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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白露

北落師門 侧侧轻寒 20980 2018-03-13
白露(一) 八月,綠樹陰濃晝午長。已經是白露天氣,秋天來了,只是氣息還未澄清,蟬聲噪得人疲倦已極。 水榭風來,荷葉亭亭。 水面上還餘了一些遲荷花,是千重樓台,花瓣層層密集。 母后與我在瑤津亭下棋,我瞥到她身後戰戰兢兢的楊崇勳,心裡快意。 楊崇勳當年是母后與寇準、周懷政那次較量中最大的功臣,可惜,現在他的地位岌岌可危。所謂的報應吧。他等待樞密使那麼多年,母后卻給了那個黃口小兒姚濰和。 漫不經心地把那沁涼的棋子捏在手裡,慢慢地思量,母后近日施政大不得當,朝野中議論頗多。劉從德的事,不能不說觸動了很多母后那邊的人。也許是好時機,但是誰知道呢?朝中有人想要成全我,但必然也會有想成全母后的吧。

母后的棋下得好,我自然不是她對手,很快就中盤棄子,輸了兩目半。 她微笑道:“皇兒還是太急進了,終究還是要以穩住根基為先。” 我點頭:“是,孩兒不懂縱橫,還是喜歡在書房中仿右軍。” 母后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我記得曹彬有個粉妝玉琢的孫女,現在已經十六歲了,聽說賢淑好讀,最喜歡書法,是個極伶俐的美人兒。” “母后喜歡嗎?”我知道她的心思,笑問。 “皇上喜歡嗎?”她反問。 “皇后,貴妃,美人,已經不少了。” 只是我喜歡的,卻不是我所有的。 母后低聲說:“以前的郭青宜,出身門閥低了點,雖然是出於當時的考慮,可是母后覺得委屈了皇上……”說到一半卻不再說下去,只是輕輕敲了下棋子,然後說:“曹家姑娘也許皇上會喜歡。”

我低頭一笑。 母后要連郭家那條線,還是失敗了吧。現在郭青宜與她父親逐漸背離母后,母后是要給她點顏色看看了。 而曹家的女兒,我想是不可能了。 我喜歡的,從始至終只有一種,眉眼盈盈,波光迴轉,肆無忌憚在第一次見面的寒夜中大笑的那種。 母后自然也知道,竟對我說:“十年前的那個女孩子,皇上將她接入宮中吧。” 我詫異地抬頭看她。 她向我微笑,徐徐說道:“母后當年被遣送回家去的時候,每日每夜都在怨恨秦國夫人,總算上天讓你父皇登基,再接了母后回來。難道母后如今卻要做秦國夫人那個老太婆嗎?” 我知道她的用意,也不願她成了母后的棋子,便隨口說:“她自己在賣蘭花,是商賈之流。不是良家子。” 母后卻很豁達:“朝廷要她什麼身份,她就是什麼身份,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賜她個清白家世就行了”

清白家世…… 這四個字刺痛了某個地方。 趙從湛給我的,請婚折子上寫的那一句:納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為妻。 在我們之間什麼阻礙都沒有了,阻擋我們的,只有我自己。 八月天氣,水面風來,荷花的暗香滿殿。 混合著沉香爐中的煙氣,綠蔭生晝,涼意幽微。 突然悲從中來,想大哭一陣。 不知道我們的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了,我想要好好待她,讓她過世界上最好的生活,做最幸福的人,永遠也沒有不順心的地方。 可是我們怎麼會成了這樣? 所有的事情,都遠離了我原先的想像。 向母后告了退,本想去張清遠那裡。經過長春殿時,卻終於忍不住叫停下,走進裡面去。 外面陽光毒烈,即使在深殿內,那熱氣還燙貼在身上。

我從大堆的奏摺下抓住最下面的那一份,要把它抽出來,可是上面的壓得太重,一時居然用盡全力也無法拿出。我煩躁下將上面所有的奏摺掃到地上。所有的軍國大事轟然倒地。我只用手纂緊最下面那一份,打開又重看了一回。 是關於她的禀報。 幾個月來,她在各個州府間遊蕩,失魂一般在不同的地方徘徊,沒有人需要她,沒有人允許她停留,沒有人幫助她,也沒有人會與她說話,即使是路邊的乞丐對她出聲,也會馬上被帶走。 她就像是大宋所有人都看不見的東西,她除了花草,什麼也接觸不到,除了喃喃自語,沒有其他的聲音給她。 前幾日她在蘇州停了半日,看到官府來人與侍衛親軍說話,馬上就離開了,什麼話也沒有,似乎已經習慣。現在,她轉頭往西京去了。據說她身邊,除了最簡單的行李,只有一盆紅葶。

趙從湛最喜歡的那株蘭花。 也許在他們的故事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所以她接連拋棄了所有的珍貴蘭花,只留了這一株。 她要上西京,此時正在蘆葦泊,離我,不過七八里。 不過七八里。 伯方還跪在地上撿奏摺,我此時心頭的念頭在這高殿裡,似乎在隱隱迴響一般,到最後那聲音越來越洶湧,直撲過來要窒息了我。 她走了四個多月了,我不停等她回來,不停地在夜裡被燈火的搖動驚醒,只因為我夢見她終於回到我身邊了。 每個晚上都以為,明天一睜眼她就因為熬不過而回來了。可是我等了這麼久,結果,是我自己熬不過。我什麼都可以伸手取要,什麼都能無所謂,什麼都不用經心。可現在她離開四個月,就像四輩子過去,我心裡空得厲害,像被她硬生生挖空了,只有頭腦中的記憶,清晰得可怕。和她的那一夜強求糾纏,最細微的一點觸感都還存留在身上,分分毫毫,揮之不去。

我怎麼會忘記,我喜歡她,分離所煎熬的,當然是我。 而現在,她離我,不過七八里。 去尚輦局看了看,放棄了車子,牽了一匹馬翻身上去,縱韁奔出開封。 後面的所有人不敢置信,有幾個老奴嚇得渾身哆嗦,幾乎要哭出來。 太陽最高烈的正午,一個人狂奔在黃塵翻滾的官道上。早上我還不可能想像這樣的事情在我自己的身上發生。但的確,我就這樣出來了。 整個天地像蒸籠,把我置在其中煎煮,那些滾燙的熱氣從每一個毛孔中逼進去,汗水從毛孔湧出來,神智不清,頭腦狂熱。 心裡什麼念頭也沒有,只朝著她的方向,裹了一團火,飛奔。 到蘆葦泊邊,已經是薄暮,太陽的暑氣還沒有消,即使水風透過薄薄的觳紗度進身體,全身也還都是灼熱的煩躁。

我翻身下馬,淺綠的蘆葦根根直立,每片葉子上面都蒙著類似竹子新粉的銀白色,一眼看過去,那些微微泛銀色的綠色,在這樣的燥熱天氣裡如經了不能融化的雪。 聽到一個女子的叫聲,隱隱從蘆葦中的茶棚里傳過來。 只因為這樣遙遠的聲音,我就緊張得連手指都開始發抖。手指都要痙攣。 我要如何去見她……在那一夜之後。我要如何去見她? 我這般狂熱地在烈日下跑來見她,可現在就在她的身邊,我卻無力情怯。 慢慢從蘆葦中的小徑到渡口的茶棚。看到那些穿侍衛親軍服飾的人,他們正站在前面與其他的客人一起冷眼旁觀一個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叫。 我不敢相信那個女人是她,但是,看來真的是。 她瞪著前面看熱鬧的人,手卻顧自抓起身旁瓷的盤碗,一個一個往腳下丟,似乎故意弄出這樣大的聲響給人。砸了二三十個後,她劈頭對眾人來了一句:“東西有主人嗎?怎麼沒人出來說話?”

