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沙漏Ⅲ

第6章 沙漏III-6

沙漏Ⅲ 饶雪漫 8587 2018-03-13
不得不承認,他的懷抱,在我身體不適的時候,還是有些溫暖和妥帖的,而且,還讓我有一些不想推開的可恥念頭。不過,我最終還是推開了他。他不計較,取下他的圍巾對我說:"要不我拉著這頭,你拉著那頭?我怕你摔倒。"剛剛心情有些平復的我又忽然生氣了,甩掉他的圍巾一個人大步走在前面。 我一直走到校門外,他追上來,用那條圍巾緊緊勒住我,一直把我勒到他面前,惡狠狠地說:"你還往哪裡走?還不乖乖跟我去醫院?" 剛才的嘻皮風格轉瞬即逝,又恢復惡人形象。 我憑什麼要乖乖?他以為他解釋了我就一定要原諒,他以為他在飯桌上自以為是的刻薄用一句"抱歉"就可以讓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除卻認"賊"作父別無他選的莫醒醒乖乖?

豈有此理! 仇人的兒子,要你來扮什麼古道熱腸? 我用我在冷風中幾乎睜不開的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了他一眼,然後猛的推開他。他史料未及,往後倒退了好幾步,手上的圍巾也掉在了地上。 我踩著他一定無比昂貴的圍巾,義無反顧地往前方跑去。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覺得頭腦無法再驅使雙腿,手腳冰涼得沒有知覺。我終於停在路邊,喘了幾口氣後,我又不得不繼續我的腳步。因為我分明看到,他就在幾十米開外,和我隔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而且他看上去絲毫沒有任何累的樣子,見我停下,還用手裡的圍巾對我揮了揮。這個發現讓我猶如墜入深海般絕望。記憶中的某個酷夏時節,陽光蒸發了天地間所有水分,除了疲軟的樹葉和倔強的我,只剩下身後那個一直堅定跟隨的腳步。西落橋邊,他終於走到我跟前,用冰紅茶觸碰我灼熱的胳膊。他滿頭滿身的汗,仍然笑著對我說:"1小時47分,原來你是運動健將。"我其實一直沒法忘記,沒法忘記他的微笑和眉眼,像沒法忘記他餵我稀飯時輕輕囑咐著說:"小心燙。"

小心燙,小心燙…… 我眼前又恍然浮現起那年南京的冬夜,彷彿周遭又飄起幻覺般的鵝毛般大雪,他衝過來,將失去理智的我推出車海,他好像跟我說了句:"醒醒,我把一切都還給你了。" 還給你了,還給你了。 幻覺又來了,無法抵擋。耳畔依稀傳來呼呼風聲里江辛一聲比一聲嚴厲的怒吼:"給我回到車上去!回到車上去!"我搖晃著腦袋,好想把一切與愛恨有關的話語和麵容都抹盡,揮散,讓我忘了我是誰,讓我忘了我來時紛亂的腳步。腦袋終於彷彿岩漿侵入般灼熱,視線也暈暈糊糊地發脹,我好想就一頭栽在路邊的那棵樹下面,死死睡過去……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在輸液。 我的左手臂,被黑色的圍巾緊緊纏著,幾乎感覺不到冰涼液體的侵入。

頭痛已經好了很多,我看了看身邊,他不在。輸液瓶中的液體已經滴盡。 我自然抬頭尋找他的身影,才發覺他正帶著護士來。 "醒得很是時候。"在護士幫我拔針時,他微笑著對我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微笑--真正的。輸液室裡溫度高,他自然地把襯衫的鈕扣解開幾個釦子,我漸漸復甦的嗅覺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香水的味道。 他也喜歡薄荷?我有些驚訝和不敢相信,可又忍不住努力嗅了嗅。這一嗅不要緊,我的鼻涕不知道怎麼回事流了出來,我非常尷尬,手還被護士握著,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他立刻發現了,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深灰色的手帕,輕聲對我說:"不要動。"他用自己的手帕替我擦掉了和我的心情一樣尷尬的我的鼻涕。

