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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情人眼裡出A級

三個A cup的女人 张小娴 25524 2018-03-13
我和森在家裡吃飯,我發現他戴了一隻我從沒有見過的手錶,這件事情令我很不安,森也發現我一直盯著他的手錶。 “我自己買的。”他說。 “我又沒有問你。”我故作不在意。 “但你一直盯著我的手錶。”他笑說。 “是嗎?” “是十多年前買的,最近再拿出來戴。” “是嗎?”我裝作不關心。 “不然你以為是誰送給我的?” “我不知道。” “除了你,不會有別的女人送東西給我了。”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膊上。 我突然覺得很悲涼,因為我不是他身邊唯一的一個女人,所以連一隻手錶我也諸多聯想,不肯放過。 “我並不想盯著你的手錶。”我哭著說。 “不要哭。”森拿出手帕替我抹眼淚。 “為什麼你總是在最快樂的時候流淚?我們現在一起,不是應該開心才對嗎?”森惆悵地問我。

“或者你說得對,我應該開心,因為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見不到你。”我說。 “除非我死了。”他說。 “我想再問你一次,你會不會離婚?”我突然有勇氣問森。 他沒有回答我。 凌晨三時,接到遊潁的電話。 “你還沒有睡吧?”她問我。 “我睡不著。”我說。 “為什麼?” 也許是太需要安慰了,遊潁又是我的兒時好友,於是我把我和森的事告訴她。 “我沒想到——”她黯然說。 “沒想到我會做第三者?” “雖然不至於認為你將來會做賢妻良母,的確也沒想到你做了第三者。我記得在我搬走之前,你是一個很獨立的女孩子。” “就是獨立的女人才會成為第三者啊!因為個性獨立,所以可以忍受寂寞,個性稍微依賴一點的,還是做正室好了。”我笑說。

“那我應該做正室還是第三者?”遊潁反問我。 “你——真的很難說,但看情形,你該是正室啊,且是未來律師太太。大海呢?” “他在房裡睡著了,我在廚房裡打電話給你。” “廚房?” “剛才睡不著,想找東西吃,來到廚房,又不想吃了,想打電話給你。”遊潁滿懷心事。 “有什麼事嗎?”我問她。 “我在大海的車廂裡嗅到另一隻香水的氣味。” “另一隻香水?” “我用的是仙奴五號,那隻香水該是姬先蒂柯。” “那你怎麼做?” “我問大海,哪一隻香水比較香。”遊潁在電話里大笑。 “你這麼大方?”我奇怪。 “我也奇怪自己這麼大方,是不是我已經不愛他?” “那大海怎樣回答你?”

“他說不明白我說什麼。” “那個奧莉花胡是不是用姬先蒂柯的?”我問遊潁。 “不是,她用三宅一生的。” “那麼,也許是大海順路送一個女人一程,而那個女人剛好又用姬先蒂柯呢。”我安慰她。 “我也這樣安慰自己。” “鼻子太靈敏也是個缺點。”我笑說。 “是啊!如果不是嗅到香水的氣味,今天便不會睡不著。” “你不知道我多麼羨慕你,你和大海可以一起生活,應該好好珍惜啊,不要懷疑他。” “如果你和唐文森可以一起生活,也許你也會有懷恨他的時候。”遊潁說。 也許遊潁說得對,我經常渴望可以跟森共同生活,卻沒想到,今天我們相愛,愛得那樣深,正是因為我們不能一起生活。一旦朝夕相對,生活便變成惱人的一連串瑣事。

“你們為什麼還不結婚?結了婚,你會安心一點。”我說。 “很久以前,他提出過。這兩年,都沒有提過,他不提,我也不會提。或許很多人覺得我傻,既然跟他一起七年,便有足夠理由要他娶我,我不喜歡威脅人,我希望是他心甘情願娶我,而不是因為虛耗了我的歲月,所以娶我。這兩者之間,是有分別的。而且,我好像不像以前那麼愛大海了。” “你不是很緊張他的嗎?” “或許我們只是習慣了一起生活,不想重新適應另一個人。” “我認為你比從前更愛他。”我說。 “為什麼你這樣認為?”遊潁問我。 “就是因為越來越愛一個人,也就越來越害怕失去他,自己受不了這種壓力,於是告訴自己,我也不是很愛他。這樣想的話,萬一失去他,也不會太傷心。”

她沉默了十秒鐘。 我急忙安慰遊潁:“是不是我說錯了話?” 她倒抽一口氣說:“我只是秘書,我再努力,也只是個秘書,不會有自己的事業;但大海的事業如日中天,我不是妒忌他,兩個親密的人是不應該妒忌的,我只是覺得很沒有安全感,他的將來一片光明,而我已到了盡頭。” 我終於明白遊潁不快樂的原因,她既想大海事業有成,可是,也害怕他事業有成之後,彼此有了距離。 三天之後,常大海在我的內衣店出現。 我對於他的出現有點兒奇怪。 “我想買一份禮物送給遊潁。”常大海說。 “原來如此。”我笑說。看來他們的關係還是不錯。 “她近來買了很多這只牌子的內衣,我想她很喜歡這只牌子吧。” “我拿幾件最漂亮的讓你挑。”

我拿了幾件漂亮的真絲吊帶睡衣讓常大海挑選。他很快便選了一件粉紅色的,果然有律師本色,決斷英明。 “遊潁呢?”我問他。 “她約了朋友吃午飯,你有時間嗎?一起吃午飯好不好?”常大海問我。 “不怕讓遊潁看到誤會我們嗎?”我笑說。 “她不吃醋的。” 他真是不了解遊潁,她不知吃醋吃得多要緊。 我跟常大海去吃四川菜。 “遊潁近來是不是有心事?”常大海問我。 “我看不出來呀。”我說。我不想把遊潁的事告訴他。 常大海點了一根煙,挨在椅子上跟我說:“我是很愛她的。” 我很奇怪常大海為什麼要向我表白他對遊潁的愛。不管如何,一個男人能夠如此坦率地在第三者面前表達他對女朋友的愛,總是令人感動的。我想,遊潁的不快樂,在這一刻來說,也許是多餘的。他們雖然相戀七年,卻好像不了解對方,他不知道她吃醋,她也不知道他如此愛她。這兩個人到底是怎樣溝通的? ”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我問常大海。 “你是她的兒時好友,她向來沒有什麼朋友。”常大海說。 “你想我告訴她嗎?”我想知道常大海是不是想我把他的意思轉達給遊潁知道。 常大海搖頭說:“我有勇氣告訴你我很愛她,但沒有勇氣告訴她。” “為什麼?”我不大明白。 “她是那種令你很難開口說愛她的女人。”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一種女人被男人愛著,卻令男人不想表白。 “你是說她不值得被愛?” “不。”常大海在想該用什麼適當的字眼表達他的意思,他對用字大概很講究,就像是在法庭上一樣,他想說得盡量準確。 “就像有些律師,你不會對他說真話,因為你不知道他會怎樣想,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你的真話。”常大海終於想到怎樣解釋。

“你以為她不會相信你愛她?” “她似乎不是太緊張我。”常大海終於說得清楚明白。 我不禁失笑:“據我所知,她是很緊張你的。” 如果常大海知道遊潁曾經為他想過隆胸,他就不會再說遊潁不緊張他了。 “她這樣對你說?”常大海似乎很高興。 “總之我知道,你們大家都緊張對方。” “但她總是好像什麼都不緊張。”常大海說。 我終於想到了,常大海說的,可能是香水那件事。 “你是說她在車廂裡嗅到另一隻香水的味道,不單沒有質問你,反而大方地問你,哪一隻香水比較香?”我問常大海。 “她告訴你了?” 我點頭。 “她的表現是不是跟一般女人不同?”常大海說。 “那麼,那種香味是誰留下來的?”

