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流言,流年

第7章 《流言流年》一

流言,流年 秋微 4291 2018-03-13
聽說楊小寧婚訊的那天將近十年前,彼時,二十一歲的吳菲正在宿舍里和幾個同學打牌。她的同學陳藍藍在她耳邊告訴她這個消息之後就熱切地等著看她的反應。吳菲拿不准自己應該做出什麼反應才不辜負陳藍藍熱切的期待,只好繼續打牌。她們那天照樣是在玩兒“雙摳兒80分”,吳菲接連幾把都摸到了“貓”,她忍不住高興起來,趁勢一路刀光劍影,把對家殺了個片甲不留,一直打到“勾兒”,結果,被對家給“勾”下來了。 等宿舍裡熄了燈,吳菲爬上她自己睡的上鋪,才在黑暗中篩糠一樣地抖起來,睡在她下舖的陳藍藍還嘀咕了句“咦,是不是地震了?” 吳菲為了忍著不出聲兒,就拼命地咬自己的下嘴唇,只管自己跟自己的悲慟較量,直到眼淚被憋的倒灌,她隱隱覺得她的悲痛已經轉戰到喉嚨,從那裡不可抑制地泛出了鹹味兒。

即使是這樣的悲慟時刻,處在浪漫幻想年紀的吳菲仍不忘浪漫幻想。她幻想到,如果她的身體是林黛玉,她也會像林妹妹那樣當即在心中將淚化成血,然後使勁噴上它一牆!邊噴還要邊直著嗓子喊上一句“小寧,你好……”讓“好”後面被省略的句子成為淒美的千古懸念與絕唱。 說不定,等將來大家都作古之後,還有外星人帶著旅行團來她學校的舊址參觀,沒準兒就有個外星導遊指著這面半埋在地下且早已風化的牆對大家說:“看,這上面還留著人類飽含情感的血淚,那是當時某個年輕的女人類失戀之後的縱情一噴。”旁觀的外星人群嘖嘖稱嘆,大家已然不知道什麼是“情感”,更想像不出“失戀”是咋的一回子事情。 “也不知道那血跡在幾萬年之後會成了什麼樣子,反正外星人總會有高科技去發現或保存。”吳菲在悲慟中繼續遐想著。

楊小寧是吳菲的初戀,他比她大七歲,在那天之前跟吳菲波瀾不驚地好了兩年,庸俗而甜蜜。平常的時候,吳菲上學楊小寧上班,好像他就等著她大學畢業他們好合法地談婚論嫁,誰都沒想過他們會出什麼變故。這倒不是說他們倆的感情多麼深切感人驚世駭俗,恰恰相反,在正常的情況下,越是平淡無奇的感情,越不那麼容易發生變故。你想啊,只有“平凡”最不容易給“變故”以滋生的餘地——所謂無欲則剛,說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變故”的確不是那麼隨隨便便誰想發生就能發生的,因為“變故”是上帝準備好的禮物,專門給一些具有某種天分的人。只有得了變故的人,才能用自己的天分把“變故”化為力量,製造出被後人效法的各種傳奇。雖然,從表面上來看,不論楊小寧或吳菲,都不像是具備什麼“天分”的人。他們既沒有長過膝蓋的手臂,也沒有能垂到肩膀上的耳垂兒。他們只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屬於走進十三人以上的人群就很難被馬上找出來的那種。所以,就算他們之間非要出個變故,那也只可能是發生了“不可預見”那一類的天災人禍。

不過,早就有人教育過我們,很多事情都要透過現像看本質,對愛情應該長期保持一顆警惕的心!對,平凡的吳菲就是不願意警惕,才造成了這麼悲愴的結局。 其實,就在陳藍藍帶來那個消息的兩星期前,吳菲和楊小鵬還例行約了會。並且,就是在那次約會中,楊小寧忽然沒來頭地宣布他要出差,說是去的地方挺遠,走的時間很長,說完還哭了——抽泣的那種。那是吳菲一生當中首次看到一個成年的男人在自己面前流淚,所以,她並沒有來得及特別感動,只是有些不知道如何自處。吳菲記得她當時情急之下找不到別的東西,只好憐惜地用她自己的袖子幫楊小寧擦了擦他哭出來的鼻涕,等擦完,她又有些憐惜她自己的袖子。 按常理說,只要智商指數超過40的人都應該能看得出楊小寧一個馬上就要步入“三十而立”的大男人,不至於為了個出差抽泣,不但抽了還抽出鼻涕!

