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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2

我要我們在一起 饶雪漫 11893 2018-03-13
4. 這是明浚第幾次遲到?所有的人都坐著等他一個人。 “他以為他是誰?讓長輩這樣等他!”明昌赫已經氣得一臉鐵青。 仲哲趕忙在一旁撥哥哥的手機,但是裡面傳出來的是“您好,您所要的號碼不在服務區”的電話留言。 仲哲媽媽雙手握著,一臉為難的著急樣子,抬頭向妍智媽媽一個勁的說“對不起”。妍智的媽媽一臉溫和,笑著說“沒關係,孩子可能有事情。”坐在一旁的妍智神情自若,一臉平靜,她舉止優雅地端起咖啡,輕輕吮一口。 只有妍智,她能想到現在的明浚在做什麼。不過,他應該是不會來了。和一個人相處二十年,除了父母兄弟姐妹之外,這樣的朋友應該是很難得了吧,又怎麼會不了解?一個眼神,身體語言上的小小變化,妍智都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呢,應該也是這樣的吧。

他快樂、健康而充滿活力,也容易接近,那時候的妍智幾乎就已經看到十年後、二十年後甚至老去的自己,她看到自己和明浚在一起快樂的生活,有自己的事業,還有……還有自己和他的孩子吧。 六年前明浚媽媽突然去世,一切都改變了。那個自己原本熟悉的、能和她一起看到未來的人變得陌生起來,有時,她似乎還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鋒利而冷漠的東西,可以將別人深深傷害的某種目光。 想到那眼神,妍智不寒而栗起來,她幾乎將杯中的咖啡一口喝完,想像那是吞下整瓶讓自己失去意識的酒。她沉默的面對身邊的長輩,再要了一杯咖啡。 此時,ILL MORE的樓下,音琪修長的指尖在琴鍵上撫過,憂傷的音符在空中飄蕩。 明浚正坐在樓上的吧台邊喝酒。聽到樓下的琴師演奏的曲子,他帶著幾分醉意發著牢騷:“什麼曲子?真煩人呃。”

“明杰斯的'最後的舞蹈',這首作品完成之後,他自殺了。”明浚身邊的陌生女人啜飲著“馬尼拉落日”,慢慢回答他。 “想不開嗎?哦……為漂亮的死亡之舞乾杯……。” “是墜樓身亡。”女人的嘴唇又輕輕碰了碰杯沿,望著樓下彈鋼琴的音琪說:“這個,原本是他的小號作品,用鋼琴來演奏,少了些哀怨,卻更加傷痛。” 明浚端著酒杯朝樓下音琪的背影舉起來,大聲說:“好!為傷痛……乾杯!”又將空酒杯伸向吧台,“再來……一瓶……” 他接過服務生的酒,將自己的杯子倒滿,又將酒倒進女人面前的杯中。 “為明杰斯……喝酒。” 女人朝他嫣然一笑,自己拿起將杯子伸向他。明浚覺得眼前的笑臉好像是妍智,一會變成在離島上遇見的音琪,已經無法清醒的意識裡,他向身邊的女人送上了“原來是你啊”的迷離眼神。

“CBS的大公子,我看過關於你的報導,是有關你跟MBG千金婚事的……”女人的記性很好,有條不紊地向他講述這些,一邊慢慢將身體靠向明浚。明浚望著眼前的女人,眼神變得空洞起來,一時間什麼也看不到了。 只要這樣的他樂意,不同的女人都可以給他以慰籍。這就是現實生活裡的明浚。媽媽過世後,他記恨爸爸,對突然成為家庭成員的仲哲媽媽與仲哲懷著敵意的時候,他一直是這樣做的。 他像以前每次所做的那樣接納現在這個投怀送抱的女人,甚至不需要詢問她們的名字。 她的口紅在燈光下帶著蠱惑的色彩,慫恿被酒精控制的神經所為。將酒杯推到一邊後,她的身體緊緊地貼了過來,明浚覺得剛才喝的酒全部積聚在一起,像火一樣在心裡燒了起來。眼前的人是誰?是誰也不會有什麼不同。他原本撐在吧台上的手無意識地收了回來,因為十分急切地想摟住她的腰而弄翻了酒瓶和酒杯。

