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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十分的酸和一分的甜

三月裡的幸福餅 张小娴 14552 2018-03-13
放棄文治,本來是為了楊弘念,可是我卻抗拒他,好像在埋怨他使我無法選擇我真正喜歡的人。我為自己所做的事慚愧,餘下的日子,我努力對他好一點。 九一年三月,他生日那天,我耗盡所有的錢,買了一輛日本房車給他。早上,我請人把車泊在他門外,然後我裝著沒帶門匙,按門鈴引他出來。 “生日快樂!那是你的。”我指指那輛車。 “你為什麼送這麼貴重的禮物給我?” 他沒有像我預期那樣高興。 “想你開心一下,喜歡嗎?”我把車匙放在他手上。 “喜歡。”他淡淡的說。 “你不過去試試看?我們現在去兜風。” “這個時候很塞車的,改天吧。” “你是不是不喜歡這份禮物?” “不,我很喜歡。”他摸著我的臉說,“我明天要去洛杉磯。”

“不是下星期才去嗎?” “我想早一點去。” “我明天去送你機好嗎?”我用雙手去揉他的頭髮、臉、眼睛、鼻子、嘴唇、耳朵和脖子。他教我,要相信自己雙手的感覺。可是,我對他的感覺愈來愈微弱。 第二天中午,我送他到機場,他比平時多帶了一箱行李。 “你這次為什麼帶那麼多行李?”在機場巴士上,我問他。 他閉上眼睛,沒有回答我。 我早已習慣他這樣鬧情緒。 到了機場禁區,正要入閘時,他忽然跟我說: “那房子我已經退租了。這次去洛杉磯,我會逗留一段日子。” “什麼意思?”我愕然。 “那個報告新聞的,來找過你吧?” 我嚇了一跳,他怎麼知道的? “平安夜那天我看著他走進你的房子,又從裡面出來。我認得他,我不是說過我是他的影迷嗎?”

“是的,他來過,那又怎樣?他已經走了。” “你時常穿著的那雙羊毛襪,就是他送的,對不對?” 我沒回答他。 “我猜中了。”他得意地說。 “你想說些什麼?” “自從他來過之後,你就不一樣了。” “我不會回香港的。” “你的心卻不在這裡。買那麼貴重的禮物給我,是因為內疚吧?” 我無言以對。 “你以為我需要你施捨嗎?”他冷笑,“我才不稀罕你的內疚。” 他把車匙塞在我手上,說:“我曾經給你機會。那輛車,我一點也不喜歡,你自己留著吧。” “我不會開車。”我倔強地說。 “我也不會開車。” 我愕住了。 “我什麼時候告訴過你,我會開車?這麼多年了,你連我會不會開車也不知道,你只是要選一份你所能負擔的、最昂貴的禮物來矇騙你自己你很愛我。你騙不到我的,你忘了我是你師父嗎?”

我慚愧得無地自容。 他用手揉我的眼睛,說:“你知道嗎?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它最漂亮之處是不會說謊。世上最無法掩飾的,是你不愛一個人的時候的那種眼神。” 我難過地垂下眼瞼。 “再見。”他撇下我,頭也不回,走進禁區。 是的,我忘了,他是我師父,他總能夠看穿我。 離開機場,我又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 那輛車,我賣了給卡拉的朋友。一個星期之後,即是九一年的四月,我從紐約回到香港。 良湄說好來接我機。從機場禁區走出來,兩旁擠滿了來接機的人,我看不到良湄。人群中,我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是文治。 他上前,靦腆地說:“你好嗎?” “我們又見面了。”我唏噓地說。 他替我拿行李,“良湄說她不能來。”

“我說好了暫時住在她家裡。” “我帶你去——” 我們坐出租車,到了灣仔一幢大廈外面。 “她搬家了嗎?”我奇怪。 文治笑著不說話,帶我到十二樓一個單位門前。他掏出鑰匙開門。 一進門口,我就看到兩個約莫三呎多高的玻璃花瓶裡裝滿了七彩的玻璃珠。 “你走了之後,我每天都買一些玻璃珠回來,到外地工作時,又買一些,就買了這許多。”他說,“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 我撿起一顆玻璃珠,放在燈光下,晶瑩的玻璃珠裡有一株鋸齒狀的小草。 “這是什麼草?”我問文治。 “這是我在英國買回來的,裡面藏著的是蓍草。” “蓍草?” “九月的歐洲,遍地野花,暮色蒼茫中,人們愛在回家的路上俯身採摘幾朵蓍草開出的白色小花,帶回去藏在枕頭底下。英國一首民謠說:

“有一個傳說,對蓍草說三次再見,就能夠重遇自己喜歡的人。”他微笑說,“我試過了,是真的靈驗。” “你來看看。”他帶我到其中一個房間,我放在良湄家裡的縫紉機和其它的東西,都在那裡。 “這間房子是誰的?”我禁不住問他。 “是去年買的,希望你有一天能回來。” “你怎麼知道我會回來?”我哽咽著問他。 “我並不知道你會回來,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回來,你說分針倒轉來行走,你才會回來。” 我拿出口袋裡的浮塵子鐘,用手調校,使分針倒轉來行走。 “我是不是自欺欺人?”我問他。 “不。”他緊緊地抱著我,再一次,我貼著他的肩膊,重溫那久違了的溫暖。他的肩膊,好像開出了一朵小白花,只要向它道三次再見,我就能夠跟戀人相見。

“你願意住在這裡嗎?”他問我,“不要再四處飄泊。” “你不是說希望我設計的衣服在十二個國家也能買得到嗎?” “在香港也可以做得到的。” 我用手去揉他的臉、頭髮、鼻子、嘴唇、耳朵和脖子。 “你幹什麼?”他笑著問我。 楊弘念說,要相信自己雙手的感覺。我能夠感覺到我愛的是這個人,我雙手捨不得離開他那張臉。 他捉著我的手,問我:“你沒事吧?” “我喜歡這樣撫摸你。”我說,“你的眼袋比以前厲害了。” 他苦笑。 “嫁給我好嗎?”他抱著我說。 我搖頭。 “為什麼?”他失望地問我。 “這一切都不太真實,我需要一點時間來相信。” 也許,每個女人都希望生命中有一個楊弘念、一個徐文治。

一個是無法觸摸的男人,一個腳踏實地。一個被你傷害,為你受苦,另一個讓你傷心。一個只適宜作情人,另一個卻可以長相廝守。一個是火,燃燒生命,一個是水,滋養生命。女人可以沒有火,卻不能沒有水。 回來的第二天,我跟良湄見面。她改變了很多。一個人,首先改變的,往往是眼睛。她那雙眼,從前很明澈,無憂無慮,今天,卻多了一份悲傷。 “因為我有一個拒絕長大的男朋友。”她說。 “你跟那個律師怎麼樣?” “分手了。”她黯然說。 “為什麼?” “他根本不愛我。” “你愛他嗎?” 她苦笑搖頭:“情慾有盡時,大家不再需要對方,就很自然地完了。只有愛,沒有盡頭。” “你還是愛熊弼的。”

她搖頭:“我一定可以找到一個比他更好的。” 我失笑。 “你笑什麼?”她問我。 “也許每個女人身邊都無可奈何地放著一個熊弼。你不是對他沒有感情,你不是沒想過嫁給他,偏偏他又好像不是最好的,你不甘心,尋尋覓覓,要找一個比他好的,彷彿這樣才像活過一場。時日漸遠,回頭再看,竟然還是只有他——” “我不是說過他是我用慣了的枕頭嗎?用他來墊著我,總是好的。” “我真的不敢相信他什麼也不知道。他連一點蛛絲馬跡也看不出來嗎?” “他的實驗室就是他的世界。別提他了,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開設自己的時裝店。不過手上的資金不是太多,也許只能在商場找一個兩、三百呎的舖位,賣自己的設計。”

“我有一個客戶在尖沙咀擁有幾個商場,我替你找舖位吧,而且我可以請他把租金算得便宜一點。” “真的?謝謝你。” “客源你也不用擔心,律師會裡有很多女律師都是我的朋友,婦女會裡也有不少闊太,她們經常去舞會,很需要找人設計晚裝。” “你的關係網真厲害!” “沒辦法啦,好歹也要應酬那些女人,她們的丈夫都是我的客戶和上司。這些人花得起錢,但是都很挑剔,我看你選的舖位,地點也不能太差。” “嗯。” “我還有一些公關界和新聞界的朋友,我可以找他們幫忙宣傳一下,在香港,宣傳很重要的。” “你好像我的經理人。”我笑說。 “好呀!你跟隨的都是名師,我一點也不擔心你沒生意。”

“看來我應該找你當合夥人。” “我只要一輩子免費穿你的設計。”她笑說。 良湄在尖沙咀一個鄰近酒店的商場替我找到一個舖位。我請了一個女孩子當售貨員。除了替人設計晚裝,店裡就賣我的設計。 文治有空的時候,就替我拿布料、送貨,替我管帳。為了方便搬運布疋,他把機車賣掉,換了一輛小房車。 從紐約回來之後的那四年,是我們過得最快樂的日子。我是個沒條理的人,家裡的東西亂放,他卻是個井井有條的人,雖然時常會因此吵架,卻使我更深信,他是和我廝守的人,只有他,可以照顧我。 時裝店的生意很好,九五年初,我們遷到商場裡一個比原本那個舖位大五倍的舖位,也請了幾個新的職員,還有專業的會計師,文治不用再花時間幫我。 因為替一些名流太太設計晚裝,她們時常向傳媒提及我,我有了一點點知名度,但是我也從此放棄了替人訂做晚裝,我實在不喜歡那種生涯,我希望我的設計能穿在更多人的身上。店裡開始售賣成衣。 文治的處境有些不同。方維志離開電視台自組公關公司,他邀請文治合夥,但文治還是喜歡當新聞編輯,他拒絕了。 九月中,一份財力龐大的新報紙開始籌備,邀請他過去當總編輯,薪水是他目前的兩倍。電視台挽留他,只是加薪百分之五十,文治還是留下來了。 “你為什麼不走?這是好機會,是你兩倍的月薪。”我說。 “單單為錢而做一個決定,我會看不起自己。”他說。 “即使不為錢,也應該出去闖闖,你在電視台已經那麼多年了。”我勸他。 “就是因為那麼多年,所以有感情。”他堅持。 我不再勸他,我知道他不會改變,他是個重情義的人,有時候,我會埋怨他太重情義,可是,這種男人,卻是最可靠的。 