他用深灰色的手帕,是深灰色。 而且,那上面無可救藥地有一股比空氣中更加濃烈的薄荷味道。 他把手帕一卷,隨意的放進自己的口袋裡。 "跟我回家。"我仍然沉浸在那股恍惚的薄荷香里,他已經用不容置疑的口氣這樣說道,"過完這個週末,我再送你回去。" 在薄荷香氣的指引下,我終於跟著江愛迪生回了家。 華燈初上的北京城裡,除了喧鬧的交通和永遠有話說的電台節目主持人,一切都是最靜默的。 包括出租車裡的我。其實我仍然在回想剛才的暴走,為什麼他不追上來直接把我打昏再扛走呢?這樣他或許贏得更徹底些。 愛迪生倒是心情不錯,與一樣聒噪的司機談論胡同的歷史。 多多少少,我對這樣的獨處感到有些彆扭。所以在他掏出鑰匙打開房門的時候,我差一點就奪路而逃了。然而,就在他打開門亮起燈的那一剎那,我看到窗內一根細長彷彿晾衣繩的線上,用夾子夾起的照片。

那是我。 我情不自禁的走上前去,揚起頭,凝視那些照片。 他配合地把日光燈滅了,亮起了暖黃色燈。 他在我的身後抱著臂,笑著用讚歎的口吻說:"這是我回國後第一批力作,哈哈。" 他看上去很自戀,我是從窗戶的反光裡看到他的表情的。但我沒有回答他,也沒有回頭。 他沒有多做停留,而是一邊走向廚房一邊大聲說,"意大利面如何?我會煮得爛爛的,加多多的咖哩,融化你的牙齒。" 我伸出手,毫不猶豫地把那些照片統統摘下來,收好,緊緊地握在手裡,然後飛奔到我的閣樓上去。 我彷佛盜竊勝利一般的喘著氣,將照片藏在枕頭下面,又忍不住把它們拿出來,就著天窗的月光,一張張仔仔細細看過去。照片有的被他做舊處理,有的是黑白,無論哪種光線特效下的我,都有一種說不清的,奇異的美。老實說,雖然他的著裝風格古里古怪不成體統,但我卻不得不承認他的攝影技術。可技術再好,他也是個不禮貌的藝術家,不值得尊敬。這樣想著,我又心安理得地把照片塞進床頭的小櫃子裡,整了整衣服,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似的,往樓下走去。

樓梯只走了一半,他就探頭出來,說:"你偷了我的照片?" 我不置可否地轉過頭去,緊抿著嘴唇。他反而快活的笑了,真是一個十足的缺心眼。 我仍然站在台階上,他已經端出了兩盤色澤誘人的麵條,已經幾步走到我身邊,大方地對我說:"請坐。" 我在台階上坐下。 江愛迪生在我左後方坐下,把其中一盤面遞給我,又分給我一根銀叉,然後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我背後披上一件他的大衣。 "滿天繁星,不欣賞實在太可惜。"他抬起頭,讚歎地說。 那件衣服上滿滿的薄荷味道,像一個隱形的圈套,把我牢牢鎖在這片和露台相連接的台階上。 我看向天空,果然,平日鮮見的密密匝匝的星星,大小不一,卻都趕在今天,在這個北方工業城市的天空聚集。顆顆明亮,潔白的光芒彷彿來自切割優良的鑽石。

很小時就听過傳說,一顆星星隕落,一個人便死去。如果傳說是現實,不知在這廣袤天空裡,代表我的那一顆星,在哪個方向?又能閃爍微弱光澤到何時呢? 唯一可確定的是,它的身邊一定沒有別的星星看護,它正孤獨地看著我,正如我在苦苦尋找它。 我又陷入癡想,他不客氣地把他的叉子伸進我的盤子裡,叉起一塊洋蔥放進嘴裡,閉上眼享受了片刻才睜開眼,用一種無與倫比讚歎的口吻說道:"不愧是江愛迪生做的,實在是太棒了,快嚐嚐。" 我叉起一塊意大利面放進嘴裡,味道差強人意,不知道是不是我失去知覺的味蕾在作祟,我遠沒有他吃得香甜。 倒是他身上,仍然揮之不去的薄荷香水味,讓我略有些失神。不知道為什麼,他看上去沒有第一次那麼囂張和討厭,除了一些痕跡太重的假幽默之外,沒有特別叫人厭惡的地方,不過,誰知道這是不是另一場有預謀的暗算?無親無故無人幫的我還是小心為妙。

"你要多做運動。"他說,"這樣才會健康。" "哦。"我說。 "明天我就去川西采風。"他說,"聽說那裡的冬天別有風韻。" "哦。"我繼續含糊的回答。 "以前看過一個記錄片,弄得我對川西很嚮往。"他忽然把頭湊近說,"要不你陪我去?" 這是一個和壞天氣一樣讓我措手不及的邀約。不過,我當然知道這是一個玩笑,哪有第一天邀請別人,第二天就出發的道理?所以,我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迴避了他饒有興趣得眼神,只顧舔著手中的叉子,就當沒聽見。

