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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三個人的愛情-1

流波上的舞 张小娴 10633 2018-03-13
三個人的愛情1 於曼之很喜歡油畫店的工作。她有一個助手叫杜玫麗。杜玫麗是兼職的,每星期來三天。她是個星座迷,對各種星座占卜深信不疑。她最愛用星座來相人。她會很權威的說, “天蠍座的顧客最挑剔了。 雙子座的顧客三心兩意。 獅子座的顧客喜歡自己拿主意。 ” 她可以從一個客人的購物態度而推斷出對方的星座,準確度高達百分之九十。 她是雙魚座的。她談過五次戀愛,後來都分手了。她歸究是男朋友的星座跟她的星座不相配。 有一次,於曼之問她: “既然知道大家的星座不相配,為什麼還要跟他開始?” 杜玫麗天真地說: “這就是愛情啊!愛情使我們自以為可以改變命運。” 生活中的喜怒哀樂,杜玫麗都能夠用星座去解釋。這一種解釋,是痛苦最少的了。

據杜玫麗說,羅貝利和她丈夫韓格立的星座非常匹配,他們這一對,會恩愛幸福地廝守終生。 李維揚沒說錯。韓格立的人很好,他沉默寡言,說話的聲音總是很溫柔。油畫店的後面,本來是一個荒蕪的天井,韓格立把它變成一顆漂亮的小花園。他親自在花園裡種植了各樣的花和盆栽。回到油畫店,他總喜歡安靜的在花園裡照顧他的花草。 羅貝利和韓格立結婚八年,這是他們的頭一胎。他們夫婦倆很恩愛,雖然結婚八年,還是像一雙戀人那樣。每當韓格立要出門,羅貝利臉上總是充滿了牽掛。 夕陽西下的時候,於曼之喜歡坐在那個小花園裡吹吹風,或者跟羅貝利聊聊天。她在羅貝利身上學到很多關於油畫的知識。 有一天,天空下著微雨,於曼之從店裡望出去,剛好看到李維揚捧著滿抱黃色的雛菊從對面人行道跑過來。

李維揚的頭髮和肩膀擎著露水,他懷裡盛放的雛菊欣欣地微笑。於曼之以為,花是送給她的。可是,他只是抽出其中一支送給她,又抽出一支送給杜玫麗,剩下來的,全是羅貝利和她肚裡的孩子的。她將會生一個女兒。 “剛才在路邊一個攤檔看到的,所以買來送給一個漂亮的孕婦和她肚裡的娃娃。”李維揚說。 於曼之的喉頭里竟然有一種酸溜溜的感覺,她覺得他是故意的。 那天晚上,他們在小花園裡燒烤。羅貝利和韓格立邀請了李維揚來。杜玫麗帶了她新相識的男朋友來。這個男孩子是巨蟹座的。她說,巨蟹座和雙魚座最匹配了。於曼之帶了朱瑪雅來。朱瑪雅跟羅貝利很談得來,羅貝利說好了改天要到她的古董店看看。 雨在傍晚就停了。為了那束雛菊,於曼之有點兒悶悶不樂。她不應該妒忌些什麼,可是,她就是妒忌些什麼。

她是李維揚最好的好朋友,她是這樣想的。他為什麼只是從滿抱的雛菊裡抽出一支送給她?難道她在他心中比不上羅貝利? 韓格立很專注的在烤爐上為大家準備食物。他是個典型的很愛家的男人。愛太太、愛花草、愛下廚。 “你為什麼整天不說話?”朱瑪雅問於曼之。 “我沒事。”於曼之聳聳肩膀。 “朱小姐,你是什麼星座的?”杜玫麗又使出她的看家本領了。 朱瑪雅被杜玫麗吸引了過去,非常留心的聆聽關於自己的星座的一切。當然,她更關心馮致行的星座。 李維揚坐到於曼之的身邊來,抬眼望望天空說: “我看明天也許會下一場大雨,不知道還可不可以去打球。” “明天我不能去打球。”於曼之說。 “為什麼?”