結果,他的一個同學當上了那份報紙的總編輯,那份報紙推出之後,空前成功。 當日挽留文治在電視台的那位主管卻因為權力鬥爭,黯然引退。新來的主管,跟文治不太合得來,而且他也有自己的親信。 在他不如意的日子,我卻要到日本辦我的第一場時裝表演。這次是香港貿易發展局主辦的,我成為香港其中一位代表的時裝設計師,而且可以在日本推廣我的設計,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我不能不去。 那天早上,文治開車送我到機場,他一直沒怎麼說話。 “到了日本,我打電話回來給你。” “你專心工作吧,不要分心,這次演出很重要的,是你第一次在香港以外舉辦時裝表演。” 我輕撫他的臉。 “什麼事?”他問我。 “如果工作得不開心,不如辭職吧。” “我有很多理由可以離開,也有很多理由留下。我一走了,我那組的記者,日子更難過,有我在的話,我會力爭到底。” “我打電話給你。”登機前,我匆匆跟他吻別。 在東京,我的設計獲得很好的評價,還接到一批訂單,回到酒店,我立刻打電話給文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恭喜你。”他說。 他說話很慢,好像喝了酒。 “你沒事吧?”我問他。 “沒事。” “我很擔心你——” 他失笑:“傻瓜,一直以來,也是我擔心你——” “那你為什麼要喝酒?” “因為你不在我身邊——” “我很快就回來。”我像哄小孩一樣哄他。 “蜻蜓,嫁給我好嗎?我害怕你會離開我。”他情深地說。 “我為什麼會離開你?” 他沉默無話。 “我不會的,除非你要我走——” 這個我深深地愛著的男人,從來不曾像這一晚,脆弱得像一個孩子,我真的開始擔心他。 從日本回來,他沒有再向我求婚。如果我當時嫁了給他,過著我曾經幻想過的、幸福的日子,也許,我們從此就不會分開。 那天,方維志的公關公司喬遷之喜,我和文治一同出席酒會。 方維志的生意做得有聲有色,我正需要一間公關公司替我推廣和擔任我的顧問,順理成章,我也成了他們的客戶。 “你看!”方維志拿了一本我做封面的本地女性雜誌給我看,“今天剛出版,照片拍得很不錯。” “對呀,”高以雅說,“他們說你是本地最漂亮的時裝設計師。” “你女朋友現在是名人了!”方維志取笑文治,“以後要看牢她,別讓其它人把她搶走。” 文治看著我,笑了一笑。 如果我真的成功,他的功勞怎能埋沒?沒有了愛情,沒有了他的鼓勵,我什麼也不能做。 這一天,我也見到熊弼。他不太習慣這種場面,良湄四處招呼朋友,他卻站在一角自顧自的吃東西。 “怎麼啦?科學家。”我調侃他。 “恭喜你,良湄說你的發展很好。”他謙虛地說。 “全靠她幫了我一大把,她的發展也很好呀。” “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說這話時,表情是悲傷的。 “你和良湄一起都有十年吧?” “她常說我這十年沒有長大過。” “那不是很好嗎?至少沒有老。我們天天在外頭掙扎,老得很快的,真的不想長大。” “長大是很痛苦的。”他幽幽地說。 “你們在說些什麼?”良湄走過來問我們。 熊弼把手輕輕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身子靠著他。是的,他是她的枕頭,不是羽毛做的,不是棉花制的,而是茶葉制的枕頭。這種枕頭永遠不會衰老,不需更換,用久了,失去了茶葉的香味,只要放在陽光下,曬一曬,又重新嗅到茶葉香。良湄這天之前才告訴我,一個任職廣告界的男人正熱烈地追求她。 “你不是說要回去開會嗎?”良湄問他。 他看看手錶:“是的,我走了。” “再見。”他微笑著,輕輕跟我揮手,像個小孩子那樣。 “你的茶葉枕頭走了。”我取笑良湄。 文治不是我的茶葉枕頭,他是我睡一輩子的床。 這一刻,文治一個人站在一角,像一個局外人一樣。 “如果文治當天和我哥哥一起離開電視台,說不定比現在好呢。”良湄說。 “他現在也很好,他喜歡這份工作。”我立刻維護他。 “現在報告新聞那個男人長得很帥呀!”高以雅跟文治說。 “是的,聽說藝員部也找他去試鏡。”文治說。 “我還是喜歡看文治報告新聞,帥有什麼用?”方維志搭著文治的肩頭說,“最緊要是可信。” 我微笑望著文治,他在微笑中,顯得很失落。 一起回家的路上,我問他: “你是不是後悔自己做過的一些決定?” “你說的是哪些決定?對於你,我沒有後悔。” “我是說工作上的。” “沒有。” 他說過,男人總是放不下尊嚴,礙於尊嚴,他在最親密的人面前,也不會承認自己做錯了某些決定,但是,他忘了,我總能夠看出他的失落。他在電視台工作得不如意,新人湧現,他失去獨當一面的優勢,他愈不離開一個地方,愈再難離開一個地方。如同你愈不離開一個人,也愈難離開他。 “你永遠是最出色的——”我握著他的手說。 “謝謝你。” 回到家裡,我忙著收拾,三百多呎的房子已經愈來愈不夠用了。 “我們換一間大一點的屋好嗎?” “為什麼?” “我們的東西愈來愈多了。” “我手上的錢不是太足夠。” “我有嘛!” “不可以用你的錢。” “為什麼不可以?” “總之不可以。” “是誰的錢有什麼關係?”我跟他爭辯。 “不要再說了。”他堅持。 幾天之後,良湄打電話給我,說: “我剛剛去看房子,在灣仔半山,環境很不錯,我已決定要一間,我樓上還有一個單位,你有沒有興趣?” “你為什麼要買房子了?” “自己住嘛,又可以用來投資,面積不是太大,約九百呎吧。你也該買些物業保值,錢放在銀行里會貶值的,你不是說現在不夠地方用嗎?” “我跟文治商量過了,他不贊成。” “那房子真的很漂亮,是我一個客戶的,裝修得很雅緻,你一定喜歡的,如果你也買一間,我們就是鄰居,你去說服徐文治吧。” “他不會答應的。” “那你就別告訴他,怎麼樣?現在樓價每天都在升呢,你要快點決定。” “現在可以去看看嗎?” “當然可以。” 我瞞著文治去看房子,誰知一看就喜歡得不得了。 “你先買了再告訴他吧。”良湄說。 兩個月後就可以搬過去,我一直盤算著怎樣告訴文治。我愈拖延,我愈不知道該怎樣說。終於,在我要出發到巴黎開一個小型的個人時裝展前夕,我跟他說了。 那天晚上,他特地跟同事調了班陪我在外面吃晚飯。我們去吃印度菜。 女侍應又送來了一盤幸福餅。 我拿了一塊,裡面的簽語是: “人能夠飛向未來嗎?”我問文治。 “只要發明比光速快的交通工具,人類理論上是可以飛向未來的。” “根本不可能有比光速快的交通工具。” “但是人,一定不能夠回到過去,時鐘不會倒轉來行走,除了你那一個。”他笑說。 “你抽一塊嘛。”我說。 他拿了一塊,裡面的簽語是: “這句是什麼意思?”我問他。 “也許要將來才知道。”他苦笑。 “我有一件事情想告訴你,但你不要生氣。” “什麼事?”他笑著問我。 “你要先答應不能生氣。” “好吧。” “我買了房子。”我戰戰兢兢地說。 他的臉色立刻沉下來。 “是良湄叫我買的,她買了同一幢大廈另一個單位,房子在灣仔半山,九百多呎,有三個房間,很漂亮。” “你什麼時候買的?” “一個多月前——” “你現在才告訴我?”他生氣地說。 “你答應不會生氣的。” “你是不是要自己搬出去?” “當然是和你一起搬——” “我不會搬過去的。”他斬釘截鐵地說。 “為什麼?為什麼你一定要分你我?” “我知道你現在賺錢比我多,但我不會花你的錢。” “你為什麼這樣固執?”我開始生氣。 “你為什麼沒有想過我的感受?”他從公文包裡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我面前,“我今天剛從人事部拿了一份職員買房子的低息貸款計劃書,看看可不可以向公司借錢換一間大一點的房子,你已經自己買了。” 我看著那份文件,心裡很內疚。 “你拿了電視台的低息貸款,幾年內也不能離職,會給人家看扁你的,你寧願這樣也不肯用我的錢嗎?”我企圖說服他。 “我們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遠了,你已經不再需要我。”他站起來,哀哀地說。 “誰說的?”我哽咽。 “是現實告訴我的。” 他撇下我在餐廳裡,我追出去。 “你不守諾言,你答應過不會生氣的。” “我們分手吧。”他冷漠地說。 “你說什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會有很輝煌的成就,我只會阻礙你發展——” “不會的。你不是也替我高興的嗎?” “是的,看到你發展得那麼好,我很替你高興,你是我愛的人,你有成就,我也覺得光榮,甚至有時候,我也覺得我有一點貢獻。” “你是我所有創作的動力,你為什麼不了解我?我一直以你為榮。” “我們再在一起的話,我只會成為你的絆腳石。我走了,你以後不必理會我的喜惡,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 “你真的這樣想嗎?” 他淒然點頭。 “我明天就要去巴黎了,你就不能好好的跟我談一談嗎?” “對不起,我做不到。” 他撇下我在街上。 我一個人回到那無人的房子。 我當天為誰回來? 我為了誰而要成名? 但是我竟然失去了他。 我努力,好使自己活得燦爛,配得起他,我要勝過他以前的女人。他卻不能理解我為他所做的。 天亮了,他還沒有回來。 我下午就要離開,他竟然那麼殘忍不回來見我。 我拿著行李到機場,希望他在最後一刻跑來,可是,我見不到他。 我從巴黎打電話回來,家裡沒人接電話。曾經,我不也是一個人在巴黎嗎?那個時候,我在這裡惦念著他,他打長途電話來安慰受到挫敗的我,溫柔的關懷,耳邊的叮嚀,仍然在心中,那些日子為什麼不再回來? 巴黎的時裝展結束後,當地一本權威的時裝雜誌總編輯歌迪亞建議我在巴黎開店。 “我可以嗎?”我受寵若驚。 “已經有幾位日本設計師在巴黎開店,你的設計不比他們遜色。當然,如果真的打算在巴黎發展,就要花多些時間在這裡。” “我考慮一下。” “香港的事業放不下嗎?這可是個好機會,別忘了這裡是歐洲,很多人也想在巴黎開店。” “放不下的,不是事業,是人。”我說。 “是的,放不下的,通常都是人。我們放下尊嚴、放下個性、放下固執,都只因為放不下一個人。” “有一個人放不下,活著才有意思。”我說。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卻沒有把握能夠再和文治一起。 從巴黎回來,踏出機場,我看到他羞澀地站在一角等我。我衝上去,緊緊地抱著他。 “對不起。”他在我耳邊說。 “我以為你以後再也不理我。” “我做不到。” “和我一起搬過去好嗎?如果你不去,我也不去。” 他終於點頭。 搬到新屋以後,良湄就住在我們樓下,熊弼仍然住在大學的教職員宿舍,偶爾才在良湄家裡過夜。良湄也不是時常在家裡的,她有時候在傅傳孝家裡過夜。傅傳孝是廣告公司的創作總監,我見過他幾次,良湄好像真的愛上了他。傅傳孝也是有女朋友的。 我無法理解這種男女關係,既然大家相愛,那何不回去了結原本那段情?為什麼偏偏要帶著罪疚去欺騙和背叛那個愛你的人? “因為我愛著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男人,你不是也說過,每個女人生命裡,都應該有一個楊弘念、一個徐文治嗎?”良湄說。 “但我不會同時愛著他們。” “沒有一種愛不是帶著罪疚的。罪疚愈大,愛得愈深。徐文治對你的愛,難道不是帶著罪疚嗎?” “有罪疚不一定有愛,許多男人都是帶著罪疚離開女人的。”我說。 “那是因為他對另一個人的罪疚更深。” “文治為什麼要對我覺得罪疚?” “他覺得他累你在外面飄泊了好幾年,如果他能夠勇敢一點,如果不是那次地震,你就不會一個女孩子孤零零去紐約,這是他跟哥哥說的。” 那天晚上,我特地下廚弄了一客意大利檸檬飯給文治,這個飯是我在意大利學到的。 “好吃嗎?” “很香。”他吃得津津有味,“為什麼突然下廚,你的工作不是很忙嗎?” “因為我想謝謝你——” “為什麼要謝謝我?” “謝謝你愛我——”我從後面抱著他,“如果沒有了你,我的日子不知怎麼過。” “也許過得更自由——” “我才不要。” 這個時候,傳真機傳來一封信。 “會不會是給我的?”他問。 “我去拿。” 信是歌迪亞從巴黎傳真來的,她問我到巴黎開店的事考慮過沒有?她說,想替我作一個專訪。 “是誰的?”文治問。 “沒用的。”我隨手把信擱在飯桌上,“我去廚房看看檸檬派焗好了沒有?” “你要到巴黎開店嗎?”他拿著那張傳真問我。 “我不打算去。”我說。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沒時間——”我把檸檬派放在碟子上,“出去吃甜品吧。” “真的是因為沒時間嗎?” “我不想離開你,這個理由是不是更充分?”我摸摸他的臉。 “你不要再為我犧牲。” “我沒有犧牲呀。” “你不是很想成名的嗎?” “我已經成名了。” “在巴黎成名是不同的。” “即使在那邊開店,也不一定會成名,在香港不是已經很好嗎?” 他顯得很不開心。 “我並沒有犧牲些什麼,我不是說過討厭別離嗎?”我抱著他,幸福地把臉貼在他的脖子上。 “你不是也說過不想做一隻蓑衣蟲,一輩子離不開一件蓑衣的嗎?” “如果你就是那件蓑衣,我才不介意做一隻蓑衣蟲。” 他輕撫我的頭髮說:“我不想你有一天后悔為了我,而沒做一些事。” “我不會。”我說。 九六年十二月裡一個晚上,我一個人在家裡,良湄來按門鈴。 “你還沒睡嗎?”她問我。 “沒這麼早。” “我和傅傳孝的事讓熊弼知道了。” “是誰告訴他的?” “有人碰見我們兩個。” “那你怎麼說?” “當然是否認。”她理直氣壯地說。 “他相信嗎?” “他好像是相信的。他是個拒絕長大的男人,他不會相信一些令自己傷心的事。”她苦笑。 “你跟傅傳孝到底怎樣?” “大家對大家都沒要求、沒承諾,也沒妒忌,這樣就很好,不像你和文治,愛得像檸檬。” “什麼像檸檬?”我一頭霧水。 “一顆檸檬有百分之五的檸檬酸、百分之零點五的糖,十分的酸,一分的甜,不就像愛情嗎?我和傅傳孝是榴槤,喜歡吃的人,說它是極品,不喜歡的說它臭。” “那熊弼又是哪一種水果?”我笑著問她。 “是橙。雖然沒個性,卻有安全感。” “你改行賣水果嗎?” “你說對了一半,我這陣子正忙著處理一宗葡萄訴訟案,正牌的葡萄商要控告冒牌葡萄的那個。” 良湄走了,我在想她說的“十分的酸,一分的甜”。文治回來時,我問他: “如果愛情有十分,有幾多分是酸,幾多分是甜?良湄說是十分的酸,一分的甜,是嗎?” “沒有那十分的酸,怎見得那一分的甜有多甜?” 原來,我們都不過在追求那一分的甜。 我們吃那麼多苦,只為嚐一分的甜。只有傻瓜才會這樣做。 