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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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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雪漫

  • 青春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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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9408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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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半夏

十年 饶雪漫 20597 2018-03-13
第一章半夏 (1) 我叫莊小勤,今年二十二。 在北京這個巨型魔方裡,我已經孤身混了兩年。 我沒有戶口,沒有固定職業,只有一支筆。我從事的是一個時尚的職業:槍手。 哈哈,槍手。 不過你別誤會,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槍手,說得明白些吧,你見過世面上花樣繁多的名人出書嗎?我不敢說所有的作者皆非本人,但是我肯定,其中六成以上,出於槍手代筆。沒人出頭爭奪著作權,基本上,只要有錢落入口袋,更沒人去關心署名問題。最初操此職業時,我常安慰自己:把字賣給別人家總比字寫出來在角落靜靜爛掉好,找名人代言而省卻代言費,多麼划算的一筆交易。所以到後來,就連安慰這道工序也省了。 更重要的是,我需要錢。我要買米買衣,乘車代步,夏天吹空調要繳納天價電費。至於房子,北京瘋狂的房價,我只能幻想某天把自己嫁給個有房有車的多金男,否則,在這朗朗白日之下,要掙得屬於自己的一片屋瓦,基本屬於妄想。

作為槍手,我的經紀人叫陳昊。當然經紀人只是戲稱,他的正式職業,是在某二流出版社做責編,因為工作的關係,常能幫我攬到不錯的活。當然我們之間不只工作關係這麼簡單。我也奇怪從他手裡接過的錢總是超過預期,大概是因為我工作特別出色,或者這其中也有些小小的情感資本。又或者這二都並存,想那麼多幹什麼呢,自欺欺人總是被允許的。 而真正的那些感覺,我想得更少。也沒空去想。或者更殘忍些,陳昊不具備讓我去想太多的慾望。我當然有我心裡的白馬王子,有關於愛情的一切美麗夢幻,只是現實把這一切打得落花流水,所以我才會寫小說。有時候我一邊寫小說也一邊小資地流點淚,但更多時候我是心硬的,時光把我逼成一個自己並不願意成為的人,難免有時會落寞。

那些小說,我是不讀的,寫完了,交給陳昊,隔日收錢,一切簡單。 我習慣晚上工作,白天是我的休息時間。一般來說,陳昊很體諒我。但是這天,尖銳的電話鈴把我吵醒,我看看手機,還不到十點。 我一邊打呵欠一邊接電話,陳昊的口氣,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小勤,你要時來運轉了!”他宣布。 “最近沒有買彩票啊。難道你從某處發現,我其實是某個印度王公的私生女?還是天上掉下來一塊金磚,正好砸中你的額頭?” 二 陳昊最大的好處,就是從不理會我的胡說八道。 “你出來,咱們當面說。就在你們家最近的那個避風塘,我等你啊。”他掛掉電話。 這樣大張旗鼓,會面的結果卻令我失望。 “不就是一個小明星出本自傳嘛,”我呷著奶茶,“半個月就搞定的事,犯得著這麼大驚小怪?”

“小明星?”陳昊抽一口涼氣。 “告訴我,莊小勤同學,你有多少時間完全沒有接觸電視、報紙、廣播、網絡等一切媒體?” 他順手從書報架上抽出一份報紙,嘩嘩地開始翻。十秒鐘後,啪!他把一個版面拍在我眼前。 “小明星?你看看這裡!” 我看,佔了一整版的特別報導,黑體的標題中,有一條特別地駭人聽聞:林嘉惠廣東歌迷會警車開道,FANS熱情引發騷亂。 我凝神看,黑白照片上,大隊的保鏢和隨從簇擁一個年輕女郎,大墨鏡把她的臉遮得只剩一點點,尖俏的下巴,高傲而冷漠。 林嘉惠?何許人也? 和陳昊一起去他住處,打開Google,輸進“林嘉惠”,搜索結果多得嚇人一跳,我甚至數不清後面的零。 隨便點開一個,就看見這個女孩的照片,果然是明星樣子,摘下墨鏡以後,漂亮得好像現實版芭比,五官精緻得不可思議。我研究她的簡歷,加拿大籍,1/4英國血統,家世背景學歷均無可挑剔,一看年齡更讓人抓狂:和我一樣,二十二歲。

陳昊在一邊煽風點火:“多少年沒見過這麼火的明星啦,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一下子紅得一塌糊塗。所以,要出自傳啊,披露身世真相,多少人在搶這個機會,我花了多少力氣才爭取到……” 我直截了當打斷他:“給多少錢?” 陳昊伸出巴掌:“五萬。” 天吶,我差點暈厥。統共五萬字的書稿,這幫人是不是錢多得可以到中華世紀壇頂上去撒? 陳昊趁機把一摞打印好的紙塞進我手裡:“人家出錢你是要出力的,資料都在這,你好好琢磨。” 我對著那摞紙看似發呆,腦子卻在飛速運轉:五萬塊,一個字一塊錢。按我敲字的速度,相當於一小時賺四千五百塊,按照這種賺錢速度,相當於年薪………… 陳昊的手機響了,惡俗的彩鈴聲及時打斷了我的美夢,他跑到窗戶那裡去接電話,態度異常謙恭,掛了電話後喜氣洋洋地對我說:“走,林小姐的經紀人要見你。”

“不去。”我說,“我只管寫稿。” “他說一定要見見執筆者。” “讓他盡可放心,我有我的職業道德,絕不會到處亂講。” “人家不是這個意思。”陳昊說,“他是在書上面有些要求,怕我轉達不明白。” 三 我看著陳昊,他朝我伸出一個巴掌。五個手指。 五萬塊吶。哦也哦也。 我沒有選擇地點點頭。 (2) 見到林志安的那一刻,我幾乎窒息。 如果不是他真實地出現在眼前,我不會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這麼好看的男人。 他好看到,怎麼說呢,晉代有個叫衛玠的男人,長得十分英俊,每次出門,爭相觀其姿容的仰慕者都會引發一場小型的交通阻塞。那個叫衛玠的美男子只活到27歲,世人都說他是被人看死的——眼前這個男人,就好看到那樣的程度。

