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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芒種

北落師門 侧侧轻寒 12856 2018-03-13
關於仁宗的身世問題:依宋史載,仁宗的身世當時並不是個秘密,只是仁宗不知道,其他宗室、后宮知道的人很多,其實等於是一般的身份地位卑微的妃子將兒子過給身份較高的嬪妃。 芒種(一) 蔡河邊,四月的垂柳煙一樣。 剛走到這邊橋頭,就看見有人在她家院外,伸手輕輕敲著門。 趙從湛。 開門的人正是她,看見趙從湛,微微一怔,然後馬上微笑出來,請他進去了。 我在河對岸的柳樹垂絲裡愣了好久,眼前的幽綠陰濛濛地籠罩了我一身。 他們居然還是在一起的。 徘徊在安福巷,明知道她就在一牆之隔,可是,不能進去。也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 不知站了多久,旁邊有兩個女子相攜快步走過,低聲在那裡商量說:“今日花神廟里人一定很多,全京城女子可都要去那里送花歸的。我們等下午再去吧,或許人能少一點。”

原來今日芒種。 春歸時節。 我去旁邊鋪子中揀了個用青柳枝編的小轎馬,過橋來輕扣她家小門。 那僕婦看見我,詫異地說:“你剛好來遲一步,姑娘出門去了。” 我忙問:“去哪裡?” “那我怎麼知道?”她皺眉看著我。 我想一定是往花神廟去了,便往城南一路跑去。 芒種天氣,滿街都是迎送花神惜春歸的貢花,擺在窗口門前。 女子全都穿淺淡顏色的紗衣,粉紅,淺紫,淡綠,湖藍,鵝黃,緲青,月白。樹上枝頭掛著花枝柳條編織的物事,鳥雀干戈,件件都是輕巧精細,在枝頭隨風擺動。 在萬千嬌嫩的顏色中,遠遠看到她在人群中與趙從湛前後跟隨,她穿了淡黃衫兒,夏天衣料輕薄,似乎要被微風送上天空去。裙角在風裡起伏,初綻的一朵凌霄花。

我遠遠尾隨著她,看她在前面慢慢地走著。沿著御街一路行去,花樹紅紫,她在紛飛的落瓣中,如雲般嬝娜纖細。 淡淡遠遠。 走走停停,御街一直南去,過州橋,前面是王樓山洞梅花包子、李家香鋪、曹婆婆肉餅、李四分茶。 他們進的是曹婆婆肉餅,店面不大,現在還未到中午,客人寥落。離店還很遠,就已經聞到餅在烘爐裡面的香氣。 她大約很喜歡這裡的餅,一到這裡,臉上就露出了恍恍惚惚的微笑。 店主人卻不是婆婆,而是個老公公,在人群中一看見他們,馬上叫出來:“小乙,三個肉餅,紫尖蒙茶,再加小四碟。” 斜對面的李四分茶舖,店里人正在弄漏影春,用鏤紙貼盞,糝茶而去紙,做為花身。再用荔肉為葉,松實,鴨腳等為蕊,用沸湯點攪。

我隨便在漏影春旁邊漫不經心地站著,只偷眼注意他們。 那老人給他們上了東西後問:“兩位有日子沒到我這裡來了,是到哪裡去?” 她淡淡抿了口茶,低聲說:“到江南去了,這麼久才回來。” 趙從湛在旁邊也不說話,只微笑著看她。 我也端起那漏影春喝了一口,氣味苦澀。漏影春本就是看的,不應該拿來喝。 那個老人見沒有什麼客人,乾脆就坐在他們旁邊問:“去了江南了?現在少爺是在那裡做事嗎?” 她點點頭,輕聲說:“嗯,現在我們住在江南,三兩間小舍,我種蘭花,他清閒下來只是寫點詩而已。”她隨口說著謊,嘴角微微上揚,注視著趙從湛,竟似看見自己與趙從湛的未來一般。 “姑娘可要擔心富貴閒人,連官家都要妒忌啊。”那老人開玩笑道。

趙從湛低頭幫她用筷子把肉餅撕開,默然,良久,說:“是啊,可要擔心像場夢。” 我把臉側過去看外面的車水馬龍,人群喧囂。 盯著看久了,眼前一片模糊。 他們坐了小半個時辰,再也沒有說話。 我也一直看著外面。到她離開,我也沒能夠動一下。 直到她走遠,我也慢慢站起來,假裝不經意問那老人:“剛剛那位姑娘,和那姓趙的公子,常常來這裡?” “以前常來。公子認識他們?”他放下手裡鏟子問。 我'嗯'了一聲,然後問:“他們關係不錯吧?” “不用說了,年紀輕輕的,當然是分不開的情意。”那老人笑道,“真是羨煞旁人啊。” 我想到她剛才夢中一樣的恍惚笑容,心裡突然發了狠,說:“這兩個人在一起,就跟神仙眷侶似的。”“有情人終成眷屬,以後也是佳話一段啊。”那老人笑道。

