式各樣電器,電腦科組老師的電腦壞了,自己弄不了,還要來請教他!天生的聰明有情調,對朋友又是誠摯用心,毫無保留。疏淡爭名奪利的事情,閒雲野鶴,自在逍遙,有滋有味地享受每天的生活。他是我見過的最富於人性的一個人!至於長得帥就不用說了吧,大家都見過。上次我給他一句品題,用唐伯虎的詩,說他是—— '世上閒人地上仙'!真的是這樣子,我在辦公室和人開玩笑說:我要是個女的,非嫁給他不可!呵呵……

“再說曾煒老師, 12 班的班主任,我們學校的團委書記,和我一樣教語文。河源客家人。熱情大度,通達人情。他看世間一切東西,無一不好。約女朋友去看那個爛電影,全國人民都罵得一塌糊塗。他看完回來跟我們說,挺不錯啊,万牛奔騰的場面挺壯觀啊。我們是極度鄙視那樣的垃圾片,提都不想提它。可曾老師覺得導演也不容易,蠻辛苦的。陳凱歌有這樣的觀眾,真是太幸福了!說這話時,他非常真誠,把我和謝老師聽得一驚一乍的。他這人就是如此,體諒人。他老家那邊有位小學老師帶著小孩到這裡來看病。其實他和那位老師只是一面之緣,他就請人家住到自己家裡,又四處幫著打聽醫生聯繫大夫。我剛到嘉樹中學時,什麼人也不認識。他主動來找我玩,幫我做這樣做那樣,又介紹朋友給我。他做這些都非常自然,他能深刻地體恤別人的難處。更難得的是,他不是同情一下你的遭遇就完了,他還想方設法幫幫你,即使他與你素不相識。在他身上,有一腔古道熱腸,非常非常之難得!他多次幫那位小學老師求醫問藥,我們都以為那人是他什麼親戚。偶爾我好奇問了一下,才知其實只是普通老鄉而已。類似的事他經常做。我有時想,要換了我,我也可以做,但三番五次,我肯定嫌煩!想做好事,卻又怕麻煩。曾老師的不可及之處,就在這裡。我當時對謝老師講了一句話,說:'不意來廣東,復見古之君子!' —— 這可算得對我對曾老師的評論。

“最後是教美術的區君瑞區老師。你別看他平時木訥寡言,一臉嚴肅。他的油畫、水彩、素描、工筆、版畫、行書、篆刻,樣樣來得!廣州美術學院四年看來沒白混!他是你們當地人,大孝子一個!朋友裡面,數他花錢最省。經常回家去看父母!整天念叨的都是買房啊買車啊這類事,他是想把父母接到大房子來住!他可能平時沒向你們誇過他的成績吧。你看他在學校裡、學生面前,不顯山不露水的。其實人是非常勤奮,經常畫畫到深更半夜。他在許多專業的美術雜誌上都有發表作品,每月還給幾種通俗讀物畫插圖。我們學校每次開晚會,不知大家注意沒有—— 大禮堂那些漂亮的背景都是他畫的,字也是他寫了然後刻的,整體的舞台裝飾都是他設計的。我對他說,有天你肯定會出名,但膽子要大一點!我覺他是有點踏實過頭了。我用魯迅的一句詩形容他—— '於無聲處聽驚雷!'

“來到廣東,能結識他們三位,真是非常幸運,非常開心。教書之餘,我們四個幾乎天天泡在一起,喝茶、聊天、看電影、讀書、練字、品嚐美食,典型的'四人幫'!除了曾老師有女朋友外,剩下我們三個都是快樂的單身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好多人都注意到我們四個,有時是五個,經常下午坐著兩輛摩托車, 風馳電掣出門去!去幹嘛呢?去找好東西吃啊!所以你看,我才來廣東兩個月,都長五六斤肉了!呵呵。但最快樂的不是去吃東西,而是去吃東西的路上,那種生命飛揚的大歡喜!每次我都在心裡默誦杜甫的一首詩,那是寫和李白相遇時的干雲豪氣—— 秋來相顧尚飄蓬, 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

