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歐峰會,領導人台上就座,三千人的會場坐滿各國政經要員、藍血精英,西裝革履,每人座席上有小小的黑色耳機,接通的是位於會場後方的同聲傳譯工作間。
英語、法語、德語、西班牙語、日語、俄語、阿拉伯語……各語種的最高級別翻譯、業內泰斗在各自的工作間內就坐,兩人一組,從容而有序地交替工作。
熱忱,詭計,合作,綏靖,揚揚自得,勾心鬥角,縱橫捭闔,世界變幻。
無非是,翻譯官的口中風雲。
我趁一個代表出去上洗手間的時候,偷偷使用他的耳機,撥到法語翻譯頻道,聽見程家陽冷靜流利、水一樣的聲音:“我們將致力於推動亞歐經貿領域內的合作向更深的層次、更廣的領域發展……”
會議休息的時候,我看見程家陽從工作間裡走出來,跟同行說話,朝我的方向看一看。我向他豎起大拇指,他很高興。
我聽見身後有人說:“你看見了,那個人就是程家陽。”
我回過頭,是兩個胸前帶著記者證的女人,說話的很是年輕漂亮,身上披著瀑布樣的黑色長發,向程家陽的方向微微笑,笑得志得意滿,勝券在握,看見我看她了,眼光對上我。我說嗨,她並不回答。
我轉過來,心裡想,哼,還真是夠驕傲呢。
會議結束,那個女人跟她的同事去找程家陽。他的身影,挺拔修長,說話的時候,為了遷就女人的高度,微微含胸。
他這樣的人啊,讓誰能抗拒得了呢?
我自己溜溜達達地離開那裡,心上眼裡都是他的樣子。
會議結束,我準備離開的時候,被人叫住。
是兩個電視台的記者,其中一個說是認識我,遞上名片,文小華。我沒有印象。仔細看看這位年輕女士的美麗臉孔,卻覺得真是似曾相識。
她笑了。笑容凝在唇角,隱約是另一個人的樣子。
“真的不記得了,翻譯官?今年六月,傅明芳的婚禮,我們在一張桌上。”
啊,對了。坐在我一側的姑娘,當時穿著白紗的裙子,餐巾放在膝上,掉下幾回,我幫她拾起。
“是啊,我記得您。”我說,向她點點頭。
“明芳是我表姐。”女郎的一句話終於揭開謎底,難怪我一直覺得她身上有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天你酒喝了不少。”
“是嗎?”
當然是這樣。明芳的婚禮上,我幾乎是失態的。女郎的眼光很是銳利,但願不要讓她看出破綻。
“我找你有事。”
“請講。”
“我跟同事想做一個關於翻譯官的工作生活方面的專題節目,需要些資料,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幫忙。”
“只要不涉及國家機密,當然沒問題。”我說。
“國家機密?怎麼會?我們也是公務員啊。”
“那我在所不辭。”
突然發現我一直沒看見菲。
“行,那你隨時找我吧。”我拿了公文包要走。
文小華急急地追在我後面:“哎,程家陽,你總有個名片吧。”
“哦。”我說,“我告訴您我的電話。我沒有名片。”
“那你請說。我記下來。”她拿出手機。
我告訴她電話號碼,女郎一個一個地把數字按下來,又按了幾個鍵,將手機給我:“你的名字是哪幾個字,你自己輸入好不好?”
我只好將名字打在她的手機上。
離開會展中心,我也沒有看見菲。
晚上打電話給她,我說:“你怎麼不等我就走了。”
“我看你忙著。”
“別提了,記者還要採訪我,還要做專題片。”
“那你以後還不成明星了?”
“切,那還得我想才行。”
我跟她用座機通話的時候,手裡擺弄手機,上面有給她在大連拍的照片。
“哎,”菲說,“我覺得你挺棒的。”
“你說什麼時候?”
“今天峰會的時候啊。我弄了個耳麥,聽你翻譯了。真挺棒的。”
“我就做翻譯的時候棒啊?”
菲在電話的另一端吃吃地笑起來:“不正經。”又說,“我不跟你說了,我還有作業沒做呢。”
“那好吧。再見。”
我掛上電話,仔細看她的照片,她可真漂亮。
我哥哥程家明敲門進來,對我說:“跟你借本書。”
“我幫你找。”我把手機放在床上,走到書櫥邊,“要哪一本?”
他卻拿起我沒有關上的手機,翻一翻,看見菲的照片:“夠漂亮的。”
這人甚麼都不錯,就是太不拘小節了。
不過我也不生氣,我並不介意他看見菲的照片。
我呵呵笑笑。
“很久沒看見你心情好了。”
“有嗎?”