那個攤主早被侍衛親軍攔在外面了,什麼話都不敢說。 她把人群掃了一巡,沒有任何人和她說話。 她絕望,又似乞求地看著他們:“連罵人的都沒有嗎?” 聲音軟弱極了,和在周圍冷淡的人群中聽來,無比淒清。 侍衛親軍裡有個人帶攤主去取賠償,另外的人讓大家重新坐好。 輕微一陣騷動後,所有的人都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剛才的事情好像出來沒有發生過一樣。沒有人和她說話,罵她的,笑她的,甚至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沒有。 只剩下她站在一地的碎片中,站在初秋的暑氣中,站在周圍的人聲中,僵硬的一個人。 風從蘆葦上過去,呼的長長一聲。 然後無聲無息。 灰紫的沉暮色裡,她站在那裡,久得連呼吸也沒有了。周圍對她視而不見的人群中,她尤其顯得突出。

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單薄,脆弱,羽翼雜亂。 而我站在蘆葦的另一邊,任頭上烈日被烏雲忽然籠罩,不見天日。 我要她接觸不到所有人,聽不到所有人,感覺不到所有人,在最熱鬧的地方一個人孤獨,永遠游離在人世之外。 困了有人請她到驛館,但是絕不會留她到第二天中午。餓了有人準備當地的特色佳餚,但等她放下筷子就會請她出去。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找到自己可做的事情,因為沒有人會理會她。 遊魂……大約四個月來她的生活就是這樣。 我只是不想讓她有安身的地方。她要想安定,只有我身邊。 我一直在等待她明白了,然後自己回到我身邊。 突然想到小時侯養過一隻鳥,它沒有同類,孤單一個關在籠子裡。後來它叫了四天,死了。

想到那隻鳥覆著凌亂艷麗羽毛的冰冷屍體,微微有點害怕。 狂風開始大做,烏雲中一聲驚雷,劈開沉寂。暴雨突如其來,眼看就要來臨。 她身體顫抖了一下,終於從茶棚裡離開了。 走走停停,出了蘆葦海,就是我們以前重逢的那個杏子林。 杏花是早已盡了,連今年的杏子都已經沒有,只有葉子老綠繁茂,一樹樹在暗淡的天色裡,鬼魅一樣站立。 我的腳步在草叢裡這樣葸索,她也聽若不聞。大約以為是侍衛們,木然地越走越深。 快到那個有泉的小亭時,眼看她倒了下來。 我向她走過去,心裡的念頭居然是----她先支持不住了,不是我認輸。 把她抱起來,攏在懷裡。才發現她的身子原來這麼小,就像一隻幼獸蜷在我的手中。再不是當年為我擋煙火的身體了,我也不再是她摟在懷的孩子。 世事變換,真如夢幻泡影。 我把臉埋在她的肩膀,她意識有點模糊了,卻還看得出是我,強睜得半開的眼睛怨毒地盯著我,用幾乎嘶啞的聲音用力說:“你滾開……” 她說話非常困難,可是,凶狠到透骨冰涼,一字一聲一頓,尖端銳利,“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 可我不敢放手。我怕一放手,從此就沒有了下文。 她掙扎了一下,但是氣息奄奄,沒有什麼力氣脫開我的手,再加上臉色慘白,幾乎和鬼魅一樣。如此慘淡,我心裡不知如何才好。 但,她是我喜歡的人。 我收緊臂彎,在她的耳邊低聲說:“和我回去吧,你游蕩了四個月,該明白了。不在我身邊,你活不下去的。” 她瘋了一樣地吼出來:“我自己會去死的!” 旁邊又是個閃電劈下來,她頭髮散亂,青白的臉一點人氣也沒有, “你現在居然能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你可以忘記,可我決不能忘記……你在靈堂裡……”她的氣息卡在喉嚨裡,只聽到她紊亂的急促呼吸,卻什麼都無法出口,她發狂般地掐我的手臂。 是,我殺了趙從湛,我在他的靈堂裡強暴了你,可是,現在你是我的。 我惡毒地問: “即使如此,可在大宋,沒有我的允許,你怎麼活下去?你連死都死不掉。你還不明白你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我身邊?” “不然,你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你怎麼過下去?” “你回不去,出不了大宋,你現在在我的手上。你能逃到哪裡去?” 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再沒有說話。 她呆呆坐在那裡,去抱趙從湛喜歡的那株紅葶。 她的手指抓得太用力,青筋根根突出。 我覺得自己殘忍,不敢多看,抬頭看見她在暗夜中的蒼白臉色,因她眼裡深濃的悲哀,心裡的寒意漸漸泛上來。 “走吧……”我去拉她的手,她用力甩開,可是把自己也摔在了地上。 我忙俯身去扶她,她沒有絲毫反應。我抱她起來,才發現她昏過去了。 她剛剛就已經暈了一次,不知道身體是不是不好。我一直以為她比我厲害,到現在才發現,其實她非常軟弱。可沒有關係,以後她可以依靠我了。而且想到剛才她鬼似的樣子,覺得她這樣昏迷還比較好一點。 我想抱她回去,卻發現她的手裡緊緊抓著蘭花盆。我用力扳開她的手指,把那盆蘭花往地上一丟就離開。 在杏子林中穿行,低頭看她在自己懷抱裡的沉睡。她的眼睛下陷得厲害,眼暈濃重,疲倦憔悴。我越仔細看她,心裡越後怕。 我記憶裡,她的樣子不是這樣的。 當時她就像一隻活潑潑的狐狸,那樣巧笑的輕慢神情,突如其來地,沒有任何預兆就出現在我的生命裡,明亮耀眼,奪人眼目。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那樣驕傲生存的人,彷彿一夜之間照徹我灰暗的少年時光。像她那些華美的煙花,明媚地恣意在我頭頂的天空開出暮春初夏的迷眼亂花。 就在這裡,這杏子林中,去年那一天的杏花融暖春色,她在繁花間向我淺笑。陽光打在她的滿身,太過刺目,讓我眼睛一時承受不住,她短短一剎那的流眄,我像失掉半世年華。 