“我順道送一位女檢察官一程,那種香味大概是她留下來的。” 我猜對了。 “吃醋不一定是緊張一個人的表現。”我說。遊潁表面上不吃醋,其實是害怕讓常大海知道她吃醋。 “可是,不吃醋也就很難讓人了解。”常大海苦笑。 離開餐廳之後,我和常大海沿著行人天橋走,我一直以為只要兩個人都愛對方,就可以好好的生活,原來不是這樣的。有些人,心裡愛著對方,卻不懂得表達。 我和常大海一起走下天橋,一個男人捧著幾匹顏色鮮豔的絲綢走上天橋,在人來人往的天橋上顯得十分矚目。這個人突然停在我面前,原來是陳定粱。 “是你?”我驚訝。 陳定粱的反應有點兒尷尬,他大概以為常大海是我的男朋友,所以正在猶豫該不該跟我打招呼。

“你遇到朋友,我先走了。”常大海跟我說。 “你要去哪裡?”我問陳定粱。 “那人是你男朋友?”他問我。 我笑笑沒有回答,我認為我毋須告訴陳定粱常大海是不是我男朋友,他要誤會,就由得他誤會好了,用常大海來戲弄他,也是蠻好玩的。 “這幾匹布很漂亮。”我用手摸摸陳定粱捧在手上的一匹布,“料子很舒服。” “是呀,這是上等布料。” “用來做衣服?” 陳定粱點頭。 我記得陳定粱是在成衣集團里當設計師的,怎麼會替人做起衣服來? “我轉工了,自己做設計,生產自己的牌子。” “恭喜你。”我跟陳定粱握手。 他雙手捧著布匹,沒法空出一隻手跟我握手。 “我還有時間,你要去哪裡?我替你拿一匹布。”我說。 “很重的啊!”陳定粱邊說邊把最大的一匹布交到我手上。 “你——你竟然把這匹布交給我?”我怪他不夠體貼。 他古惑地笑起來:“男人做得到的事,女人也該做得到。” 我捧著那匹沉重的布跟在他身後。 “你要去哪裡?”我問他。 “快到了。”他走入一個商場。 他的店就在接近上環的一個商場內的一個小舖位,只有幾百尺地方。 “這就是你的店子?”我覺得這個地方實在委屈了他。 “我從前的辦公室有海景,這個辦公室有商場景。”他自嘲說。 “上次見面沒聽說你自己創業。”我說。 “剛才那個不是你的男朋友。”陳定粱接過我手上的布匹說。 “你怎麼知道?” “你們的眼神不像一對情侶。” “情侶的眼神也不是永遠一致的。他是我朋友的男朋友。這裡只有你一個人?” “我還有一個拍檔。” “我是不是應該光顧你做一件衣服呢?當作賀你新店開張。”我說。 “當然歡迎,你想做一件什麼的衣服?” “剎那間想不到。” “由我來作主吧,我知道你穿什麼衣服好看。” “我穿什麼衣服好看?”我好奇地問他。 “你看到衣服後便會知道。” 我氣結。 “什麼時候做好?” “做好之後我會告訴你。” “你對其他客人不會是這樣的吧?” “我會給她們一個完成的日期。” “為什麼我沒有?” “可能是我比較用心做呢!所以不要問我什麼時候做好。” “謝謝你。”他欣然受落。 晚上,我跟徐玉和遊潁一起吃飯。 “常大海今天找過我。”我跟遊潁說。 遊潁有點愕然:“他找你有什麼事?” “他跟我說他很愛你。” 遊潁表情很奇怪,先是愕然,然後笑容越來越甜。 “他為什麼要告訴你?”遊潁問我。 “因為他告訴你的話,你不會相信,你別說是我告訴你的,我答應不說的。” “他從來沒有告訴我。”遊潁說。 “你也從來沒有告訴他你愛他,對不對?”我問遊潁。 遊潁無言。 “你沒有說過你愛他?”徐玉驚訝,“你們一起七年啊!” “有些話是不用說出口的。”遊潁說。 “我時常告訴宇無過我愛他。”徐玉說。 “這句話很難說出口吧?”遊潁堅持,“我從來沒有對男人說過我愛他。” “常大海是很想听你說的。”我說。 “是嗎?那他為什麼不先跟我說?” 我真是服了遊潁,這句話總得有一個人先開口吧,難道要等到死別那一刻才說?我不會吝嗇這句話。 “你怕輸。”我跟遊潁說。 “如果你先跟男人說我愛你,他就會認為你很愛他,你愛他比他愛你更多,那就好像你輸了。你是這樣想,對不對?”我問遊潁。 “男人是這樣的,如果你跟他說你愛他,他就不會跟你說他愛你。”遊潁說。 “為什麼不會?”徐玉說。 “男人知道你愛他,就不會再開口說愛你了,因為他已經處於上風,男人只會在自信心不夠的時候才會對女人說“我愛你”。]遊潁說。 或許我都忘記了,遊潁是一個很怕輸的人,小時候,她怎麼也不肯跟我比賽跳繩,因為她知道一定會輸給我。 “由於不想處於下風,所以你也裝作不吃醋,對不對?”我問遊潁。 “為什麼要讓他知道我吃醋?大海不喜歡吃醋的女人。”遊潁說。 “你不吃醋,他會以為你不緊張他。”我說。 “還說我不緊張他?”遊潁生氣。 “我知道你就是緊張他,所以不敢吃醋,可是男人呢,心思沒有女人那麼細密,他不會知道你的苦心。”我說。 “為什麼你和大海好像作戰似的,大家都穿上盔甲?”徐玉忍不住問遊潁。 “如果是盔甲,都穿了七年,但我們很好啊!”遊潁顯得很執著。 我開始擔心遊潁和大海,他們一起七年了,坦白的程度原來那麼有限,大家都緊張對方,偏偏都裝作不緊張,任何一方都不肯先認輸,這種關係是很危險的。 我跟徐玉和遊潁分手,回到家裡,已是晚上十二時。森打電話給我。 “你在哪裡?”我問他。 “在公司裡。” “如果我現在跟你說我愛你,你會不會認為自己處於上風?”我問他。 “怎麼會呢?”他反問我。 “真的不會?” “你不相信的話,你現在說你愛我。” “我才不會說,你先說!” “我旁邊有人啊!”他說。 “那你為什麼打電話給我?” “我掛念你。” 在這一個晚上,這一聲“掛念你”好像來得特別溫柔和動人,我覺得我們畢竟比遊潁和大海幸福,他們可以住在一起,卻各懷心事。我的心事,森都知道。他的心事,我唯一不知道的,是他對太太的真實感情。 “你說掛念我,我會飄飄然的,你現在處於下風了。”我戲弄他。 “我經常是處於下風的。”他說得怪可憐的。 “我給你牽著鼻子走,你還說自己處於下風?”我不滿他。 “你隨時會離開我。”