“我要,”他指了指書櫥,“季羨林的那本,介紹吐火羅文的。”
“不好找。我買了也一直沒看。”這是本束之高閣的舊書,放在書櫥的最裡面,我伸手去摸,摸到另一個東西。
放到小小紙包裡的特製香煙。曾有一度,我賴以為生,不知什麼時候戒掉了。
“找到沒有?”
“嗯,好了。”我把書拿出來,交給他,把我自己的手機拿回來。
家明放在自己口袋裡的手機響了,他邊接聽電話邊往外走,我聽見他說:“茱莉?啊,是克萊爾。你從加拿大回來了?啊,對不起,是日本啊,我弄錯了。”這是第幾個女朋友?
有人也在進行著相似的遊戲。
我們打籃球的時候,有陌生的姑娘在場邊等旭東,那姑娘年紀很輕,穿著牛仔服,好像也是個大學生。我想起前一段愛得萬般投入的小明星吳嘉儀,旭東的口味變得還真是快。
不過此君也有心事。籃球打得不夠盡興,接著我們去喝茶,他對女孩要么親暱,好像做給旁人來看,要么就看也不看。在送走那個姑娘之後,我問他女孩叫什麼名字,他想了很久,一拍額頭:“老了老了,我忘了她叫什麼了。”
晚上喝酒的時候,他也不太高興。旭東的這個樣子,還真是少見。
他終於接到一個電話,居然背著我去接。再回來,面孔上陰晴不定,不過開始跟我講笑話。白蘭地一杯接著一杯。
我們坐在吧台邊,透過對面的落地窗能看見街景。我看見有一輛小跑車急剎車停在外邊,車上下來吳嘉儀。
好像電視劇,越來越有趣。
旭東看見她,站起來,拿了衣服,拍我的肩:“家陽再見。”要付賬,我推他走了。
旭東搖搖晃晃地,走到外面,就倚在了吳嘉儀的身上。他們離開的背影,像公園裡遛早的老爺爺靠著老太太。
男人有時是最軟弱的動物。
不是節日,不是周末,沒有什麼要慶祝,也沒有什麼要說。只是我現在想見到喬菲。心裡有熾熱的渴望,像火,燒得人心頭乾渴。我開車到她宿舍的外面,已經熄燈,一牆之隔,校園裡萬籟俱寂。我燃了一支煙,想到自己不得不面對一個既成的事實。
我愛著她。
我沒有想到,竟然這麼快就接到文小華的電話。
她說是文小華,我對她的樣子印像模糊,只覺得笑容很像明芳。在咖啡廳裡聊天的時候,也從明芳開始。
“你跟我表姐很熟?”
若是在幾個月前,這恐怕還是讓我悚然心驚的話題,現在說起,心裡是淡淡的情緒。
“很熟。我們從小幾乎一起長大。不過也有一段時間不聯繫了,她婚後怎麼樣?”
“很好啊,蜜月旅行,然後回來。姐夫工作忙,姐姐清閒一些,上完了課,就留在家裡。”
我點點頭。這是典型的家庭生活,平淡,幸福。
“我們說說我的節目?”
“好。你說,我聽。”
文小華想做的是一檔介紹高級翻譯官的談話節目,關於我們的成長、成功、生活和家庭。面對觀眾,回答一些問題,介紹一些情況,我電視看得不多,對她的節目形式沒有太多的概念,於是問:“是不是像《實話實說》的那一種?”
“對。基本形式相似。不過我們更側重於對這個職業的探究。”
“哦。”
“不過,我說了,我們這個節目之所以收視率一直都非常高,就是因為,我們不是錄播的,我們是現場直播。而且,司儀提出的問題在節目之前也不會透露給嘉賓,所以,嘉賓的回答、反應都是即時的。”
“就是說,嘉賓根本沒有準備?”我問。
“可以這麼說。”
“要是問題過於刁鑽怎麼辦?我不是要被你們難為住。”
“你放心,不會太離譜。”
我想一想:“我給上級打一個報告。”
“你自己同意了?”