"你的沙漏呢?"他並不介意我的不禮貌,而是忽然笑著問我。 我下意識地回頭張望,又看到那扇通向閣樓的門,心裡湧起一股安寧的感覺。 "是你的寶貝吧,能不能告訴我它代表著什麼?"他問。 "遺忘。"我下意識地吐出這兩個字,忽然反應過來在他面前這麼說話顯得太過嬌情,於是又畫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我瞎說的。" 真要命,還是閉嘴地好。 不知道是不是很少主動去和別人溝通的緣故,我發現自己已經越來越不擅言辭。 我還在發楞,他卻毫不客氣地用他的叉子敲敲我手裡的盤子說:"吃掉!" 好不相似的父子,我簡直被那一模一樣的語氣嚇住了。可這偏偏讓我想到和我患著一樣絕症的白然,那個竭盡全力把番茄塞進嘴巴里的婦人,那時候如果是江辛陪在她身邊,她會不會好起來呢?

愛迪生看著我茫然的表情,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又神遊了?你的面冷了,不過,你可以要求我替你再熱一下。" 我覺得我就要分不清楚他和他。但不管是誰,他們對我的好都一樣地讓我痛苦,讓我窒息,我沒有再吭聲,而是飛快地把一盤面吃了個精光。 "喀嚓!"我又聽到了熟悉而討厭的照相機聲音。再抬頭,他已經跪在最低一節樓梯旁,後背靠著扶手,再次按動了快門。 這次絕對不能原諒他。我丟掉了手中的勺子,衝下樓梯去奪他的相機。讓我意外的是,他並沒有逃開,而是笑呵呵的看著攥緊拳頭的我。 他大方的把相機遞給我,鼓勵地說:"砸碎它,來。" "你以為我不敢?"我大喊。 "喀嚓"這致命的快門,又在我臉上的表情還來不及收回時響起,一片白光閃爍之後,我的雙眼幾乎盲掉。我震驚加絕望,氣餒地跪倒在地板上。 "對不起,"他俯下身子,將照片調到剛才我狼吞虎咽的那一張上面,在我耳邊輕輕說:"誰叫我是攝魂師呢。" 我不得不承認,他拍出了我的魂。棗紅色燈光下,我皺起的眉頭和彷彿在被我虐待的食物,都以鮮明的狀態呈現在底片上,被永遠定格。 他伸出手輕輕抹掉我嘴邊的番茄醬,說:"我去洗碗,你去休息。" 那晚我沒有回學校,而是睡在小閣樓裡。 這個夜晚沒有想像中難捱,江愛迪生收拾完廚房之後,把藥和開水送到我房門口,敲門。我起身把門打開一道縫,他徵詢地說:"要不要我餵你?" 我嚇得趕緊接過來,關上了門,就像關上了我又要迫不及待氾濫的記憶。 餵我吃藥的男生,是留在我十七歲章節裡最後的省略號,從他為我衝進車海那一刻起,故事就永遠不會再有續寫。 我要懲罰我自己,懲罰,永遠不停息地懲罰我自己。 聽著江愛笛生下樓的腳步,我才發現我忘記把大衣還給他,於是我把它掛在我房裡的門把手上,淡淡的薄荷味充滿了閣樓。 他沒再問我要那些照片,彷彿知道我回來就是要拿走這些照片似的。又或者,他根本就是為了把這些照片送給我,也許他那裡已經有無數備份了。這讓我一下子洩了氣,沒有絲毫獲勝的感覺,而是非常沮喪,甚至為自己的行為感到些羞愧。但我終究沒有把這些照片再還給他。 天窗果然透出清冷月光,在乾淨的被子上照出一塊小小的光斑,但並不可怕,反而出奇的讓我感到安全。如果這直射而下的月光,是通往回憶之門的神秘地帶,只要站在原地不動,就能置身過去種種,想要回到何時就能回到何時。那我一定要它帶我到八歲之前--西落橋上的蔣藍把仇恨的口水吐在我身上之前,如果不能回到那時,那絕不踏足時光機器半步。絕不。 我在充斥著薄荷氣味的空氣裡睡了過去。 一夜無夢。 醒來的時候看表,赫然是九點一刻。 我疑心是我爸的舊表出了問題,再拿出手機看,居然還是九點一刻。 我的心滾過一陣小小的熱流。一定是這種感冒藥有助眠作用,否則,我怎麼可能擁有如此舒服和安定的睡眠呢。小閣樓裡沒有梳洗的地方,我只簡單地梳了頭,穿好衣服下樓,才發現江愛笛生已經走了。 