花神廟裡,全是女子,桃李濃華,鶯燕啼囀。 我去正殿把那青柳枝轎馬供在花神像前面,今天的花神居然鳳冠霞帔,我平時看慣的衣著,穿在這神像上說不出的俗氣。 前前後後,正殿偏殿都找遍了,各色女子擦肩而過,單單沒有她。 不知道在哪裡? 看見我在那裡到處尋找,那些女子也未免用團扇半遮了容顏,悄悄看著我議論。等我轉頭去看她,卻又忙羞怯地轉身,露出含笑的雙眼。 只是這麼多的瞳眸,沒有我熟悉的狐狸般那一雙。 直等跑到後院的竹林邊,一縷幽咽的笛聲,穿過喧嘩鑽入耳中。 一曲醉花蔭。纏綿悱惻。 我知道是誰的笛。大唐的寧王紫玉笛,大宋的趙從湛。 她與趙從湛隔了一丈左右,坐在青石上,默默用了自己的眼睛去看他。

他們的身邊一片融冶,一切都平緩地流淌向身後。 我盯著她的眼神,濕潤潤的,那眼睛裡有糾纏紛亂的鶯聲暗囀,春雨繁花。 她卻從未用這樣的眼睛看過我。 我擁有的,只是那撫慰樣的,像那年她塞給我的糖一樣,漂亮,甜蜜,卻從來未曾有過這樣的剪不斷,理還亂。我在她的眼裡,其實就是她可以漫不經心對付的小弟弟。 原來始終只有我一個人獨自在自言自語,卻以為我已經實實在在地得到。 可我得到的是什麼? 他們的乾坤,煙雲流轉,而我站在一個花窗後,就如站在九重天外。 我什麼都得不到。 就如我十三歲時從被窩裡狂奔出來,在那些鏤骨的寒風裡等待她。眼看著天色亮起,才發現所有都是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我把頭靠在牆上,仔細想了一想。

我最艱難的時候,一直都是她陪在我的身邊,一直都是。我在這天下再沒有人可以相處,只有她,一定要在我身邊。 她如果離開了,我要怎麼活下去? 她要離開我,我可怎麼辦? 我在暗地思緒亂滾,煎熬好久,才突然想到一事。 低頭默然冷笑了出來。 趙從湛,你被迫娶了太后從兄龔美的女兒,可真是不幸。 回到廣聖宮裡,母后在沖和殿等我。 她委婉地說:“皇上近日出宮實在頻繁,以後宜少減。” “有母后在,孩兒清閒無憂,所以出宮消磨時光了。”我笑道。 其實我有兩個月沒有出去了。母后居然說了這樣拙劣的客套話。 母后點頭,默然說:“養蘭花是雅事,也好。” 我倒是一點也不意外。母后知道我在在哪裡,做什麼,是理所當然的。她大約以為我還是被蛇精迷惑著,卻沒有說什麼,大約母后也在忙自己的事吧。

暮靄奉茶上來。 “皇上對昨日的事怎麼看?”母后心緒不寧,我早看出來。不過不想詢問,果然關心則亂,她自己就忙著問了。 “什麼事?”我只做不知。 母后微皺了下眉,把氣息壓平了,緩緩說:“母后當年父母雙亡,孤苦無依,全仗了我兄長收留。母后一輩子就是他給的造化。” 我這才點了頭,問:“原來母后說的是昨日御史曹脩古、楊偕、郭勸和段少連四人聯名上書請徹查劉從德之罪的事?” “從德是你舅舅的親生兒子,皇上可稍微為他講一句話。” 我也點頭:“一張圖,又不是什麼大事,御史小題大做。” 母后似乎放了心,問:“皇上的意思呢?” “今年三月戊子,不是剛剛頒了《天聖編敕》嗎?要御史們講什麼話?按律法來就好了。”

母后驀然站起來,廣袖掃到茶几上,那些茶水濺了一地。 我慢慢地伸手擦去下巴上濺到的一點冰涼。 “皇上是不是忘了,當年從德和你鬥蟋蟀時,兩個人趴在草地上,從德怕皇上龍袍髒了,特特把自己的袍子解下來墊在皇上膝蓋下?” 我微微冷笑:“這麼說,母后認為,凡宮里和皇兒鬥過蟋蟀的內侍,將來都可赦萬死之罪?” 母后瞪著我,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我覺得自己的態度太過激了,忙放低聲音: “皇兒也是迫不得已,明日在朝堂上,母后自己酌定吧。” 母后惱怒極了,把袍袖一拂,悶悶地吐了好長一口氣,然後轉頭看我,那眉目裡蒙上不盡的悲哀。她輕輕走到我身邊,伸手扶住我的肩,低聲道:“受益,你舅舅是母后唯一的親人了。貧賤人家都能和美團圓,為何我們皇家倒要這樣?”