女人的臉埋進明浚的胸前,他的手握住身後凸出的部位,兩個人擁抱著親吻起來。鋼琴聲在最後一個長音裡結束,酒吧里開始播放音樂錄音,SAXPHONE低沉的呻吟,像情人間最後的纏綿。 樓下,結束演奏時間的音琪離開鋼琴前的座位,轉身進後面收拾東西。 5.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被痛苦耗盡一切……哇,音琪,這痛苦真……帶勁啊。”在音琪面前做出誇張的舞蹈動作,引得工作間的同事們都哈哈大笑的小伙子,是負責燈光的澤秀,因為較好的口才他偶爾還客串一下嘉賓主持。 “平時連夜路都不敢單獨走的傢伙還好意思這樣說痛苦,臭小子!”玻璃房裡師傅很快就揭了澤秀的底。 “誰說的?事實根本不是那樣,是……”澤秀一臉不服氣的分辨,又望著收拾好東西已經走到門口的音琪說:“今天還是騎腳踏車嗎?我送你吧。”

音琪轉過身溫和的笑笑,說:“不用,你還是工作時間,小心老闆查崗哦!”說著就跑掉了。 玻璃房師傅看在眼裡,自言自語道:“醒醒吧,臭小子,鳳凰終究是要飛走的。” 澤秀站在門口望著外面很久,有些失落地走進來,望著同事笑笑,又和他們調侃起來。 腳踏車穿行在夜路上,從臉上撫過的風十分溫柔。迎面過來又擦身而過的汽車燈光慢慢在音琪的視線裡暈染成彩色的光團,使她覺得這樣生活著的自己與世界很緊密的聯繫著,融入進去,無法分離清楚。 一抹嬌豔的紅色將音琪從美好的自我感慨中拉了回來,是它,那輛上次遇到的、差點撞上自己的紅色凌志。音琪心裡猛地一緊,連忙離開原來的車道,小心翼翼地停在路邊。 紅色凌志蛇行一般“吱”地一個急剎車,在護欄邊停了下來。車門被撞開,爛醉的明浚在路旁嘔吐起來。

莫名的氣息飄散在空中,音琪的腦海彷若觸電般瞬間空白。這個背影讓她想起離島上的那個自己曾經觸碰過的厚實的背,一切都是那麼的突然,突然到音琪來不及做任何的反應,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真實,卻又是真實的存在著,音琪望著那個路邊的背影,一步步向他靠近,彷彿有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她。 這時一雙女人的手從紅色凌志內伸了出來,將明浚扶進車內,“嗖”的一聲,紅色凌志消失在五彩斑斕的霓虹燈下。 酒吧里出現的女人駕駛著紅色凌志在馬路上疾馳。她伸手按了一下駕駛座恰面的按鈕,車內響起歡快的音樂。 “明杰斯……”已經醉了的明浚望了駕駛座上的女人一眼,伸手去調車內的播放器。 “臭小子,不是醉了嗎?記性還這麼好!”她望瞭望旁邊渾身酒味的明浚,嘀咕著專注地開車,沒有理會旁邊的他。

明浚轉過身盯著她,見她一動不動望著前面,他突然伸手用力砸向播放CD的機器,可西班牙音樂依然歡快火熱的舞蹈。他沖她吼道:“換掉它!換掉它!換鋼琴……” “你喝醉了!” 車內的女人望著他,將車停在了路邊。 “去哪裡……你在想……什麼,我都知道。”說著,他轉身伸手握住她的肩,俯身過去。那酒紅色嘴唇上佈滿了均勻的光澤,可對明浚而言,這全是無意識的身體慾望,開始就是為了結束。 第二天上午,明浚穿著睡袍在酒店房間的陽台上坐著,手裡端著酒杯。他站起來,走到陽台邊上,身子向前用雙肘靠著欄杆,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從這裡望向前面,遠處山巒的輪廓隱隱約約,翻過那座山,就是大海。 “你醒了?”昨晚的女人一邊攏著睡袍前襟一邊走向陽台上的明浚。

明浚依然望著海的方向,因為離島在海上。 見明浚的樣子很出神,走到他身邊的女人十分溫柔的依偎過來,抬頭望著他俊朗的面孔,問:“為什麼不多休息一會?”然後準備伸手去撫摩他臉頰的優美線條。 “你可以走了。”明浚的語氣冰冷,轉身躲過她的手背對著她。 “什麼?”她走到他跟前,將只著薄紗的身體靠過去,再次確認似的去伸手挽他的臂彎。 “沒有聽到?我想一個人呆著。”明浚將手從她懷中抽出來,沒讓手臂在她那裡多停留一秒。 “你!?神經病!”女人衝進房間裡面,撿起地上的衣服穿上,抓起沙發上的皮包,氣沖衝離開。 明浚返身走回房間,望著重重關上的門,將空了的酒杯倒滿,又回到了陽台上。 6.