他說。 “你也是隨時會離開我,我不過是你生命中的過客罷了。”我難過地說。 “我沒有把你當作過客。” 我知道森並沒有把我當作過客,我只是覺得我的身分最終也不過是一個過客。我以前不知道名分對一個女人的重要,遇上森,我才發現名分也是很重要的,單有愛情是不夠的。我開始明白為什麼有些女人沒有愛情,仍然握著名分不肯放手。既然沒有愛情了,名分也死要抓住,一天保住名分,始終還是他的人,還有機會等他回來。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大的歉疚,也許是不能給她名分,所以他用許多愛來贖罪。 “你那樣愛我,是不是因為內疚?你用不著內疚,因為那是我咎由自取。”我說。 “如果不愛一個人,又怎會內疚呢?”森說。 森掛了線,我泡了一個熱水浴,浴後竟然整夜睡不著,在床上輾轉反側。森說,沒有愛,就不會內疚,是先有愛,還是先有內疚呢?他對妻子也內疚,那是因為他曾經愛過她嗎? 凌晨三時多,樓下傳來一陣陣蛋糕的香味,郭小姐通常在早上七時才開始局蛋糕,為什麼這個時候會傳來局蛋糕的香味呢?我穿上衣服,走下去看看。 我在蛋糕店外拍門,不一會兒,郭小姐來開門,她的頭髮有點亂,樣子很憔悴,臉上的口紅也化開了,她平時打扮得很整齊的。 “周小姐,你還沒有睡嗎?”她問我。 “我睡不著,又嗅到蛋糕的香味。”我說。 “對不起,我不該在這個時候局蛋糕,但我不知道有什麼事情可以做,我也睡不著。”她滿懷心事,“既然你也睡不著,進來喝杯茶好嗎?蛋糕也快局好了。” “好呀!”我實在抵受不住蛋糕的誘惑,“蛋糕不是有人預訂的嗎?” “不,是我自己局的,你來看看!” 她帶我到廚房,從局爐拿出一個剛剛局好的蛋糕,是一個很漂亮的芒果蛋糕。 我試了一口,蛋糕很美味。 “郭小姐,這個蛋糕很好吃。”我稱讚她。 “你別叫我郭小姐,我的朋友都叫我郭筍。” “筍?竹筍的筍?”我奇怪。 “我爸爸喜歡吃筍,所以叫我做筍。” “郭筍這名字很特別。” “筍有一個好處,就是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我自己也很喜歡吃筍。” “你為什麼會賣起蛋糕來的?”我問她。 “我跟我媽媽學的,她是家庭主婦,但烹飪很出色,她局的蛋糕遠近馳名,我現在還比不上她呢。我十八歲便從印度尼西亞嫁來香港,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一直沒有工作,我實在吃不慣香港的蛋糕,心血來潮,便自己賣起蛋糕來,經營這間小店也挺辛苦啊!原來以前做少奶奶是很舒服的。”郭筍用手搥搥自己的肩膊。 “我來幫你。”我站在她身後,替她按摩肩膊。 “謝謝你。” “你丈夫不反對你出來工作嗎?” “我們離婚了。” “對不起。” “不要緊,這段婚姻除了給我一兒一女之外,還有一筆可觀的贍養費,即使什麼也不做,也不用擔心晚年。” “你的兒女呢?” “兒子在英國,女兒在美國,都有自己的生活。” “真可惜,他們不可以經常吃到你做的蛋糕。” “你知道我為什麼離婚嗎?”郭筍問我。 “是不是有第三者?” 郭筍點頭:“她比我丈夫年輕二十年,第一次見到她,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她長得跟我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她是我的年輕版本。那一刻,我竟然覺得安慰,我丈夫愛上她,證明他曾經深深愛過我,他選了一個和他太太一模一樣的人。” 我和森的太太會長得相似嗎?這是我經常懷疑,也渴望知道的。 “我年輕的時候身材很迷人!”郭筍陶醉在回憶裡。 “我看得出來。”我說。 “我也有過一條腰。”她說。 我差點把嘴裡的茶吐了出來,郭筍這句由衷之言真是太好笑了。我正想掩飾我的笑容,郭筍自己卻首先笑出來。 “真的,我也有過一條腰。”她站起來,雙手叉著腰說:“我未結婚之前,腰肢只有二十二寸,生了第一個孩子,還可以保持二十六寸,生了第二個孩子,就每況愈下了。” “我從未試過擁有二十二寸腰,最瘦的時候也只有二十三寸。”我說。 郭筍用手去捏自己腰部的兩團贅肉:“我的腰也像往事一樣,一去不回了,真正是往事只能回味。” “相信我。你的腰不算很粗。”我看她的腰大概也是三十寸左右。 “真的嗎?”郭筍問我。 “你的胸部很豐滿,所以腰肢看來並不粗,你的樣子很福氣呢。”我想郭筍年輕時穿起旗袍一定很風騷。 “胸部?不要說了,已經垂到腰部,現在這個樣子,只是騙人的。”郭筍苦澀地笑。 她這麼坦白,我不知道怎樣安慰她。 “離婚之後,我交過兩個男朋友,但每次到最後關頭,我都逃避。”郭筍說。 “最後關頭?” “親熱之前,我在他們想和我親熱之前就跟他們分手。” “為什麼?” “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鬆弛的身體,我怕他們會走。今天晚上,那個男人走了。”郭筍沮喪地說。 “你等我一會——” 我跑上樓,拿了自己的名片,再回到蛋糕店。 “這是我的名片,你明天來找我。”我跟郭筍說。 第二天下午,郭筍果然來到內衣店,我在試身室內看到她的身體。 郭筍的體型並沒有她自己說得那麼糟,她的皮膚光滑雪白,在這個年紀,算是難得的了。她用三十六B,乳房是下垂,不過不至於垂到腰部,大概是胃部吧。 “我以前是用三十六A的。”郭筍說。 從A變B,原來也不是好事,三十六A的徐玉,會不會有一天變成三十六B? 腰的問題很容易解決,只要用腰封便可以收窄三寸。 我發現郭筍最大的問題是肚皮鬆弛及有很多皺紋,那塊鬆弛的肚皮隨著它主人轉左便轉左,轉右便轉右。