母后的聲音,溫柔就如我還未成人時,她與楊淑妃一起在我睡著後絮絮地低聲談論我將來會長怎麼樣、會有多高、會很聰明。 我年少時,很喜歡偷聽母后這樣的說話。 我想到以前母后對我的好,不由就軟了下來,說:“既然母后這樣說,我就不追究了,反正也是自家人。只是母后要妥善安撫臣下才好,切莫讓他們說母后找個無關緊要的人敷衍了事。” 她露出淡淡微笑:“我自然知道要如何追究責任的。皇上放心。” 我送母后出去,看她在大安輦上,隔簾隱約卻掩飾不住的得意神情。 母后還以為,是她在左右我呢。 回身進廣聖宮裡,居然像個小孩子一樣一口氣跨上三級台階。 芒種(二) 芒種,春歸去。 京城處處在餞別花神,連宮裡都滿是繡線彩帶,牽扯在花樹上,風偶一來去,花瓣繡帶隨風飄搖漫捲,生生顯出一個錦繡世界來。 宮女們換上春末夏初的絳紗衣,淺淡的紅紫黃,輕薄柔軟。群聚在花下用細柳枝編車馬,送青娥歸去。 似乎天下除了桃李招展的香甜氣息,其他再沒別的。 我坐在後苑看張清遠打鞦韆,那層層疊疊的紗衣飄成雲霞,一派綺麗。小榭臨水,波光瀲灩,她的衣袂飛動,恍若神仙一樣。 可惜我已經喜歡上了一隻狐狸,我再沒辦法喜歡上神仙。 聽旁邊的宮女閒極無聊在說閒事。 “就是那個宗室趙從湛大人啊!”張清遠身邊一個宮女搶著說,“京城裡的人常常議論他,成了笑料了呢。” 我恰巧聽到,便問:“什麼笑料?說說看?” 她見我都感興趣,越發眉飛色舞:“太后的侄女在家裡已經喜歡了別人。所以,據說她與趙大人成親當晚把趙大人鎖在了門外,三朝回家後更是一直住在娘家。據趙家下人說,兩人可算連面都沒見過。為此趙大人已經成京城的笑話了,還是不敢去接妻子回家。”周圍的女子都大笑出來。 我冷笑了下,皺起眉。全京城的笑話,這麼說,大約她也是知道的? 第二天天氣很熱,沒有朝事,看完了各部的折子,在幾個重要的折子上寫了請母后斟酌,讓伯方派人送到母后的崇徽殿去複批。 宮人送上冰鎮湯飲,我叫她們不用再弄,去直接取冰來。 帶了冰去安福巷給她,她正在槐陰裡打著白團扇乘涼。 看見冰很開心,說:“剛好我也很熱,替你做刨冰吧!” 她拿了煮好的赤紅豆來,指點我把冰打成碎塊。然後攪拌在一起,澆上稀蜂蜜。一人一碗,坐在樹陰下的石桌邊慢慢吃。 冰冰涼涼的。我並不喜歡冷的東西,何況現在才四月。 “你沒吃過這樣的東西吧?”她很期待地看我。 我向她微笑:“大內也有人做這樣的東西,把冰打得極碎,撒上糖,加上果子水,然後把碗浮在加入硝石的水中,裡面的東西和水就能凍成細軟的碎冰。母后喜歡用遼人的乳酪和果子攪碎,味道很好……” 她啊了一聲,說:“你們居然已經有冰淇淋吃了?” “什麼冰淇淋啊?”我問。 她把眼睛一轉,笑了:“沒什麼……好吃嗎?” 我說:“還是你做的最好吃。” 因為是她親手替我做的,所以我想這就是天下最好的東西了。 她嫣然一笑,和我一起坐在樹陰下,我看她額上都是細汗,拿旁邊的團扇輕輕替她搧涼風。 在這里安安靜靜的,什麼喧囂都沒有。 那些細碎的光影在槐樹的葉間細細地篩下來,就像一條條用光芒編織成的細線,隨著風的流動而在她的臉上慢慢地展轉,年歲似乎就這樣過去了。 那些槐花輕飄極了,無風自墜的時候,像在空中慢慢劃著曲線盤旋下來。 在這樣的下午,無聲無息。 替她打著扇,專注地看著她的側面。 我只要時間永遠在這一刻,讓我聽著她的細微呼吸,就此老去。 她在自己的額頭上拭汗,瞇起眼睛靠近我的扇子,卻沒防那嫣紅的唇就在我一低頭就可及的地方。 她渾然不覺,卻把自己的頭擱在我的肩旁的樹幹上,顫著睫毛說:“小弟弟,我好睏哦,果然是春天。” 暮春,初夏。 她就在我的旁邊。 我屏住呼吸,慢慢低頭要去吻她。 那柔軟的唇,在我似觸非觸間突然就轉開了,她似乎全然不知道我剛才想要做什麼,去旁邊拈了一朵落花仔細地看。 我也只好默然著。 她卻突然提起趙從湛說:“我昨日去花神廟,剛好遇見了從湛。他給我吹了醉花陰的曲子。” 我全身一僵,明知道她在說謊,也不戳穿,故意說:“我聽說他和妻子感情不好啊。” 我想听聽她說些更深的東西,但是她卻只是怔怔地說:“真沒想到,他的妻子已經有喜歡的人了,現在就等一年半載後,他與妻子寫休書各自分開了。” “他們已經在商量分開的事情了?”我愕然。 “假若是他妻子主動要離開的話,太后必然也不會對他家怎麼樣。”她緩緩說,我在旁邊沉默許久,心亂如麻。 她又說:“但假若他是別人的丈夫,我必定是不會與他在一起的,我不可能和另一個女人分享丈夫。” 