“我叫林志安。”他伸出手。 “唉唉。”我慌亂嘆息,徑自坐下。 陳昊笑,笑得詭異而曖昧。 我們約在聖地亞,一家很不錯的西餐廳。如果沒人請客,一般巨有錢的時候,我才會來這裡消費。林志安開場就是:“這事有勞莊小姐了,林小姐讓我轉達謝意和問候,至於酬勞,隨時可付。” “不必客氣。”我說,“有錢能使鬼推磨。” “你可聽過嘉惠的歌?”他問我,“喜歡哪首?” “沒聽過。”我聳聳肩,“真抱歉。” 他有些沒想到。陳昊趕緊出來打圓場,“小勤平日忙,哪有時間聽歌。” “整日忙寫稿嗎?”林志安問。 “忙睡覺。”我惡作劇地答。就在此時,侍應生送上菜單,我餓了,點了一大堆吃的,林志安好脾氣地笑著。我的眼光忍不住從菜單上移到他臉上三秒种,我的媽呀,他長得真是好看。

可是好看又怎麼樣呢,好看,多金,關我什麼事? 我也知道自己的小脾氣莫名其妙,可是我管不住自己。 陳昊開始誇我:“小勤文筆一流,又聰明,寫什麼像什麼,我盤來盤去,這活她幹最適合。” “是嗎?”林志安說,“莊小姐都出過些什麼書呢?” 瞧瞧瞧,專往我痛處上戮。 我索性直白:“你看林先生,真是對不起,又讓您失望了,小女子不才,啥書也沒出過。” 這回他臉上的表情並不顯得驚訝,算是有足夠的涵養的人。倒是陳昊,偷偷拿眼睛瞪我,我才不管,瞪回去拉倒。 林志安卻笑起來。 聖地亞的牛排真是不錯。陳昊和林志安開始在說書稿的事,何時完稿何時付印,甚至開本和紙張,前期後期的宣傳手段,一一考慮周全。我則專心對付牛排,直到陳昊問我:“小勤,談談你的想法呢。”

四 “牛排不錯。”我說。 他臉都青了。 我已酒足飯飽,把杯中最後一口紅酒干掉,欠身對林志安說:“謝謝你的酒,我還有事,告辭先。” 陳昊起身想拉住我,但他最終沒敢。我輕飄飄走出餐廳的大門,心裡不是沒有沮喪。我算什麼?在很多人眼裡,給我五萬,興許讓我做什麼都有可能吧,我算什麼呢? 我趁著點小小酒勁,搖搖晃晃走在大街上。 一輛車在我面前停下來。 是他。 我主動打開車門,坐進去。 他發動引擎。 “莊小姐好像有心事?” “看殺衛玠.”我說。 “什麼意思?”他茫然地笑。他當然不會明白,我完全理解並且原諒,這麼漂亮的男人是不需要有腦子的。 “如果今天有話得罪,請多諒解。”他說,“其實我向來不擅長和女人打交道。特別是陌生的女子,說什麼都好像不太合適一般。”

“哪裡的話。”我說,“我只是一普通女子。應該懂得識相。” “嘉惠這本書對她很重要。”林志安說,“還煩請您費心。我相信陳先生大力推薦的人一定沒有錯。” “她完全可以自己寫。”我說,“她的歌迷也許喜歡她親手動筆的東西。” “如果她能寫,我就不必找你。”林志安說,“這事成與不成,請你不要再外傳第二人。” 原來他開車追上,只是這點不放心。 “大可不必擔心。”我說,“送我回家吧。” 有司機不用乾嘛呢,我其實早變成一個懂得利用一切的人,既然被別人這麼看了,就索性惡俗到底。他仍舊微笑。大概做助理都需要這麼好的涵養。但是他的開車技術實在糟濫,急轉彎,急剎車,很快我就不行了,從後望鏡裡看自己臉色蒼白,“停車!”我喊,“我要下車!”

但是我不能下車。我們正在四元橋上,最擁擠的時段,前前後後塞滿車子,這樣的擁擠本來就讓人心煩意亂。他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我就已經吐了——連車窗都沒來得及打開。 我把林志安整潔的車裡吐得一片狼藉。他居然出乎意料地一笑:“你也暈車?” “小惠也暈車的。”他忽然自顧自說起來,帶了點回憶的悵惘。 “暈車的時候都是我照顧她,我和她說,唱唱歌就不暈了,她唱歌可真好聽,我們坐在最後,一整個車的人都回頭看她……” 就這些。我的好奇心剛起來,他就及時地打了住。 他是故意的。 我們的車繞道去洗,我下了車,走遠一些,給自己點了一根煙,他遠遠地看著我,並沒有走近。可是他的眼光我看得很真切,除了陳昊,好像很久沒有男人看過我了。當然,除了陳昊,我也好像很久沒有跟男人接觸過了。 何況眼前這個還是個帥男人。我從心底原諒自己的小小花痴。 那天我並沒讓他送我到家門口。謝天謝地,我也沒再吐。停車的時候,他先下來,替我開了車門,我像個公主一樣的下了車,揚長而去,沒有回頭。 就讓他當莊小勤是個俗女子,反正此生再無任何交集。 五 (3)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陳昊:“這活我沒法幹,資料你拿回去。” “沒法幹?”他在電話那頭要把我吃下去。 “沒法幹!你等等,我馬上過來。” 他打車二十分鐘就到了我住處,北京的三環四環五環居然沒把他堵死,真是氣人。 “為什麼?”他問我? 我把稿紙摔到他面前。 “你看看,書香世家,曾祖父曾被封爵,三歲讀詩四歲學琴,拿的名校學位——為什麼不干脆寫她是摩納哥公主?這是人嗎?造假也不能太離譜!” 陳昊張大了嘴看著我。 “造假?”他不可思議地反問,“所有這一切不都說好了是造假嗎?造多一點造少一點,又有什麼區別?” “有區別。”我堅持。 “編故事也要合情合理。就算寫小說,也要是故事合理,情節真實,這樣虛假沒說服力的人物,我寫不來。” 陳昊不耐煩。 “少廢話,給你三秒鐘考慮,做還是不做?” 連一秒鐘的考慮都不要有。 “不。”我回答。 他氣得罵我:“死心眼,莊小勤,你就是這麼可恨!” 我不理他,把稿紙往他懷裡一塞,連推帶打把他趕出門。 他走了。 起先,我很痛快。後來,漸漸有點惆悵。我躺在床上想乾脆睡一覺,但浴室的噴頭一直在滴水,淅淅瀝瀝,它已經滴了兩個禮拜。我一直想去買個新的噴頭。當然我還想裝個浴缸,不必什麼意大利法國牌子,最普通的陶瓷就可以,白色的,乾淨的,能讓我熬夜之後一頭扎進去,溫柔鄉中淹死也是好的。 午後天氣悶熱,我打開空調。我的老空調不情不願,它沒有多少氟利昂了,開一陣就自己停掉,然後在你差不多習慣的時候又開始轟隆隆,也許,我還應該換個空調的。 我睡得一身汗,迷迷糊糊聽見電話鈴響。 是陳昊!他來問我是不是回心轉意! 我一翻身撲向電話,抓起話筒餵了一聲,那邊卻沒反應。輕輕的“噠”一聲之後,才有一個甜美的女聲響起來,不急不慢地:“您4、5月份的上網費用尚未繳納,請速去營業廳辦理,以免停機給您造成不便……” 我扣下話筒,整個人呆了呆。