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上就去見主任,他看到我,很是意外:“喬菲,你回來了?怎麼不早跟系裡打個招呼呢?”
“我出院之後在巴黎沒有電話卡了,就聯繫不上了。”我說。
“你身體好些了?”
“基本上沒什麼事了。”我的手攥起來。那上面有一道傷痕。
“好,好,過幾天你們就畢業典禮了,你工作的事……”
“我想去上海看一看。”我說。
主任看看我:“不想留在這裡?”
“不知道。”
“好,那你先去吧,休息休息,跟同學聚一聚。有事我再找你。”
我從主任的辦公室出來,去校園外面的話吧打便宜的長途電話,我的手裡是黃維德的名片,我想碰碰運氣。
接電話的是個好聽的女聲:“您好,黃總工程師辦公室。”
原來還是真的,我說:“您好,我找黃總工程師。”
“黃總現在不在,您是哪位?可願意留言?”
“嗯,我是他的朋友,”我說得吞吞吐吐的,我覺得現在有事要求他,“朋友”也算不上,“我姓喬……”
“您是喬菲小姐?國家外語學院的喬小姐?”我話音未落,對面的女生便問。
“是我。”
“黃總現在人在巴黎,還沒有回來,不過他給您留了話。”
到底還是東北人啊,老黃這人粗是粗了點,不過還是很實在的。他病還未養好,就交待了國內的部下接待我的事。
“喬小姐願意什麼時候來上海,請就打這個電話與我聯絡,我們會為您安排交通及食宿,我是黃總的秘書傑瑞米。”
哇,這樣盛情,我反而覺得很不好意思,我說:“謝謝啊,我,我再過幾天吧,可能去上海。”
這下我很有資格教訓小孩子了,要與人為善,多做好事,自己的路也會越走越寬。
不過,我的心裡,總有些東西,模模糊糊地上下沉浮,又不知道是些什麼,看不清,捕捉不到,卻讓人不安。
我走出話吧,陰沉很久的天開始下雨了,雨滴不大,淅淅瀝瀝的。我要回寢室,穿過校園,經過操場,雨水滴在小土坑里,冒出飛泡,啪啪地清脆地碎裂。
我忽然知道是什麼讓我心中不安,難以割捨。
程家陽。
在我要離開這裡,去別處工作之前,我會去見他,有些話要告訴他,我從不後悔跟他在一起,他給我的比我這一輩子想要的還多。
不過我沒有想到,跟他,會以另一種方式見面。而且,這麼快。
我上午剛見了主任,下午又被叫到他的辦公室。
主任辦公室裡還有兩個人,一個是陌生人,另一個也是陌生人。程家陽面無表情地看我一眼,低下頭,填表。
這是做什麼?
我來不及鎮定一下自己,看不明白這陣勢。
主任出去之前對我說:“不認識嗎?這不是師兄嘛,程家陽。這是外交部人事部門的同志,你叫李老師。他們兩個過來考核你。”
外交部?考核我?
我慢慢坐下。
好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誰也沒跟我說一聲。他們來考核我?怎麼,我要去外交部工作嗎?
我覺得自己從來都是有能力應付突發情況的,不過我眼前坐的是程家陽,我一看到他就犯懵。這是老毛病了。現在我是一頭霧水。我抬頭看看他,這人低頭,極為專心地填他手裡的表格,我看不到他的臉,只看見他的手,他還是那麼瘦。我這樣看著他,就嘆了一口氣,他的筆就突然停住了,不過他還是沒有抬起頭看我一眼。
他身邊的李老師樣子挺和藹地對我說:“你身上的傷怎麼樣?”
好像全世界都知道這事了。
“沒事了。”
“我們來是為了給部裡選拔年輕翻譯,學校推薦了你,當然了,你成績確實是不錯的,不過也得經過考試,今天是面試,程老師,程老師……”
家陽停下筆,我們的對話開始用法語進行。
“請用法語進行自我介紹。”
“我叫喬菲,二十二歲,從保羅·瓦萊里大學留學回來。”
“專業。”
“法語文化,翻譯方向。”
“籍貫。”
“遼寧。”
“愛好或特長。”
“無。”
“……”
家陽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我由最初的不解和迷惑,變成懊惱。
“先生,我不明白。”我說,仍然用法語。
這個時候,他抬頭看我一眼,白淨的臉上,眉頭微蹙,眼光深不見底,這個亂我心神的罪魁禍首。
“我並沒有申請去外交部工作。”
“否則呢?否則你要做什麼?”他說。
“我已經決定去上海找工作,不過我想這並不需要報告。”
“上海?”他向別處看看,從鼻子裡輕笑了一下,“去幹什麼?當打工翻譯,還是企業職員?”