那時這亭子周圍的杏花,開得斜裡橫裡繚亂,顏色妖艷媚人,她穿著淡綠春衫,巧笑倩兮,和春日的陽光一般溫煦,照在我身上,柔綿溫軟。 我真想讓那樣的季節永遠停留在我的身邊。我也用了全部力氣挽留她。 可現在的她,哪裡還是那樣靈動的狐狸。雖然外觀的確是一樣,可是已經只剩了皮毛。那些體溫都早已死去了,只有形體還存在著。 是我殺了她,想要那漂亮的,柔軟的毛來溫暖自己。 可是我身上只有寒冷,我怎麼用沒有生命的毛皮來拯救自己。 走了幾步,遇見了那幾個侍衛親軍,他們詫異地看著我,我將她小小的身子攏緊,然後對他們說:“以後不用跟著她了。我帶她回去。” 想了一想,終於還是說:“把裡面……那盆蘭花帶回去。” 我抱著她在這蘆葦中走了一會,周圍都是銀白色的光芒,在月光下隱約。 風聲凌亂。可我心裡說不出的安靜。因為她現在在我的懷裡。 我要帶她回去了。 從此以後,她會明白離開了我,她在這世上根本活不下去,她會死心塌地絕了所有念頭,乖乖在我身邊等待我。 就像以前我等待她一樣。 白露(二) 離開蘆葦泊,大雨就下起來了。 到旁邊的鎮子上找了客店,讓她安下,這樣的天氣,恐怕是不能回去了。 叫店家找了大夫來。那個老人一看她,就急了,“中暑,發急痧,快去揪點紅蓼的嫩芽,用酒給她擦身子。” “去哪裡買?”我忙問。 “自己去摘新鮮的嫩芽,現在快去!”他皺眉道。 我根本不認識什麼紅蓼,店家就從階下揪了一個芽給我看,卻不肯和我一起去找:“這樣的鬼天氣,你給我多少錢我都不去。” 我只好一個人鑽在牆角下去找那些草,眼睛被雨打得幾乎睜不開,天空暗得潑墨似的。朦朧間只好用手肘擋著眼睛來阻擋從額頭流下的雨水。 雨水冰涼,剛才的悶熱還餘在身上,現在的雨劈頭蓋臉下來,我身上冷一陣熱一陣。想想也覺得可笑,這樣的天氣,我居然會蹲在這裡摘野草。 可一想到她現在沉沉昏迷,我不由心慌了起來。 在草叢裡拼命地尋找那種草,胡亂地拔了幾棵,抱在懷裡回來。 大夫已經倒了一盆酒在旁邊。我把那些草葉的水擦擦乾,在酒里浸下。 大夫站起來出去,說:“你幫她擦身子吧。” 我目瞪口呆,問:“我幫她擦?” “你不是她夫君嗎?”他問。 我點頭,說:“是……” 把那些葉子在酒裡揉碎,然後褪起她的袖子,抓了一把在她的手腕上擦拭。那些綠色的汁液與酒的濃烈氣味混合在一起,氣息熏染得人一陣暈眩。 她安靜地躺在那裡,手臂柔軟無力,我握緊她纖細的手腕,在她沒有意識的時候,才能貼在唇邊輕輕觸碰。 她瘦了好多,手上筋骨畢露,再不是當年的柔軟手感。 我們都變了。 我已經不是當年在黑暗裡羞怯地親吻她的髮絲的小孩子。 我替她的左手擦過,然後又爬到床裡面替她擦右手。仔細地,從指尖,到手肘,再到肩膀。然後替她擦腳,從腳趾,到膝蓋,再到大腿。 真是奇怪,我做的時候,什麼都沒有想。 我專心致志,害怕我一分心她就醒不來,也許是因為我知道她一醒過來,我就沒辦法這樣安靜地呆在她的身邊。 周身全是酒與葉子的氣味,微微有點辣的迷醉氣氛,薰得人頭腦昏昏沉沉的。 在普通的客房裡,普通的布衣陳設。 在別人的眼裡,我和她,就好像是普通的夫妻,妻子生病了,丈夫為她擦藥。 我所求的,不過如此。 但願這一刻,能留長一點,或者,到永遠。 擦完手腳,我把她的衣服解開一些給她擦拭肩膀,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聽不清楚。 我低頭俯到她的耳邊去聽。 她說,“從湛,江南到了……這麼熱……” 我默然地把她的衣服拉上去。 站在床前看她昏迷中的容顏,可是我沒有憤怒,也沒有難過。 我只是覺得心裡空空的。 我不知道我們以後會怎麼樣。 第二天我帶她回去。她還未醒來。我想這樣對我對她都比較好吧。讓她免除了掙扎與抗拒。 帶她回廣聖宮,抱到最裡面的會祥殿。召了太醫來給她看著。 伯方在旁邊剛說了句:“皇上……這位姑娘……”就愣住了。 我轉頭看他,他結結巴巴地問:“她怎麼……怎麼沒有多少變化?” 我這才想起,十年前我曾經想要把她留在自己身邊,沒有成功,當時伯方也在我的身邊,為我出主意。 伯方對這些事情比我知道得要多。 “她在宮裡應該要怎麼辦?我要給她正式的名份才好。”我問。 他低聲說:“沒有身份來歷的人,最好是藉太后的名義。讓皇太后為她說句話,當作給了皇上,將來宮裡的大家就都得尊重她點……現在時候正好,皇上可以去和皇太后說一下。” 現在時候正好,沒錯。 母后與郭家近日頻生齷齪,她昨日暗示我疏離郭青宜不就是這個用心? 現在,我簡直是遂了母后的心意,與她一起給郭家示威。 母后沒有怎麼猶豫就答應了,安置她在崇徽殿東側的小殿中。對外說是良家子,父母雙亡,她上輩是母后微時鄉里。 一切都彷彿得天之助。 她醒來的時候是下午。 昏睡了這麼久睜開眼睛,她的眼就如洗過一樣,清澈明亮。 她轉了轉眼眸看我,很久才像回憶起昨夜的事情。 她不說話,我也說不出什麼。 我們沉默了好久,然後她慢慢坐起來看周圍,問:“我的蘭花呢?” 我把窗口的紅葶指給她看。她就安心了,閉上眼。 她沒有說要走,我也沒有求她留下來。 我們都知道自己的處境,已經沒有其他辦法,卻怎麼也要給自己留一點自尊。她是,我也是。 所以,不如我們都不要說什麼了。 宮女送了粥來,我在旁邊看她虛弱讓宮女放下,自己再伸手艱難地慢慢勺粥,心裡不知不覺就沉了一沉。 她實在太好強,這樣的情況下也倔強地不肯假手於人。 我在旁邊告訴她:“這裡是母后的崇徽殿,過幾天你到廣聖宮來,我好好替你弄個蘭花圃,我再陪你養蘭花。” 她看也不看我。 我問:“你要見見母后嗎?” 她搖了下頭,怔怔地出了會神,然後才終於開口說:“不要。” 我看她把粥喝完,然後接過放在桌上。 窗口的芭蕉心裡還帶著昨夜的雨水,卻有一隻鳥在上面跳著,顫得蕉葉一偏,積水全部傾瀉到地上,她為那聲音受了一驚,身子立刻縮成一團。 我忙把鳥趕走。回頭看一看她,她臉色還是蒼白。 幾日後文德殿落成,母后與我一起去看。 這是母后預備用來覽書的地方,大約也是將來閱事的地方。 