夏天這麼緊迫地到來,團團裹住我,我無處可逃,忽然沮喪到極點。 莊小勤在北京。莊小勤孤單一個人。莊小勤是個死心眼的傻子,她的存摺裡還剩最後二百塊。 莊小勤該怎麼辦? 電話又響起來,大概是催煤氣費的,真是忍無可忍。 我還是接起。這一次換了男聲。 “是莊小勤小姐嗎?”他謹慎地問。 “是我。”我沒好氣。 “多少錢?” 那邊怔了一怔。 “莊小姐……我想你搞錯了。” 你才搞錯!你們全家都搞錯!我在心裡罵。嘴上還是維持基本禮儀:“什麼事?” “我是林志安。”他說。 “嗯嗯。”我回答。然後我拼命回憶,林志安…… 那邊男聲還在說,音色顯得很誠懇:“莊小姐,是這樣,我很欣賞你對工作的態度,也認為你的意見有合理性。所以,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方不方便再見一面?我還是希望這件事由你來做。” 他擺了一副說客的架勢,似乎為了說服我已經打好了三萬字的底稿。其實沒有必要,莊小勤藐視金錢的衝動,歷來是十分短暫的。 六 “有時間。”我沒自尊地加上一句,“隨時。” 說完這話,我嚇了一跳,看了看手機,把手機摔到了床角。 然後我開始打扮,梳洗,換了很多的裙子。最後我換回昨晚那件,坐在床邊有流淚的衝動。我已經不是十八歲的莊小勤,那時候的我,輕輕一笑就令男生失魂。 當然我還是去見了他,在我們昨晚分別的地方。他的車等在那裡,好像昨晚就未曾離去。我有剎那心慌的錯覺,提醒自己鎮定。 還是我自己開的車門,坐上去後,我問他:“去哪裡呢?” “去了你就知道。”他故作神秘地說。我對這種姿態歷來十分反感,看在他帥的份上,我哼了一聲,沒有跳車。 “莊小姐,”他醞釀了一下,“陳先生向我轉達了你的意見。他說你覺得……” “我覺得你們給人編造那樣一個神奇的身世完全沒必要。而且,我也不理解——為什麼要寫自傳?英雄不問出身,紅就是紅嘛,撿垃圾長大的也沒關係。” 我彷彿看到林志安微笑了一下,意味深長。我沒在意。 “而且,就算要編——林先生,原諒我說實話,也編得盡量靠譜一點吧,那份資料上胡話連篇,連年份都互相矛盾,你們哪一個工作人員做出來的?真是該打。” 他微笑:“陳先生果然沒推薦錯,你是個很好的作者。” “現在可不可以讓我知道我們到底要去哪裡?”我問他。 “今晚8點小惠在首體有個演出。”他說。 “我想請你去看一看。” 結果是,那天晚上,路神奇地堵了又堵。我們遲到了。本來我覺得沒什麼,一個助理嘛,又不是貼身保鏢,又不是少了他舞台上的燈就亮不了。林志安把我帶到貴賓席就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我投入地看著台上林嘉惠的表演,最後得出結論:這個女孩確實是生下來就要當明星的。 不能說她的歌聲最動聽,她的身姿最曼妙,她的容貌最美麗。但這個女孩身上確實有些不一樣的地方。她在舞台上不知疲倦地這頭奔到那頭,用力揮舞著她的胳膊,每一次跺腳都會引起下麵粉絲的一陣海嘯般暴動。 終於她安靜地唱一首慢歌,略帶沙啞的歌喉,聽得我心碎: 當夏日最後的一朵玫瑰 開在空房間落寞的酒杯 我知道它終將會枯萎 就像我們的愛情一去不回 看你的長發被風輕輕的吹 看美麗往事跌進記憶的火堆 看誰在彈琴唱著誰的十七歲 看年輕的誓言 就像東去的流水 七 有些事經過了就是最美 曾說的甜言蜜語 每一句都是成長的安慰 有些人愛得是如此純粹 受傷的心從不後退 把孤單種成春天的花蕊 雖然你我 從此不再相對 還有夏日最後的一朵玫瑰 用最美的姿勢 心碎 一種說不清從何而來的魅力籠罩住她。我想,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範兒”,林嘉惠生來就有明星範,所以,即使說她是摩納哥的公主,或許也情有可原——我忽然這樣想。 是的,美夢總是需要糊塗的人來成全,我何必那麼堅持原則。 演出到最後全場瘋狂安可,林嘉惠卻遲遲不出。屋頂都要被掀翻啦,林志安忽然出現,拽著我往後台走。 “演出結束了。”他說。 “我帶你去化妝間見她。” “不是還有安可?”我提醒他。 回答很酷。 “真正的明星從不安可。” 林志安真是奇人,人擠人的地方,給我活生生殺出了條血路,二十分鐘後,我來到了林嘉惠小姐化妝間的門口。 “林志安呢?”一個女聲響起來。我知道是林嘉惠,可我不敢相信,這個聲音和唱歌的那個聲音,簡直判若兩人。 林志安朝我苦笑一下,就進了化妝間。他們倆化了什麼妝我不清楚,我只聽見一個女人在喊:“就照我說的那麼寫!你告訴她少廢話,她不做大把的人等著做。” 沒聽見林志安說話,大概是低頭辯解,聲不可聞。 然後又是一陣細碎的聲音,我猜是林志安繼續在解釋著什麼。 忽然一聲巨響,有什麼東西落地碎裂。我打個寒噤,這麼暴虐的性情。 終於林志安出來,尷尬地對我笑。我發現他的額角多了一塊淤青,注意到我目光,他裝作滿不在意:“往我扔了只花瓶。”他說。 “她為什麼對你發火?”我問。 林志安苦笑。 “對不起,她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見客。” 八 我一言不發地轉身往外走。 林志安在出口追到我。 “莊小姐,讓我送你回家。” “還會把你的車子吐得稀爛。”我提醒他。 他根本不理我挑釁,徑自車子開過來,一招手,我就乖乖鑽進去,帥哥的魅力是沒法阻擋的。 “莊小姐,我之所以帶你來見小惠,是想讓你看看真實的她。舞台上的她是真實的她,其他的,我希望你不要往心裡去。” “哼哼。”我回答。 林志安忽然重重地嘆口氣。 “其實,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那一瞬間和肯定他和她之間有故事。明星和助理,很多的愛情小說裡應該有這樣的版本,只是提供給我的自傳資料裡,沒有林志安任何的份,他只是她生活裡隱形的翅膀,如此想來,未免也是可惜。 “莊小姐。”林志安說,“我需要你的答复。” “噢,好。”我看著他,竟然走神。 “謝謝。”他說。 “洗車費在稿酬裡扣除。”我說。 他笑。無敵的笑容。 “她唱那首歌,叫什麼?”我問。 “哪首?” “夏日最後那朵玫瑰,開在空房間寂寞的酒杯……” “對,就叫夏日最後那朵玫瑰。”林志安說,“花開得再美,也要調謝,出書替她記錄一些過去,也是好事。” 說完,他嘆息。 他嘆息也是那麼動人。 我慶幸我對愛情免疫。