飛揚跋扈為誰雄? ! 杜甫遺憾的是他和李白,大家都沒做成神仙。可神仙有什麼好呢?孤零零地住在冷冰冰的天上,就算長生不老也來得不痛快!有二三良朋佳友在一起玩,神仙我也不做!我也學徐志摩一樣唱: 我不想成仙,蓬萊沒有我的份, 我只要地面,情願安分的做人! ” 林嘉妮沒想到生日那天,忽然收到老師的賀卡。九月二十一日,班裡沒人知道。只有在廣州上學的好朋友黃思萌發來一條短信。她長這麼大,從來沒過過生日。也不覺得像別人那樣張羅著請客啦、唱K 啦、蛋糕啦、送禮啦有什麼意思。不過是一年中很普通的一天。一年又一年,有好幾年過了她才想起來。 一張非常精緻的賀卡,許多粉紅色的漂亮天使張開翅膀在天空翩翩飛舞。裡面寫著:“林妹妹生日快樂!哈哈,都花季了,不要躲在幽暗的角落裡綠肥紅瘦,還是來陽光下開個滿艷吧。”她看了不覺嘻嘻笑了。她明白老師的意思,是嫌自己對人嚴冷,和同學沒什麼交情。大家都認為她驕傲,其實她只是不喜歡勉強自己去做什麼。女生們都結對出入的,有時是兩個,有時是三個,有時更多一點,抱成一團,出入隨行,榮辱與共。男生也是,不過不那麼厲害,組織也不那麼嚴密,結伙的人數則更多。一如劉大悲某次嘲笑的:“上廁所都要一起!下次脖子上掛個計時器,到了廁所,大家一起喊: 1—2——3 !”嘉妮是獨來獨往的。她不願意和誰結對子,不要受到那份束縛,為了某種安全感歸宿感而犧牲自己行動的自由。她又觀察到,有多少朋友反目成仇互相傷害,都是因為走的太近的緣故。她偶然讀到一篇文章,說人與人的相處就像冬天互相取暖的豪豬,離得太近會扎著對方,太遠又不足以獲得溫暖,要保持適度的距離。她覺得很有道理。每次有人試圖靠她太近,要拉她進一個圈子時,她馬上選擇逃離,有意和人家疏遠,寧願忍受誤解也再所不惜。有時她自問是不是天性冷淡,似乎不大好,可要像一般女生那樣,她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索性就我行我素了吧。不時也有一點點孤獨,但那份孤獨像一個常在手裡把玩的小物件,由起初的忍受變成了喜歡,又由喜歡慢慢變成了溺愛。那份酸酸的澀澀的滋味,如同冰凍的新鮮檸檬汁,能讓自己始終保持清醒和警惕。但在普通的交往上面,她還是很隨和的一個女孩,只是“看上去很冷”。

老師送自己賀卡,她真的很意外。她不是什麼班幹部,僅僅因為中考數學成績是班裡第一名,數學老師讓她做了數學課代表。開學已經一個月了,她和劉大悲幾乎沒怎麼說過話。她喜歡語文課,而這喜歡就是從遇到劉大悲開始的。從小到大,她總是愛數學勝過語文。雖然也喜歡看詩詞小說一類的課外書。初中時,她的數理化好過語文歷史一類的科目。解數學題是一種享受,一種自娛自樂的遊戲。這在女孩子裡面是非同尋常的。理科的知識讓她洞見了天地萬物背後隱藏的大秘密,又清晰又嚴整,聖潔而純粹。而文科一類,老師除了照本宣科就是東拉西扯。語文課好像是政治課的註腳,陳詞濫調,面目可憎,不知所云的揭露啊讚揚啊熱愛啊反動啊革命啊,每個句子下面都埋藏著地雷。上課就是探雷,找出原作者設下的種種圈套和埋伏,真是無聊透頂。上課絕大多數人都不怎麼聽的,語文是受歧視的科目,連語文老師都成了平庸乏味的代名詞。可遇到劉大悲,“一洗凡馬萬古空”。她才知道語文課是如此美妙的。那些普普通通的字眼下面,埋藏的不但有戲劇化的玄機,還有大片大片的美,像木棉花開一樣,緋紅的花朵如云如霞。古人和今人的音容笑談,歷歷在目聲聲入耳栩栩如生,他只須輕輕一句話,就像阿里巴巴念動“芝麻開門”的咒語,黃金珠玉鑽石瑪瑙的寶庫立刻訇然中開,“日月照耀金銀台,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天姝揮袂,仙女散花,五彩繽紛,漫天翔舞,美麗新世界盡現眼前!她這才明白,原來人世和萬物有另一種的別樣風情,不同於靜止莊嚴沒有感情的數字世界。常常一節課下來,第二天走在路上,路兩旁的榕樹都好像綠得與昨日不同,她彷彿第一次見它們似的。

第二天晚上,嘉妮到辦公室當面感謝劉大悲。她有點緊張,第一次主動拜訪一個陌生的異性,對她全然是新鮮的經驗。到時,老師正斜倚在椅子裡,捧著厚厚的一本書,電腦小聲放著音樂。 “林嘉妮,坐啊!”老師倒扣手裡的書在寫字台上,轉身招呼道。嘉妮瞟了一眼:《西方正典》。 “劉老師,謝謝你的賀卡!” “呵呵,小事啦。你就為致謝而來的嗎?”劉大悲微笑道。 “算是吧。我每次都把自己的生日忘了。我覺得很奇怪,老師怎麼知道的?” “你們的檔案、資料、名冊我這裡有啊。” “哦,對了,你是班主任,這個我都忘了。但我還有一件事想不通,為什麼老師要送賀卡給我呢?” “呵呵。我這裡有十種以上的答案,你想听哪種?”