陪母后看了一回,形制原本是十二間,因為群臣反對,所以改為九間四進。龍鳳花草之屬與其他宮並無不同。 裡面還有匠人在做最後的修潤,我抬頭看在樑上描鳳眼龍鬚的那些人,擔憂地問:“怎麼這麼早就把架子撤去了?萬一發生危險可怎麼辦?” 楊崇勳忙在後面說:“馬上就要好了,為了方便太后皇上觀看所以撤去。” “這不是兒戲,怎麼為了兩人的方便,使得他人性命堪憂?”我皺眉。 母后點頭,然後說:“以後不可這樣。” 母后看了前面的松竹,然後突然想起什麼,問:“那個姑娘,身體可好些了?” “只是中暑而已。並無大礙。” “還沒去可看她呢……據說是很清秀的人?” 我低頭微笑:“她近日憔悴了。母后以前不是見過她嗎?” 她想了一想,然後搖頭道:“印像不深了。據說她和十年前幾乎一模一樣?” 我忙說:“她回家去了幾年,處事安靜,修養得好,所以不易顯老。” 母后皺眉看我,然後問:“皇上不知道她從哪裡來?” “她從哪裡來無所謂,我喜歡她……僅此而已。” 母后搖頭,卻笑了,說:“少年情事。” 她大約想起了自己當年與父皇的事情,伸手撫我的肩,看了好久,說:“母后就不去看她了,免得感嘆自己的年華老去。” 我點頭。女人是記性很好的,她們都不想看見對方,是對的。 陪母后回到崇徽殿,我向母后告了別,馬上到東殿去。 腳步太快,伯方在後邊小跑著追我。 在迴廊轉角,一眼瞥到母后在簷下含笑看我。 不覺臉紅了一紅,像我十三歲時一樣,覺得難為情。 她今天臉色好多了,不再像鬼一樣慘白。我去時正看到她倚在窗口,用雪色晶瑩的手指甲去逗外面芭蕉上的一隻小蟲子,那蟲子碧綠通透,生了一些茸茸的毛,說不出的詭異美麗。 她則將蟲子舉到面前看,長長的睫毛偶爾一閃,眼睛裡暗淡的水霧就朦朦朧朧地波動。 碧綠的蟲子和她漂亮的手在一起,在外面芭蕉綠森森的意思中,剔透生彩。 她轉頭,瞄到我站在門邊盯著她的手看,卻什麼表情也沒有,轉到紅葶前面,在泥土中挖了個洞,把蟲子丟進去,然後用土埋掉。 我到她旁邊,跟她到外面的池子裡洗手。 “蘭花要肥料的。”她這樣說。 我蹲在她旁邊,看她的手在水里隱隱綽綽,她的裙子掉了一角在水里,那裙子的耦合色在水里隨她的手上下波動。 我小心地替她把裙角撈起來,擰乾。幸好是熱天,等下就會乾了。 她指指前面池子中間,說:“今年的最後一朵荷花了吧?” 在一池的綠色荷葉中,只有一支緋紅的荷花開在高處,傲氣凌人,顧盼生姿。 那顏色紅得胭脂般,彷彿整個夏天就沉澱在上面,鮮亮奪目。 她轉頭問我:“把它摘過來給我?” 於是我毫不猶豫就走下水。 我覺得十三歲的時候有過這樣的經歷,和她一起在仙瑞池,我們一起摸那顆珠子,可是我不記得其他的細節了,只覺得我在污泥中,握到了她的手。她纖細的指尖在水里溫熱。 其他的一切,全都鉸碎了一樣,零落,想不起具體的顏色與形狀。 把那荷花的莖折斷,手指卻被上面的尖刺戳到,痛倒是不痛,只是麻癢難耐。我去旁邊弄了點菖蒲葉,站在泥水里把花莖上的毛刺都用菖蒲葉抹掉,自己再撫摸了一遍,沒有刺手的東西。然後跋涉回來,她坐在那裡,神遊天外,根本沒看我。 我把荷花遞給她,她接過,臉上一點神情也沒有。 伯方在旁邊看我龍袍上一塌糊塗的淤泥,忙說:“皇上去換了衣服吧。” 我點頭,對她說了我馬上回來。 走了幾步回頭看她。 她也已經背對我離開,經過角落的草叢間,她把手裡的荷花隨手丟在那骯髒的地方。 當晚禁中突然大火,我在廣聖宮被驚起時,伯方禀告說,已經延到崇德、長春、滋福、會慶、延慶這五個殿。 我站在殿外看了一下,半個天空都是通紅。 為何宮裡會突然有這樣的大火?況這幾個殿坐落相隔,怎麼會一下子就全部燒著,而且火勢無法控制? 我披衣出去,伯方忙攔我說:“皇上萬乘之尊,不可身涉險地……” “好了好了,少羅嗦,走吧。”我皺眉。 火光下的禁苑裡一片嘈雜,救火的人與宮外進來的軍巡捕都在提水撲救。 我站在旁邊幫不上什麼忙,只能站在旁邊看。 那火竟不是在燒了,而是活生生地在狂舞,在轟鬧,鋪天蓋地騰起無數紅雲吞噬那些雕廊畫棟。 我看那火舌,驚了一驚,問:“母后應當已經遠離崇徽殿了吧?” “太后肯定已經避了。”伯方說。 此時另外一股火突然從殿後來的,與前殿的火相交,盤旋圍住全殿,裡面的門柱見火就著,風又實在是太大,殿內的人若是還在,現在如何逃得出來? 我心驚膽戰,奔到崇徽殿旁邊抓個宮女問:“母后!母后和她……在哪裡?” 那宮女被我嚇得說不出話,用手指戰抖地指指自己的肩,我從她的肩上看過去,原來母后就在他的後面,含笑看著我。 在火光下,她鎮定自若,微微一笑,身邊所有的繁雜全都遠退。 母后果然與我不同。 我此時才發覺了自己的失態,訥訥地放開那個宮女,向母后走過去,母后伸手挽住我,低聲笑道:“皇兒遇事還是像個小孩子一樣啊。” 我也說不出什麼話,母后撫撫我的額角,仔細地打量我驚惶的神色,說:“不過,母后知道你是關心則亂。皇上總是這樣,前因後果都忘記,母后是皇太后,除了皇上,宮裡第一個要緊的就是母后了,怎麼還會有險事?” 我覺得她的聲音分外柔和,已經是我很多年未嘗聽過了,我放鬆了心情,把剛才的緊張拋開,然後說:“母后說得是。” 然後回頭去找她。 她不在這裡。 母后似乎忘記了她,擺駕到延福宮暫避。 只有我站在那裡看那些洶噬的火,寒意突然湧上胸口。 我突然想到自己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在大宋,沒有我的允許,你怎麼活下去?你連死都死不掉。 此時火勢隨風靜了一點,一時半會,樑柱大約坍塌不下來。 我是皇帝,自然不可以以身涉險,不過現在應該沒關係,宮內的殿堂都是高穹支撐的,門已經沒有了,風一靜,火苗沒有撲下來,踩著磚地進去看一下馬上就出來沒什麼大問題。 衝進去,發現火果然在高高的上面,下面全是空的,有燃火之物的地方在燃燒,其他的地方則地面發燙。我踩著熱磚地,慌亂地看了下周圍。 果然沒有人。我真是多慮。 她一定已經逃出來了,如果在裡面的話,應該會呼救。 