不然一定死得很難看。 4 我終於接下了這個活。我想我還是要和陳昊道謝的。約他避風塘吃飯,給他要了他的最愛海蟹粥。 陳昊不愧是一個盡職盡責的經紀人,粥還沒上來,他抓緊時間問我:“怎麼樣?” 我老實回答:“提高了酬勞,而且預付了一部分。我可以對資料提出修改,但必須事先跟林志安商議。” “現在不必通過我了?”他說,“其實你看,我並沒拿過你任何回扣。” 我有些臉紅,好不容易才壓住。 陳昊點點頭。 “替名人寫自傳還是有壓力的,該說的不能說,不該說更不能說,你看——”他給我一份報紙。娛樂版,大標題赫然在目:歌手林嘉惠被爆曾在夜總會謀生,經濟公司稱不予回應。 九 陳昊說:“寫這篇報導的記者,我剛好認識。他說,報導出來不久,他就收到可觀的一筆錢,明確讓他不要再提到這件事。而且當時採訪的見證人也馬上改口了,有錢就是好啊。” 我說:“這至少表示,林嘉惠確實是個神秘女郎。”頓一頓,我又說:“把錢遞到他手裡的,是不是一個英俊得不太像話的男人?” 陳昊皺著眉頭。 “小勤,我忽然有點後悔。你可不可以推掉這活?我有種預感,這會是一個麻煩……” “哈哈。”我笑,“我知道你在胡思亂想。” 他不語。 “可我已經無法回頭啦。” “為什麼?”他被我的語氣嚇了一跳。 我飛快地說:“因為我已經裝了兩匹的新空調,買了一瓶JO.MALONE的玫瑰香水,兩個工人正在我的浴室裡揮汗如雨——為了我的新浴缸。” 我本來以為陳昊會氣得拿勺子扔我,沒想到他只是嘆口氣:“你自己考慮清楚。” “謝謝。”半晌我才說,“我知道你一直在為我找機會。不然也許我會餓死在北京。” “話別這麼說,更何況我欠你的。”他馬上接道。 我忽然又不耐煩。 “陳昊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不欠我。那件事我不怪任何人。也請你不要再提。” 他傻傻的:“可是我……” “你什麼你?你很煩知不知道?你要我說多少遍?過去的事,我不願再提。” 他噤聲。過了半晌,忽然,聲音顫顫:“小勤,我昨天聽說……張力他……回國了。” 張力。 哪位同志是張力? 我用手支著額頭想。張力這個人,和我莊小勤,是什麼關係呢? “頭痛。”我對陳昊說。 “你還是怕聽這個名字嗎?”陳昊問。 “你說呢?”我反問他。 “不是說都過去了嗎?”原來陳昊也有得理不饒人的時候。 我跟他告別,獨自回到家裡。我給自己點了一根紅雙喜,有些過期的香煙,我好不容易找出來,猛吸兩口,往事如煙。 張力,沒錯,我怕聽這個名字。 張力是我的初戀。 四年前,我來到北京,是因為張力給我寫了一封信。信裡張力說:“小勤,你為什麼不肯過來?難道你不相信我?難道我會讓你挨餓受凍睡馬路嗎?難道我會對你不好嗎?” 那時的莊小勤是個傻姑娘,一看這信就樂顛顛地跑到了北京,18歲,高中剛畢業,沒有一技之長只有美麗外表的我,以為每一個有愛情的女孩都是公主。 剛開始的時候,確實是的。甜蜜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個月。張力那時在廣告公司上班,他經常帶著同事回家吃我做得一塌糊塗的水煮魚,炫耀地說:“這是我老婆!”陳昊便是那些羨慕的同事中的一個。我只是沒看清,其實大多數人眼睛裡有不以為然,他們都是高學歷、高收入,而我高中才畢業,晃蕩了一年沒有工作……但是幸福會蒙住一個人的眼睛,我那時候並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個灰姑娘。 十 後來的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張力說他要去歐洲念傳媒。因為傳媒專業很少給留學生提供獎學金,所以我就問他:“錢呢?” 忽然張力就發火了。我從來沒有想到,他會對自己那麼兇地發火。他大聲吼:“錢呢?你還好意思和我提錢?你來北京一年,從來沒想過出去工作,你知道房租多少錢?水電費多少錢?給你買衣服多少錢?” 我當時就傻了。很久很久,我只是小聲申辯:“並不是我自己要來的……”可是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這麼說沒有用,當愛情消失了,它就是消失了。你哭天搶地、怨天尤人,都是沒有用的。 後來張力就真的走了,半個月以後。臨走的時候留下紙條:小勤,房租還有兩個月。銀行卡在你包裡,密碼你應該知道,還有八千塊,可以用到你找著工作。 兩個月,真是漫長。我揣著那張卡就去了國貿,一條Versace的印花雪紡禮服裙4000塊,再加一雙3000的Ferragamo羊皮高跟鞋。還剩下一千塊,我取出來,到聖地亞餐廳吃牛排,打車回家。 那天的我非常美麗。白色雪紡長裙穿上身,銀色的高跟鞋閃閃發光,只要一枚鑽冠,我就是真正的公主。 小刀切向手腕的那一刻,請相信,對於生活,我其實無比留戀。 醒來的時候在醫院,左腕上纏著厚厚的繃帶,右手打著吊針。我努力回憶了半天,非常困惑,不知道哪一個環節出了錯,難不成我會像瑪麗蓮?夢露,吃下安眠藥然後打電話求救? 我側一側身,就听到一個欣喜若狂的聲音:“莊小勤,你醒了!” 是陳昊。他說他對不起我,當晚去找我懺悔,我不開門,他覺得不對,撞門進去,發現了奄奄一息的我。 “你怎麼對不起我?”我有氣無力地問。 他說:“一個月以前公司有個派對,我介紹了我一個女朋友給張力認識。” 然後呢? “然後,那個女孩看上了張力,她家很有錢,已經全家移民瑞士,她出錢供張力去德國斯圖加特念傳媒,他們的婚禮……會在維也納舉行。” 那一刻我覺得很輕鬆,是真的輕鬆,發自肺腑。 原來他離開我,並不是我的錯,只是,他找到了更好的生活。 陳昊衣不解帶地在醫院伺候了我半個月。我說,我要出院,我已經沒錢交醫藥費。他說我給你墊著。我說謝謝你,他說不用,我欠你的。 陳昊離開廣告公司去了一家二流出版社,所有的人都說他腦子進水了。他的理由冠冕堂皇,說廣告公司那樣的地方讓人只能過浮躁的生活。而且,他也老了,不再願意接受無休止的加班,而真正的原因,我知道,或許,只有我。 他看過我無聊時寫的博客,認定是我有前途。 “莊小勤,欠我的醫藥費,你想不想還?” “想。”我說。 “給個導演寫本書,當然署他的名字——你幹不干?” “為什麼找我?”我問他。 “我從來沒寫過什麼東西。” “因為你夠便宜。”陳昊說。 “而且,我欠你的。” 那是我作為槍手的第一筆活,我記得很清楚,我埋著頭寫了十幾萬字,賺了5000塊。