我心裡暗暗有點放下心,她回頭來看我,卻對我笑了一笑,說:“小弟弟,就像你一樣。” 我。 我才想到,自己的皇后與妃子。 愣了許久,聽到她低聲說:“我不知道要去哪裡找一個只娶我的人?在你們這裡,也許所有人都是不了解我的人……大約我必須回去才能找得到。” 一個只娶她的人。 心情突然沉到深淵裡,也許是因為我知道,只有這一件,我永遠也做不到。 她淡淡搖頭,想說什麼,最後出口的卻只是一句:“你哪裡知道……” 是,我哪裡知道他們的相處? 我比之趙從湛,永遠是少了從前。 他們擁有的從前是我完全無能為力的,空缺的時間。 可現在,我希望她能忘掉從前,重新開始。 我默然地抬手捏住她的手腕,纖細,肌膚柔軟。 終於鼓起勇氣,輕聲在她耳邊問:“你要回去之前……我能不能問一個,只有你們那裡的人才知道的問題?” 她看了我一眼,問:“什麼事?可不能是大事哦,不然我不能說的。” 我聽到自己的血脈,在胸口流動的速度,彷彿萬千雲氣呼嘯湧動。幾乎有點發抖,恐懼於還未知的命運。 我把她的手展開,在她的手心裡慢慢寫了兩個字。 艾憫。 這兩個字,上次她寫給我,幾乎銘刻進了我的生命裡。 我不知道這一次,我能不能寫到她的心裡去? “我想要這個人,永遠在我身邊……這個願望,我最後有沒有實現?” 這短短的剎那,我等待她的答案,卻似耗盡我所有天真那樣漫長。 她把手輕輕縮了回去,低著頭看自己的掌心,頭髮遮住了她的臉,所以她的神情,滴水不漏。 然後她抬頭,我看到她清清楚楚地向我綻開安靜澄澈的笑容,像那些蘭花在靜夜裡幾乎冰冷地悄無聲息綻放。我所有的用心,就像在沒有盡頭的深井中,下沉,下沉。 直到再也沒有影跡,然後,不知道消失在了哪個彼方,再不出現。 她對我淡淡微笑,說:“這件事不會有記載的。而且姐姐想要回家了。” 我居然也沒有多少悲喜,其實我早應知道的。 只是那些步天台的風,此時又瘋狂撲來,好似嘩啦一聲,整個天空眼睜睜看著就傾瀉了下來。 然後我才感覺到了切膚之痛。 她真是容易,輕輕一句就抹殺了我所有用心。 這四月的天氣融合,槐花一直落在我的發上,衣上,沒有一點聲息。 靜靜開了,又靜靜落了。 除了我,沒人知道怎樣一個春天結束。 她扶著我的肩,問我:“還要刨冰嗎?” 她竟如什麼都沒發生。 我搖頭。 她就站起來,徑直向門口走去,低聲問門口那人:“幹嗎到這裡了卻不進來?” 是趙從湛。 趙從湛這才走了進來,向我見禮。 “免了吧,反正是在宮外。”我木然說。 她則在旁邊問:“什麼事情?” 趙從湛淡淡說道:“來向艾憫姑娘辭行。我要離開京城了。” 她詫異地問:“去哪裡?” “愛州。我去任長住客使。”趙從湛的臉上倒是沒什麼哀愁。 她吸了口冷氣,一半向他,一半向我質問:“為何突然之間讓你到那麼遠的地方就任官?” 趙從湛不敢開口,我在旁邊若無其事地說:“大理寺查得劉從德慫恿太后立朝一案,幕後挑唆人是他。其實這個不過是朝廷裡慣用的轉嫁法罷了。只是太后既然這樣說了,誰敢說個不字?” 她瞄了眼我輕描淡寫的樣子,問趙從湛:“難道就這樣了結了嗎?” 他點點頭,卻似並不放在心上,說:“幸虧因為是宗室,得皇上予我以特宥,不然是殺頭的罪名。” 她停了停,終於緩緩問:“你要帶……妻子去吧?” 趙從湛卻搖了搖頭,微笑了出來,說:“不,她回娘家了,向我要了休書。” 我驚駭地一下子站了起來,他們卻根本沒注意到我。她撲上前問:“怎麼回事?” “愛州是邊遠之地,何苦讓毫無瓜葛的人去一起受苦?何況她與林家少爺本是兩情相悅,是我耽誤了她。” 他居然不說那個在他艱難時拋棄他的女子一句不是。我覺得心裡隱隱有點愧疚,但又想,這與我何干?全是母后的意思罷了。 她默然好久,突然回頭朝我微微一笑,說:“小弟弟,天氣這麼熱,你幫我們去弄點冰好不好?姐姐剛才教你做的。” 她居然支使我。 我知道她要讓我離開。所以站起來,就走到裡面去了。 她對我,原來冷淡到如此。真是殘忍。 走到蘭花的架子後時,一回頭看他們,我的面前正是大盆的大花蕙蘭,煙灰紫的豐濃花朵,花瓣濃艷如凝露般。 隔著蘭花密密挨擠的淺綠花葉,我冷冷地聽她咬著他耳朵說:“我和你一起去愛州。” “我們約好的是江南,可不是青唐那樣的地方,據說剛去那裡的人總要被太陽曬脫三層皮。” “你被妻子拋棄了,又得了個永世沒法翻身的苦寒官職,你以為除了我還有誰要你?我早就想去西藏了,你可不要阻撓我的夢想!”她抓著他的手搖晃,像小孩在撒嬌一般。 趙從湛只好縱容地抱著她的肩,說:“那好,一起去。” 