一轉身,卻發現她站在窗口的芭蕉那裡,睜著那對在火裡閃著艷紅反光的眸子看我。 我因為她臉上安然的平靜,而一下子愣在那裡。 此時外面傳來一陣喊叫,我回頭看見長春殿轟然倒塌,紅亮的磚瓦互相碰撞,擦出刺眼的火花,四下迸射。這崇徽殿也是木裹油漆之物,見火就著,恐怕已經快要燒透。 我回頭抓住她的手,對她大吼:“快點出來!” 她這才微微點頭,單手抱起那盆紅葶,被我拉扯著跑出去。 到外面,居然沒有人看見我們。 所有人都在長春殿那裡圍著看。 我伸手想把她手裡的蘭花打到地上,可是我手都沒辦法舉起來,全身發抖,開始為剛才自己的舉動後怕。 她漠然地回身去看崇徽殿。 燒得通紅的重簷攢角,透朽的頂梁,所有的磚瓦傾斜向大殿的正中間,嘩一聲巨響,壓了下去。 炙熱的風捲起一層黑紅灰燼,水波一樣向四周蕩開。 她的髮絲和裙袂高高揚起。 這一場大火,燒毀了八個殿。視朝所全部付之一炬。 癸亥,移禦延福宮。 白露(三) 我與母后已經移到延福宮,她還在宮內,只是搬到了玉華殿。 我要見她,就要穿過兩層宮牆。雖然不遠,但是扣除了視朝與政事,去看她的時間也就更少了。 宮城南面是焦黑一片,玉華殿這裡卻是桂葉成陰。 她一直專心地在把桂花收集在手中的壇子裡,用蜜糖撒上一層,再撒一層桂花。 “這是要做什麼?” 她看也不看我,說:“無聊,自己做桂花糖。” 我把袖子卷上,幫她捧壇子。她也沒有多理會我,隨手就把東西一放,自己捋桂花去了。 宮女給我上了茶來,她坐在旁邊陪我,卻故意抬頭看桂花好久,我凝神盯著她的側面,她卻連眼睛都沒有轉一下。 桂花濃郁的甜香從那些細碎的金黃花蕊中流滴,坐在風裡迎香,細聞卻好像不是香氣,是濃冽酒味,沾身就要醉倒,整個人傾倒在酥軟的濃香中。 “今年的桂花開得真是早。”我找個話題和她說。 “中秋要到了。”她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們似乎再沒有其他的話可說。 桂花的香氣在這樣微熱的下午有形般濛濛襲來,把整個人湮染成中秋的黃色,融化不開,盈了滿懷滿袖的甜醉。 沉默了許久,終於我又開口問:“十五那天,我和你一起去陪母后賞月吧?” 她還是淡淡地說:“何必,她也不會想看見我。” 我勸她說:“都已經十年前的事了,你何必還這樣耿耿於懷。” “等郭家的事情一過,自然就不用成全了。”她冷笑道,“她早說了我是個妖精,哪裡有后宮之主願意把我留在身邊的?你母后這樣關心你,以後我還不知道要埋在哪裡呢。” 她居然會知道母后與郭家的事情。原來她每天在宮裡,不只是在養蘭花。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 她淡淡給我一個背影,說:“你把我弄回來,還不如就殺了我痛快,我在這裡反正是別人的魚肉,后宮的事,你又未必做得了主。” 我覺得這句話刺耳,但是又不願對她使什麼臉色,就把頭轉向看窗外的桂花去了。耀眼的金色,夾在暗綠的寬厚葉片中,一直在流溢著那些馥郁的蜜甜香氣。 她說得極是,我現在未必能做得了主,而且母后哪裡會願意成全我們? 現在母后可以利用我對艾憫的喜愛,用來向郭家示以顏色,所以才言笑晏晏。可是,母后怎麼會把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留在宮裡?她怎麼會把我們母子心結的始作俑者留在我的身邊? 母后對別人的成見,是一輩子也忘記不了的。 也許她在覆雨翻雲之前,早已經想好了艾憫的處置手法。 前朝不是沒有這樣的覆轍,太后的干涉,往往能決定很多事。 我本來委實已經猶豫了很久,知道不應該和母后撕破臉,我也未嘗不忌憚她在朝中的勢力。現在朝中的局勢不是很明朗,但時機也許接近成熟了。何況現在是個好機會,錯過了,我再抓不住。 我可以十年前一樣去賭一下。我和她若沒有辦法在一起,我也不留戀自己現在的身份。 況且,我已經不是畏懼母后的那個孩子了。 打定了主意,我責怪她說:“你要知道這是宮裡,凡事要斟酌了再出口。” 她隨便點下頭,說:“是。” 出了玉華殿,那些纏綿繞在我周身的甜香才漸漸淡了。 我上玉臵,看一看她的神情。居然無喜也無憂。 好像剛才那些話,她從來沒有說過。 母后在延福宮內安頓下來時,殿前司已經把火發時形容鬼祟的人審察遍,提了修文德殿的一個工匠來。 李灼解釋說:“此次禁中大火,是秋高物燥,用火不慎而引起。” “那這個工匠是怎麼回事?”母后放了手中茶盞問。 那工匠卻並不驚慌,向我磕頭,說:“草民有罪。” 母后在旁邊不說話。他行禮畢,然後說:“草民明日就要出宮,今晚去檢查最後的工序,然後發現崇德殿那邊的火就燒起來了。草民想既然已經燒了,再燒幾間也沒人會發覺,因此引了一些易燃物,去投了崇徽殿。” 我覺得此人說話太過順溜,又這般冷靜,倒似練習過多次,轉頭看母后的反母后卻沒有動怒,問:“你可知道崇徽殿是本宮的住處?” “正是知道。”人抬頭看她,知道要被審問,索性先自己說了出來:“太后可還記得當年下詔在永興營造浮屠的事?” 母后想了一想,問:“當時是姜遵主事吧?” 那人點頭,說:“姜遵為了討好太后娘娘,毀了漢、唐碑碣用來代磚甓造塔,工夫神速。於是太后認為此人不錯,召他還京起用。” “怎麼了?”母后慢悠悠地問,也沒有怒氣。 那人又說:“當時有腐儒阻攔姜遵所為,被架出枷在街上暴晒,回家後得急病去世了。” 母后終於一笑,問:“你的親人?” “並不是,是寇老的遠房親戚。”他正色說。 她微微點頭:“寇準的……那麼,又是誰叫你來的?” “是草民懷一顆赤膽忠心而來,太后這些年在朝中挾幼帝逞己欲,天下不平者不止我一人!”他神情終於激動,開始大叫。 母后對我笑道:“近來書塾多了,誤的人可也真不少。” 我抬頭看外面天色漸暗,回答:“不如等到明日早朝,再仔細商量。” 母后示意李灼帶那人先下去好好看押,但剛到外面,卻一陣混亂。 李灼又奔進來,向我禀報說:“犯人自盡了。” 我漠然:“怎麼這麼不小心。” 母后問道:“他的家世呢?舉薦他進宮的人呢?” 李灼看我,我於是說:“還是明日早朝再議吧。” 