第二天是周末,下午,良湄來我家裡一起佈置聖誕樹。文治從電視台打電話回來。 “良湄在嗎?”他很凝重的問我。 “她正巧在這裡,有什麼事?” “熊弼出了事。” “什麼事?”良湄問我。 熊弼在大學實驗室裡做實驗,隔壁實驗室有學生不小心打翻了一瓶有毒氣體,熊弼跑去叫學生們走避,他是最後一個離開的,結果吸入大量有毒氣體。他自行登上救護車時,還在微笑,送到醫院之後,不再醒來。醫生髮現他肺部充滿了酸性氣體,無法救活。 良湄在醫院守候了三天三夜,熊弼沒機會睜開眼睛跟她說一句話就離開了。 我最後一次見熊弼,是在方維誌公司喬遷的酒會上,他落落寡歡地站在一角。他幽幽地跟我說:“長大是很痛苦的。”現在他應該覺得快樂,他從此不再長大了。臨走的時候,他跟我說再見。他像小孩子那樣,輕輕地跟我揮手。 別離,成了訣別。他永遠不知道,他愛的女人,一直背叛他。背叛,是多麼殘忍的事。 喪禮結束之後,我在良湄家裡一直陪伴著她。傅傳孝打過幾次電話來,她不肯接。她老是在客廳和廚房裡打轉。 “那個葡萄商送了幾盒溫室葡萄給我,你要不要試試?”她問我。 我搖頭。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我:“你要不要吃點什麼的?我想看著你吃東西。” 我勉強在她面前吃了幾顆葡萄。 又過了一會兒,她老是走到廚房裡,不停地洗手。 “良湄,你別再這樣。”我制止她。 “他臨走的前一天,我還向他撒謊。”她哀傷地說。 “你並不知道他會發生意外。”我安慰她。 “他是不是不會再回來?”她淒然問我。 我不曉得怎樣回答她。 “我想跟他說一聲對不起。” “聽說每個人在天上都有一顆星,他死了的話,屬於他的那顆星就會殞落。下一次,你看到流星,就跟流星說對不起吧,他會聽到的。” “如果可以再來一次,我不會這樣對他。”她含淚說。 為什麼我們總是不懂得珍惜眼前人?在未可預知的重逢裡,我們以為總會重逢,總會有緣再會,總以為有機會說一聲對不起,卻從沒想過每一次揮手道別,都可能是訣別,每一聲嘆息,都可能是人間最後的一聲嘆息。 我安頓良湄睡好,回到自己家裡。 “她怎麼了?”文治問我。 我一股腦兒撲進他懷裡。 “我們結婚好嗎?”我問他。 他怔怔地望著我。 “你肯娶我嗎?”我含淚問他。 他輕輕為我抹去臉上的淚水說: “我怎麼捨得說不?” “我們明天就去買戒指。”我幸福地說。 第二天,我們到“蒂芬妮”珠寶店買結婚戒指。 我選了一對白金戒指。 “這個好嗎?”我把戒指套在左手無名指上,問文治。 “你喜歡吧。”他說。 “你也試試看。”我把戒指穿在他的無名指上。 “有我們的尺碼嗎?”我問售貨員。 “對不起,兩位的尺碼比較熱門,暫時沒有貨。”她說。 “什麼時候會有?”我問。 “如果現在訂貨,要三個月時間。” “三個月這麼久?”我愣了一下,“不是空運過來的嗎?” “不錯是空運,但戒指是有客人訂貨才開始鑄造的,全世界的'蒂芬妮'都集中在美國鑄造,所以要輪候。你知道,很多女孩子只肯要'蒂芬妮'的結婚戒指。” “真的要等三個月?”我問。 “兩位是不是已經定了婚期?” “還沒有。”文治說。 “要不要到別處去?”我問文治,“三個月太久了。” “你喜歡這枚戒指嗎?”他問我。 我看著手上的戒指,真的捨不得除下來。我唸書時就渴望將來要擁有一枚“蒂芬妮”的結婚戒指。 “既然喜歡,就等三個月吧。”文治說。 “對呀,結婚戒指是戴一輩子的,反正兩位不是趕婚期。”那位售貨員說。 “你替我們訂貨吧。”文治說。 “謝謝你,徐先生。戒指來到,該通知哪一位?” “通知我吧。”我說。 那位售貨員開了一張收據給我們。 “戒指來到,可以刻字。”她說。 我珍之重之把單據藏在錢包裡。 三個月,太漫長了。我緊緊握著文治的手,走在熙來攘往的街上,三個月後,會一切如舊嗎? “我們是不是應該到別處買戒指?”我再三問他。 “你擔心什麼?”他笑著問我。 “我想快點嫁給你。” “都那麼多年了,三個月就不能等嗎?”他笑我。 我們不也曾三番四次給時間播弄嗎?卻再一次將愛情交給時間。 第二天回到辦公室,我把未來三個月要到外地的活動全部取消。我要留在文治身邊。 一天,他喜孜孜地告訴我,他和一個朋友正在做一宗把推土機賣到國內的生意。 “國內修築公路,需要大量的推土機,但是省政府沒有足夠的錢買新的機器,馬來西亞的瑞士制舊推土機,經過翻新之後,性能仍然很好,達到新機的七成水準,價錢卻只是新機的三成。我們就把這些推土機賣給公路局,一來可以幫助國家建設,二來可以賺錢,利潤很不錯。”他躊躇滿志地告訴我他的大計。 “你那個朋友是什麼人?” “他是做中國貿易的,是我中學的同學,我們偶然在街上碰到,他跟我提起這件事,他原來的伙伴因為不夠錢而退出,但是馬來西亞那邊已談好了,現在就要付錢。” “他為什麼要找你合作?” “他的資金不夠,我們要先付錢買下那批翻新了的推土機,所以他要找人合作。