明明是無奈的口氣,可是卻是滿滿的幸福。 我看她無比自然地伸手抱住趙從湛,將唇迎上去,親吻他。 我站在悄無聲息的角落裡,看剛剛離我不過咫尺,而我無法觸碰的,就在我面前驚心動魄地輾轉纏綿。 原來我的心思,就是這樣的結果。 命中註定。 他們顯然一點也不在乎我什麼時候出來。 我也不願意看見他們。讓我假裝什麼也不知道,我沒那麼厲害,做不到。 我慢慢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因為我已經站不住了。 抬頭看這個四月天,天色藍得幾近琉璃的明亮。 我所有與她經歷的一切,難道都是虛無的臨水照花? 她若不是為我而安定停留在這裡,那她又為什麼要惹得我這般妄想? 如果我們真的就是這樣,那麼命運又為何讓我們相遇,讓我白白空歡喜這一場。難道我得了這一場空歡喜,然後對自己說,結束了,記得要忘記,於是我就能忘記,當作一切根本就沒有來去? 這人生予我的,就是一次曲終人散,這就是我與她的緣分? 我沒有辦法承認,我所有的思量,最後就是這樣草草收場。我如何能承認? 我喜歡了她十年,我怎能把所有就這樣放棄。 我慢慢伸手去撫上自己的右臉頰,十年前的感覺彷彿歌聲隔了水而來,似斷還續飄渺稀落,那觸感已經太久遠,變得極細極柔,卻像傳說的情絲一樣,在十年前深深地由她的手指尖流淌出,扎進我的心脈裡,從此纏綿悱惻,無法抽身,不能觸碰,一碰便是血潮洶湧,疼痛萬分。 上天既然選擇了她,讓她在那個時候出現在我身邊,那麼,上天一定知道,我比趙從湛,更需要她。是的,趙從湛沒有她有什麼關係呢?而我沒有她,我沒辦法活下去。 所以,她一定要是我的。 我出去的時候,趙從湛也正好要離開了,只是還在等我出來告別。 “我也應該要回去了,不如一起吧。”我淡淡地說。 她送我們到門口,笑道:“那我要回去收拾東西了,你們走好哦。” 一路上我們都是沉默不語。 到樊樓的時候我才轉頭問趙從湛:“何不上去坐坐?” 很巧,剛好就是玉露桃那一間。 坐在窗邊看樓下,東京的熙攘人群都在我的俯視之下。 這樓實在高,讓我覺得很舒服。 我開始喜歡這樣的感覺,與在步天台上看遙遠天邊的星辰不一樣,看別人在腳下,自然是讓人很快意的事情。 趙從湛給我斟酒,是蘆花白。蕭瑟的名字。 “在愛州要好好善待自己。”我與他對飲一杯,他誠惶誠恐地接受了。 我們喝了那盞酒,窗外傳來一陣喧嘩。 我往窗外看了一下,樓下那老人追著一個頑童在叫,似乎是想賴帳的。 我想起往事,不由微微笑了出來,說道:“原來和朕當年一樣。” 趙從湛自然很奇怪,在我後面問:“皇上豈能混同這些市井小民?” 我回頭看他。彷彿是第一次,我真正看了這個我侄子輩的人一眼。 他的臉色與肌膚都是蒼白色,穿細麻的布衫,是已經洗了多次卻未顯舊相的柔軟料子,外面的天色明亮,一下子看裡面的黑暗,很奇怪地,瞳孔急劇收縮了下,眼前突然就一黑。 過了一會,他那蒼白的額頭才在我面前慢慢浮現,冰雪似的。 這個人,像書裡所說的王謝家烏衣子弟。 “你還記不記得多年前,開封府送來一個奇怪的錢?當時你還是翰林侍讀。” 他了然:“是艾憫姑娘的吧?” “原來你知道了。”我點頭,說:“朕記得自己是十四歲,與她上元逃出來觀燈,在那個小攤子吃了圓子,卻兩個人都沒有錢……” 想到那個上元,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口有些甜甜的東西微湧上來,那些花燈,那些煙花,那些在她臉上變幻的艷麗顏色,全都一一呈在眼前。 “兩個人都沒有錢……她開玩笑說,貧賤夫妻百事哀……當時我沒有母后的允許不能出來,而她卻把我拐出來了……手牽手逃得飛快。” 我沉溺在往事的溫柔余光中,就像夕陽光芒迷醉,大片褪去真實的美麗金紫。 趙從湛臉色暗了一暗,卻並沒有說什麼話。 “那時,煙花引燃了火,向我撲下來,她什麼都沒有想就抱住了我,用自己的身體來保護我,好像這是最自然的事。可是我當時就想,假如我們有未來,我一定要一輩子對她好,就像她那天什麼都沒想就為我毫不畏懼一樣。我……在心裡發了誓。” 我們沉默好久,在下面遙遠的人來人往中,我們當年的一切已經煙消雲散。 趙從湛低聲問:“皇上為何對臣說這些呢?” 我直視他的眼,逼問:“你是要和她一起去愛州嗎?” “是。”他輕聲回答,卻沒有遲疑。 我近乎殘忍地微笑,問:“你當年,不是已經放棄她了嗎?我十四歲的時候,她在天牢裡。