桌上留著一張紙條和一把亮晶晶的鑰匙。紙條上的話是:"有空替我來照看一下這裡,記得按時吃藥。YOURSEDISION。" 他的中文英文,寫得都很漂亮。 我握著那枚鑰匙,將其小心地放進了我包的內袋。 我並沒有打算常來。 從前連家都不願意回的我,在這個根本就沒有"家"可言的偌大北京城,更不可能妄想去擁有什麼家的感覺。 那不過是誰誰誰的一廂情願罷了,雖然,他費勁心機要寵我若親人。 所以,事實上是,自從江愛笛生走後的一個多月,我都沒有去過那個房子。我很忙,我開始仿照許多讀服裝設計的同學那樣,跟網上的一些私人服裝作坊聯繫,問她們是否需要人手,同時接一些家教的活,教小學生畫畫,還有寫作文。做家教不是我的興趣所在,收入也不算高,但是至少可以讓我少去碰卡上的那些錢。 並且,這段時間裡,學校裡開始傳出關於我的謠言。那個送花的男生一直在網上查我的消息,撅地三尺,居然查到了天中的論壇上,在舊貼子上翻出了一些我的照片。於是,關於我是"拉拉"的消息就這樣不脛而走。這樣一來,他追不到我並不是他的失敗,而是我本人的某種取向有問題。 奇怪的是,我沒有憤怒,只是有些許的失望。或許是因為從在天中開始,我對各種奇怪的眼光早已習慣。對沒有朋友的生活也早已習慣,所以,才會如此安於天命吧。稍許的失望,只在於原本以為在藝術院校裡,女生們視野會開闊得多,風言風語沒有市場,結果發現並不是這樣。流言無論在哪裡,都是傷害人最厲害的武器。 稍有空閒的時候,我喜歡到畫室裡畫畫,畫畫不是我的專業,但那間畫室讓我安寧。厚厚的窗簾一旦拉上,我心裡深灰色的秘密就會如同裊裊霧氣般釋放出來,讓我可以得到暫時安靜。偶爾,我也會去校門口那間叫"最初"的畫廊看看,那里長年掛著一幅畫,叫《一隻不會飛的鳥》,我真的很喜歡那幅畫,不美的少女,長了鳥的身子,紅唇似血,黑髮如瀑,用固執的眼神望著夜空。可是店主說這不是真品,所以不賣。不過她告訴我畫這幅畫的人叫夏吉吉,她在我們學校讀過書,而且已經成了一名著名的畫家。 我在網上搜索夏吉吉這個名字,果然找到她的很多畫。但是關於她個人的介紹幾乎為零,真是低調得可以。可我卻發瘋般地愛上了她的畫,到處尋找。我總覺得她的每一幅畫都能說到我的心裡去,她最擅長水粉淡彩,偶爾畫油畫。用色時而冷艷奇崛灼人心魄,時而淺淡勾勒近乎虛無。她一定比誰都深黯孤獨的力量,所以,才能畫出如此脫俗落寞的景物和人。每一幀飽含孤獨和堅韌的畫,都像劍一樣刺穿我的心臟,痛,卻也同時讓我得到如釋重負般的快樂。遺憾的是她只舉辦過寥寥幾次畫展,更不參與訪談,連她的畫冊都找不到,聽說它們只在香港出版過,我只能在網上搜到少許資料,可畫冊的扉頁上的句子讓我差點淚如雨下。 這個天才的女子說:失去一切都不可怕,怕只怕我們抵抗不過回憶。 冬天是真真正正的來了,我從來都沒遭遇過如此冷的冬天,老天恨不得冰凍一切,就連閉著嘴巴在室外走久了,嘴唇隨時都會有粘上的危險。每周有兩堂家教的課需要穿越半個北京城。每天下午四點放學後我穿上厚厚的大衣從學校出發,等我再回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十點多鐘。我不習慣在學生家裡吃飯,於是都是路上隨便買點吃的,或者餓到宿舍裡給自己泡碗麵。 我帶著一種近乎於自虐的心情整天忙碌,不許自己覺得自己苦。 寒假快要來臨的時候江辛給我打電話,問我何時放假,並說替我安排好機票。我支吾著說學校有一些活動,我可能就不回南京了。誰知道他答我:"也好,那我們就乾脆在北京過年算了。" 他總是這樣一廂情願,把我當成他的家人。可我卻一直幻想著,可以有展翅高飛的那一天,離他遠遠的,從此再不相見。聽上去絕情絕意,卻也是我對他對自己的一種償還。在這些無望的日子裡,我還是維持著我的微薄的理想,不想輕言放棄。 "我又往你卡上打了錢。"