吳菲的智商指數當然不止40,但她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力量驅使,讓她就是一直拒絕面對那些此起彼伏的端倪。是啊,那個“抽泣”當然不是楊小寧在那段時間裡表現出的唯一端倪。 然而,或許只有運氣的女人才喜歡時不常地用敏感去挑戰愛,不夠運氣的女人則只有本能地假裝遲鈍去保護愛。吳菲很不幸,在初戀時就當上了不運氣的那種。 對楊小寧來說,事情的後果大概就沒有這麼嚴重,因為,畢竟他是主動選擇的那一方,是他對吳菲不告而別。或是,更嚴格地講呢,也不算“不告而別”,他只不過是運用了一種他自己覺得相當摩登的告別方法,就是啥都沒說就人間蒸發了。楊小寧記得,在他上大學的時候,參加過軍訓,軍訓期間教官告訴過他們一種解散的形式,叫“無敬禮解散”。這個“無敬禮解散”的意思就是當大家都感到訓練即將結束的時候,就也不用再特地弄個敬禮或什麼別的,當即默契地鳥獸散。楊小寧很喜歡這麼解散,從一開始起他就覺得這是一種特別符合人性的告別方式,又輕鬆,又摩登。是的,生於跟摩登無關的六十年代末期的楊小寧同志,樸實了小三十年之後,在自己結婚前夕,終於“摩登”了一回——他把在軍訓是學到的本領在現實生活中實地演演繹了一下,和他的婚前倒數第一位女友“無敬禮解散”——甚至還為此流了淚,誰能說,這不是一種相當誠懇的表現呢?

只不過,所有這些,留在吳菲的記憶中始終是另外的情形,她執拗地認為,楊小寧只是“出差”了。雖然時間證明他就從此再也沒有回來,且並沒有發生任何傷亡意外。但這不能阻止吳菲拼命替楊小寧想像出各種難言之隱作為理由,在那些理由中,屬於她的楊小寧根本就沒打算真的離開她。 這想像造成的唯一結果就是令她更加有理由長久的悲慟。 當年吳菲出人意料的悲慟表現令周圍很多人都忍不住津津樂道地預測著她對他釋懷的時間。有人說三個月有人說一年有人說一年零三個月。 當時跟吳菲的同學陳藍藍估計的最長:三年! 那時是1994年秋天,陳藍藍說,等到香港回歸,吳菲也就會把楊小寧給徹底忘了。 陳藍藍也說不上來這事兒跟香港回歸有什麼關係,反正,大凡天下的事,總歸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要等到連香港都回歸了,那她吳菲怎麼也應該讓楊小寧在她心裡灰飛煙滅!

大家都覺得陳藍藍分析的相當權威,一是因為她是吳菲最要好的同學,吳菲常帶著她跟楊小寧一起廝混,因此她對他們兩個人的相處比別人都多了那麼一些了解,更有發言權;二來呢,更重要的是,在關鍵時刻,陳藍藍這麼深明大義,能巧妙地把國家大事件和個人小恩怨如此出人意表地給聯繫到了一起,這很了不起!自然誰也想不出什麼反駁的理由。 只有吳菲覺得相當絕望。 是啊,對於像吳菲那個年齡的年輕人來說,“三年”實在是太長了,簡直就是“一望無際”。 而且,吳菲剛開始遭受失戀的折磨,那是她初次的失戀,當然不能造次,因此被折磨得神魂顛倒。而假設這神魂顛倒的痛感要持續三年!吳菲自認為她對它根本連“想像”的能力都沒有,更不要說是“承受”。

然而,等後來,時間一點點過去,過去了一個又一個的三年,吳菲終於明白,為什麼在成年人的世界裡到後來就只剩下兩種人:一種是無視痛苦的教訓而盲目宣揚愛的“藝術家”;另一種是在痛苦的教訓中醒悟而從此拒絕相信愛的非藝術家。 當一個人執意不肯面對“失去”這個事實時,“失去”就會化成一種極刑;如果正在體驗“失去”的人沒有能力用“藝術”的方式來化解或宣洩的話,就只能等著自己被那失去的痛感凌遲。 所以,多數識時務的常人到後來都採取了盡量拒絕陷入愛,為的是能夠持續地過上遠離痛的正常的生活。 吳菲也是芸芸眾常人中的一員,所以她選擇的也是這種比較通俗實用的疏解方式——用她的笨拙的辦法刻苦地遺忘著。 遺忘的過程的確不輕鬆,況且,糟糕的是他們之間還有很多共同的朋友。朋友們都不停地在以自己的理解對別人的事情發揮著聰明才智,像林憶蓮那時唱的歌“從朋友那兒聽說……”