“我已經接洽了米奇林上海公司,”我賭氣地說,我很不爽他的態度,於是又補充道,“做什麼也比留在這裡好。”
他突然就一抬頭望定我:“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為什麼怎樣都比留在這裡好,這裡有什麼東西對不起你?”
他還沒有這樣跟我說過話呢,我看著他幾乎惱羞成怒的樣子,自己也沒了勁頭,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愣住,看著他。
我們雖然用法語說話,不過態度和語氣肯定不同尋常,旁邊的李老師看看家陽:“程老師,您還在問問題嗎?”
他皺著眉頭把表格扔給他的同事,自己往外走。
李老師看看他,看看我,又看了看程家陽扔給他的對我的評估表格。他可能也覺得詫異,說:“喬菲,你面試合格了,再過一個星期去部裡考筆試和聽力。”
我站起來,我很清楚地對程家陽說:“我不會去的。”
他走到門口了,聽到這話,回頭看我,想說什麼,有同事在,又不得發作,咬咬牙就走了。
剩下我自己呆呆地站在那兒。發生了什麼事?家陽他為什麼對我這樣?
我在操場上找了個旮旯抽煙,我想起他從前對我的溫言軟語和他剛才的冷若冰霜,都說女人善變,其實男人才是不可捉摸的東西。
感情有多深沉,做愛有多瘋狂,都不能彌補我們現實中存在的差距。我們不可能在一起,我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可是做不成情人,也不至於形同陌路。
形同陌路,也好過剛剛他對我的態度。
可是他的那張臉啊,怎麼看都好看。我瞇著眼睛想。
會不會他心裡還挺喜歡我的?要跟我演一出偶像苦情劇?
這種想法像個小蒼蠅一樣愉快地冒出來,我迅速地又找了一個蒼蠅拍把它消滅了。
喬菲,你不要再意淫程家陽了。
我的煙吸完了,我把煙頭狠狠地摁在地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夏天的雨,來得快散得也快,現在有陽光從雲朵裡透出來。
我打算去食堂吃飯。大學裡的飯菜,我現在是吃一頓少一頓了。
有輛車在我身邊停下來,有個人從那上面下來,對我說:“上車。”
我不知道是什麼在那一刻弄花了我的眼,是雨後初霽的陽光,還是這個一直藏在我心裡面的男人。
喬菲皺著眉,仔細看著我,表情在這一剎那很奇怪。
“喬菲,上車,不要讓我說第三遍。”
她忽然笑了:“師兄,你要請我吃飯嗎?好啊。”她乖乖地上了車。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是喬菲的慣常伎倆:裝沒事人。
我發動車子,沒有看她。
“去哪裡?就附近好不好?我等會兒還跟同學約好打撲克。”
我加大油門,奔向去海灘的高速公路。
“師兄,這是去哪裡啊?我,我都跟你說了,我還回去打牌呢。”她有點著急了,不過還是一臉笑容。
“你閉嘴!”我心裡這個恨啊,“把安全帶綁上!”
我風馳電掣地一路狂奔出城,我真的不想這麼失態,我以為我控制得住,可是,說到底,我還是個沒有道行的人,不懂得四兩撥千斤,不懂得適時地裝傻。有道之人,在我旁邊,此時終於閉嘴了,也在想對策。
我在海灘邊把車子停下,自己下車,迎著海風點起一支煙。
終於見到喬菲,但我們此時的距離卻比這過去的一年還要遙遠。
我有許多事情想在她這裡弄個明白,可是千頭萬緒,不知道如何開始。
但有一件事情我很清楚,喬菲她非常出色,她應該留在外交部,這對她來說是最好的出路,她會有最好的前程。
為了她還是為了我自己,我的腦袋裡模糊一片。
無論如何,我們一起生活過。喬菲,她是比我有心眼兒,不過也不是毫無破綻的,我知道不能來硬的,我跟她講道理。
她走到我身後。
我轉過身說:“剛才跟你吼,對不起啊。我——”我笑一下,“心情不太好。”
我的態度出乎有道之人的預料,她愣一下:“啊,沒事兒。”
“喬菲,去外交部工作的事兒,你真得考慮一下。我當你是朋友,才這麼勸你。你自己想想啊,這是多好的機會,別人想進進不來,你怎麼還不稀罕啊?”