她原諒了你,我沒有原諒。” “所以,我勸你不要和她一起去。” 他默然地抬頭看我,看我臉上嘲譏的微笑,然後眼裡卻突然有了冰涼的寒意。 “皇上是覺得自己比較偉大吧?”趙從湛的聲音居然尖銳極了。 從來未見過溫厚的趙從湛這樣的表情,我未免心裡有點不適。 他卻沒有裝出一時失言的樣子,壓低了聲音繼續說:“什麼負擔都沒有,那些不知道家人與自己的未來在哪裡的恐慌,自然是不用理會。只因為你的一句話,你的家人以後就要受這個朝廷最強大權勢的仇視與打擊,皇上也當然是不用了解。我一家是處在怎麼樣的境地裡,我要怎麼權衡,要怎麼讓我的弟妹遠離哪怕最小的危險,皇上哪裡需要知道這些?” 我默然,冷笑。 “你覺得我們現在的一切都是拜誰所賜,又是誰讓我們變成這個樣子?” 他盯著我,緩緩地問:“皇上?” 我心裡有些東西慢慢地湧上來。 我說不出自己什麼感覺,可是我想我大約是在難過。 竟然在難過。 聽到他的聲音,冰冰冷冷說:“明明我們已經告訴了皇上我們的婚事,可是皇上卻向皇太后舉了我……讓我去娶皇太后的侄女,皇上是如何想的?” 原來他早已知道是我向母后進的言。大約母后一開始就告訴他了。 我默然良久,然後微微冷笑了出來:“在這世上,第一個見到她的人是我,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喜歡上了她,你為什麼要出現?你為什麼出現?” 他的眼睛在細密的睫毛後,暗暗盯著我。 這讓他看上去又像是在怨恨我,又像是在可憐我。 我厭惡這樣的感覺,把臉轉向了旁邊,丟下一句:“你放心一個人去愛州吧,我不會再理會你。” 他似乎抽搐了一下嘴角,然後冷笑:“皇上此時開心了吧?我終究看明白了,原來人就是在需要的時候被人強迫著接受命運,不需要的時候作為擋箭牌替罪。人生大不了就是這樣……原來一切都是我妄想。”他低低地,無比詭異地看著我冷笑,“人生就是這樣了,我還以為終有一天我們會像夢想的一樣……我終會解脫,我和她在一起,過我們自己想要的人生,原來我一生就是這樣了,所有都是……癡人夢話。其實我此生已經再沒有什麼東西了……” 我不願意再聽他這樣冷冷的嗓音,不成句的破碎語言。 我渾身寒意,丟下一句:“你好自為之!”就匆匆打開門出去了。 聽到他在後面淡淡地說:“恐怕未必一切盡如你意……” 我在街邊上怔怔地出了好一回神,心裡空空的,也不知道為什麼。 好久,才聽到有人在我耳邊叫我:“小弟弟!” 我轉頭看,果然是她。 她笑吟吟地說:“我去從湛家有事哦,你一個人站在這裡發什麼呆啊?” 我執起她的手,冷冰冰地說:“不用去他家了,我剛剛和他在上面說了……”猶豫了一下,然後才發現自己無法出口,愣了好一會。 她笑問:“你和他說了什麼?” 那一回頭時趙從湛冰雪一樣的容顏突然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軒軒如朝霞舉。 我心裡亂極了。我不知道對趙從湛吐露了我的心情會有什麼後果,她若知道了我做的事情,她會如何反應,而我又該怎麼辦? 到最後,我斟酌著說:“你不用去他家了,我想……” 只聽到嘭的一聲巨響,打斷了我的說話。 我們一起轉頭看離我們只有三步之遙的地方。 趙從湛靜靜地躺在那裡,在陽光下鮮亮得刺眼的紅色鮮血從他的身下慢慢地向我們流淌過來。就好像他伸出了血做的一隻手,緩緩地過來撫摸我們的腳。 而他的神情無喜無憂,就好像他是躺在春天艷麗的大片花朵中安睡一樣。 我這才想起,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好自為之。 當年太祖皇帝在燭影斧聲時,最後對太宗皇帝說的話。 我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說的? 芒種(三) 回去時宮里安靜極了,只剩了滿地花柳,幾樹繡帶。 昨日芒種,今天,已經步入夏季了。 天色已近傍晚,眼看著,一年的春事結束。 獨自站在仙瑞池邊,看水面風回,落花環聚,全都攏到那塊玲瓏石下。 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我年少無知時,曾經想要留住她,結果她被打入大理寺牢內,獨自被囚,而我一個人在宮內根本無能為力。 到現在,我再次想要留住她,可是,為何卻會逼得趙從湛死去?