暗房中 明浚將照片從藥水中拿出來,一張張夾在面前的繩線上。 鼴鼠抱著一枚去年冬天掉下的松果,四處張望,碰巧被他的鏡頭看到。 山谷中間留著殘雪的溪岸,開出了幾叢小花,碰巧被他的鏡頭看到。 一望無際的草海同時昂起頭迎接太陽的照耀,碰巧被他的鏡頭看到。 七葉樹從早晨到黃昏不分晝夜的等待,碰巧被他的鏡頭看到。 起風的時候,鳥群逆風展翅,碰巧被他的鏡頭看到。 她因為失去重心摔倒在草坡上,碰巧被他的鏡頭看到…… 此刻,她的眼睛睜得圓圓,一動不動的這樣望著明浚。藥水和寂寞的味道混雜在佈滿紅色光線的暗房裡,他閉上眼睛,能真實的感覺到從山里來的風和從海上來的風分別包裹著自己的身體。如果他就此放鬆下來,放棄站在這地板上的力量,風一定會將他捲起來,再將他送往離島的某個地方。這應該是人潛在意識裡的力量緣故吧。

明浚睜開眼睛,看到她受到驚嚇的眼神正望著自己。奇怪的感覺猛地撞了一下他的胸口,紅色燈光的溫度讓他有一瞬間失去了現實感。他伸出一隻手,慢慢接近面前的照片。 手在照片前面止住,就這樣停在空中。輕輕地,他對著照片上的音琪做出捋頭髮的動作,想將她散落在額前的凌亂頭髮撫到耳邊,讓那張面孔更多一點呈現在自己眼前。在心底里,幾乎是無意識的,他輕輕的喚著她的名字“音琪……” 那麼微弱的呼喚,小到甚至被自己忽略。 “哥……哥……” 仲哲的聲音從外面傳進暗房,變得很悶,好像被關住的是仲哲。明浚的手觸電似的突然縮了回來,轉身呆望著通往外面的門,恢復神誌的他意識到自己剛剛是被一種奇怪的力牽制了。他在原地停了停,幾乎是倔強而賭氣的離開站著的地方,走了出去。 “什麼事?”看到站在自己房間門口的仲哲,明浚問道。 仲哲看著明浚,探著身子往房間裡望了一眼,說:“哥,是爸……他在書房等你。” 明浚下樓,走進明昌赫的書房。不多久,裡面便傳出激烈爭吵的聲音。 “別再指望我也去做那樣的傻瓜了,我不會!”明浚的聲音像突然爆炸的地雷般響及外面。 “你懂什麼?你知道些什麼?”明昌赫的聲音顯得沉悶,帶著長者的強悍與尊嚴。 “這裡不是你的王國!想想媽媽為什麼會那麼早離開……”幾乎是歇斯底里的聲音,然後有東西被絆到後倒下的聲音。 “你給我站住……” 書房的門突然打開,明浚從裡面衝出來,又猛地關上。對著書房門站著的仲哲,呆在大廳裡,看到哥哥向自己投過來火一樣灼人的目光。仲哲趕緊低下頭去,聽到大門的響聲,明浚又一個人衝出了家門。直到晚飯時間,也沒有見明浚的影子。 深夜 一直複習功課的仲哲覺得有些餓,所以下樓進廚房找東西吃,經過餐廳的時候被什麼東西滾落的聲音驚了一下。 “誰?”仲哲出於本能的問了一句,站住仔細聽時卻什麼聲音也沒有,能聽到牆上頻率穩健的走鐘。 仲哲從冰箱裡找到牛奶和麵包,用力將封口的塑料袋扯開,一邊喝牛奶一邊上樓梯。餐廳裡面好像又有聲音傳出來。 仲哲轉身走進餐廳時,因為踢到許多易拉罐而差點摔倒,他一低頭,看見明浚靠牆半躺在那裡。 “哥……”怕吵到爸爸而不敢大聲的仲哲,小聲叫著哥哥。 “唔……”看樣子,明浚又已經喝得差不多了。 “哥,哥,”仲哲將牛奶和麵包放在桌上,蹲下來輕輕喊著推攘著明浚。 明浚斜著眼睛看了眼前的人一眼,含糊地說:“明仲哲……你的功課怎麼樣了?偷偷……下來喝啤酒。哈,幸福的傢伙,別不滿足吧……” “哥,哥……你喝醉了,我扶你上去啊。” “醉了?哼……你以為你是誰?'捍衛王國'?國王嗎?……所有的人都得因為你的事業而犧牲掉自己的人生……不會的!我不會……” 明浚的意識還停留在下午書房的爭吵裡,他毫無顧及的聲音嚇到了仲哲。怕哥哥吵醒爸爸又引起風波,體格單瘦的仲哲便俯身去抱他。 費了好大力,仲哲才把明浚半背半攙著弄到哥哥的房裡。望著趴在床上的明浚,仲哲不放心將他一個人留在房間,便啃著從樓下拿上來的麵包,坐在他床尾的沙發上看書。直到整整一大瓶牛奶也喝光。 早晨的時候,因為頭部痛感而醒來的明浚,從床上爬起來,看見了歪在沙發上睡得正香的仲哲。望著這個乖巧聽話的傢伙,他心裡的怨恨似乎又多了點別的什麼。