陳昊把錢交到我手上的時候,我哭了。奇怪,張力離開的時候我沒有哭,決定自殺的那一刻,我也沒有一滴眼淚,但是當那幾張紅紅的票子接觸到我的皮膚,我簡直哭得像火山爆發一樣,氣咽喉乾。 十一 “原來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里,我最愛的還是錢。”一邊哭,我一邊和陳昊貧嘴。 “想哭就哭,”他沉聲說,“一切都會過去。” 一切都會過去。這真是至理名言。傷心,愛情,笑和眼淚,都將被時間打敗,終成回憶。 可是現在,他回來了,這天殺的回來了。 我積蓄過全身的力量,想要報復。現在機會來了,我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去做。或者我應該主動出現在他面前,扇他一耳光,告訴他,我已不再是往日的莊小勤。 天真,就算是同在一個城市,或許我們也再沒有見面的機會。 也好,誰也不必看見誰的得意,誰也不必體會誰的傷心。 我怕什麼呢? 5 我潛下心幹活。 林嘉惠的自傳進展緩慢。她提供的資料證據不足,錯漏百出。其實誰也不是傻子,從林志安那天無意透露出來的細節我已經猜到部分真相,我只是好奇,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兄妹?姐弟?或者,戀人?對於林嘉惠想要編造一個高貴身世的努力,我更是百分之百地不理解,齊秦還進過少管所,多少天皇巨星都曾經是不良少年,艱難的過去,只會加倍在觀眾心中激起狂熱——她這是何苦? 幸好林志安的確是帥哥中的帥哥。雖然他還是不明白什麼是“看殺衛玠”,但他至少從善如流。我說,這裡不能這麼寫,我上網查過,那家教會女中1979年就關了,他說好好好;我說,那裡也要改動,因為章小惠六歲以前也在連卡佛買童裝,看上去像抄襲,他說,沒問題。 他實在是好脾氣的男人。 有空的時候他來看我,來的時候總是帶一大束的虞美人,艷麗的大紅花,很像罌粟,他說是小惠最喜歡的。我嘆氣,這個男人開口閉口都是小惠。大概也是因為跟我可以肆無忌憚多談談“小惠”,才經常來我這裡。我做水煮魚給他吃,此時我的手藝已經大有長進,這個莊小勤已經不是四年前為某人自殺的傻姑娘,她做著一份最不誠實的工作,只要價錢合適,她的世界裡,容得下所有的欺騙和背叛。 我和林志安相處得相當愉快。有時候我藉口寫稿太累懶得做飯,帶他去樓下的小餐廳,那真的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所有的女客都用嫉妒得要噴火的眼光看我。林志安不知道我這點小小的私心,在他心裡,我是非常單純的女孩子,單純得——像以前的“小惠”。 “多久以前?”我故意問他。 他認真地考慮了十秒鐘。 “十七歲以前。”他說,“後來,很多事情都變了,你知道。” “我知道什麼?我只知道她17歲被送到紐約深造藝術史——什麼是藝術史?”我裝傻地問。 林志安敲敲我的頭,一副欲蓋彌彰的心虛樣子。我哈哈大笑,很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看帥哥發窘,也是件賞心樂事。 他居然盯著我發呆。 我轉開眼光。 內心不是沒有波瀾,可我不允許自己再心動。 十二 我已經在愛情裡死過一回,不想再嘗試第二次的滋味,寧願在曖昧裡受盡委屈或享受心醉。 只是從沒想過我會再見到張力。我本以為,在我的世界裡,他已經轉身,徹底死亡。 看見他,是在林嘉惠新電影的新聞發布會,他作為某家傳媒集團的副總,年富力強的海歸,媒體界炙手可熱的名流,出現在貴賓席。他像四年前一樣帥,西裝革履,風度翩翩。 我想假裝沒看見他,但是他看見了我。他的表情很驚訝,大概他以為沒學歷沒能力的莊小勤正在某家工廠的流水線上腐爛,他萬萬沒想到我會出現在這樣的“高尚場合”。 我只好對他微笑,身上穿著那條4000塊的Versace長裙。這條裙子的裙擺上還是有一點洗不掉的血漬,但是我也只有這一條可以穿來正式場合的裙子。 發布會本身,是四海昇平,一團和氣,所以乏善可陳。我比較感興趣的是接下來的自助餐,林志安帶我來也就是為了這個。他說大熱天的我辛苦工作也該有些額外獎勵,特意給我指點了哪幾樣菜式最昂貴,在餐廳的哪個角落,然後他就消失了——林小姐的跟班,不是好做的。 我也就老實不客氣地端著盤子在餐廳裡掃蕩,在場的名媛淑女們都吃得很少很少,便宜了我,我吃了兩隻澳洲龍蝦,裙子已經繃得非常非常緊。 張力就在這時候跟我打招呼。 “小勤!”他風度翩翩地喊,“別來無恙?” 我真想抽他一記耳光,無恙?你差點害死了一個人,現在好意思讓她無恙? 但我還是笑瞇瞇地,一邊吃東西,一邊含糊不清地回答:“托您的洪福,過得不賴。” 他呵呵呵,假裝沒聽出我話裡的諷刺。一個穿白色低胸裝的平胸老女人出現在他身邊,他微笑著介紹:“Vivian,我太太。Vivian,這是莊小勤,我在國內時候的好朋友。” 他這樣介紹的時候居然沒有一絲的躊躇,流暢得彷彿在背誦事實。我在心裡已經咒過他一千遍,但是為了維持禮貌,我轉向他名字年輕的太太,尋找話題說:“陳昊也是我的朋友。” 她驚訝地看我一眼,那種茫然的神情絕對不是假裝的。 “陳昊?”她問。 張力和她解釋:“陳昊是我出國之前的一個朋友。”又轉向我,“我很少和Vivian提到國內的朋友,她不認識陳昊。” 不認識?我愣了一下,真不認識假不認識? “你最近在忙些什麼?”張力轉開話題,看來他對我的現狀較感興趣。 “小勤!”正說著,林志安過來拖我,“我到處找你,原來你在這裡。” 我挽住林志安,滿足地笑。 張力的臉上有灰敗的表情。 他不要的女人,自有人要。而是是帥男,多金。這場戲他至少輸了一半。 只是我沒想到的是,半路殺出程咬金,有人走過來,輕輕拉走了林志安,對他說:“你過來一下。”我用了足足三秒鐘才反應過來,那個人是林嘉惠。真奇怪,儘管我一直在撰寫著她的自傳,虛擬著她的生平,儘管我在網上看過她無數的照片,也看過她的演唱會,我還是無法把麵前這個女孩和上述的一切形象聯繫起來。唯一沒有疑問的是,林嘉惠真的非常漂亮。她穿著一條鑲滿水鑽的黑色長裙,一雙大眼睛波光流轉,昂著下巴,把林志安藏在身後,驕傲地問我:“你就是莊小勤?” “嗯。”我說。 “聽說你和他,這段時間走得很近?” “嘉惠……”林志安試圖打斷她。 “我沒問你,我要她答。”她口氣咄咄逼人,看著我。 十三 “呵呵。”我笑,“你是何人,憑什麼吩咐我答這答那?” 我聽見她冷哼一聲。