“覺得不太適合我。”
“你不是一直想當職業翻譯嗎?進到部裡,要培養有培養,想鍛煉能鍛煉,你去企業工作,不是那回事兒啊,專業不荒了才怪呢。”我說的是實情,“你的專業成績這麼出色,如果那樣,太可惜了。”
“我在別處也有可能當職業翻譯啊。”她的嘴很硬。
“是不是有什麼顧慮?”
“……”
我說得很慢,有些話在自己的腦袋裡也沒有成形:“不要考慮太多,畢業是個坎兒,你要當大人了,以前的事兒,不值得考慮。”
喬菲聽了這話,似乎有些震動,她抬頭看著我,淺褐色的貓眼,在我看來,迷迷濛蒙。
“再說,你家,你不考慮嗎?在這兒無論如何還離家裡近一點,還能照應到。真去了那麼遠,你爸爸媽媽有點事兒找誰啊?”
她低下頭:“謝謝你啊,不過,我得考慮,我現在決定不了。咱們回去吧。”她說著往車那邊走。
她看不到我,我便得以仔細地看她。她瘦了,身子在裙子裡空空蕩蕩的,頭髮還是那麼好,這是這個人的頭髮,柔韌的,堅強的,我從來握不住的。
我知道,這些話會在她的心裡發生作用。
喬菲,她是條滑不溜手的泥鰍,心卻是軟的。
我抬起頭,看見遠處有人在放風箏,風箏很高,漸漸地變成黑點。
我覺得自己很疲憊,像個沒有捲軸的放風箏的人,赤著一雙手拉風箏的線,要把它拽回來,直到自己血肉模糊。
我們回去的路上都很沉默,往市區開的時候趕上了下班的高峰,車子堵在馬路上,半個小時,也僅僅挪動了一點點距離。
很安靜,我好像能聽得見喬菲的呼吸聲。
我的心裡很平靜。
我希望永遠這樣,我們永遠停在這裡。
她忽然有點不耐煩,向前後看一看,車子排成長龍,沒有通融的可能。她看看我:“你倒是想想辦法啊。”
“什麼辦法?沒辦法。”我說,“趕上這樣,就跟著一起堵著唄。”
她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你有什麼話非得在海灘說?我都約好了跟同學打撲克,你誤了我的好牌局!”
她拿起電話跟同學聯繫:“對不起,對不起,我現在恐怕回不去,你找人替我一下,機動點的啊,我回去她就得下來……”
我看著她,沒說話,因為這點事怪我,我在巴黎等你等到發瘋,你當回事了嗎?
前面不知多遠處的信號燈過了一個週期,長龍稍稍動一動,我們旁邊有一個肯德基。
“我餓了。”喬菲說。
“我去買。”我就要下車。
“哎,”她叫住我,“你得開車,我去吧。你要什麼?”
“漢堡、雞翅、玉米、土豆泥,嗯,就是原來那些。”我衝口而出,然後後悔。
喬菲該粗心的時候做得很到位,什麼也沒聽出來:“行,馬上啊。”
她連跑帶顛地走了,我看著她,這麼大的人了,還是這個樣子,她好像從來不會好好走路。
我的車子跟著長龍又往前挪動,喬菲沒一會兒就回來了。
她一袋,我一袋,香噴噴的美食,我這個時候覺得自己也餓了。
我的手機這個時候響了,我看了一下屏幕,是文小華。我摁了NO。
喬菲沒吃東西,在往外看,觀察地形。
“你看什麼呢?”我問。
“哎,這不有地鐵站嘛。”她很高興,回頭對我說,“對不起了你哪,我乾脆坐地鐵走了,牌令如山倒。”
我沒聽錯吧?