沙發上的仲哲用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肩,以此來趕走夢裡的寒意。看到這一幕,明浚心裡突然因為憐愛而湧起一股暖意,他伸手拿了床上的薄毯去替他蓋上。就快要接觸到仲哲身體的那一瞬間,他突然將褥子使勁扔回床上,轉身對著熟睡的仲哲大喊: “明仲哲,都幾點了,你還不去學校?” 仲哲猛地從沙發上坐起來,邊喊著“糟了糟了”邊跑出哥哥的房間。明浚回頭望了一眼仲哲的背影,拿起毛巾進浴室去沖澡。 浴室這樣的隱秘空間,褪去偽裝的外衣和自己獨自相對,明浚的人生充滿了困惑。 他厭棄現在的生活,卻沒有拒絕的能力,在心裡期望自己重新來過的他,已經有了無法再更改的過去。就像一直夢想看到潔淨無暇雪地的孩子,回頭時因為總是看到自己留下的腳印而充滿無法拭去的懊惱。 浴室裡,帶著溫度的大雨密集的敲打著砸向他,讓他異常清醒。媽媽……媽媽的突然去世應該就是這一切碎裂得無法復員的原因吧。她走後不到三個月,另一個女人和另一個孩子就佔據了媽媽原來的位置,無論是名分上的還是物質上的。他因此而對那個在外面被所有的人尊敬著的男人不能原諒,永遠不會。這種恨因為滲透著無法更改和轉移的情感而變得複雜,像根鬚上的泥土,因為嫌棄而將它完全洗掉的話,也許就不能擁有生命了吧。 沖完澡出來,明浚看見仲哲坐在他剛剛睡過的沙發上。 “不去學校,在這裡做什麼?”平時明浚不是威脅這個單純的孩子說假話,就是喝了酒無端訓斥他,即使此刻,他的話裡同樣充滿冷漠與尖刻。 “今天上午沒有課……哥,我有話要和你說。”坐在沙發的仲哲做了很久的心裡準備,才鼓起勇氣抬起頭站在他的面前。 “什麼?說啊。”明浚用趕毛巾擦拭著頭髮,語氣依舊冷淡。 “不管你生氣也好,不願意理我和媽也好,我們已經是一家人了……”仲哲很快說完,重重鬆了口氣,像是已經準備好迎接暴雨的小苗。 “誰和你是一家人?!”明浚將毛巾摔到沙發上,瞪著仲哲等他說下一句。 “哥,是哥哥你。你每次對我發脾氣,威脅我,不理我,我都沒關係。可是,你是哥哥,爸爸最大的孩子,家裡的長子,你應該看到爸爸他為了我們……老了很多……” “別在我面前提'我們'?一直只有你們。從媽媽去世的那一天起,一直就是,是你們!”他的情緒很激動,媽媽笑著的樣子在床頭的照片中望著他,這麼近,卻永遠的遠了。 “哥,如果一個人生氣了,別的人還是笑著去愛他,他便不再生氣了,對嗎?從小到大,我也是這樣對哥哥你的……因為,你是哥哥,我愛你。”仲哲說著哭了起來。 “說完了嗎?啊?說完了走!” “哥,為什麼我們不能開心一些相處,在別人看來,我們是那麼好的一家。” “是誰叫你進我的房間了?出去!” “哥!” “走啊……出去!” “哥……” 仲哲走出房間,明浚馬上把門關上了。仲哲表情疲憊而痛苦的站在走廊上,他小聲的說著:“我們是一家人,哥……” 穿上晨衣走出房間的仲哲媽媽看到兒子站在走廊上,便問:“仲哲啊,你一大清早站在你哥哥房間門口乾什麼?” “哦,沒什麼,媽你多睡一會吧。” 仲哲說著,扭頭將他掛滿淚水的面容對著牆壁,走回自己的房間。 聽到門外仲哲的說話聲,明浚坐在沙發上,想到剛剛仲哲的話。也許,他只是自己和這個複雜家庭敵對下的犧牲品。 這樣的早晨,房間裡似乎透著黃昏的陰霾。明浚走到衣櫥面前,穿著衣服。低低的雲積壓在他的心裡,可是,卻沒有一場痛快的雨來臨。他抱起吉他坐在地上,撥弄著自己的歌。背後的風景柱上,新掛上了一張照片,是音琪摔倒時受到驚嚇的目光。 7 沿濱江道一路跑步的音琪,終於覺得替自己的肺部來了個大掃除,停下來的時候,她重重的舒了口氣,感覺精神了許多。看來,還是要堅持清晨跑步的習慣啊。 前面拐角的路標上寫著“前往花市”,音琪想到以前在昆明時,她每天早晨沿著公園外牆的安靜街道跑步到花市,帶上一捧便宜新鮮的薑花回來送給廚房裡的媽媽,然後再去學校。 即使現在不能馬上送給媽媽,放在成敏和自己的房間裡也很不錯吧。 她望著路標笑笑。 就像是約定一樣。