朝臣聽聞此事,出乎意料地沒有驚詫,只是一片安靜中輕微的互相交換神情,似乎大多數人不想就事論事。 母后問:“眾位大人認為應當如何處置此事?” 居然都不說話。 母后再問:“宰相認為如何?” 呂夷簡站出來,躬身說:“此人罪不可恕。然則已經畏罪自盡。臣以為,當今天下,朝野民心,太后應是知道的。先帝以幼帝托太后,今皇上年已長,天意內禁火起以示,人心久思皇上獨掌朝政,太后為政多年勞苦,朝廷不敢再勞以繁務,願太后免以臨朝辛苦,可養頤以待長福。”他果然引申到其他事情去。 這幾句話早在我十九歲時,范仲淹已經在上母后書中講過,不料再次聽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母后微微一怔,然後掃了低頭不語的眾人,在目光在楊崇勳身上停了下,問:“怎麼連樞密使都沒到?” “姚樞密身體違和,無法應詔入議。”吏部禀報。 此時錢惟演出列說:“臣以為,皇上年紀雖長,但太后掌政多年,一時若倉促撤簾,恐怕朝事又旁勞他人,非我朝幸事,不如還是煩勞太后以待時機。” 母后低頭思量,我本該來說點什麼了,但是我並不說話。 母后的心腹,在朝中為勢力所遏,象錢惟演這樣的不多,況錢惟演當年被母后提拔為樞密使時,按理必加檢校官,但朝臣為了遏制母后勢力,僅以尚書充使。後來馮拯為宰相時,公開揚言說錢惟演把妹妹嫁給劉美,是太后姻家,不可與機政,將之請出。母后一點辦法也沒有。 朝中早已議定將錢惟演出為泰宁軍節度使,就要在近日起程,他現在還敢出來說話,與母后自然是關節不比尋常。可惜母后那一派,事實上爭取到先朝眾元老臺閣品位的並不多,說話算不了數,說了又有什麼用? 我現在倒有點感謝我朝歷來倚重文官裁決朝事。 難得一直躲在家中的趙元儼今日也在,慢悠悠地出列來,抬頭看了母后一眼,才說:“太后執掌朝政十餘年,對趙氏江山功勞不可謂不大,太后當政以來,雖令出宮闈,但號令嚴明,恩威加天下,臣民皆懾服。只是老臣近來覺得太后勞心勞力,益發憔悴了,這朝事煩瑣,太后可及早請皇上擔當,退居延福,此為太后之幸,朝廷之幸,萬民之幸,社稷之幸。” 母后微微點頭,和悅地說:“好,本宮知道各位心思了,今日先到此,以後可以細議。”從簾後站起來就退到殿後去了。 群臣未料到今日還是半途而廢,一時滿朝寂靜無聲。 我恍如不知,自若地說:“關於修葺事宜,就任宰相呂夷簡為修葺大內使,樞密副使楊崇勳副之,發京東西、河北、淮南、江東西路工匠給役。細部由工部與戶部商量行事吧。” 我現在住在延福宮的清和殿,回去時發現母后就在殿中等我。 她一個人坐在窗邊看外面的梧桐樹,我覺得母后是老了,她的肌膚還只泛了一點細紋,可是她的神情卻已經非常疲倦,似乎看過了百年一般。 她聽到我喚她,回頭對我一笑,說:“剛剛姚濰和在家中暴斃了。” “是嗎?”我在她旁邊坐下。 她捧起茶盞,仔細看了上面的滴油痕跡在陽光中眩出的七彩色,然後抬頭問:“那這樣看來,京城的兵馬現在要移交副使楊崇勳手中,掌侍衛親軍是張孝恩,現在延福的所有守衛則是殿前都指揮李灼?” 我點頭,恭敬地問:“母后有不放心的人嗎?” 母后盯著我看了許久,說:“楊崇勳、張孝恩、李灼,都是皇上信得過的人,母后有什麼不放心的?” 她出了會神,又問:“只是大約那個工匠,是沒有族人的吧。” 我低聲道:“母后不用擔心,大理寺在查。” 她又仔細打量我的神情,似乎找不到什麼。於是良久,突然笑了,說:“那個趙元儼真是討厭,自己臉上的皺紋都可以夾死蒼蠅了,竟敢說母后老了。” 我也笑了出來,說:“母后沒有什麼變化,和以前一樣。” “得了,我自己知道的。”她嘆了一聲,“母后不是不知趣的人,都已經老了,到該走的時候了,還賴在堂上,是蠢人才做的事情。” 我忙挽住她的手,問:“母后要突然撤簾嗎?” “皇上不用擔心。”她緩緩說:“母后因大火受了點驚嚇,精神不佳,大約要退居幾日安養了。” 她對我微笑道:“延福宮是個好地方,避暑最佳。” 我們坐在空曠高軒的宮裡,博山爐內香煙裊裊,外面的蟬鳴一聲急似一聲。 殿內陳設用來避暑的冰山漸漸融化,雕的人物都不分明了。那水珠點滴墜下,偶爾輕輕一聲。 覺得此時的無聲,就像小時候甜睡中,母后輕緩的腳步。 於是我覺得悲從中來。 我出來時母后送我出延福宮,在玉臵旁說:“姜遵那個人,為治尚嚴猛,不過對吏事的才能倒是不錯。” “是,孩儿知道。” “母后身體不好,以後朝廷的事可都要交在你手裡了。皇上要善待天下。” 這句話,以前父親講過的,當時我心中擔憂極了,現在看來,原來是場面話。 而我是真心地對她崇敬:“母后比孩兒看事情要強很多。” 她聽了,眉間淡淡帶上一絲驕傲:“你父皇當年也這樣讚許過母后。那時母后還年輕。宮苑裡,哪個女子不是艷羨我……你父皇,當時被迫和我離別,眼淚鼻涕流了滿襟,跟個小孩子一樣。” “現在想來,我人生最好的時候不是在朝堂上,而應該是那時。”她用手去撫玉臵上煙軟的窗紗,轉頭對我一笑:“這些年,你不怪母后吧……你是知道的,我們都不過是被朝里兩股勢力拿來相互攻擊,常常我們是身不由己。” 我點頭,無語。 “昨夜那場大火,看皇上在火中呼叫母后,母后不知為何,突然萬念俱灰……和自己的兒子爭什麼呢?我都已經六十四了。母后不是不識時務的人。” 在透簾來的綠蔭中,她隔了窗紗仰頭對我展眉一笑:“母后以後清心了,明日就去和秦國夫人喝杯茶。” 多年來這樣強硬的母后,淡然拂衣而去,好像是我成全了她。 十年間的事情,就這樣無聲結束。 離開母后,我一個人到宮城去,讓車馬在汴梁轉了一周。 一路上看著外面的京都景象。我曾經看過無數次的東西。 有寶榭層樓,笙歌按樂,畫橋流水,士人行歌。都城左近盡是園圃,車駕過高牆透漏的玉津園,我看到裡面池塘倒影裡顯現出亭榭樓台。這樣的園子,東京還有很多,藥梁園、下松園、庶人園、養種園。大宋不知道有多少。 金明池、杏花岡,現在暑氣正盛,大堆的人聚在池苑邊消暑,聽歌女酥軟地在輕唱晏殊的新詞,隔水送來,喉音揉了波光,恰似醉裡夢裡,慵懶天氣。 