“我有點事情要辦。” “哦。”李維揚沒讓於曼之看到他有多失望。 他抬頭看著天空,她垂頭看著手裡的飲料。橫在他們之間的,是從來沒有過的沉默,夾雜著輕微的爐忌和戰戰兢兢的失望。他沒有說話了。 2 星期天的下午,於曼之趴在床上,什麼也沒有做。平常每個星期天的下午,她會和李維揚在海邊的公園打棒球。那是她每個星期最期待的一天。 他的棒球打得很好,總是他故意讓她一點。夕陽西下的時候,他們躺在草地上,聊些不著邊際的話題,還有一些關於她的秘密。 她是一個私生女。她要強調,她是一個快樂的私生女。她爸爸在認識她媽媽之前就已經結婚了,並且有兩個兒子。她爸爸不怎麼愛他太太,這是她媽媽告訴她的。她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爸爸一直跟他們同住,所以她從來不覺得是在跟別人分享一個爸爸。

爸爸很疼她。媽媽生了三個女兒之後,還要生第四個,終於讓她得到一個兒子。因為爸爸的太太有兩個兒子,所以媽媽也要替爸爸生一個兒子。雖然爸爸已經和他們一起生活二十多年了,但媽媽偶而還是抱怨爸爸從前隱瞞自己是個有婦之夫。 對於男人從前的家庭,女人總是不會甘心。即使把那個男人贏了回來,能和他終老,女人總是覺得,自己受了許多委屈。 爸爸的太太堅決不肯離婚。她說,她不會讓他可以名正言順的跟其他女人結婚。所以,爸爸和媽媽並沒結婚,只能算是同居。於曼之也只能算是個私生女。她媽媽是懷了她之後,才發現她爸爸是已婚的。 “歷史上許多傑出的人物都是私生子女。”李維揚告訴她,他又舉了幾個例子,譬如寫的小仲馬。

她躺在草地上,哈哈的大笑起來。有生以來,她還是頭一次聽到許多傑出人物都是私生子女這回事。雖然知道自己並不會成為什麼傑出的人物,但她心裡還是覺得溫暖。 李維揚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說話充滿機智,有時你會恨他太主觀,有時他又會令你心頭暖暖。 李維揚是個很好的人。他擁有武俠小說裡才有的俠義精神。譬如他會應一個垂死女孩的要求,千里迢迢的去美國,讓她不用帶著悔疚離開塵世。 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以至於曼之覺得他們相逢得太晚了。 橫在他們之間的,是她和另一個男人一段長達七年的感情。 謝樂生是她第一個男朋友。他是她的學長。他天資聰穎,成績一向名列前茅。他有一個良好背景的家庭,他是家裡的獨子,父母都是中學校長。

他是個心高氣傲的人,許多女孩子喜歡他,他卻偏偏愛上了她。那四年的日子,她過得非常幸福。三年前,他決定要去唸博士生。他從小開始就擁有無數學業上的獎狀和榮譽。他一生都以追求獎狀為目標。他爸爸媽媽也擁有無數的獎狀和獎杯,連他家裡養的那條名種老虎狗,也是世界冠軍狗,拿過大大小小的國際狗展的獎項。它最彪炳的戰績是在巴塞隆拿狗展中力退強敵,兩度登上冠軍寶座。它主人一家以它為榮,稱許它是背脊朝天、四腳爬爬動物中的極品。 它的少主人也有進軍世界的野心。他立志要摘取美國麻省理工大學物科工程博士的銜頭。為了這個榮譽,與至愛的人別離是無可避免的。 他的父母兩年前退休後,帶著他們那條業已十二歲,仍然高傲非常的世界冠軍狗和裝滿幾十個箱子的獎狀獎杯移民到澳洲。