習慣晚起的正勳不知怎麼了,四點的時候醒來,做了俯臥撑,還第一次有目的的打掃完了房間,可時間才剛過六點。 正勳第一次感覺早晨的時間漫長,無事可做。不是說“惜時在晨”嗎?心裡真是有些慚愧了。 換上果綠色的T卹,他出門沿街慢慢踩著腳踏車。剛剛灑過水的路面在清晨的路燈下泛著白色的光亮,腳踏車自由前行時,滾珠發出的清脆聲響十分好聽。 一切宛如啟幕前的寧靜。 在24小時營業的超市門口停下來,正勳進去拿了一些不同牌子的速食麵後出來,看到穿著制服的小伙子騎著腳踏車,後面碼著捆紮好的鮮花。 他跨上腳踏車,不自覺便跟著到了花市門口。 這裡的人們好像已經忙碌了很久似的,就像現在已經是一天中的正午,而不是清晨。 因為他從來不曾這樣早起床,更是第一次在這個時候來花市,正勳不由得被眼前的畫面吸引了。 輕輕呼吸一下,感覺自己也是香的。 終於忍不住將自行車就這樣丟在門口,伸開雙臂像擁抱風一樣,正勳去捕捉空氣中的花香。 “餵,你的車子不能放在這裡。”門口的大叔在正勳身後叫他。 “隨便你好了!” 正勳一路縱身飛奔進花的世界,他的果綠色身影像這個季節在風中狂舞的葉子。 那些繫著某某花鋪圍裙、戴著口罩的店員,那些起早就來進貨的生意人,都向他投來驚異的目光,像蜜蜂和蝴蝶看著一隻意外落到花叢裡的蜻蜓。 正勳連忙收住自己的腳步,調整呼吸後有規律的邁著步子。 不管是多色的玫瑰,還是各種綠葉草,正勳都會將頭探過去看看,聞一聞。 有時很香,正勳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觸碰它們的面頰,將手伸過去卻擔心會傷著它們,又急急的將自己的手收了回來;有時候他猛吸一下突然感覺氣味有些奇怪,慌亂地想將已經吸進去的怪氣味呼出來,但已經晚了,只好站在那裡看著店主人望著自己的奇怪眼神。正勳皺著眉頭,一臉的尷尬。 正勳繼續往裡走,感覺空氣中的香味越來越濃郁。他覺得這裡的人們心情應該都是非常愉悅的吧。在這樣一種舒適的環境裡,就算遇到怎樣的不愉快,都會被這美妙的香氣給驅散了,這種“香薰療法”或許是治療心情的最佳良藥吧。想到這些,正勳忍不住自己笑了起來。 一種清甜的氣味若有似無的縈繞著,正勳感覺自己的肚子裡一陣空響。 白綠相間的鋪面裡,是一叢叢白色的花朵,它的花瓣薄得幾乎透明。正勳走到前面停下來,將鼻子伸過去猛吸一下,是的,就是那種清甜的味道。 不過,好像頭有些暈暈的。 他側過臉,看見和自己並排站著一個女孩,頭髮向後面紮成馬尾,穿著白色的運動服。她一邊取下戴著的口罩,一邊將臉湊近白色的花束前…… 是她,那個在信息中心看《冰河世紀》的女孩。他笑了笑。 正勳呆呆的這樣望著她的側面,感覺自己差一些因為失去重心而一頭載進面前的白色花束叢裡,於是努力將全身的力量全都放在了腳上。 音琪陶醉地閉上眼睛,因為甜美的某種東西正緩緩地抵達全身,她張開眼睛,感覺旁邊有人望著自己。側過臉,她看見正勳正望著自己,便對著面前的薑花叢笑了笑。 有如陽光般晴朗、晨風般柔和的甜美正從她的笑裡漾出,飛出很遠。只是瞬間,正勳卻相信這甜美正經過無法抵達的遙遠地方,他用神誌一路追隨,直到它願意輕輕落到自己身上為止。 可能是有些過敏,正勳突然覺得鼻子裡有些粉粒狀的東西在作祟,弄得他十分難受。儘管他不願意在她面前表現出來,還是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像突然來臨的感冒的症狀,第二個,第三個,正勳窘得愣在那裡。 “你應該戴上這個。”音琪說著從花叢邊的大口袋裡拿出一個白色口罩遞到了正勳面前。 “什麼?” “保護你的鼻子。”她說話的聲音也清甜清甜。 “哦。”正勳接過口罩來戴,也許是在她面前過於緊張,口罩後面的帶子怎麼也弄不好,總掉下來。 在她的注視下,他尷尬地朝她笑著。 音琪走到正勳身後,接過兩根細細的棉質繩子輕輕一系,口罩就牢牢戴上了。等正勳轉身過來,音琪已經走出一段距離。 他追上去,用自己感覺最輕的步子走在音琪身後,像不懂得說話的影子。 “有事嗎?”音琪回頭看著緊跟著自己的人問。 正勳指著自己的口罩,含糊地說著什麼。 “哦,口罩不用還的,每個店鋪都有。” 音琪似乎明白他的意思,說完扭頭走了。 他將口罩取下來,又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跑過去跟在她身後。 在前面的一家鋪面前停住腳步,音琪望著腳邊的一盆茉莉問老闆怎麼賣。 “這個,450元。” 茉莉會讓音琪想到昆明。她給了老闆錢,彎腰準備抱面前的茉莉時,身後的正勳搶先一步奪過盆載的茉莉,走在音琪前面出了花市。 音琪在後面大聲說:“餵,我的花。” “你的花,它需要一個派送員。” “謝謝,但不必了。” “有必要的。” “為什麼?” “那你等我一下,等我一下。”正勳將茉莉放在地上,折回去跑進花市,不一會,推著腳踏車出來了。 正勳將腳踏車放好,像演員表演前的提示那樣,站著咳嗽了一下。音琪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是好奇地看著他。只見正勳一邊學著《冰河世紀》中的大門牙黃鼠狼一邊轉圈一邊望著自己的身後大聲叫喊著:“比奇,尾巴著火了!著火了……不,是我的尾巴著火了……” 音琪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看到音琪的笑,正勳突然安靜下來,好像剛剛表演的並不是自己,而是望著音琪難為情地站著。 音琪突然想到上次自己在學校電子信息中心的失態,不自覺用手摀住自己的嘴,低聲叫了一聲“呀,真丟臉。” “順風車,貴賓座哦,要不要體驗一下?”正勳拍拍腳踏車後面的位置,衝著音琪喊。 音琪抱著茉莉,坐在後面。正勳在前面問她:“在回去之前先吃早餐怎麼樣?” “好。” 兩個人並排站在街邊喝熱湯,說著話。 “你是學生?在哪所學校?”正勳試探性地問。 “我是中國來的交換留學生,漢城大學音樂系的馮音琪。” “我叫許正勳,也在漢大讀書。你快二年級了吧?”正勳望著湯裡浮著的青菜梗。 “下個學期。你怎麼知道?”音琪望著他問道。 “哦……猜的,我比你高兩個年級。”像是不小心將秘密暴露了一樣,正勳趕忙拿手邊最近的一樣東西去掩飾。 正在喝熱湯的音琪並沒有覺察什麼,她覺得這熱湯味道特別好,便對老闆說: “老闆娘,我還要一碗熱湯,另外替我包四個紫菜捲。” 聽到音琪還要熱湯,正勳高興地笑了,端著手中的碗卻目不轉睛地望著音琪和店主說話的神情。一不小心,熱湯全灑到了身上。 因為被燙到,正勳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音琪趕忙從衣服的口袋裡掏出疊得方方正正的手絹,伸到正勳面前。 接過手絹擦拭著衣服前面的湯漬,正勳感覺自己手中握著的並不是手絹,而是第一件能夠將自己和她關聯起來的物品。他心裡指揮著手,想將手絹移到嘴角,眼睛望著正在將紫菜捲放進紙盒的音琪,趕忙將手伸進口袋裡去拿錢。 “謝謝你請我們吃早餐。” “你們?”正勳疑惑地問。 音琪笑笑,指了指手中的紫菜捲,說:“我,還有同住的朋友。” “吃飽了?出發吧!”正勳將餐盒放在前面籃子的速食麵一起,慢慢地踩著腳踏車。如果腳踏車不會倒下來的話,他希望還能慢一點。 “和你同住的也是在這裡的中國朋友吧。” “不,是突然遇見的韓國朋友。” “哦。會不會已經遲了?”正勳想到之前自己的擔心,在心裡傻傻地嘲笑了自己一番。 “什麼……” “去學校不會遲了嗎?”正勳扭頭問後面坐著的音琪。 “哦,要到下午呢,回去還可以替它打扮一下。”音琪望著手中的茉莉,滿足的笑著。 當音琪在成敏家旁邊說“到了”的時候,正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一隻腳撐在地上,另一隻腳還踏在腳踏車的腳踏板上。 “你……住這裡?” “想不到吧。這裡……看上去是不是像座城堡?”