它主人俯下時,它也俯下。 “如果可以,我真想割走這塊肚皮。”郭筍悻悻然說。 我叫郭筍試穿一套新的胸圍、腰封和短束褲,我出盡力才將腰封的釦子全扣上。 “這是束得最厲害的一套,可以選擇出席重要場合,或要穿緊身衣時才穿在裡面,平時可以穿一些不太緊的。”我說。 郭筍端詳鏡中的自己,現在的她,擁有三十六、二十七、三十六的身段,全身的肌肉都藏在內衣裡。 “真是神奇!”郭筍望著鏡中嘆息,“為什麼可以這樣?” “全是鐵線和橡筋的功勞。”我說。 “橡筋和鐵線真是偉大發明!”郭筍讚歎。 “原來一個好身材的女人是由許多鋼線造成的!”郭筍一邊付錢一邊說。 “我等你的好消息。”我說。 這天是最後一課的時裝設計課,這一課之後,這個課程便結束。班上十幾位同學早就約好今天晚上請陳定粱吃飯,並且一起狂歡。 晚飯之後,我們到灣仔一間的士高消遣。有人起哄要陳定粱唱歌。 “我只會唱《I will wait for you》。”陳定粱嬉皮笑臉對著我說。 “歌譜裡沒有這首歌。”我說。 “那我們去跳舞,賞面嗎?”他跟我說。 我們一起走到舞池,陳定粱不大懂得跳舞,只懂得搖擺身體。 “你很少跳舞吧?”我問他。 他拉著我的手,把我拉到舞池中央才放手。 “同月同日生的人會有機會做情侶嗎?”他問我。 我明白陳定粱的意思。如果沒有唐文森,或許我會給陳定粱一個機會,我不想辜負森。如果我和森之間,必須有一個人辜負對方,讓森辜負我好了。 “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也不一定做得成情侶,大部分的情侶都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我說。 “只是他們很少機會遇上跟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罷了。兩個人同月同日生的機會率是十三萬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陳定粱說。 “那我們真是有緣!”我說,“但願不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陳定粱給我氣得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說過替宇無過設計新書封面的,他回來了。”我轉換一個話題。 “是嗎?你叫他隨時找我。”陳定粱說。 “我的新衣呢?什麼時候做好?”我問他。 “還沒有開始,我說過不要催促我。” 我突然轉換話題,他好像有點意興闌珊。他沒有向我示愛,我總不成告訴他我有男朋友吧。森的身分特殊,我不想提及他,我有一種很奇怪的坦心,我害怕有人認識森的家人或森的太太或家人,於是他們輾轉知道我和森的事。雖然這個機會很渺茫,我還是不想讓它發生。 陳定粱拉了班上另外兩個女孩子跳舞,他跟她們玩得很開心,他好像故意要我妒忌似的,可惜我並不妒忌,明知他不喜歡他們,我為什麼要妒忌? 離開的士高時,陳定粱依然和那兩個女孩子講得興高采烈,有人提議去吃宵夜。 “我明天還要上班,我不去了。”我說。 “我也不去。”陳定粱情深款款地望著我。 我突然很害怕,看到一輛的士駛來,我跟大夥兒說:“的士來了,再見。” 我跳上的士,不敢回頭望陳定粱。 差不多每一次下課之後,我也是坐陳定粱的順風車回家,剛才他不去吃宵夜,可能也是想送我回家,我突然跳上一輛的士,他一定很錯愕,而且知道我在逃避他。 下車後,我匆匆跑回家裡,彷彿回到家裡才覺得安全。我想打電話給森,告訴他,有一個人喜歡我,並打算追求我,而我很害怕。可是,這天晚上,這個時候,他應該在自己家裡,睡在另一個女人身旁。 我開始明白,不忠的人是可憐的,他們不是故意不忠,他們是害怕寂寞。要很多很多的愛才可以令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忠貞。若我沒有這許多愛,我一定忍受不了寂寞。 第二天早上,森打電話給我,我沒有把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告訴他,他一定不會喜歡我經常坐一個男人的順風車回家,而且這個男人還向我示愛。 十月的頭一個週三晚上,森買了大閘蟹來。 “我不會弄大閘蟹。”我說。 “誰叫你弄?我來弄給你吃,你什麼也不用做。” 他興致勃勃地走進廚房洗大閘蟹。 “慢著——”我說。 “什麼事?” “要先穿上圍裙。” 我拿出一條紅色鑲花邊的女裝圍裙給他,是入夥前買的,我只穿過幾次。 “這條圍裙不大適合我吧?”他不肯穿。 “怕什麼?我要你穿。”我強迫他穿上圍裙。 森穿上圍裙的樣子很滑稽,我忍不住大笑。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穿圍裙,穿上圍裙的森,才好像真真正正屬於這個家。 “你今天晚上不要脫下圍裙。”我擁著他說。 “不准脫下圍裙?我這樣子很不自然。” “我喜歡你這樣。”我撒野。 大閘蟹蒸好了,森小心翼翼地為我打開蟹蓋,金黃色的蟹黃滿溢。 “我替你挑出蟹腮,這個部分很骯髒,不能吃的。”森挑出一副蟹腮扔掉。 吃完了蟹黃,剩下爪和腳,我不喜歡吃。 “為什麼不吃?”他問我。 “麻煩嘛!”我說。 森拿起一支吃蟹腳用的幼叉仔細地為我挑出每一隻蟹腳裡的肉。他專心一意地挑蟹肉給我吃,卻忘了自己的那一隻蟹已經涼了。我看得很心酸。 “你不要對我這樣好。”我說。 森猛然抬頭,看到我眼裡有淚,用手背輕輕為我拭去眼淚,說:“別說傻話,蟹涼了,快吃。” “這是你第一次煮東西給我吃。”我說。 “我就只會弄大閘蟹。” “你為什麼要選擇今天晚上煮東西給我吃?” 他失笑:“今天下午經過國貨公司,看到大閘蟹很肥美,便買來一起吃,沒有特別原因,你又懷疑什麼?” “還有一個月,我就三十歲了。”我嗚咽。 當我只有十六歲的時候,我以為三十歲是很遙遠的事,然而,三十歲卻來得那麼順理成章,迫近眉睫。一個女人到了三十歲,是否該為自己打算一下呢?我卻看不到我和森的將來。 “你說過到了三十歲就會離開我。”他說。 “不如你離開我吧。”我淒然說。 “我辦不到,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我討厭你!”我罵他。 “你為什麼討厭我?” “誰叫我捨不得離開你?你會累死我的,有一天,你不要我,我就會變成一個又老又胖又沒有人要的女人。” “你的身材仍然很好,三十歲還可以保持這種身材是很了不起的。”森抱著我說。 我給他氣得啼笑皆非:“是不是我的身材走下坡之後,你便不再要我?” “當你的身材走下坡,我也已經變成一個禿頭的胖老頭了。” “但願如此。”我倒在他的懷裡。 “告訴我,你喜歡什么生日禮物?”他問我。 “你已經送了這間屋給我。” “這間屋不是生日禮物。” “如果你那天不陪我,什麼禮物我也不要,而且我永遠也不再見你。”我警告他。 “好兇啊!”他拉著我雙手。 “上次你生日,你也失踪了,我不想再失望一次,我不想再嚐一次心如刀割的滋味。” “我說過會陪你過生日的,過去的三年也是這樣。快告訴我,你喜歡什麼禮物?” “我真的沒有想過,你喜歡買什麼便買什麼,我只要你陪我。”我伏在他的肩上,“我想在你的懷抱裡度過三十歲。” “好的。”他答應我。 十一月二日,遊潁和徐玉為我預祝生日,請我在銅鑼灣吃日本菜。 “三十歲生日快樂!”遊潁跟我說。 “請你別提三十歲這個數字。”我懇求她。 “我三個月前就過了三十歲,終於輪到你!”遊潁幸災樂禍。 “我還有一年零八個月。”徐玉一副慶幸的模樣。 她們買來了生日蛋糕,生日蛋糕竟是胸圍狀的,又是郭筍的傑作。 “這個蛋糕是三十四A,實物原大。祝永遠堅挺!”徐玉說。 “我也祝你永遠堅挺,你負荷較重嘛!”我跟徐玉說。 “還有一小時就是午夜十二時,我們到哪裡慶祝好呢?”徐玉問我。 “去哪裡都可以,我開了大海的開篷車來。”遊潁說。 “大海有一輛開篷車嗎?”徐玉問遊潁。 常大海的德國製開篷車是紫色車身加白色篷的,車牌是AC八一六六。 “AC不就是A Cup嗎?”我突然聯想到。 “這個車牌是他爸爸給他的,不是什麼幸運車牌,只是夠老罷了。你不說,我也想不起AC就是A Cup。”遊潁說。 徐玉跳上車說:“三十二A,開車。” 遊潁坐上司機位,問我:“三十四A,你要去哪裡迎接三十歲?” “我想去……去一個時間比香港慢一天的地方,那麼,今天午夜十二時後,我仍然是二十九歲。”我說。 “好像沒有一個地方是比香港慢整整一天的,最多也不過慢十八小時,夏威夷就是。還有一個地方,叫法屬波利尼西亞。”徐玉說。 “我們去法屬波利尼西亞!我要年輕十八小時!”我在車廂里站起來說,“那裡剛好日出。” “相信我,三十歲並不是最糟的。”遊潁說,“三十歲還沒有男人才是最糟的。” “我認為擁有三十寸腰比三十歲沒有男人更糟。”徐玉說。 “有什麼比三十寸腰更糟!”我說。 車子到了石澳。 “我去買一點東西。”徐玉跑進一間士多。 徐玉捧著一袋東西出來,興高采烈地告訴我:“我買到幾瓶法國礦泉水,我們到了法屬波利尼西亞。你年輕了十八小時!” “太好了!”我說。 這個世界上,會不會有人真的為了年輕十八小時,而從一個地方飛到另一個地方呢?可是,從另一個地方回來的時候,不就立即老了十八小時嗎?偷回來的十八小時,也真是歡情太暫,很快就會打回原形了。 午夜十二時到了,我們開法國礦泉水慶祝,無論如何,三十歲還是來了。 “陳定粱不是跟你同月同日生的嗎?”徐玉忽然想起來,“要不要跟他說聲生日快樂?” “他可能正跟別人慶祝生日。” “他一定正在想念你。”遊潁說。 “別提他了,我很害怕他呢。”我說。 “你別對他太絕情。”徐玉說,“我怕他不肯為宇無過設計封面呢。這是很重要的,他的書差不多寫好了。” “好吧!為了你,我暫時拖延著他。”我笑說。 “如果女人的年歲也像胸圍尺碼就好了。”遊潁說,“三十歲也分為三級,有三十歲A、三十歲B、三十歲C。三十歲可以過三年。” “最好有D Cup。”徐玉說。 “唐文森送了什么生日禮物給你?”遊潁問我。 “要今天晚上才知道。”我說。 “唐文森對你真的很好。” “大海對你就不好嗎?” “有多少男人肯買一層樓送給女人,而那個女人又不是他太太?律師樓辦很多樓契,買樓給女朋友的男人真是少之又少,肯定的,也不肯一次過付款,只是分期付款,一旦分手了,就停止供款。那些有錢的,讓情婦住幾千尺的豪宅,屋主卻是他名下的有限公司。我跟常大海現在住的這一層樓是聯名的,兩個人一起供的。” “我是很感動的,森並不是千萬富翁,買樓的錢是他的血汗錢,是在巨大的工作壓力下賺回來的錢。” “你對男人有什麼要求?”遊潁問我。 “我希望我的男人是第一流的。”我說,“我要他是A級。” “我的男人已是A級。”徐玉躺在沙灘上幸福地說。 “你給常大海什麼級數?”我問遊潁。 “A-。” “為什麼是A-?”我問遊潁。 “如果有A-,我要給宇無過A+。”徐玉說。 “他還沒有向我求婚,所以只得A-。”遊潁伏在沙灘上說。 “如果森不是已婚,我會給他A++。”我躺下來說。 “世上到底有沒有A級的男人呢?”遊潁問。 “因為有女人愛他們,所以他們都變成A級了,情人眼中出A級嘛!”我說。 “常大海為什麼是A級?”徐玉問遊潁。 “七年前的一天,我在法庭上看到他,便愛上了他。他在庭上光芒四射,那時,他不過是一個新入行的律師,我已給他A級。”