誠實點兒呢,要說,“朋友”這勞什子呢,在一個人失戀的時候,還真是挺多餘的,朋友越多,失的就越不那麼痛快! 總之,關於楊小寧的情變事件的內情,吳菲斷續從不同的人的不同講述中聽到各種版本,她運用自己的想像最終拼湊出了一個大致完整的故事。雖然在別人的講述中,彷彿那都應該是她的故事,但同時又像是跟她最無關的一個純粹的故事。 公眾一般都容易同情弱者,被動出局的當然比較有資格當弱者。很多當時他們共同的朋友都擺出一副心怀大義地姿態站在了吳菲這邊。日子不停歇地過著,大家在消遣一個朋友的八卦的同時,也讓吳菲從中得到了應得的消遣。然而,不管贏得了多少表面上的同情,痛苦總歸是吳菲自己在一分一秒地消受著,跟所有人的失戀一樣,扛、捱、實實在在,沒有任何偏方秘籍。

這個故事綿綿不絕於耳延續了整整十年,等過濾掉各種成見,剩下來楊小寧的情變理由也並沒有什麼離奇之處。那隻是一個連“背叛”都算不上的“移情”。大致是,楊小寧在跟吳菲好了一年多以後,又遇見了另一個女的,各種機緣際會,反正不知怎的,他跟她也好上了。那女的據說是重要機關的一名幹部。分管的好像是當時特緊俏的某金屬分配。吳菲想不通甚麼金屬能跟她“情比金堅”的戀愛重要。在她看來,女幹部管的那些,都是離現實生活十萬八千里的東西,既不能吃也不能玩兒,非要聯繫,也最多勉強跟音樂沾個邊兒。顯然楊小寧比吳菲有見識得多。所以,再後來,楊小寧很快做了抉擇,跟這女幹部結了婚。就是在那個結婚前,他跟吳菲說他要出差,說是去的挺遠走的很長。這件事裡,如果非要找個原因讓大家口誅筆伐,也就是,被娶的女子是個女幹部,且手中掌握著在當時能迅速轉化成財富的權利。

“為一個女幹部拋棄平民子嗣”,這是一個能讓所有人都在其中找到“情緒宣洩點”的說法。 吳菲用了前面的三年多納悶平凡的楊小寧好端端地為什麼會喜歡上一個女幹部,又用了中間的三年多納悶一個女幹部好端端地為什麼會喜歡上平凡的楊小寧。 再後面的三年多,每每有人提及此事,終於習慣自己是“當事人”的吳菲,責無旁貸,假裝出了一個成年人應有的豁達: “嗨,那種時期,在改革大潮的影響下,為了事業,換成是誰都會做出那樣的選擇,我挺理解他的,男人嘛,事業為重!” 表面上她已經完成了從弱者到達人的轉變,說著不油不鹽的官話,一臉的深明大義,沒有讓聽眾失望。但,不管最終對別人怎麼說,吳菲心底里最不能釋懷的,是跟楊小寧的這一場被動分手,竟然在那麼久之後都還會以一種無聲的力量持續地影響著她沒有他之後的生活,那是連她自己都不願相信的力量,不幸的是那力量的確真實地存在著。 這十年裡,吳菲也在心裡設計過很多次她和楊小寧重逢的場面,那場面五花八門,基本上能從一個側面反應出吳菲個人的心路歷程。從起初的楊小寧浪子回頭他們相擁而泣終成正果,到後來,慢慢地,終於她不再想像與他重逢,而是各自有各自的生活。然而無論如何,在她的設想裡,總是楊小寧在良心的譴責中萎靡,看到她過得比他好。 吳菲不過是個平凡人,在多數情形下都希望自己過得比舊情人好,偶爾遇到坎坷時發個善心,充其量也不過是“只要大家過的一樣好。” “只要你過的比我好”是一種理想化的傳說,小蟲老師在寫這首歌的時候大概對世界上的曠男怨女有多曠多怨還估計不足。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