正勳臉上出現意外表情是音琪早就預料之中的事,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住在這樣漂亮的房子裡。 “呃……看上去真不錯,是打電話找到的吧?” “不是,我們突然遇到。” “突然遇到?”正勳疑惑的望著那房子,又看看眼前的音琪,笑笑說:“進去吧。” 音琪捧著茉莉進去,突然記起她還有說再見或謝謝之類的話,連忙轉過身來,發現正勳已經踩著腳踏車走了一段距離。 並沒有直接回去的正勳沿著濱江路到了江邊的公園。 在緩坡的草地上,正勳終於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悅,雙手鬆開腳踏車的前把手,讓自己順著漸漸失去重心的車子摔倒在柔密的草坡上。風的吹拂下,草的身影在正勳的視線裡輕輕搖著身體,他伸出雙手摀住胸口,劇烈跳動的心似乎不安分呆在胸膛裡,它想要飛出去,想要瘋狂地飛出去。 8. 坐在畫架前的成敏抬頭,看見推門進來的音琪,她懷中的茉莉冒出了好幾處米色的小花骨朵。 音琪將花放在窗前,溫柔的晨光從斜角45度的地方將她的身影側影印在屋內的牆上,從額前的髮絲、鼻尖到下巴的地方,是柔和流暢的線條。 “別動,站在那裡別動。”成敏讓進來的音琪站在原地。 “什麼?”將花盆放下的音琪拍拍手上的土,準備回自己的房間。 “我說站在那裡,別動呀!” “怎麼了?” 看到成敏手上的畫筆,音琪又將已經放好的茉莉抱了起來,解釋到:“要很久嗎?時間差不多了啊。” “沒事。你快遲到了吧。”成敏將手裡的筆扔在了條桌上,背對著音琪望著窗外。 換去身上跑步的衣服,音琪急急忙忙下樓。成敏放在身側的拳頭握了又鬆開,幾番猶豫之後,成敏終於轉身叫住了正欲出門的音琪。 “音琪……” “唔。”音琪抬過頭來看了一眼倚窗而站的成敏,她的橙色上衣很有秋天的感覺。 “和送你回來的人……認識很久了?”成敏問音琪,可看著她的眼光有些躲閃。 “什麼?”音琪一時沒有想到正勳。 “剛剛,送你回來的人……”成敏始終不說他的名字。 “你是說許正勳嗎?在花市偶然碰到,他忘記戴口罩了。” 成敏聽她這樣說,心里松了口氣,“哦,這樣啊。沒事了,你快走吧。” 音琪也沒放在心上,說了句“我先走了”,便把門關上走了。 從窗戶外面,看見音琪推著腳踏車出了大門的成敏,掏出手機按下了電話號碼。 “您好,您撥打的號碼已經關機,請轉接到語音信箱。” 成敏重新撥了一遍剛才的號碼,依然是同樣的答复。她合上手機,將它朝沙發扔去。小小的身體在沙發上一彈,掉到地上後,碎成兩半。 正勳的手機在床上放著,顯示電量不足的提示音響了兩聲後,屏幕指示燈便不再亮了。旁邊,放著喝熱湯時弄髒的果綠色T恤和深色褲子。 噴頭里的水帶著熱氣噴淋在正勳的頭髮上、臉上、身上,再向四周跳開。鋪滿視野的白色花叢從透明的水簾擠進他的腦海,然後,是音琪轉過頭來的笑臉。關於她,他只須憑她有些單薄的背影,她在晨跑之後散落下來的髮絲,她鞠身閉目的神情,她握著白瓷碗邊的手指,就已經得到她的全部,一種讓他感覺平和、溫暖,同時卻又讓他激動而無法自持的力量。 只是面對記憶中這樣的笑容,他感覺到心臟裡面一陣狂跳,無端的慌亂了起來。 正勳將頭對著噴頭下的水仰起,可這樣只會讓他的心搖晃得更加劇烈。閉著眼睛,伸手在旁邊的架子上扯下毛巾,將臉上的水擦拭乾淨後,才發現手中的毛巾和洗乾淨的薄手絹纏在了一起。 是她伸手遞過來的手絹。 鏡子裡的正勳慢慢將手絹送到唇邊,輕輕吻了吻,又因為這樣的舉止將握著手絹的手垂了下來,無助地註視著鏡子裡面的人。 不知道海浪拍打岩壁的時候,會不會讓岸感受到這樣的震動? 將手絹晾好,換了輕鬆舒適的衣服,再背上他從二手市場買來的筆記薄電腦,正勳騎著腳踏車去教室。 一會是樸教授的課,正勳伸出手看了看時間。 樸教授在講解視覺中的主觀分離意識。從後門輕輕溜進去的正勳,還是被點名叫住了。