遊潁說。 “A級的男人配A Cup的女人,天衣無縫。”徐玉說。 “對,我不要B級,寧願一個人,也不願屈就一個B級的男人。”我說。 “你知道拿A是要付出很多努力的嗎?”遊潁問我。 “沒有不勞而獲的。”我說,“想得到A級的男人,自己的表現最少也要有B級吧?” “對。”徐玉說,“不戴胸圍,日子久了,胸部就下垂。同樣道理,不努力愛一個男人,便會失去他,不要奢望有奇蹟。” “不。有些女人好像真的會不勞而獲,她們什麼也不用做,甚至不是很愛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卻對她如珠如寶。”遊潁說,“有些女人即使很努力,卻事與願違。” “所以說,努力而又得到回報已經是很幸福了。”我說。 “你不想結婚的嗎?”遊潁問我。 “我想又怎樣?” “你要無名無分跟他一生一世?” “這也是一種奉獻。”我說。 遊潁跟我碰樽:“為你偉大的奉獻乾杯!” 我們把泥沙倒進三個空的礦泉水瓶子,再在沙灘上挖一個很深的洞,把空瓶子放進去,然後蓋上泥沙。 “等你四十歲時,我們再來挖出這三個瓶子。”徐玉說。 “那時你也許帶著兩個小孩子來。你的乳房因為生產的緣故,比現在更大!”我取笑徐玉。 “你繼續為唐文森奉獻!”徐玉說。 “這是詛咒還是祝福?”我問她。 “四十歲,太可怕了!”遊潁掩著臉說。 “無論你多麼害怕,那一天早晚都會來。”我說。 “我無論如何要抓住一個男人陪我過四十歲。”遊潁說。 十一月三日早上九時,有人拍門,我去開門,是郭筍,她捧著一個玫瑰花形的蛋糕站在門外跟我說:“生日快樂!” “是誰送的?”我驚訝。 “是唐先生。”郭筍說。 原來是森,我早就應該猜到。 “他什麼時候訂的?”我接過蛋糕。 “一個星期前。” “這是我做給你的。”郭筍拿出一個精巧的小鐵罐給我。 “這是什麼東西?” 我打開蓋子,原來是曲奇餅,我吃了一塊。 “謝謝你,很好吃。” “你男朋友很疼你啊,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我才不嫁給他!”我故意裝出一副不恨嫁的樣子。 “你呢?你有好消息沒有?”我問郭筍。 “還沒有啊!我這個年紀,要交男朋友,當然比你們困難得多了。不過遲些日子我的朋友請我去一個舊生會舞會,也許有艷遇也說不定。” “那祝你好運!” “我也祝你今天晚上玩得開心。” 郭筍走了之後,森打電話來。 “蛋糕很漂亮啊!”我說,“是不是有了蛋糕就沒有花?” “你想要花嗎?” “我想你扮成一朵花來見我。”我說。 “哪有這麼大朵花?我頂多扮成一棵樹。” 這一夜,我等我的樹出現。 我換好衣服在家裡等森,森說下班後會打電話給我,然後接我去吃飯。 八時十分,森的電話還沒有來,他要在我的生日做些什麼? 九時四十分,電話終於響起。 “餵——”我接電話,心裡作了最壞打算,如果不是有什麼問題,他不可能現在才打電話給我。 “你在哪裡?”我問他。 “在醫院裡。” “為什麼會在醫院裡?”我吃了一驚。 “她爸爸進了醫院,是舊病復發。” “哦——”我並不相信他。 “這麼巧?”我諷刺他。 我期望他會給我一個很完美的答案,但他沒有。 “晚一點我再打電話給你。”他說。 “不用了。”我擲下電話。 為什麼一切不能挪後一天?他總要在今天傷我? 我以為我會狠狠地哭一場,可是我不想哭,我很想報復,報復他這樣對我。不是有一個男人跟我同月同日生的嗎?而且他喜歡我呢!我找到陳定粱的傳呼機號碼,如果他正在跟別的朋友慶祝生日,我大可以跟他說聲生日快樂就掛線。不過,在晚上九時多從家裡打出這個電話跟他說生日快樂,他一定會懷疑我。就由得他懷疑吧,我只想報復。 陳定粱沒有覆機,男人都是在女人需要他的時候失踪的。 晚上十二時,電話響起,不知道是陳定粱還是森,森說過會晚一點再打電話給我的,我不想听到他的聲音,反正我的生日已經過了。我的三十歲生日就這樣度過。在這間森買的屋子裡的我,不過是他的一隻金絲雀,而我自己竟然一直沒有醒覺。 電話又再響起,我站在窗前,街上並沒有我期待的男人出現。 電話的鈴聲終於停下來,那最後的一下響聲,竟有些淒然而止的味道,那不會是陳定粱打來的,一定是森。如果他天亮之前趕來見我,我還會開門讓他進來,這是我的底線了。可是,天亮了,他沒有來。他不來,我們就不再有明天,我也沒想到自己竟然出奇地冷靜,我不要再為這個男人流下一滴眼淚。我說過三十歲離開他,現在真的變成事實,我換好衣服上班去。 “昨天晚上去哪裡玩?”珍妮問我。 “去吃燭光晚餐啊!”我笑著說。 下班後,我經過一間地產公司,走進去問問我住的那間屋現在可以賣多少錢,想不到樓價比我買的時候漲了二十萬。他們問我是不是想賣樓,那個女經紀把名片給我。 回到家裡,我突然很捨不得我的屋子,這個地方,曾經有許多歡愉,可是,我就要把下半生的幸福埋在這裡嗎?不。 我在浴缸裡泡了一個熱水浴,三十歲的我,竟然一事無成,不過是一個賣胸圍內褲褻衣的女人,真是失敗! 有人開門進來,我穿好浴袍出去,是森回來,他抱著我,吻我的脖子。 “你的岳丈呢?你不用去醫院嗎?”我冷冷地問他。 “你為什麼不接電話?”他問我。 “我們分手吧!”我說。 “昨天晚上我真的在醫院裡,你不相信,我也無話可說。”森沮喪的說。 “我相信你昨天晚上在醫院裡。”我跟森說,“我知道你不會編一個故事騙我,你不是那種男人,如果你還編故事騙我,我會鄙視你。” 森緊緊地抱著我,鬆開我身上那件浴袍的帶子。 “不要。”我捉著他的手,“我昨天晚上終於清醒了,問題不在於你陪不陪我過生日,而是你是別人的丈夫,別人的女婿,這是事實,永遠不會改變,我們相識得太遲了。” 森放開雙手沒有說話,他又能說什麼呢?我和他都知道有些事實是不能改變的。 “等你離婚後,你再找我吧。”我說。 “你別這樣——”森拉著我。 “我只能夠做到這樣,你是別人的女婿,這個身分我實在沒有辦法忘記。在那一邊,在所有家庭聚會中,你正在扮演另一個角色,那是我看不見的,但我只要想像一下,便覺得很難受,這種心情,你也許不會明白。” “你以為我很快樂嗎?”他問我。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快樂是用痛苦換回來的,我這五年的快樂,就是用痛苦換回來的。愛情有時候也是一種折磨,我們分手吧。” 森凝望著我,不發一言,他大概知道這一次我是認真的。 “這層樓我會拿去放盤,賣出之後,我會把錢還給你。” “你一定要這樣做嗎?”他有點激動。 “我沒理由離開你還要你的錢。” “我給你的東西就是你的。” “你買這層樓給我的時候,是想著和我廝守終生的,既然我辦不到,我便要還給你,如果你不想賣,我會搬走。” 森用力抱住我說:“不要走!” 我抱著森,我比他更心痛,他是我最心愛的人。 “你還沒有跟我說生日快樂。”我跟他說。 森望著我,抵著嘴巴,說不出口。 “你欠我一句生日快樂。”我堅持。 “你不要走。”他說。 “生日快樂。”我逼著他說。 “生日快樂——”森終於無奈地吐出這四個字。 “謝謝。”我笑著說,“我就是想听這一句話。” “我買了一份生日禮物給你。”他說。 “不必了,我不想再要你的禮物。” “你不想知道是什麼東西嗎?” 我搖頭:“我不想它變成我們分手的紀念品。你已送了我一份很好的禮物,就是讓我在三十歲這一天清醒過來。至於生日禮物,不要讓我知道是什麼東西,不知道的話,我會每天想一下,想一下那是什麼東西,直到我老了,我仍然會在想,在我三十歲那一年,你買了什麼給我。這樣的話,我會永遠記住你。” 森苦笑:“你真的會每天想一下嗎?” 我點頭。 “你不會想到的。” “那就好。”我說。 森抱著我,我感到他的身體在顫抖。 “你在哭嗎?”我撫摸他的臉。 森沒有哭,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哭,他不是會哭的男人,我太高估自己了。 “你不會為我哭的,你很快就會復原。” “不要賣掉這層樓,是你的。”他說。 “對不起,我不能不把它賣掉。我不能再住在這裡。” “你要去哪裡?” “搬回家裡住或者另外租一個地方吧。” “我再求你一次,你不要走。”森站在我跟前,鄭重地放下男人的自尊懇求我。我沒有見過我的男人如此卑微地站在我面前,我一直是他的小女孩,小羔羊,如今他竟像一個小孩子那樣懇求我留下來。我的心很痛,如果你深深愛著一個男人,你不會希望他變得那麼卑微與無助。 “不——可——以。”我狠心地回答他。我認為我的確已經選擇了在最好的時間離開他。 森站在那裡,彷彿受到了平生最嚴重的打擊,他把雙手放在口袋裡,苦笑了一陣。 “那好吧。”他吐出一口氣。 他不會再求我了,他不會再求他的小羔羊,因為這頭小羔羊竟然背叛他。 “我走了。”森又變回一個大男人,冷靜地跟我說。 我反倒是無話可說,我差一點就支持不住,求他留下來了。 這個時候,電話不適當地響起。 “再見。”森開門離開。 我看著他那個堅強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我跑去接電話。 “餵,週蕊,你是不是找過我?” 是陳定粱打來的。 “你等我一會兒。” 我放下電話,走到窗前,森走出大廈,看到他的背影,我終於忍不住流淚。他時常說,我們早點相遇就好了。時間播弄,半點不由人。既然我們相遇的時間那麼差,分手也該找一個最好的時間吧? 我拿起電話:“餵,對不起。” “不要緊。”陳定粱說。 “你在哪裡?”我問他。 “我在法屬波利尼西亞。” 法屬波利尼西亞?那個比香港時間慢十八小時的地方?陳定粱竟然在那裡。 “我來這裡度過我的四十歲生日。”陳定粱輕鬆地說。 我想到的事,他竟然做了,果然是跟我同月同日生的。 “在這裡,我可以年輕十八小時,我今天晚上才慶祝四十歲生日呢!”他愉快地說。 “回來香港,不就打回原形了嗎?”我沒精打采地說。 “年輕只是一種心態。” “那就不用跑到老遠的地方去年輕,其實也不過十八小時。” “十八小時可以改變很多事情。”他說。 如果森岳丈的病遲十八小時發作,我們也許不會分手,我會繼續沉迷下去。 “年輕了的十八小時,你用來幹什麼?”我有點好奇。 “什麼也不做,我在享受年輕的光陰,這是我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祝你生日快樂。”我說。 “彼此彼此,不過你的生日應該過了吧?” “已經過去了。”我說。 “過得開心嗎?”他彷彿在探聽我。 “很開心。”我說。 “那你為什麼要傳呼我?” “想起你跟我同月同日生,想跟你說聲生日快樂罷了。”我淡淡的說。 “是這樣。”他有點失望。 “你怎麼知道我傳呼過你?” “我剛剛打電話回來看看有沒有人傳呼過我。” “一心要年輕十八小時,為什麼還要打電話回來?”我問他。 “我想知道你有沒有找我。” 他竟然說得那樣直接。 “長途電話的費用很昂貴的啊,不要再說了。”我跟陳定粱說。 “好吧,我很快就回來了,我回來再找你。” 為什麼獨身的偏是陳定粱而不是唐文森? “生日怎麼過?”第二天,遊潁到內衣店找我。 我告訴她我跟唐文森分手了。 “要不要我們陪你去悲傷一晚,或者一個月?” 遊潁真是體貼,她不會問我事件經過,只是想方法令我好過一點。 “一天或者一個月是不夠的。”我說,“至少也要五年,五年的愛情,要用五年來治療創傷。”我說。 “不要緊,我可以用五年時間陪你悲傷,但你有五年時間悲傷嗎?五年後,就是三十五歲了。”遊潁說。 “我想把那層樓拿去放盤。”我說。 “你不要了?”她訝異。 “不要一個男人,何必要他的錢呢?”我說。 “很多女人不要一個男人時,會帶走他的錢。” “我不恨他。”我說。 下班後,遊潁陪我到地產公司放盤。 “為什麼不多去幾間地產公司?這樣的話,可以多些人來看樓,快點賣出去。”遊潁說。 我並不想那麼快賣出去。 晚上,我終於接到森的電話。 “我以為你不在家。”森說。 我已經三天沒有聽過他的聲音了。 “既然以為我不在家,為什麼還打電話來?” “我怕你接電話。”他說。 我也想過打電話找他,也是明知他不在的時候想打電話給他。我們都害怕跟對方說話,但是接通對方的電話,卻是一種安慰。 “你這幾天怎麼樣?”他問我。 “我剛去把這層樓放盤了。” “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 “我要還錢給你。” “我欠你太多。”他說。 “但你沒有欠我錢。”我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很自私,對不對?”我問他。 “不,女人是應該為自己打算的,自私的是我,我不應該要你為我蹉跎歲月。” 森不明白,我多麼願意為他蹉跎歲月。我不介意蹉跎歲月,但我忍受不了他屬於另一個家庭。他不是屬於另一個女人,而是屬於另一個家庭,是多麼牢不可破的關係!我無力跟一個家庭抗爭。 “我希望你以後會找到幸福。”他說。 我哽咽。 “蕊,不要再愛上已婚男人,男人對於離婚是缺乏勇氣的。” 我忍不住哭:“你把我弄哭了。” “對不起。我不在你身邊,你要照顧自己。” “將來我嫁人,我會通知你的。”我苦笑。 “千萬不要——”他說。 “你不想知道嗎?”我問森。 “不知道會比較好。”森說。 “你太冷漠了。”我埋怨他。 “如果我可以接受你的婚訊,那我就是不再愛你。” “你早晚也會不再愛我。” “是你首先不愛我。” “我不是。”我抹乾眼淚說,“我只是厭倦了謊言。” “你一定以為我夾在兩個人之間很快樂。” “你不一定快樂,但我肯定比你痛苦。” 森沉默。 “我想睡。”我說。 我睡不著,走到附近的便利店,買了一瓶氈酒和半打可樂,回到家裡,把氈酒和可樂混和,這是最有效的安眠藥。 我迷迷糊糊地睡到第二天中午,電話響起,也許又是森,他好像不肯相信我真的會離開他。 “我回來了!”陳定粱說。我的頭痛得很厲害,糊糊塗塗的說:“是嗎?” “什麼時候有空吃一頓飯?”他問我。 “今天晚上吧。”我說。 我和陳定粱在灣仔吃飯。 “你雙眼很浮腫。”他老實不客氣地說。 “是嗎?你的年輕十八小時之旅好玩嗎?”我問他。 “你應該去那個地方看看。” “我比你年輕,不用找個地方年輕。” “對,要去你也會選擇雪堡。” 我也許永遠不會去雪堡,一個人去沒意思。 陳定粱把一個紙袋交給我:“生日禮物。” “生日禮物?”我訝異。 “你打開來看看。”陳定粱說。 我打開紙袋,看到一襲黑色的絲絨裙子。裙子是露背的,背後有一隻大蝴蝶結,裙子的吊帶是用數十顆假鑽石造成的。我吃了一驚,這個款式是我設計的,我上時裝課時,畫過一張一模一樣的草圖,但那張草圖我好像扔掉了。 “這襲裙子好像似曾相識。”我說。 “當然啦,是你設計的。”陳定粱說。 “果然是我畫的那張草圖,你偷看過我的草圖?” “我沒有偷看。” “你不是偷看的話,怎會知道?” “你丟在廢紙箱裡,我在廢紙箱裡拾回來的。” 他竟然從廢紙箱裡拾回我的草圖,他早就處心積慮要做一件衣服給我。 “我從來不會做人家設計的衣服,這一次是例外。”陳定粱說。 “多少錢?” “算了吧,是生日禮物。” “謝謝你。” “你可以穿這襲裙子和你男朋友去吃飯。” “我跟他分手了。”我說。 陳定粱愕然地望著我,臉上竟然閃過一份喜悅,但瞬即又換上一張同情的臉孔。 “是在你生日的那一天分手的嗎?” 我點頭。 “原來你那天不是想跟我說生日快樂。”他的神色有點得意。 陳定粱也許以為我在最失意的時候想到他,是對他有一份特殊的感情,這也許是真的,但我不想承認我在失意的時候想起他。更合理的解釋可能是我知道他對我有特殊的感情,他幾乎是我唯一的男性朋友,而我在那一刻剛想尋求一點來自異性的安慰,所以想到他。 “不,我是想跟你說生日快樂的。”我堅決表示,我才不要讓他自鳴得意。 “只是想說一句生日快樂?”他質疑。 “是。”我斬釘截鐵地說。 “不是因為那十三萬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的緣分嗎?”他鍥而不捨。 “是因為這十三萬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的友誼。”我說,“世上大部分的眷侶都不是同月同日生的。” “世上大部分的怨偶也不是同月同日生的。”陳定粱說。 “所以同月同日生也就沒有什麼特別。” “你跟你的男朋友分手時想起我,這就是特別之處。”他堅持。 “你無非是要證明我對你有特殊感情罷了,對不對?”我生氣。 “如果是真的,也沒有必要否認。”他驕傲地說。 “現在送生日禮物給我的是你,我可沒有送禮物給你。”我諷刺他。 “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你跟你男朋友分手了?”他咄咄逼人。 “因為我當你是朋友,但我現在覺得你很討厭!”我站起來說。 陳定粱的表情十分愕然,他想不到我會罵他。 “對不起。”我說,“我不應該說你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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