“是嗎?我要那個標準答案。” “可答案之間都是平等的,誰也不比誰更標準。” “那就十種一一說來吧,我來選擇。” “那我得說到明天早上去了!其實很簡單,就是覺得你很用心,上課也好作業也好,是個好學生……” “可班裡的好學生很多啊,又不止我一個……” “怎麼,你懷疑劉大悲居心叵測了?呵呵……” “也不是了,只是覺得意外,又驚喜。” “是嗎?呵呵。好啊,我也只是'隨緣'。那天偶然翻看你們的名冊,看到你的資料,靈機一動,就想給你一個驚喜嘛!無心的,'云無心以出岫'……” “我昨晚想了好久,忽然有一個發現……” “什麼發現?” “就是關於老師送賀卡、記得學生生日這件事……”

“哦,你還把我的行為研究了一番啊?說說看,有什麼發現。” “我發現老師你呢,不是每個人的生日都送的,而是有所選擇。凡你送到的對象,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和你私人關係好的,比如像黃凱、歐陽菲菲你都送了。另一類是班裡的—— 怎麼說,就叫'弱勢群體'吧。平時少人關心少人注意沒什麼朋友的人,像龔舒、莫少華。當然,這是我很粗略的一個劃分,瞎想的,老師你見笑了……” “哎呀,你這個林嘉妮啊,你怎麼就這麼聰明呢?!連我都沒注意到自己是這樣的。你一說,我一想,哎,還真是這樣的!嗯,聰明聰明!” “老師是把我也算做'弱勢群體'了。呵呵。我雖然常常一個人,卻是獨而不孤,不像老師你想的那樣。不過,我還是要謝謝老師你。”

“嗯,我想你也是。開學一個月了,覺得高中生活怎樣?” 嘉妮和老師聊起來,完全印證了她的估計,劉大悲一點也不“兇惡”,不但不兇惡,反是蠻可愛一個人。她一直都不相信,能在課堂上把一篇篇課文講得驚紅駭綠妙趣橫生,讓人沉浸在美和自由中恍然自失,會在生活裡是一個乖僻暴虐、不近人情的人。第一冊課本,是從古文開始的,學完《靜女》《氓》,劉大悲總結時道:“這編書的人也用心良苦,《靜女》寫初戀少女的甜蜜,《氓》訴說棄婦的傷悲,女孩子們要注意了—— 看看,從初戀到成為棄婦只有一步之遙!”班里大笑。上《離騷》時,光是“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一句,都講了近兩節課,介紹了古代天文曆法的種種制度,讓人大開眼界。嘉妮從那才明白了“陰曆”、“陽曆”、天干地支、各類紀年法等等是怎麼回事。講到“ 扈江離與闢芷兮,紉秋蘭以為佩”一段時,劉大悲道:“大家想想看,這個人渾身披掛著香花香草,每日吃的是秋菊的花瓣,喝的是木蘭花上的露水,睡的是江邊的野地,這是哪個部落來的?除了愛臭美的瘋子和野蠻人之外,好像沒人這麼幹。”班裡又是大笑。 學《上邪》這首詩,劉大悲讓大家起來談談感想,所有人都照資料上的意見,表現了那個女孩對愛情的熱烈堅貞什麼的。他道:“我跟你們的看法都不一樣。說實話,我要遇上這樣的女孩,肯定退避三舍,躲得遠遠的。為什麼呢?不安全啊。愛得這麼尋死覓活的,天崩地裂她都不跟你分手,太可怕了!這是一種把死纏爛打發揮到極致的愛情觀。你們經常從電視、報紙、網絡上看到這樣的報導,說某男和某女戀愛,或者是男的把女的甩了,或者女的把男的甩了,然後一方不服,伺機報復,潑硫酸啊殺人啊僱人將對方打個殘疾啊等等,或者是戀愛不成,就自殺啊上吊啊跳樓啊服毒啊割腕啊,諸如此類。這都是發生在像《上邪》一類男生或女生身上。愛情本來是很美好的事,是給人更大的自由而不是扼殺自由,可是呢—— '情到濃時情轉薄', 因愛生恨,釀成大禍。所以像《上邪》這樣呼天搶地發誓賭咒的女孩,死了化成灰都不放過你,實在可怕!我稱這種以生死相威脅的情感方式為—— '愛情恐怖主義'。這樣的女孩或者男孩,你們見了都要躲起來才好!愛也要是正常的,愛的太多或太少,'過猶不及',都不會有幸福。” 劉大悲的課往往如此,他講得不僅僅是文章,而是人生。語文課於是便和普通生活發生了重大的關聯。學一篇文章,得到的不光有知識,還有理解欣賞人與事的一種嶄新方式。嘉妮覺得,老師的課讓她重新發現了天地萬物和日常生活,她眼睛上的一道薄膜被剝去了,她常常不由得驚嘆:哦,還可以這樣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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