她又要下車了,我叫住她:“喬菲。”
“幹什麼?”她回頭看我。
“我今天跟你說的工作的事。”
“我知道,你跟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她頓了頓,“我也有我自己的選擇。”
“你好好考慮。”
“我走了,再見。”
喬菲剛走,文小華的電話又打過來了。
我接起來。
“家陽?”
“嗯。”我看著喬菲過馬路。
“什麼時候回來啊?我們去看場電影好不好?”
“我今天晚上回家。”我說,“不過去了。”
“……”
“對不起,小華。”
“哦,好。那我們明天去,好不好?你知道的,我一直非常想看那個片子。”
“明天,好,沒有問題。我去你單位接你。”
我收了線,開始吃東西。
堵車的長龍開始鬆動,過了不久,我終於得以行駛,我回了西城的家。
我母親在。
她在小客廳裡看新聞,我打了個招呼要上樓回自己的房間,被她叫住。
“你最近挺忙的?”
“老樣子。”
“怎麼不著家了?”
我坐下來,保姆拿來飲料。我沒說話,把電視換了個頻道。
“你跟小華在一起了?”
“媽,你怎麼什麼都知道?”我說。
我母親笑了:“我越來越弄不懂你,家陽。原來我讓你跟她多接觸吧,你不樂意,後來又這樣。怎麼回事兒啊?”
我鬆了松領帶。
“要處朋友就好好處,我覺得這姑娘挺好,雖然配咱們還差點,但你也別三心二意的。”
“說什麼呢?我就不愛聽您嘮叨,您也是高級幹部,怎麼說起這事也婆婆媽媽的啊?”
我母親笑著拍我的背:“我要是不生你們兩個,永遠也用不著操這份心。”
我握住她的手。看著我母親保養得細皮嫩肉、容光煥發的臉,我認真地問:“媽,你要管我到什麼時候?”
她也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老布什管小布什到什麼時候?蔣介石管蔣經國到什麼時候?一生護駕。”
我鬆開她手,上了樓。
上網碰到了很久不見的“我就不信註冊不上”。
她說:“我要改名了。”
“叫什麼?”
“梨讓孔融。”
“為什麼?”
“轉運。”
“運氣不好嗎,最近?”
“是啊,新書反應平平。你呢,你怎麼樣?上次好像得罪了你。”
“什麼上次,早忘了。最近,我還行。”
“不是要結婚了吧?”
“逗我呢?”
“不是,適齡青年了嘛,我這麼問,就怕朋友突然拿這事嚇唬我。”
“那你敬請放心,我近期也沒這個打算。”
“那好。單身無害,單身萬歲。”
我點了支煙,繼續打字:“其實,沒有人願意孤單。
“只是不得已。我等人搭救。”
“不如考慮一下我。”
呵呵。
我下了線,在床上看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糊糊塗塗地說:“你去那麼遠幹什麼?”
我接到外交部人事司的電話,告訴了我筆試和政審的時間。我現在還真的猶豫。程家陽的話每句都在理啊,我想當職業翻譯,我想出人頭地,我想我爸爸媽媽為我驕傲,外交部的工作是個大餡餅,程家陽搬起來砸在我頭上。
當然了,如果不考慮另一個因素,我會義無反顧地去參加考試的。
如果我考上了,我是不是會跟家陽一起工作呢?
這是危險,又是巨大的誘惑。
我對自己基本上沒什麼信心,程家陽,我覺得惹他不起,總躲得起。
該去外交部考試的這天上午,我睡到很晚才慢慢睜開眼。拿起表,希望看到過了時間,我心安理得地可以不去,結果,居然還有半個小時。我慢吞吞地穿衣服。
還沒刷牙,我收到家裡的電話,鄰居阿姨說:“菲菲,你媽在我旁邊,她有事兒跟你說。”
“什麼事兒?”
“你回國了怎麼還不回家?”阿姨說。
“我想先把工作定下來。”
“你媽媽讓你去謝一個人。”
“誰?”
阿姨說:“就是,原來來過你家的一個男的。”
是程家陽。
“他留了錢給肉舖,讓他們給你爸爸媽媽送肉。”
“您說他最近去了我家?”