他說,"冬天的衣物,你自己添置一些,我有點忙,估計快過年了才能去北京。" "不用費心。"我說,"我很好的。" "醒醒。"他嘆息說,"其實你念大學後我其實我一直不習慣。" "噢,我要上課了。"我說完這句,有些慌亂地把電話給掐了,我就是聽不得他在電話裡那樣跟我說話,像是我的父親,我如假包換的親人。我恨自己會心軟,忘掉那些仇恨。不,絕不能讓他如此遂心,絕不。 失去一切並不可怕,怕只怕我們抵抗不過回憶。 其實那天是周四,我一周裡最清閒的一天,既沒有課也沒有家教。我穿好一個冬天都沒有換過的藍色大衣,收拾好東西,準備去畫室打發一個下午,我剛走到畫室門口就看到那個男生,他站在那裡,死死地低著頭,像是在等我,又好像不是。 我繞過他想走進去。他卻忽然抬起頭大聲喊住我:"醒醒,莫醒醒!" 我停下來,看著他。 他臉色很灰,用絕望的聲音對我說:"你不要怪我,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是希望能了解你的一切,所以才那麼做,卻沒想到有那麼多八卦的人,把事情傳得完全走樣,你要相信我!" "我不需要你的解釋。"說完,我往畫室裡走去。 "真的不是我的初衷。"他拖著哭腔對著我的背影喊道,"我發誓,請你一定要原諒我!莫醒醒,你一定要原諒我!" 我沒回頭,也沒有吱聲。 他站在教室門口,一直望著我,也不走。 深深的灰色的天空,深深的灰色的學校建築,深深的灰色的教室連廊,深深的灰色的鉛筆素描,深深的灰色的我的毛衣。我低頭畫畫,卻管不住自己的心,這個美術教室平時很少有人來,在這麼冷的天氣,又背光,所以靜得出奇。不過我相當喜歡它的靜,可以讓我專心臨摹夏吉吉的畫。當我在一張白紙上用力地塗抹色彩的時候,我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覺得我的胸前應該有一塊彩色的圍巾,如果它在一片深灰中像一團五彩的火焰一樣跳躍起來,這個冬天可能就不會那麼寒冷了。 我是那麼的懼怕冬天,卻偏偏選了這麼一個北方的城市來讀大學,真是蠢到家了。 或者,我可以替自己設計一條圍巾?小閣樓上的縫紉機,我好久沒用過了,不知道還好不好使呢? 停下這些想像後,我完全沉浸在畫裡直至日頭西沉我才關燈走出畫室,天上有細細的雪飄落。我紅色的短靴有些漏,雪水冰冷地滲進我的鞋底,綿延不絕的涼意讓我禁不住顫抖。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就要拐進女生樓的時候,黑暗裡忽然冒出一個身影,我一眼就認出還是那個陰魂不散的男生。他顯然喝過酒了,嘴裡噴出濃烈的酒味,語無倫次地對我說:"莫醒醒,我喜歡你,就是還是喜歡你,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你告訴我,我怎麼辦呢?" 他的手搭到我肩上來,我尖叫一聲推開他。忽然他跪在我面前,全身痙攣似的抖動了一下,居然吐了起來。伴隨著一陣古怪的惡臭,他吐出的穢物頓時濺滿我的紅色短靴。這一下,他彷彿醒了酒,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慌亂伸出手要替我抹去腳上的污穢。我拼命搖頭,往後退讓,他卻挪動膝蓋步步逼近我,嘴裡還在含糊不清地說著:"對不起。"雙手卻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緊緊抱住了我的腿。深深的絕望和恐懼佔據了我的心,我忽然想起家鄉的那個小巷,少女時代那個無比驚悚的夜晚。污濁而溫熱的空氣和不堪回首的回憶彷彿變做一隻強有力的手,將我狠狠一推,我頓時生出力量,奮力抬腳,向他的臉踢去。他痛苦地摀住自己的臉,一聲慘叫,跌倒在骯髒的雪水里。