然後,在我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生了我最不能想像的一件事! 林嘉惠抬起胳膊,狠狠地給了我一耳光。 我條件反射地捧住臉的一剎,居然感到自己在微笑,迷迷糊糊地想:這麼重,她一定用了全身力氣。 然後我一個趔趄跌倒了,那雙Ferragamo的鞋子底非常非常薄,本來就只適合走紅地毯。我在倒地的一剎,驚恐地聽見“嗤啦”一聲,我4000塊的長裙,它的腰線開裂了,什麼狗屁世界名牌,我在心里大罵。 林嘉惠站在我的面前,我只看得見她穿高跟涼鞋的腳,形狀美麗,塗著寶藍色的指甲油。她冷冷地甩下一句話:“婊子!”撥開人群揚長而去。 閃光燈亮成一片。 接下來,是我努力從地上爬起,把兩隻鞋子提在手裡,慢慢向出口走。我本來想走得快一點的,但是我的雙腳發軟,每邁一步都需要掙扎,而且每一步,我都要推開記者。他們一個個手裡舉著明晃晃的鏡頭,我看也不看,我不在乎腰間露出白花花的贅肉,丟臉到一定程度時,羞恥心就可以免了。 我走到門口的時候有人打開記者,一把拖住我,往外猛跑。 是林志安。 他拉著我上了他的白色福特,一言不發,我們開始在三環路上飛奔。我開始微微地發抖,越抖越厲害,四年前張力離開我的時候,我曾經覺得世界上最悲慘的事情莫過於此,但是今天,更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用自殺,我已經死了,我終於明白,原來失去愛情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尊嚴——在大庭廣眾面前。 林志安遞給我紙巾,我扔還給他。我根本就不想哭,哭是小女孩釋放情緒的方式,對於飽經滄桑的油條莊小勤,她若還能哭,未免太過幸運。 “對不起。”林志安說,“小勤,真的對不起。” 我不語。 “今天小惠問我最近為什麼跟你走得很近,我告訴她,我喜歡上了你。” 我從後望鏡裡看見自己鐵青著臉,嘴唇緊抿。我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格格打著冷戰。這麼一個半死不活的人,你喜歡我?我覺得非常滑稽,居然笑了,笑過之後,忽然感到一陣噁心。 “停車!”我叫。 幸好這次,我們是在一個不甚繁華的路段,林志安停車,我撲向路邊,開始嘔吐。他很熟練地扶住我,輕輕拍我的背。 18歲以後,我再也沒有這樣撕心裂肺地吐過,那頓昂貴的午餐……我居然還有這樣可恨的幽默感。 到最後嘔出膽汁來的時候我才慌起來。林志安也急了:“走去醫院!” “現在去要變成頭版頭條。”我抗議,“這症狀太像懷孕了。” 林志安頓時哭笑不得:“莊小勤,我懷疑你是不是裝的?這時候你還開得出玩笑?” “不開玩笑還能怎麼樣?趴在地上等待世界末日?”我橫他一眼。也奇怪,拌嘴之後,我也不想吐了,接過林志安遞來的娃哈哈,漱了漱口。 他心悅誠服:“你是個不一般的女子。” 我哈哈大笑。 很久很久以後,林志安才重新開始和我說話。那天他開著車,我們在寬闊得如同一個巨大墳場的北京城,漫無目的地瞎逛了四個鐘頭。四個鐘頭里他一直在不停地說話,用他自己的話來講,就是,真話已經被壓抑得太久,終於選擇今日,來了一次徹底的噴發。 十四 “我和小惠,17歲的時候就出來闖蕩了。她的真名當然不叫林嘉惠,至於叫什麼,現在已經一點也不重要。那時候很幼稚,出來的時候身上只有500塊錢,以為大城市就是人間天堂。我們坐了兩天兩夜的汽車來北京,小惠一直不停地暈車,吐,我為了她和周圍的人打架,從一開始是這樣,到後來也是。” “為什麼?為什麼要打架?”話一問出來,我馬上後悔自己的白痴。 林志安笑了笑。 “她太漂亮了。在夜總會唱歌的時候,總是有人打她的主意。那時候,我們很相愛。她是一個單純的好姑娘,真的。說到底,是我連累了她。” “你怎麼連累她了?” “我那時候打架不要命,把道上一個老大的兒子打殘了。我們只能逃跑,沒有一分錢,能跑到哪裡去?最後餓得絕望了,小惠說,這樣不是辦法。她走了,兩天以後回來,趴在我懷里大哭,大哭……她的哭聲,我永遠忘不了。” 林志安面無表情。我渾身一顫。不用再說,我知道發生了可怕的事。 “然後,我們就有點破罐子破摔。現在,你如果去通縣的派出所查,一定還能查到我們的案底。要真是殺人放火,倒也好了。但那是恥辱,是讓人一輩子都抹不去的恥辱,你明白嗎?” “那現在,你們總算熬出頭了。祝賀你們。”沉默了半晌之後,我真心誠意地說。 林志安搖搖頭。 “小勤,你不會那麼天真吧?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有代價。能有今天,小惠付出了她的代價。現在的她並不自由。你看她很風光,一套首飾就能讓很多人吃一輩子,其實,那些並不歸她所有。她還是一無所有。”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真心對她好,不求回報的人,也只有我。可是我覺得很累。我曾經希望能一輩子對她好下去,但是不行。”林志安忽然猛踩一腳剎車。 “她想要忘記以前的生活,變成另外一個人。有時候,有時候我覺得她瘋了。” 他想了想,又肯定地說了一句。 “她是瘋了。” 林志安深深呼吸,他以為自己很平靜。實際上,他的眼淚已經不停流下來。我從來沒有看見一個男人流過那麼多眼淚,我心酸地想,他一定是真的很累了。 所以,當林志安最後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就沒有拒絕。誰說我們沒有真的喜歡對方呢?我們是通過謊言認識的,可是,在那一刻,當我衣冠不整,狼狽不堪,而他把頭靠著我肩膀,我們向彼此展示的,是最真實的自己。那一晚我們戀戀不捨地分別,林志安的吻輕輕落到我鼻尖的時候,有一剎,我幾乎相信,我重新得到了幸福。 6 第二天,我收到兩個包裹。一份來自林志安,一份匿名。 我想了想,先打開了林志安的包裹。一抖開,嘩,我驚嘆,是一條華倫天奴的白色長裙,是所有女孩夢想的那一款,還有一張小卡片,林志安的字寫得不算漂亮:小勤,你的裙子壞了,這是新裙子。 他真的把我當公主。 我穿上這華麗過份的裙子才打開第二份包裹。 包裹包得很嚴,我拆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不會是定時炸彈?我心裡嘀咕。 