正勳朝教授抱歉的點點頭,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課程結束後,學生離開教室,正勳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望著電腦屏幕發呆。正在收拾講義資料的樸教授看到走神的正勳,便慢了下來。所有的人都走了,站在講台前的樸教授才開口說話:“許正勳,時間到了。” 回過神來的正勳又抱歉的站起來歉了歉身,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 “許正勳,你有什麼事情嗎?”兩個人並排走在校園裡的時候,樸教授以朋友的口吻問他。 “哦,沒有什麼。” “沒有?今天的課堂上我講過什麼?你知道?” “教授,我……” “好了,拿著這個,下節課之前記得送到我的秘書手中。”樸教授將手中的講義資料放到正勳手中。 “還有,夢想雖只是方向,但由你的行動來決定你和它之間的距離,別只是站著觀望。” 正勳望著手中的講義資料,木訥地站在那裡。 9. 在音樂系教授的辦公室裡,幾個人在觀看一些錄像片段,屏幕上出現音琪演奏場景的時候,其中一個中年男人指著屏幕問:“金教授,能不能看看她的資料?” 教授將資料放到他跟前,像往常上課時的口吻說道:“她是去年留學生交換計劃來學校的中國學生。這個學生最擅長的是鋼琴演奏,對音樂的體會很有自己的觀點,並且注重細節,能很好的理會處理作品,情感流露把握……” “好,就她吧。”男人打斷教授的話,將手中的資料放到桌上,對身邊的年輕男子說:“秘書,記得將馮音琪的資料影印兩份。” 音琪站在教授的辦公室,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金教授告訴音琪,她將參加MBG三十週年慶典宴會,看樣子還有希望在畢業後成為他們音樂工作室的頭號空降兵。 “MBG?” “是很具聲望的傳媒機構,這也是很多人希望躋身進去的地方啊。好了,你好好準備一下,時間是下個月六號,離現在只有十多天了。到時候他們會拿來宴會上要求的音樂,到時秘書會拿給你。” 音琪從教授的辦公室出來,有些期待,不知為什麼,她可隱約感覺到忐忑。 晚上,兩個女孩對坐著,銀色湯匙與碗相碰,發出清脆乾淨的聲音。兩個人各自將飯送到口中,又不約而同的舀了一小匙湯,發出喝湯的響聲。 空氣中都是沉默的味道。 電視機裡播放著最新上榜歌曲的MV,在廚房裡面清洗餐具的音琪隔著空空的餐廳,對成敏說自己心裡的不安。 成敏拿著遙控器按住,歌手的聲音逐漸小了起來,剩下屏幕上的歌者隨著原先的節奏在屏幕上做著舞蹈動作。放下遙控器,成敏拿了盤子裡的一個蘋果咬了一口,走到廚房門口問音琪為什麼不安,語氣中仍然帶著對早晨那一幕的耿耿於懷。 “不知道。” “知道那些大學生的高材生怎麼擠破腦袋要進MBG的嗎?就當它只是一次宴會,像往常那樣演奏後回家就是。” “……” 音琪沉默著,將碗遞到水流下沖洗,因為隔著手套,她完全不能確定水的溫度是否能將碗裡殘留的食物味道清除。 成敏見音琪這樣,故意伸手撓了撓她的腰,笑笑說道:“不說這個了,洗完了嗎?給你看樣東西。”說著自顧自地將音琪身上的圍裙脫了下來。 音琪把手套放在一邊,被成敏拽著到了她房間的畫架前。那是一幅淡彩畫。 清晨的女孩子在一所房子前面駐足仰望著門楣上的圖案,陽光灑在她腳邊的落葉上。旁邊,應該是成敏自己寫的漢字:相遇。 “你的中文字寫的很漂亮。” 成敏回頭看看音琪,告訴她:“這不是用寫的,是畫。” “畫的?”音琪想起自己小時候不知道筆順的時候寫生字時的自己,便笑了出來。 音琪拿出紙和筆,說:“我來教你吧。” “在你知道讀漢字時,老師會提醒你記住它體形。先確定你要寫的字的結構,還有,筆順是十分重要的……” 成敏沉默地望著埋頭認真寫著“相”字筆順的音琪,卻慢慢將目光望向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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