我是記者,又曾經到國內採訪,他覺得我可靠,我們過兩天就會上去跟公路局的人見面。” “你這個同學靠得住嗎?” “我們中學時很談得來的,你以為我會被人騙倒嗎?” “當然不會,但你畢竟很多年沒見過他——” “我和他一起去見公路局的人,還有假的嗎?” “你為什麼忽然會有做生意的念頭?你從前不是不喜歡做生意的嗎?” “這是很有意義的生意。”他拍拍我的頭說,“放心吧。” “要投資多少?” “不需要很多。”他輕鬆地說,我看得出他投資了很多,為了不想我擔心,故意裝著很輕鬆。 我總是覺得他過份樂觀。他這個人太善良了,根本不適合做生意。 良湄日漸復原過來,為免刺激她,我和文治決定暫時不把結婚的事告訴她,況且我們根本沒打算大事慶祝。 那天,她心情比較好,我陪她到中環那間印度餐廳吃午飯。 “你還有見傅傳孝嗎?”我問她。 “偶然也有見面,別誤會,我們現在是朋友,不是以前那一種,事實上,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樣。我一直以為熊弼是個拒絕長大的男人,實際上,他是個勇敢的人,他在那個關頭,仍然願意最後一個離開。我怎麼可能愛上其它人呢?最好的那個就在我身邊。” “我們總是過後才知道。”我說。 飯後,女侍應送來一盤幸福餅。 “你要一塊吧,我不敢要。”良湄說。 我拿起一塊幸福餅,剝成兩瓣,取出簽語。 “寫些什麼?”良湄問我。 簽語上寫的是: “離別了,不一定會重逢。”良湄說。 我要跟誰離別,又跟誰重逢? 跟良湄分手之後,我到超級市場買酒,還有二十天就是三個月了,我要買一瓶酒留待拿結婚戒指的那天跟文治一起慶祝。 在那裡,我見到楊弘念,我們離別了又重逢,原來簽語上說的,就是他。許多年不見了,他滄桑了很多。這幾年來,他也在洛杉磯和加拿大那邊發展。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首先開腔。 他手上捧著幾瓶白酒,說:“回來一個多月了。” “哦。什麼時候改變口味的?那邊有'天國蜜桃'。” “我現在什麼都喜歡嘗試,近來愛上這個。” “是這樣——” “聽說你要結婚。” “你怎麼知道?”我驚訝。 “有人看到你去買結婚戒指。你忘了你現在是名女人嗎?年輕、漂亮,是時裝界的神話,很多人認得你。” “是的,我快要結婚了。” “是不是嫁給那個新聞播報員?” 我點頭,問他:“你近來好嗎?” “怎可能跟你比較,你是如日中天。” “沒有你,也沒有我。”我由衷地說。 “只有人記得周蜻蜓,怎會有人記得她是楊弘念的徒弟?”他笑得很苦澀。 “你教了我很多東西。” “你很幸運,我真妒忌你。” “我很努力,你不是說過我會很好的嗎?” “我沒想到你可以去到這個境界。”他眼裡充滿了忌恨。 我從沒想過他會妒忌我,妒忌得如此苦澀。他從前的高傲,彷彿一去不回。我曾經以為,他深深地愛著我,難道那一切都是假的嗎?抑或,他對我的愛,從來也是出於妒意,因為想佔有,因為想控制,所以自己首先失控。那個紅玫瑰和夜鶯的故事,不過是一個他自我催眠的故事。 “再見。”他說。 “再見。”我跟他說。 我不想再見到他。 那天晚上,我幸福地睡在文治身邊,緊握著他的手,那樣我覺得很安全。文治卻在床上輾轉反側。 “有什麼事嗎?”我問他。 “沒事。”他說。 “是不是那批推土機出了什麼問題?” “那批機器沒問題。”他說。 接著那幾天,他總是愁眉深鎖。 那天晚上,良湄走來找我。 “文治不在嗎?”她問。 “還沒有回來,我剛好想找人陪我吃飯,你有空嗎?” “我有件事要告訴你——”她凝重地說,“關於文治的。” “什麼事?” “外面有人說他賣一些不能用我推土機到國內,欺騙省政府的金錢。” “誰說的?” “是電視台新聞部的人傳出來的。有記者上去採訪別的新聞,公路局的干部告訴他,文治跟他的朋友把一些只有兩成功能,完全不合規格的推土機賣給他們,那個乾部認得文治是香港記者。聽說他們已經扣起打算用來買推土機的錢。” 到了晚上,文治回來。我問他: “推土機的生意是不是出了問題?” “你聽誰說的?” “無論外面的人怎樣說,我只會相信你。” “那就不要問。” “但是我關心你,外面有些傳言——” “是嗎?你已經聽到了。” “我不相信你會欺騙別人。” 他突然慘笑:“是我被人欺騙了!怎麼樣?那些馬來西亞的推土機根本不能用,他騙我說有原來的七成性能。明明已經用了五年,他騙我說只用了兩年。” “現在怎麼辦?” “同行都知道我賣沒用的推土機欺騙同胞——”他沮喪地坐在椅子上。 “你應該澄清一下。” “有什麼她澄清的?”他傷心地說,“我根本就是個笨蛋,我竟然笨到相信一個十多年沒見的人,什麼賣推土機幫助國家,我連這種騙術都看不出來!” “那是因為你太相信朋友。”我安慰他。 “不,那是因為我貪心!我想賺大錢。我想放手一搏,不想一輩子待在電視台裡!我不想別人說我女朋友的名氣比我大,賺錢比我多!我害怕失去你。我是不是很幼稚?”他哽咽。 我走上前去,抱著他:“你為什麼會這樣想?