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讓一個人因為我的任性而死去。 我並沒有想要傷害別人。我只不過想要得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可是沒想到,會是這樣。 他自殺了,順便殺死了我與她記憶當中整整糾纏十年的耀眼燦爛與感傷,我知道我與她再也不會有美好而乾淨的未來。 他說,怕你未必能如意。 我不知道以後要怎麼去看她。 趙從湛,你說得對,恐怕我不能如意。 他是自小就在我身邊陪讀的人,比一般的皇戚都要接近我,內局予以詔葬,遣中使監護,官給其費,以表皇恩。並準於南熏門出。 第二天輟朝一天,晚上,我去麓州侯府邸祭奠趙從湛。滿街的人都觀看御駕,議論趙從湛的事情。對於剛犯大罪者受車駕臨奠各有看法。 我下車,伯方待我進了靈堂,替我加上素衣。 看見她在旁邊跪著,心裡微微難受。大約趙從湛家裡的人把她當作自己家的人了吧,所以讓她在這裡。 去看了趙從湛的遺容,現在看來,倒沒了昨日那樣的安詳,整個臉的線條略顯僵硬。無語,拍了拍棺木,也不想在她面前流眼淚,怕假惺惺。 回到前堂,接過伯方奉上的香,插在香爐裡,心裡也居然什麼都沒有想。 宣了諡號為“文靖”。趙家的人謝了恩,然後我示意他們下去,“讓朕在這裡暫懷一下哀思吧。” 全部人喏喏退出。我低聲叫住她:“艾姑娘,朕想請問你一些事情。” 趙從湛的弟妹都很驚訝,但是也不敢說什麼,留下了她。 她漠然地看著趙從湛的靈位,沒有瞧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麼樣,心裡空空的。 “你,是否還要回去?”良久才問了這麼一句。 她點了下頭。 幾乎絕望了,我還是要問:“你會為他留下來,為什麼……不能為我停留?” 她輕輕地看了我一眼,什麼也不說。 我早已知道,那是我的愛,即使全部流入溝渠,我也不能說她什麼。可是現在,因為她這輕輕的一眼,我突然恨極了她。 是,我恨極了她。 好像我就是毫無價值的,甚至不值得她花一個深一點的眼神來打發我,我理所當然地虛耗我的生命與思量,而對她不過是一個小弟弟的傾慕,她注定我這人生,一場空想。 她並沒有理會我,在那裡顧自說:“我真想不到,原來是自作孽,我自作孽……” 突然冷笑了出來,我毛骨悚然地聽她笑了很久,又變成了哀哭。那駭人的可怕聲音在靈堂裡隱隱迴響,四面八方都是她的聲音直刺入我的腦中,不知是哭是笑。我害怕極了,終於撲上去扼住了她的喉嚨,大聲叫道:“你停下!” 她被我一撲,身體往後一仰就倒在地上。 我勉強把身體在空中側了一下,但是她的頭雖然沒磕到,肩膀卻撞在了青磚地上。我來不及躲避,也倒在她身上。 她卻似忘記了推開我,盯著我的臉,說:“真是想不到,我以為……我抓住了好機會,能讓你與皇太后相爭,後黨的人失勢,我與從湛就還有未來……沒想到……沒想到你與太后的事情,會第一個把他扯進去……我真是自作孽……” 我呆了好久,才明白。 聽到自己的叫聲,凶狠極了:“原來你告訴我的……我母親的事,都是假的……你是故意騙我,讓我和母后嫌隙!你……你……” 我沒辦法說完整的話。 她惡狠狠地盯著我,說:“就算李宸妃是你母親,我平白無故又有什麼必要告訴你?我何必閒著沒事陪你走那一趟?我沒想到你這麼好騙,我告訴了你,你就相信……你什麼皇帝!原來只不過有個小孩子的判斷力!” 原來……如此。 我渾身寒透。 都是騙我的。 去永定陵那一夜,在失了一切的漆黑裡,她伸手來握住我的手,攏在自己的雙掌心中,那些溫暖是假的。那些白蘭花的香氣,那纏綿悱惻如暗夜的雪色竹影,那是假的。她拉過我的手,在我的手心裡生生寫到我心脈裡去的名字,艾憫,那也是假的。 全都是。 艾憫,我當然好騙,因為這個天下的所有人裡,我只相信你一個。 所有你的,我都心甘情願去沉迷其中。 可你給了我這樣那樣的夢,用溫暖美麗來騙得我拿它們替代真實的生命,現在又毫不留情就把它砸碎。我所有孩子一樣的撕心裂肺,都不過是你利用來爭取自己與趙從湛愛情的籌碼。 我寧可你繼續欺騙我,我就當作什麼也不知道。我願意什麼也不知道。 只要不醒來,那就不是夢。 眼前大片艷紅的紅色,象血一樣,又像是大片灰黑的黑色,象死亡一樣。 口中嚐到腥甜的味道,是血的味道。我好像是咬了她的肩膀,她的血流到我口中,她大約沒有覺得疼痛,因為她一直沒有反應。