“不是最近,去年,你出國之前不是回了趟家嗎?你前腳走,他後腳就來了。結果沒看著你,給你爸爸留錢不要,他就把錢給肉舖了……”
各語種的考生已經在考場就座了,法語的位置上,尚留有空座,喬菲沒有來。
我在考場外面又轉了一圈,不見踪影。
同事們問我:“家陽,驗證件吧。”
我看看手錶:“再等一等。”
第一遍鈴聲響過,他們開始檢查考生的身份證和學生證。
第二遍鈴響,髮捲子。
我一直站在考場外。
“阿姨,我不跟您說了,我有個重要的考試要考。您跟我媽說,我過兩天就回去。”
我掛了電話,洗臉,穿衣服,跑到校園外面叫出租車。我坐在這輛車子上的時候,心裡想這個城市可真大啊。我的汗順著額頭流下來,我埋怨程家陽,我欠了他這麼多。
我終於到了外交部的人事考場,等不及電梯,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四樓,在長長的走廊盡頭,我看見他的身影,他背對著我,面向電梯間。
我輕輕走過去,站在他後面,我說:“家陽。”
他立刻回過頭來,看著我,那一刻的表情是複雜的:“你,你怎麼遲到了這麼久?”
“對不起。”
對不起,家陽,對不起,對不起你為我做的一切。
“快,跟我進考場。”
他的同事指指掛鐘:“遲到半個小時了。”
考場規定上寫得很清楚,遲到這麼久,是不允許再參加考試的。
“讓她進去。那是你的位置,喬菲。”
家陽面無表情。
“來得這麼晚,題也答不完了。”好事者還在多嘴。
我回頭對他很清楚地說:“我做得完的。我心裡有數。”
家陽微笑,輕鬆地微笑。
專業筆試考完,政審喬菲,人事處的人提了一些中規中矩的問題,我不想打擾她回答問題,就一直待在考場的門口。
跟我去學校一起面試她的小李挺著急地走過來,看見我:“家陽,我正找你呢。”
“什麼事?”
“這個喬菲啊,我們剛剛得到的消息,她從前在學校有點不良記錄。”
“什麼?”我看著他。
“外院曾經收到過一封傳真,說是這個孩子以前……”
我聽這話,只覺得心緒難定,聽他說完,我點點頭:“外院當時做調查了嗎?有結論嗎?”
“沒調查,也當然沒結論。”
“那不就是這樣了?捕風捉影的事情,咱們還考慮在內,太沒水平了啊,小李。”
“我這不是在外院做調查的時候了解到的嘛。我也沒記錄,特意跟你商量一下,看怎麼辦。”
“怎麼辦?”我輕輕地推開一道門縫,看見裡面回答問題的喬菲,一張紅彤彤的小臉,“我要調的人,我負責。”
“是,家陽,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嘛。”
“我知道了,謝謝你。”我擺擺手。
我沒有等到喬菲回答完問題,電話響了,處長找我有一些東西要整理。我去見他,他又問起我今年招新的情況,我簡單匯報了一下,他挺滿意的,告訴我,接下來要把新手的培訓搞好,我說您放心。
快到吃中飯的時間了,小華給我打電話:“你中午在哪裡吃啊,家陽?”
“食堂。你呢?”
“食堂?不想吃鮮奶洋芋和茶香青蝦?”
“聽上去可挺不錯,不過你說現在?”
“為什麼現在不行?我買好了在你們單位外面等你呢。”
我說:“小華……”
有人這樣對你好,叫人怎麼不感動?
那天看完電影,跟她吃飯的時候,我只不過隨口說這兩道菜蠻好吃,她便記在心上。
“好,你等等,我這就下去。”
同一個辦公室的師兄說:“女朋友來送午餐?”
我笑了:“你怎麼知道?”
“嗨,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在外交部大院外面找到小華的車子,她笑瞇瞇地說:“你快拿著,我下午還要回電視台錄節目呢。那,這個是你的,這份給同事吃。這是冰紅茶。”
“你這就走啊?”我把東西接過來,看著她。
“著急。哎你可慢點吃啊。行了我走了。”她說著要發動車子,又停下來,看著我,“家陽。”
“啊?”我站在車窗外面看著她。
她伸手撫著我的臉:“你看你熱的,出這麼多汗。”她說著吻我的嘴巴。
我還未待回應,她已經開車走了。
我手裡拿著她給我的清淡香甜的食物,臉上還有她輕輕撫過的手的餘香,可我心情沉重。
下了班,我接了小華一同吃飯,晚上一起回到她那裡。
我躺在床上看書的時候,小華拿了兩大本影集過來,坐在我身邊,“我今天回家拿東西,發現我小時候的照片。你想不想看一看?”