“嗯。”
文小華笑了,我原來覺得她笑起來很像明芳,此時覺得大大不同。這個女人,不像明芳那般溫柔、淡雅,她很是精明、銳利,鋒芒藏也藏不住。我於是順理成章地將之理解為記者的職業作風,後來知道,這是我的錯誤。
正在辦公室翻譯材料的時候,我接到吳小超的電話。自從喬菲在他那裡打工之後,我介紹了不少關係給他,他最近歐洲方面的旅游生意好極了,打電話說要請我吃飯道謝,我猜他一定有別的事情求我,就請他直說。
原來他旅行團裡的外國遊客在國內非法收購文物,被公安逮到了,調查之後發現,居然是該國退休的國家公務員,級別還不低,應該享受外交豁免權,不過若是享受豁免權,就必須走法定程序,進行外交申報。老頭兒不願意丟面子,更不願意蹲班房,這棘手的事情落在旅行社的老闆吳小超身上,然後求到了我。
我小時候看過一個動畫片,講的是八國聯軍侵華,打開國門之後,禿頂的老傳教士騙中國人,倒賣文物寶貝,最後被畫在魚盆裡的小神仙教訓的事情。我恨不得親手教訓這種老外。
“您請行行好,他不是被逮著了嗎?也沒成犯罪事實啊,您把他帶出來,我好好謝謝哥們儿。”
吳小超這人油腔滑調的,可是,礙於老交情,而且他一直以來對菲也算關照,我只得想了一些辦法,託了人幫他解決了這個問題。
請我吃海鮮的時候,吳小超非要讓我帶上喬菲。我不願意讓她捲到這檔子事情裡來,沒有叫她。
我們聊的多是小時候那點事,他這人說話雖然粗,不過還真挺有趣,酒過三巡,我們說起喬菲。
“那丫頭不錯啊,你挺有眼光的。”
“說什麼呢?”
“我說錯了嗎?不相干的人,你能那麼用心?你也不用瞞我,幫我辦這事,十有八九也是看了喬菲的面子。”
我沒否認。
吳小超跟猜中了腦筋急轉彎一樣,嘀嘀咕咕地笑了,突然想起了什麼:“不過啊,這事其實還真跟她有點關係。”
我看他。
“別緊張啊。就是啊,這老外上次來中國的時候參加的團也是喬小姐帶的隊。”
我當什麼事呢。輕輕笑了笑,自己倒上一杯酒。
“九月中旬的時候。”吳說。
“不可能。”我說,“'十一'之前,她就是九月初帶了一個團。”
“我是她老闆你還跟我犟。”
“之前沒有?九月初的時候?”
“沒有。我那個時候沒團,印像很深,暑假之後的淡季嘛。怎麼了?有事嗎?”
“沒有,沒有。”
我們吃完了飯,我喝得差不多了。吳小超要送我回家,我說不用不用,我把車子停在飯店門口,自己上了出租車。
“你行嗎?”吳說。
“沒關係。”我向他揮揮手,讓司機開車。
然後我打開自己的手機。
裡面是我存著的菲給我發的短信。
9月2日,星期六,20點12分。
四個老鼠比誰膽子大……
那天我約她去看吳嘉儀電影的首映,她說要工作。而今天,吳小超對我說,九月初,並沒有旅行團。
車窗沒有關上,冷風吹進來。
不知不覺,居然是深秋了。
落葉,黃燈,夜行人。
司機問我:“先生,到底去哪裡?”
雖然是周末,但今晚我並沒有約喬菲,當然也不想回到我父母那裡。
“麻煩您,中旅大廈。”
我迷迷糊糊地上樓,在電梯間的鏡子裡看看自己,臉喝得很紅。我覺得這並不是大不了的事情,是吳小超記錯也有可能,況且時間過得良久了,也沒有追究的必要。我對著鏡子說:“笑。”我咧開嘴,樣子滑稽,我真的笑起來。
開門,卻看見菲的鞋子放在玄關里。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
屋里傳來菲的聲音:“我給你時間讓身邊的女郎離開。”
這真是意外的禮物,喬菲在這裡等我。
我對莫須有的“身邊的女郎”說:“糟糕,我老婆在家。要不你先走吧。咱們改天再約。”
然後我作勢打開門。
喬菲在同一時間從房間裡跑出來,手裡抄著絕對可以當凶器使用的磚頭一樣的《拉魯斯法漢大詞典》:“哪個不要命的敢跟我搶男人?”
我鞋都沒脫就走過去一把抱住了她,她真是溫暖柔軟,身上有特殊的體香,讓人心馳神蕩。
“誰能跟你爭?”我說。
她從我懷中抬起頭,望定我的眼,我看她漆黑的貓兒眼,紅彤彤的嘴巴,真是心癢癢,我得親親她。
沒提防被她扣住下巴,拇指和食指按得我發疼:“我諒你也不敢。”
我們做愛的時候,我覺得世界便是這年輕女人的身體,安全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