不是,包裹完全打開來,是一大堆扎得嚴嚴實實的報紙,你能想像到的所有報紙,在娛樂版,頭版,醒目的位置,刊登著昨天自助餐廳裡的一幕,林嘉惠耳光甩向我,嘴角里不屑地逼出一句:“婊子!” 我告訴自己,不能看,看只是徒增煩惱,不能改變任何。但是我一張一張機械地翻開,還好還好,記者們的閃光燈大多對準高傲美麗的林嘉惠,甚少照顧到我這被打翻在地的失敗者。我不停翻,直到翻到一張,頭版,幾乎半個版面,我倒地一瞬的照片,裙子撕裂,露出一大截文字工作者特有的贅肉橫生的腰…… 我尖叫一聲。 那一天我沒有開門,沒有下樓。關掉電話,關掉電腦,冰箱裡還有一點點西米露,是我一天的口糧。 其實我心裡清楚事情會是這樣,林志安昨天也再三給我打氣,但是當這些報紙真真實實攤在我眼前,當加大的黑體字一張張印上:“婊子!”我才發現,我遠沒有自己想像的堅強。 十五 忽然間我理解了林嘉惠,她為什麼要給自己包裝那麼一份完美無瑕的身世。就算是英雄不問出處,她那黑暗的過去,如果被連篇累牘地這樣報導,最微小的瑕疵也會被放大,最無辜的遭遇也要被質疑。 她真的會瘋掉。 可是你知道嗎,其實,報導本身,並不是讓我崩潰的真正原因。 我認真地看過,那唯一一張把我狼狽跌倒的照片作為頭條的報紙,總編的名字上寫著:張力。 我就坐在房間裡,從早到晚。中途有兩次有人敲門,我都沒開。我感覺那個人在門外站了很久,我的感覺是對的,因為我過了很久站起身來,看到他的背影正在過馬路,那個帥氣到極致的人,他為我落寞的背影,我的眼淚掉下來,不可收拾。 我配不上他,我們沒有將來。 直到天完全黑下來,我才覺得恢復了一點勇氣。我接上電話線,打算叫一份川菜館的外賣。我還沒來得及撥號電話就響起來。 “是小勤嗎?”一個男人問。 他沒說他是誰,但是我當然認得他。這把聲音,化成了灰,我都認得。 半個小時以後,我和張力約在一間咖啡廳見面。 我穿著那身華倫天奴的長裙,他驚訝地打量我。對,要的就是這效果。在你愛的人面前大可放浪形骸,在你恨的人面前,一定要時時保持光彩照人。 “張總找我什麼事?”我在他對面坐下。 他端詳我,確定已經開始讓我不自在的時候才說:“莊小勤,你越來越漂亮。” 他叫我莊小勤,客氣得不像樣。 我終於鼓足勇氣看回他。第一次愛過的人,面目還沒有全非,卻還是如同隔了一片江洋大海。 “你好嗎?”他忽然換了口吻,柔聲問我。 “還行。”我說。 “還像個孩子。”他嘆息。 我笑:“當初你丟下一個孩子時,可有犯罪感?” “小勤。”他說,“我有我的無奈……” “無非是金錢地位。”我打斷他。 他尷尬地笑。好半天才舉起咖啡對我說:“能否冰釋前嫌……我們集團正需要一個策劃部主任,年薪很有競爭力,你如果感興趣……?” “我?”我指著我自己的鼻孔哈哈大笑,“張總您真逗。哦,對了,我差點忘了謝謝您,讓我一夜成名。這種大恩大德,對我已足矣。” “一天那麼多新聞,誰會在乎誰?”張力俯身對我說,“你若願配合我炒作,我保證你得到意想不到的好處。” “哈哈。”我笑。他終於慢慢接近真話題。 “你的意思是?”我故意逗他。 “你給我一些我想要的東西,我給你一些你想要的東西。” 十六 “你知道我想要什麼嗎?”我問他。 “當然。”他胸有成竹地說,“至少我們曾經瞭如指掌。” 我伸出左手,豎起一根指頭。再伸出右手,比劃出一個“八”來。 “十八萬?”他說,“呵呵,看來你現在胃口不小啊。” 我搖搖頭說:“我想要回我十八歲那年的純真。” 這回輪到他哈哈大笑。我知道,他一定覺得我可笑之極,所以我耐心地等著他笑完,然後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想炒些什麼,不過張總的前女友。一個棄婦的血淚控訴,你們有沒有興趣策劃這樣一個選題?我覺得是不錯的哦。” 張力涵養再好也被我氣得說不出話。我笑哈哈站起身:“不耽誤您寶貴的時間,我先走了。”又惡作劇加上一句,“當然現在網絡資訊很發達,所以,我是不拒絕封口費的,想要打的話,隨時,如果你還記得我的銀行卡號……” “莊小勤,你你!”他忽然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你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拜您所賜!”我輕鬆地回答,順手端起咖啡潑向他。他閃避,我聳聳肩:“空的。”把杯子往地上一扔。服務生趕過來,我手一攤:“那位先生負責買單。”揚長而去。 我能聽見張力在後面喊我:“小勤,你別走!”時光忽然回到十八歲的那一年,我在北京,第一次和他吵架,我拿起包要走,他只這麼輕輕一句,我已轉身哭倒在他懷裡。但是,我知道,現在的我不能回頭,我必須全神貫注地走路,不然隨時都會攤掉,為了演這一出,我耗費了全身力氣。 我走出咖啡屋,風吹得淒涼。張力的車從後面追過來,他搖開車窗喚我:“小勤。” 我沒有轉頭繼續走。 “小勤。”他說,“我今天實際上是想向你道歉的,對不起,你一定要原諒我。” 我還是沒有轉頭繼續走。 他把車停到路邊,下車來抓住我的胳膊。我驚訝地抬頭看他,我曾經最愛最恨的人,他的面目還沒有全非。 “跟我走。”他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不。”我掙脫他。 “從我那天見到你,我就知道,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你。”張力啞著嗓子說,“給我機會,我只要站穩腳根,我們就永遠在一起。” 我的淚終於不可控制地流下來。 他把我拖到車上。 “我知道你也沒忘記過我。”他說,“小勤,我向天發誓,我願意為我過去的所有過失買單,只要可以再和你一起。” 我短暫失語。 他也不再說話,把車開到了我們共同熟悉的一個地方。四年了,我以為我永遠都不會再來的地方。我們共同住過的那個家。 十七 張力說:“房東把房子租給了別的人,簽了合約,我高價才重新租回來。不是要你住這裡,只是想讓你明白我的心。我會給你買很好的房子,小勤,相信我,只要你願意住。” 我推開門,屋內一切依舊。包括那張舊沙發,那張舊的書桌,甚至廚房裡我做過水煮魚的那口鍋。 他是費了心思的。 張力從後面環住我,我顫抖,欲推開他。他俯身吻我的耳垂,不容我拒絕。我痛恨自己,竟有片刻的貪戀。 “小勤。”他在我耳邊低語,“我想重頭來過。” 我如掉入夢中,分不清東南西北。他說完,把我抱到了沙發上,那是我們曾經一起躺過的舊沙發,我來北京的第一天,我躺在他的身上,數他的頭髮,他跟我說,要愛我一輩子。