“好啊。”我接過來,翻開,第一頁,小華的百天照,圓圓面孔的小女孩,黑白照片上了顏色,她有紅蘋果一樣的臉頰。 “對了,我小時候的百日照也是這樣上色的。”往後翻,女孩漸漸長大,眉目清晰,出落成楚楚可人的少女,“你當了這麼多年的三好學生?真是佩服。”
小華笑起來:“厲害吧。”
“不過——”
“什麼?”
“你小時候鼻子好像沒有現在這麼好看。”
“是嗎?”她拿過影集,自己看一看,“誰說的,我從小這可就是正宗的懸膽鼻。”
我笑著說:“什麼懸膽鼻?不是臥蠶鼻?”
她的手伸到我腋下呵癢:“那是關雲長的臥蠶眉,你怎麼這麼沒文化呢?你是笑話我,是不是?”
我笑翻在床上,小華壓在我肩上,嘴巴對著我的耳朵,吐出的氣讓我癢癢的,“我媽媽說,要請咱們吃飯。”
我愣一下,慢慢坐起來,我說:“最近有點忙,過些日子吧,過些日子。再說,要吃飯也該我請啊。”
小華說:“就是啊,我也跟我媽媽這麼說的。好了,你看照片吧,我去洗澡。”
我看見她去浴室了,心不在焉地起來,喝水,抽煙。
接下來,是一段忙碌的日子。
我被外交部錄用了。畢業前的最後幾天,拿著外交部的函在學校的各部門蓋章、轉關係、檢查身體。
然後我忙著找房子,因為新來的大學生較多,部裡不管住宿了,以後每月補助若干,大家自己解決。大熱的天氣裡,我跑了很多地方,終於租到挨著地鐵的一間房子,跟一個在這個大城市漂泊多年的女白領小鄧共用廚房和衛生間。
我從學校搬出來的第二天,就是畢業典禮了。
我後來想起來,那天還真挺煽情的,大家照相,聽老師主任訓話,真有人哭了。
一定是捨不得這人生里最好的四年。我回想起來,我這四年過得忙碌、充實、驚險、刺激,還有點香艷,哇哦,就好像一腳一腳踩過懸崖,如今回頭看,一身冷汗。
這大而繁華的城市裡,我很慶幸,我的兩個好朋友還留在這里工作。波波自從在法國航空的工作定下來之後,就開始業務培訓了。畢業的第三天,她第一次飛巴黎,打電話昭告天下,挨個兒問:“你們要從巴黎那邊帶點什麼回來不?”
小丹說:“你就砸咱們吧。”
小丹在旅行社的工作也馬上開始了。她在辦公室裡做計調,協助旅行線路的安排、訂飛機票、旅館房間價格的統計等等,聽上去很複雜的工作。
她第一天晚上就打電話給我:“真後悔高中的時候沒把數學學好。”
天氣非常炎熱。
在考試之後,我沒有再見到程家陽了。
一切基本安排停當了。在去外交部報到之前,我尚有兩個星期的假期。
我回了趟家。
本來我在這一帶就小有名氣,這次是從法國回來,馬上又將在外交部工作,街坊四鄰都帶著孩子來瞻仰。
一直對我爸爸媽媽都很照顧的居委會主任硬要在小區幼兒園給我騰出一個小教室,讓我對全小區的少年兒童現身說法,進行個人奮鬥的教育。不僅適齡人群,從幼兒園到小學、高中、大學在讀的須全部出席,年齡過小,還不太會聽話說話的,也要求家長陪同列席。
我硬著頭皮講唄,高調我還是會唱的。我爸爸媽媽很有面子。
好久沒回家了,晚上,我跟媽媽一起睡。
她知道我回去就要在外交部上班了,說一定要給我買一套高檔的西裝。
我說不要,剛開始要培訓,還不用出席什麼場合,再說我有一套西裝,上學的時候買的。
那套不行,太舊了。我媽媽打手語說,你怕我們花錢嗎,菲菲?你不要擔心,你原來給家裡的錢還剩著呢,我跟你爸爸開小賣部,賣油鹽醬醋,生意也不錯的。
真的?我說。
當然。
行啊,你倆。我咯咯地笑起來,沒白忙活啊。
對了,我上次讓阿姨跟你說的那事,你辦沒?她問我。
你說哪件事?