集賢樓、蓮花樓,快活林、獨樂岡,盛暑中聚集飲宴,京城風氣侈糜,只聽到盆盞碰撞,觥籌交錯的喧嘩聲。 沿街去的獨輪車子上,準備著今晚又一個喧鬧的夜市。 夜夜笙歌,日日昇平的天下。 現在,母后居然真的全都交託於我的手上了。 而我,竟不知道未來該怎麼辦。 這不是我理想中的世界,我不知道在我的手裡,我要如何去做?似乎沒有人會記得遙遠的燕雲十六州,沒有人關心塞外縱橫的那些鐵騎。 可我呢?我為什麼要倉促接管這個天下? 我本來應該抗拒,而且恐懼,等待母后什麼時候安靜地將它交到我的手中。 剛開始,十三歲的時候,我是寧願在步天台上,看那些斗轉星移。 我的理想,不是這個朝廷,不是這個天下。可僅僅十年,我就已經完全改變。 現在我逼得母后借病離了朝廷,不再直接參與政事,但她在朝中十幾年的影響不會消失,還是會制肘著我。我一時把母后推下去,所有事情都沒有平穩的過渡,朝廷裡的勢力沒有交接就匆促了斷,我往後的行事必然就阻礙重重,這以後恐怕會是我當政的大患, 我是在拿自己以後順理成章的朝廷開玩笑。 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害怕。 我害怕我現在把艾憫強留在身邊,以為自己已經安定,可到最後還是落得十四歲時的下場。當時我如此恐懼地飲下了那些以為是劇毒的清水,到結果卻仍是徒勞,我才知道自己的無能為力,只要母后還在,我自己的愛情也許豁出命來也保不住。 若不是為了當時那些被迫的痛苦,我根本不會想要獨攬這個大權。 我再也不要任何人來威脅我。 到現在終於幾乎把所有都握在手心,再沒有人能拆散我與她,我已經不是以前的小孩子。可我恐怕我這樣為她豁出一切做的蠢事,她卻連看一眼都不屑。 到宮後第一個去見她。 天色已經有點昏暗了,玉華殿卻還沒有掌上燈。 宮女在外面看見我,忙說:“我去回艾姑娘。” 她在宮裡還沒有正式名分,宮女也只好這樣叫她。 “不用,我自己進去就好了。”我止住了她。 進內去,深殿裡越發幽暗。 裡面的磚地被沖洗得太過乾淨,一股涼風撲面而來,在這樣微有寒意的秋天黃昏裡,我覺得有點畏懼。 她一個人在殿裡慢慢地走來走去,赤著腳,在光滑的青磚上,穿曳地的薄紗衣,那粉色在黑暗中淺得幾乎分辨不出,與白色一樣。她的頭髮長了,綢緞一樣披到腰間,沒有挽上去。 她不像人,像是一縷幽魂在這個大殿裡,悄無聲息地徘徊。 我心裡不知道什麼感覺,冰涼涼一塊。站在那裡不能出聲。 她回頭看見我了,於是說:“進來吧。” 她的聲音在此時聽來,與冰霜一樣,又清又冷。 只是人間最美好的風景過眼的時候,她會在我身邊,我看見繁華萬象的時候,她也會在我身邊。 可她心里和我看著不同的東西,甚至她根本不願意和我一起看這天下。 那這人間,這繁華,這天下,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 明明就在我手中,我遙不可及。 她在我身邊,心卻不在。還不如就不要在。 要走的時候問她:“前幾日的桂花糖弄好了嗎?” 她這才想起來似的,讓身邊人取來,打開壇子,勺了一點盛出,那些花瓣的甜香實在濃郁,散得一屋子都是。 她把碟子遞過來給我,燭火暈紅,桂花金黃,瓷碟碧綠,她的手指雪白。 想到艷麗的那一句“皓腕凝霜雪”心裡突地一撞,層層鬱惱就舒展開了。 我要後悔什麼呢? 其實本就是自己這麼多年的願望,哪里關她什麼事了? 這本就是我自己選擇的,而她,現在是在我身邊的。 我應當要心滿意足。 我們坐在微涼的青磚地上,一起用小餅蘸著桂花糖吃了。 那濃郁的蜜甜與香氣一直滲入全身的所有肌骨。 未來好像不存在了,明天也不會來,只有周圍漸漸陷入幽靜的黑夜。 白露(四) 原本中秋月色最好,可惜今年的天氣不應景,萬里長天盡是陰霾,風雨欲來。 今年大約是看不到月亮了。 按理,朔望是不宜到后妃的宮裡去的,但是她並沒有正式名分,所以我並不理會這些。 一進入玉華殿,大雨就下起來,居然是瓢潑一般。 給她帶了我宮裡的各色月餅,她揀了個蓮蓉的提漿小餅,咬了一口,似乎不喜歡,卻也沒丟下,拿在手裡慢慢地吃。 外面的雨聲越發急促,敲打在窗門戶樞上,紛亂作響,空蕩蕩的殿內,宮女全都屏退了,我們又無話可說,只聽著冷清的風聲,一層一層裹上來。 她在那邊問:“怎麼不用去皇后那裡嗎?聽說皇上應該要每月去玉宸殿五次,皇上很忙吧?” 我看她頗有嘲弄的神情,也不介意,笑道:“沒事,立妃之後就減到每月兩三次,而且她至今沒有孩子,按理還可以酌減。”想了下,自己也覺得可笑:“連這樣都要斤斤計較,這就是做皇帝。” 她漠然微笑,用自己的手支著下巴看我。 外面的風從門縫間漏進,宮燈在風裡輕飄飄地搖曳了幾下,她的臉在明滅不定的光芒中隱約暗淡,那些篩在她臉上的陰影就像蒙在我心裡的恐慌,不停地在波動,在牽連,無法停下來。 偏偏她那暗色下的容顏上,有一雙水樣的眼睛,用了懵懵的睫毛遮著,似乎波瀾不驚,可偶爾燭光一跳,我就看著她眼裡的流光轉瞬。 十年來,我的生命就從她這樣的眸子裡,眼看著過去了。 她終於抬起她的雙眼看我,問:“晚了,還不走嗎?” 聽來居然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站起來,輕聲問:“身體可好了?” 她隨意點下頭。送我到門口。 車輦在外面,我接過傘,回頭看她,沒有一點情緒地站在我身後,長發垂下來遮住她的雙頰,只露了她的雙眼,她的鼻子,她的嘴唇。 背陰處的蘭花,幽暗的天色。 我丟了那把描著青綠鸞鳥暗紋的傘,伸手用力抱緊她。 我為何要走呢?這裡是我的地方才對。 這樣大的風雨,我怎麼離開。外面就是淋漓交加的寒冷,我是最畏懼寒冷的。夜都已經過了十之三四,我怎麼穿過兩重宮牆獨自回到那清冷的地方去? 我們現在已經沒有需要害怕的東西了,這樣天色,當然是留人的,不是與另一個人擁裘懷想的。 我情願用最卑微的愛戀臣服在她的腳下。 聽到那些大雨,狂暴一般在耳邊擊打這個天地。但她在我的懷裡,那些喧鬧聲就嘩一聲溶解,消退,直到千里之外。 