我們都快結婚了。” “這是現實。”他含淚說。 我替他抹去眼角的淚水:“我們做的根本是兩種不同的工作,我從來沒有這樣想。你知道我多麼害怕失去你嗎?” 我輕輕撫摸他的臉、眼睛、鼻子和嘴唇,“我喜歡這樣撫摸你,永遠也不會厭倦。” 他緊緊地抱著我,我坐在他大腿上,輕輕用鼻子去揉他的脖子。罪魁禍首也許不是那個賣推土機的騙子,而是我。他本來是個出色而自信的人,因為愛我,卻毀了自己。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滴在他的肩膊上。 “對不起,我不能夠跟你結婚。”他說。 “為什麼?”我愣住。 “我們所走的路根本不一樣——”他難過地說。 “不會的。”我抱著他不肯放手。 “你還記得幸福餅裡的簽語嗎?是的,年少時候的夢想和憧憬,我已經忘了,我現在是個俗不可耐,充滿自卑的男人。” “不,你不是。” 他拉開我的手,站起來說: “別這樣。” “我愛你。”我不肯放手。 “我也愛你。” “那為什麼要分開?”我哭著問他。 “因為用十分的酸來換一分的甜是不能天長地久的。” “我不明白。” “你明白的,只是你不肯接受。沒有了我,你會更精采、更成功。” “沒有了你,成功有什麼意思?我不要成功!我們可以像從前一樣,我們以前不是很開心的嗎?”我哀哀地說。 “人也許能飛向未來,卻不可能回到過去。你忘記了那句簽語嗎?幸福餅的簽語是很靈驗的。”他淒然說。 “我們那麼艱苦才能夠走在一起,不可能分開的,我不甘心!” “對不起。” 他收拾東西離開,臨行前,深深地吻了我一下,說:“祝你永遠不要悲傷。” 他走了,真的不再回來。 那年我在倫敦買給他的花仙子銀相框,依然放在案頭上。上面鑲著一張我的照片、一張他的照片,還有那張我們儿時在公園裡偶爾相遇的照片。 葉散的時候,你明白歡聚。 花謝的時候,你明白青春。 九七年三月,我們分手了。 十多天后,“蒂芬妮”珠寶店通知我,我們要的那一對結婚戒指已經送來了,隨時可以去拿。 我獨個兒去領回戒指。 “要刻字嗎?”女售貨員問我。 “不用了。” 難道我不知道這戒指是為誰而買的嗎? 我早就說過,三個月太久。 我把兩枚戒指都戴在身上,我自己的那一枚,套在左手無名指上,他的那一枚,我用一條項鍊掛在脖子上。 我沒有找他。他曾給我最好的愛,也因此,我不敢再要他為我而毀了自己。 他申請長駐北京工作,我只能偶爾在新聞裡看到他。 不合理的聯繫匯率維持了十四年,依然沒有改變,我們的愛情,卻已經變了。 他不在,我孤身走遍世界,為了那所謂的成名奮鬥。 九七年五月,暮色蒼茫的夏天,我從紐約回來,跟良湄在中環那間印度餐廳吃飯。 “他步上救護車的時候還在微笑,下一刻卻不再醒來,他這樣突然地離開,我怎可以忘記他?十年後,二十年後,也不可能。我只能忘記他所有的缺點。” 我失笑。 “你笑什麼?”她問我。 “令愛永恆的,竟是別離。”我說。 “是的,唯一可以戰勝光陰的,就是回憶。” 末了,女侍應送來一盤幸福餅。 “隨便拿一塊,看看你的運程。”侍應殷勤地說。 “我不敢要,你要吧。”良湄說。 我隨手拿了一塊幸福餅,取出裡面的簽語紙。紙上寫著: 六月份在香港的個人時裝展上,我用數千顆玻璃珠做了一件晚裝,穿在模特兒身上,成為該天的焦點。在璀璨燈光下的玻璃珠,像一顆顆晶瑩的眼淚,這是一襲離別的衣裳。 九七年六月三十日晚上,一個新的時代降臨,整天下著滂沱大雨,是我們相識的那場雨,我穿著那件檸檬黃色的雨衣,一個人走在時代廣場外面。偌大的電視屏幕上,播出了離別之歌。 “離別本來就是人類共通的無奈。”我聽到文治的聲音說。 驀然回首,他在電視屏幕上,人在北京。 他依然是那樣沉實而敦厚,使人義無反顧地相信。 如果可以從頭來過,我依然願意用十分的酸來換那一分的甜。 只是,人能夠飛向未來,卻不能回到過去。 離別了我,他也許活得更好。我們努力活得燦爛,期望對方會知道。在未可預知的重逢裡,我們為那一刻作好準備。 “記者徐文治在北京的報導。”他殷殷地說。 “祝你永遠不要悲傷。”我彷彿聽到他這樣說。三月裡的幸福餅,我們一起吃的第一塊幸福餅,不是這樣說的嗎? 電視畫面消去,我想留也留不住。 廣場上,只有我,孤零零一個人,看著國旗升降,他曾送給我十二顆藏著國旗的玻璃珠,祝愿我成功。如果成功的代價是失去了他,我不願成功。 雨愈下愈大,我不捨得跟屏幕告別,然而,愛,是美在無法擁有。 走著的時候,脖子上的結婚戒指叮叮作響。誰又可以控制明天的雨? 離開廣場,我一個人,走到那家印度餐廳,等待那一盤幸福餅。 “隨便抽一塊,占卜你的運程。”女侍應微笑說。 我拿起一塊幸福餅,只是,這一次,我不敢再看裡面的簽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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