讓你去謝謝那位來過咱們家的師兄。
謝過了。我說。轉過頭就吐了吐舌頭,嘿,還真忘了,不過,我再沒有見到家陽了啊。
那男孩對你有意思吧?媽媽問。
我看看她,唉,是吧。
你呢,菲菲?
我不知道。媽,他們家太有錢了,他爸爸媽媽都是可大的官了。
真的?
我點點頭。
那你還是趁早跟人家說清楚吧。菲菲,咱們配不上,也別沾邊。我把錢給你,你還給他吧。
我知道,媽,我怎麼會不知道?
不過一說起程家陽的事,我就挺煩亂的。還他錢?我欠他的東西太多了,留學,工作,他一直以來對我的好,還也還不清。
我手語打得很快,對媽媽說,你就別操心了,什麼說不說清楚的,人家是有女朋友的,門當戶對的。我關燈了,睡覺吧。
我把燈關了,又用被子把腦袋蒙上。我的眼前就有那個女孩的樣子,明知道不應該,還是從頭到腳地比了一番,人家甚麼都比我強。
我媽媽把我腦袋上的毛巾被硬扒下來。
我回到大城市。
這一天,我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點,精神百倍地去外交部報到。
在高翻局的會議室裡,我見到今年跟我一起進部的同儕,都是從各地外語學院和高校外語系考上來的精英。
我找個地方坐下來,跟周圍的幾位打了招呼。
一個男孩兒說:“你不是那天考試打鈴後進來的嗎?”
還真是冒失。我看看他:“啊,怎麼了?”
“你也考上了?”
“否則我幹什麼來這兒?”
“別不高興。”男孩兒笑笑,“我說你業務不錯嘛。我叫趙鵬遠,英語的。”
“喬菲,法語的。”我跟他握握手。
這個時候,有幾個人進來了,程家陽站在前面。
他穿著白色的短袖襯衫和黑色的長褲,很精幹。他也看到了我,沒表情。
家陽說話了:“我是高翻局高級翻譯程家陽,代表部裡對大家表示歡迎和祝賀。同學們經過層層選拔上來,一定都是各語種的精英,在今後大約兩個月的時間裡,我們高翻局將會對大家進行進一步的培養和篩選,最優秀的法語和英語同學將留在高翻局,其餘同學會被分派到各部委及各駐外使領館。這個過程,在大家入部之前,我想你們已經有了一定的了解,我們就閒話少說,先祝你們成功。我來介紹一下各語種負責培訓的老師……”
負責培訓我們這些新人的都是因為年齡或者健康問題從工作一線退役下來的,是原來的精英翻譯。
我跟其餘十五個法語的同學在四十多歲的吳老師的帶領下組成了一個新的班級。
晚上我給小丹打電話的時候說:“原來還是要繼續當學生,我這一輩子算是不能出師了。”
“哎呀,”她打了個呵欠,“我都羨慕死你了,我每天工作都累得要命。我不跟你說了,我困了。”
我收了線,站在陽台上看著夏季夜晚的天空,晚風吹到我的睡裙裡,燥熱退去,稍稍涼爽。
我想起白天,程家陽對我們訓完了話,我們依次離開會議室,下樓去上課的時候,他在我後面對我說:“房子找好了嗎?”
我回頭看看他,點點頭。
“遠不遠?”
“玉泉路,社科院附近。”
“有點遠。”
“不錯了,挨著地鐵。”
他沒再說話,只是站在我旁邊。
“啊,忘了跟你道謝。”
“謝什麼?”
“這份工作。我的留學機會。”我笑著看他,“我前兩天回家很是炫耀了一番。”
我沒有提他去我家的事。
家陽微微笑:“喬菲,你非常優秀,這是你應得的。這以後,要好好努力。”
是啊,我工作了,我是個大人了。
家陽他說得對,畢業,這是一道坎兒,我邁了過來,過去的一切,悲傷的、愉快的、壓抑的、放縱的、應該的,還有不應該的……
就這樣,算了吧。
我合上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