他並不爬起來,只是笑,放聲大笑。開始有經過的同學湧上來圍觀,我從地上撿起我的包,冷靜地脫掉我的髒靴子,連往垃圾筒里扔的勇氣都沒有,就光腳踩著冰涼的雪水,轉身,飛快跑進了女生樓的門洞裡。 那個晚上,我雙腳冰冷,再也未暖過。即使用厚厚的棉被把它們包起來,即使灌了熱水袋在上面用力揉搓,即使用一瓶瓶熱水去泡,那種冰涼至徹骨的感覺都一直伴隨我,只要一想起,全身就打一個寒戰。宿舍裡空無一人,她們都有自己的狂歡。我從包裡摸出一根煙來點上,慰藉自己的情緒。當我點燃那支香煙時,打火機的光芒卻無形中照亮了那個沙漏。在沒有開燈的宿舍,它被紅色的火星渲染,閃著顫抖的橘黃色光芒,彷彿一隻等待被愛人吹滅的幸福蠟燭,給我奇異的力量。 我掐斷了煙,捏著它,重新躺進了被窩裡。 我沒有一個夜晚,比這個夜晚更加想她。那個眼睛大大的,笑起來像個天使一樣的女孩。那個用刷子洗刷自己身體的夜晚,她是如此珍視她的純潔,珍視到連渺小如我的人都恨不得可以保護她。所以,她是幸福的吧,她一定是的吧。只要她的王子可以珍視她的純潔,守護她的幸福,我丟掉生命都在所不惜,我發誓。 我以為事情會這樣過去了,卻沒想到沒過幾天,校園里傳出新聞,某男生喝多了,提著把刀在校園裡要追殺同宿舍的男生,差點把人家的頭都砍下來。事情鬧得很大,因為見了血,那男生被勸退學。我也被學校找去問話,那次問話持續了一個多小時。 "招惹上這種魯莽而膚淺的男生,對一個女生來講並不是一件驕傲的事,所以你的沉默不能說明你的高貴。" 訓導主任極盡刻薄之能事,可惜不能撼動我淚流滿面。後來那男生來了,酒醒後的他看得出對此事非常後悔,他只是看了看我,說了句,跟她沒任何關係,就再也沒說話了。他的父親站在他身後,一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農民,不停地跟老師和領導們彎腰求情,說著好聽的話。 我的心忽然就疼起來。如果我可以幫他該多好,可惜我自身難保無能為力。 男生最後還是被開除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只收到他叫人轉給我的一條短信:我不會放過那些八卦豬! 我可惜他的命運,但這不是我的錯,我不會認這個錯。 "那個莫醒醒,悶騷型,不能惹。"那天我回宿舍的時候,聽到她們這麼評價我。 "再說一次!"我把我的包扔到床上,大聲對那個東北胖女人說。 她冷冷地看著我,重複:"悶騷型,咋了?" 我端起桌上一杯不知誰喝的水,直接潑到了她的臉上。她抹了一把臉之後要我道歉,一邊嚷嚷著一邊來撕扯我的衣服。我個子比她小又比她瘦很多,肉博當然不是她的對手,很快就被她一下子壓到了床上。 我這才見識到學藝術的女生到底哪點厲害。 "聽說你喜歡女人。"她惡狠狠地壓著我,惡毒地說,"這種感覺你是不是很爽啊?"說罷,她還在我臉上摸了一把。 我掙扎著,從我的口袋裡摸到一支圓珠筆,對著她的脖子就戳了下去。她乾嘔一聲放開我,捂著脖子起身,往後退了好幾步。 算她好運,那是只有蓋的筆,不然,鮮血一定會從她脖子裡噴濺出來,讓她死得相當的難看。 我們打架的時候,宿舍裡還有另兩個女生,但她們都沒有上來勸阻。喜歡看戲也好,至少我想她們會看懂我的確不能惹,至少不會再有人膽敢來擾亂我的生活。從前的溫吞性格,只在人不犯我的前提下,而正是寄人籬下,教會我如何自保求生。 特立獨行是我注定的命運,好像夏吉吉畫裡的那些女子們,看上去低進塵埃里去,眉間卻有別人無法企及的驕傲。 有什麼不好呢? 沒什麼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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