一輩子是那麼短,短到讓人絕望。張力的眼睛看著我,我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一個陌生的自己,彷彿一個世紀過去了,我終於奮力推開他,往門外跑去。 漆黑的樓道,我差點跑丟了我的高跟鞋,我是那樣奮不顧身地跑下樓,外面在下雨,傾盆大雨,如注。我跑進雨裡,像逃離。 跑到家門口的時候,有人一把抱住我,他說:“天,小勤,我就知道你有事。” 是林志安。 當晚我發高燒。四十度,林志安要送我去醫院,我不肯。我想,如果我告訴醫生我是嚇燒的,我怕他們會把我送到精神病院。 他妥協,買了退燒藥來給我吃。雨太大了,傘擋不住,回來的時候,他身上是潮的。他扶我起來,給我餵藥,我聽到他嘆息:“小勤,我們該如何是好?” 我已沒有力氣回應,很快進入夢鄉。我夢到會夢見林嘉惠,她塗了藍色眼影的大眼睛瞪著我,滿臉委屈,追問我:“為什麼要跟我搶?我只有他一個!” 我驚醒,天光大亮,房間裡只有我一個人,還有一束新鮮的百合,旁邊有張小卡:“我去處理些事,很快回來,祝早日康復!安。” 我盯著那個“安”字良久。用力搓面頰,希望昨日一切皆是夢。 7 我決定暫時消失。 合約已簽,林嘉惠的書交稿在即,我只好帶上我的手提。我去了京郊的一個小招待所,以前陳昊曾經帶我去過,那裡有點小山小水,重要的是安靜,我好像從沒有過如此認真的寫作,一氣呵成,一個完美的林嘉惠在字裡行間慢慢凸現。 我知道他們是愛過的。就像我和張力。只是每個愛情都危險,人算不如天算,傷心人最好還是躲起來哭,才不會那麼丟人。 山中一日,人間千年。十天后,我把稿子整理完畢,決定回去的時候,第一個電話打給了陳昊。他迅速地接,喘著氣問我:“你到底去了哪裡?手機也不開。” “我寫完了。”我說,“林嘉惠的自傳,應該很棒。” “晚了。”他說。 “什麼晚了?”我迷迷糊糊。 “你到底去了哪裡?天不吐?不看報紙不上網?” 我朝他大喊:“你跟我說清楚!” “你先回來吧。”他說,“我們見面談。” 還是老地方,陳昊帶了一大堆報紙來見我,聲音急促:“真嚇人,還翻出了派出所的紀錄,盜竊,還有……” 是張力的報紙。 當然,他並不是為了報復我。他剛剛回國,急於立下一番業績,在集團里站穩腳跟。他打著海歸的旗號,忽略這個圈子的潛規則。他成功了,我能聽見印刷廠里報紙瘋狂加印的刷刷聲。錢的聲音。 而純白無瑕的偶像林嘉惠,在瞬間坍塌。 十八 “你還有別的選擇。”陳昊說,“披露你知道的一切,再加上你和林志安的緋聞,出一本書,小勤,你只需一夜,就可以暴富。” 哦,不,不,當然不。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陳昊跟在我後面,低聲問我:“小勤,我想知道你和林志安,是不是真的?” 我只給了他一個眼神。 他無聲地退後,沒有繼續跟著我。 我回到家,用了整整一天才撥通了林志安的電話。他的聲音非常疲憊:“我很忙。”他說,但是他猶豫了一會,還是和我約了時間,在我家樓下見面。 會面的一剎,他對著我,高高舉起雙手。我明白,這個姿勢代表:結束了。林嘉惠的神話,我可以小掙一筆的活計,還有,我們之間曾經說過的話,唯一的一個吻。 都結束了。 “到底為什麼?”我問他。 他疲倦的樣子,也還是非常之帥,他耐心和我講述:“本來以為沒有錢搞不定的事。我們的後台老闆,非常有錢,你也知道。但是這一家不買賬,據說一個高層剛剛從德國回來——外國人,真的就不吃錢這一套?” “什麼都查出來了,他們真夠厲害的,挖地三尺。”林志安的神態裡,有一種灰敗的絕望,我看了心如刀絞。 “還可以挽回的!”我慌不擇言,抓住他的胳膊。 “林志安,你聽我說。沒有不認錢的,一定是錢太少了。你們後台老闆不是很有錢嗎?給他們啊,讓他們撤掉稿子,讓他們道歉,對了,你們可以乾脆把這間公司收購……”我語無倫次。 “沒必要了。”林志安的口氣裡有無限淒涼。 其實我明白。沒必要了,名聲壞成這樣,林嘉惠已經沒有繼續的價值。在這個世界上想要出名的漂亮女孩成千上萬,很快就能找到一個新的林嘉惠——更聽話的一個。 我感到林志安把我的手,溫柔地,但是堅決地,從他的胳膊上擼下去。 “林志安,”我冷靜地問他,“我們之間的那些,是不是全都不作數?” 他懇求似地看我一眼:“小勤,現在不要說這些好嗎?我要趕回去照顧小惠,她的狀況很不好……” 他急匆匆地走了。我看著他的白色福特瀟灑地拐個彎然後消失不見。但是車又忽然地回來,我的心裡有剎那的狂喜,他在我面前搖開車窗,看著我,我本已冰冷的的心一點一點地溫熱,我等著他開口,說出我想听的話。 可是他卻問我:“你和那個張力,是舊日戀人,對麼?” 我驚訝。 “小勤。”他說,“我多麼希望這件事與你無關。” 我百口莫辯,說不出一個字。 他搖上車窗,將車再次開離我的視線。 我慢慢走回家,忍住不掉眼淚。白色的花倫天奴長裙鋪開在我的床上,從公主打回灰姑娘的原形,如此輕而易舉。 後來,根據媒體的報導,林嘉惠的自殺,發生在傍晚6點到六點半之間,應該就是林志安離開她來見我的那半個鐘頭。 她死了,無法搶救。 那夜,我接到無數書商的電話,伊人已逝,與她有關的東西都可以賣大價錢。我知道是陳昊一片好心,但我不能接受,我坐在電腦前,按刪除鍵,一個字一個字將那五萬字慢慢刪去。電腦裡放的林嘉惠的歌:當夏日最後一朵玫瑰,開在空房間寂寞的酒杯…… 我知道有很多人和我一樣懷念她,我知道我是她最不在意的一個。 可是,我也知道,我的眼淚是真實的。 8 這年夏天,短得奇怪,彷彿只過去一半,秋天就提前到來。 林嘉惠像一顆流星。迅速走紅,迅速消失,人們的記憶力是殘忍的,很快都沒有人再記得她,不知道有人特意封殺還是怎麼樣,20天之後,在一切報章,都再也找不到她名字。 但是我記得她。我去碟店,從角落裡翻出她平生唯一一部電影,她飾演一個來北京尋夢的少女。片子拍得併無新意,有點類似《十七歲的單車》,但是林嘉惠的表演光芒四射,有一段,她趴在青梅竹馬的情人肩上大哭,那一刻,我相信,她飾演的,是真實的她自己。 十九 她的自傳刪去了,當初的資料卻還收在我這裡,百無聊賴的時候,我也會翻閱。有時候翻著翻著就睡著,會夢見她,還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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