她的身體也冰冷,我覺得她已經死了,連氣息都冰涼,噴在我的脖子上,讓我的血一層層結了冰花,六棱的尖銳花瓣,從脊椎開始,往下,一寸一寸封凍。 就如同我十四歲時,開始長大那一夜,我的手指穿過她的長發,觸摸到了她的脖頸,溫熱而柔軟,像一只狐狸的手感。 聽憑年少無知時那些煙花腐爛在我的身體內,我們所有美麗的過往,被我自己踐踏。 她到最後也沒有哭,她只是閉上眼睛。 我想這樣也好,我就看不到她瞳孔裡我醜惡的扭曲的臉。 我在她耳邊告訴她說:“回去準備一下,明天我派人去接你。” 她沒有說話。 “無論如何,我……是喜歡你的。從十三歲,到現在。” 她終於開口說:“趙禎,我真後悔,為什麼要遇見你。” 我想她說得對。 我默默地幫她系衣帶,幫她把頭髮都理好,把她為趙從湛而穿的孝衣,消除一切凌亂的樣子。 她始終沒有看我一眼。 我走到門口,侍立在外面的伯方忙替我除去素服。 他沒有一點異常。我想他也是對的。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是皇帝,而她也不是趙從湛的未亡人。我想要哪個女子,伸手可即。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就像她說的,要找一個只娶她一個人的丈夫,在這裡幾乎是不可能的。 她那裡的情況我不知道,但在我的天下,我想要她,難道還要顧忌什麼? 以前十年的猶豫,現在想來,那的確可笑。 沿御街北行,正陽門遙遙在望。 四月的月色下,御溝兩旁的花樹錦繡一般,卻蒙著陰寒的光影。御溝裡的水波粼粼,我盯著那些璀璨的光華,直到眼睛都痛了起來。 被冷風一吹,我才把剛才的細節一一想了起來。 現在才詫異。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今晚的事情,我現在就已經後悔了。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得到,要再怎麼把她留在自己的身邊。 現在我用了最壞的辦法,終於成全了我自己。 我把自己手中握的東西拿出來看。 在月亮下,發著冷冷的銀光。 那樣的情況下,我終於還是從她的脖頸中把這珠子偷偷解下了。大約是為了取下方便,她打的是活結。這倒也方便了我。她現在不知道發現了沒有? 我一抬手要丟到御溝裡去,可是想想又把手收回。 不在我自己時時刻刻的監視下,我覺得不穩定。 我一定要放它在最安全的地方才好。 進了外宮城,看到仙瑞池。 前幾日剛剛把這個池子的塘泥深挖,現在這池子大約有半人深,而且泥水還渾濁著。 我讓身邊人都離開,然後一個人在池子邊徘徊了很久。 最後我把那珠子丟在了仙瑞池。 大約明天淤泥沉澱下來後,它就永遠再見不到陽光了。 第二天剛剛下朝,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方孝恩就到殿外求見。 他啟奏說:“那女子寅末在第一批出城的百姓當中離開了京城。” “往哪裡去了?”我問。 “她雇了一輛馬車,往南面去,目前不知道要去往哪裡。” 南面,大約是江南吧,她與趙從湛夢想中詩書終老的地方。 “皇上要臣派人將她截住嗎?” “不用了,派幾個人拿令信去,她在哪個州府停留,就讓州府將她請出去。總之,別要讓她有什麼安身之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難道她不懂? 也許她顛沛流離了不久,就會知道了。 站起身去門口看殿外,大群的雀鳥在天空亂飛。 我低聲問伯方:“你可知道哪種禽鳥心氣最傲?” “聽說是鷹鷂。”他回答。 “也許……但我聽說遼人熬鷹只要半月,那鷹便失了所有心氣,一輩子乖乖聽話。” 不知道人能熬多久? 那些小鳥還在四處尋找,繞樹三匝,不知何枝可依。 四月末,大理寺重審趙從湛案。 五月,母后賜了鳩酒給劉從德。而後接連一個多月,她提拔劉從德的姻戚、門人、廝役拜官者數十人。曹脩古等上疏論奏,被母后連同宋綬全部下逐。 京城議論蜂起,母后不為所動。 七月,夏暑。 母后罷王曙,提拔了劉從德妻弟姚濰和為樞密使,掌京都兵馬。 一年最熱的時候,太白晝見,彌月乃滅。 我想,大約紫微變動,就在此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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