只因為她在我的手中,我觸碰到她的肌體。於是有些細微的幸福,搖曳地從心臟裡蔓延生長,一直由脈絡骨髓糾纏到全身,在我與她皮膚接觸的指尖上,開出迷離的花朵來。 那花是血紅的,琥珀透明,從我的胸口滴落到她的心頭。 我不去理會胸口那些小傷口的血,她那青銅的簪子握在她病後的軟弱手腕中,怎麼能威脅到我。而我今晚如果離開,我以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擁有這樣的勇氣。 我的血原本就是為你才流淌在這個軀體裡,你若想要,都給你。 等她刺了十餘下,她狂亂的情緒也漸漸潮湧過去,我才將她的手握住,輕聲在她的耳邊說:“好了,再下去我都不知道怎麼對太醫說了。” 她抓著那隻簪子,抓得太緊,手上青筋畢露。我俯頭去親吻她的那些細瘦血脈。我想她若現在要刺到我的脖子,那也是輕而易舉吧。但我不在乎。 那些血在她的胸口,白色裡幾點鮮紅,觸目驚心。我不願讓自己的血玷污了她,輕輕吻去,她的腰纖細,不盈一握,她的身體缺乏熱氣,缺乏血行,如同已經死去。我但願我能暖回她,用我此時的灼熱氣息,沸騰血液,換得一隻狐狸的眉眼清揚。 那隻簪子無聲地墜在我的耳邊,只聽到她壓抑的哭泣。 那哭泣聲遙遠,喘息凌亂,她用了掌心緊貼我的後背,我們肌膚身體觸處即是薔薇色,一片湮潤,一片濃郁,暗色詭異。 沉迷。 薔薇的顏色開在這樣的秋天風雨夜裡,眼前失了具體的事物,只覺得是紅紅白白的艷麗,濃郁到幾乎失色的流光溢彩。 一個人,到底要怎麼樣去實現自己十四歲時遇見的夢境。 用唇吻到了她的背,細細地點數十四歲時在夢里數過的脊椎突起,用舌尖去記憶她的身體,要把她刻骨銘心,似乎我們沒有未來,只有今夜。到最後淹沒在她白蘭花的香氣中。 沒了知覺,所有都不過是柔若無骨。柔若無骨,在裡面下墜,下墜,下墜。 怎樣與她頸項纏綿,在鮮紅的血與模糊的疼痛中。 她的手指痙攣地抓著身下的錦被,抓出盛開的花朵,千重花瓣,於迷亂聲息中重重綻放。 我此生,恐怕再不能掙脫出這般情慾。 直到所有一切平息。外面驚雷劈下,在剎那間透窗來的光芒中,看到她安靜地伏在我的身邊,我慢慢伸手去撫摸她的臉頰,她的呼吸沉靜,像一隻幼獸蜷縮在窩中熟睡。外面是暴雨,而裡面是溫暖平靜的,我們相依在一起,剛剛的繾綣還在四肢百骸遊走,淡淡的疲倦,在她的身邊,平靜而柔軟。 我輕輕伸手去,將自己的手指穿入她的指縫間,十指交纏。 她睜開眼看我。原來她並沒有睡著。 我又覺得有點羞怯,在剛剛那樣的意亂情迷後,我幾乎不敢正視她。 閉上眼,將頭埋在她的肩膀上,聞著她的白蘭花氣息,自己明明還是那個十三四歲的孩子,沒有長大,沒有任何的恐懼,明天顏色鮮亮,睜眼就會到來。 外面的雨一直在傾盆倒下,聲響在耳邊嘈雜疏驟,彷彿沒有盡頭。 我們安安靜靜地躺在枕上聽那些雨聲。她的手就在我的掌心中,她的頭髮與我相纏,糾結不開。 在這樣的迷離中,我貼在她的耳邊廝磨,輕聲問:“給我生個孩子吧?” 她沒有說話。把自己的手,從我的手裡慢慢地抽走。 我想假如我們有了孩子,她就不會想要離開我了。 而且,我真是想要孩子,她為我生的,我們的孩子。 她沒有表示,也沒有關係。 我用一輩子的時間,和她慢慢磨。 她背對著我,我就從後面抱緊她,輕輕撫摩她冰涼的肌膚。 漫天的雨下了整夜,聲音小了,又大了。遠了,又近了。 淅瀝悱惻。 每一場秋雨都讓天氣清冷一分。 第二天就有了秋天的意味。 在清和殿與御史台的人議事時,發現幾個年老的大臣已經穿了夾衣。 等他們說過了“皇上聖明”我問了沒有其他事情,就幾乎迫不及待地溜走。 居然是忐忑不安地到玉華殿去看她。 因為昨晚的事情而有點不敢見她。覺得情怯。 怕她因為不喜歡而給我臉色看,又想也許她會對我不同,胡思亂想中,乾脆連輦車都省了,自己跑到外面去想偷偷先看看她。 在外面卻先見到了皇后。 她坐在輦上打量玉華殿,想從開著的門內探究一點什麼。 我過去叫她,問:“怎麼來這裡了?” 她看見我,忙下了輦來,浮起一絲笑容,說:“剛好經過,聽說太后把個遠親族女給了皇上,正想著要不要進去看看,都是臣妾的分內事了。” 皇后未必會做什麼太出格的事情,不過有點脾氣,還是免了她們的見面好。 我微笑道:“太后吩咐我對她經心點,所以常常來看看。” 她也忌憚母后,不再說什麼,只問:“聽說她十年前到過宮裡,還受了委屈?” 這件事盡人皆知,何必還問我一次? 我又給她解釋:“以前母后曾讓她進宮來,不想鬧了些事情,雖然是冤枉的,但母后還是送她出去。現在她性子靜下來了,母后想有個人在宮裡陪自己,因此又傳了她進來。” 這是我與母后一起承認的事實,沒有人會敢去細推其中的關節。 皇后點點頭,問:“今天既然來了,不如臣妾與皇上一起進去和她喝盅茶也好?” 我想拒絕,又想,以後總是要見的,現在我在旁邊,也許還好一些。 她今天穿了淡松香色的兩重羅衣,用珠灰紫的絲線繡了糾纏的花枝在領口和袖口,頭髮卻還是鬆鬆地垂下來,稍挽個小髻,漫不經心。 我們進去時,聽通報說皇上與皇后來了,她大約是為了皇后,原本懶懶坐著的,這才站了起來,到殿前來迎接。 皇后倒是不討厭她那種淡漠的低眉順眼,問:“怎麼這麼不上心?聽說皇上時常到你這裡,你也須在意些。” “是。”她輕聲應了,神情木然。 她這種樣子似乎讓皇后很放心,等她離我們一丈開外坐下後,她在我的旁邊低聲說:“太后的族女怎麼這麼木訥?”幸災樂禍的樣子。 “她很守本分,整天呆在這裡。”我說。 “她沒有身份,一個人居住在玉華宮裡不妥,等大內修好了,皇上可以讓她和楊美人一起住到熙鄆殿去,楊美人和別人相處不錯。” “以後再說吧。”我隨口說。 皇后對她沒了興趣,起身要離開,又對我說道:“皇上不要拂了太后好意,有空多陪陪她吧。”我點頭,示意她離開。 艾憫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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