香港不再是他們留戀的地方。他常常叫她過去波士頓。 他從來沒有珍視過她的夢想。 當然,他是愛她的,這一點,無容置疑。她是他生命裡一張很特別的獎狀。一個致力於追求榮譽的人,對身邊的一切,自然也會漠不關心。他是武俠小說裡的獨孤求敗——一個贏過無數敵手,只求一敗的孤獨劍客。而她,是他唯一珍愛的女子,她是應該感動的。 她不能辜負他的愛,雖然那四年共處的回憶彷彿已愈來愈遠。 今天並沒有下雨,本來是可以去打棒球的。可是,為了莫名其妙的妒忌,她向李維揚撒了一個謊。現在她只好無聊地趴在床上。 她為什麼要妒忌呢?他們只是朋友。 有一天,他會有一個他愛的女人。 3 星期天的下午,李維揚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閒蕩,最後來到了還沒開門的“胖天使”。

“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來?”顧安平問他。李維揚從沒有試過在星期天的下午來。 “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他笑了笑。 他把一個硬幣投進那台點唱機。一曲抒情的調子在寂寞的空氣裡飄蕩。他挨著點唱機,分分秒秒的過去,原來,他已習慣了每個星期天的下午和於曼之一起度過。今天她不能來,他覺得生活的調子好像忽然停頓了。他不能自已地整天想著她。 她現在正在做些什麼事情呢? 那天在小花園的燒烤會上,她說她明天不能去打球,他失望得好像忽然從天上掉到地上。她看來滿懷心事,那一段彼此之間長久的沉默,使他忽然害怕起來。他害怕她不再理他。 他平生從沒嚐過這種滋味。 他不知道他有沒有不小心讓她看到他臉上戰戰兢兢的失望。他不是說過要把對她的感情藏得深些不至於讓她發現的嗎?

他從沒試過為一個女人而變得毫無把握。他一向自命瀟灑。一切一切,是因為她身邊已經有另外一個人嗎? 他毫無方寸地思念著她。 他要把這份感情藏得深些使自己不至於太難受。 “我請你去吃飯。”他跟顧安平說。 “你是不是在談戀愛?”顧安平忽然問他。 他吃吃的笑了起來: “為什麼這樣說?” “你近來快樂了許多,常常一個人無緣無故在笑。” “因為近來工作很順利。”他說。 原來她在他身上造的工程已經有人看出來了。 那天下午,他懷著盛放的雛菊,本來是要送給她的。看到了她,他忽然缺乏了勇氣,把花轉送給羅貝利。 他自問已經努力把愛藏得很深很深的了。 他自以為可以。 過了幾天,他打了一通電話給她,語調輕鬆的問她: “這個星期天還去打棒球嗎?” “當然了!”她愉快的說。 他快樂得難以形容。 那個星期天,他在海邊的公園裡等她。他本來擔心她出現時大家會有一點兒隔膜。然而,當她來到,他只覺得心頭溫暖。 那天,她擊中了他發出的一球。那一球,橫過蔚藍的天空,飛過他的頭頂,很久之後,才優美地降落在遠處的草地上。 她從來沒有打過這麼漂亮的一球。她興奮地在草地上跑了一圈,最後,停在他跟前喘著大氣。 他凝視著她那漂亮而傻氣的臉蛋,深深地著迷。他伸出雙手,想把她抱入懷裡。可是,半途之中,他忽然缺乏了勇氣。雙手已經伸了出來,縮回去會顯得太突兀,他只好臨時改變動作。他一隻手捉住自己另一隻手,十指緊扣,在空中停頓了二分一秒之後,他情急智生,跟她說: “恭喜!恭喜!” 為了證明自己本來就是想做這個恭賀的動作,他重複了一遍: “恭喜!恭喜!這一球實在打得好!” “謝謝!”她的笑容僵住了,她從沒見過他這麼古怪。 不用照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現在一定滿臉通紅,表情極其詼諧。太糟糕了!他竟然在一個炎熱的夏日、在公園裡,向她拜年。 他這一輩子,從沒試過如此的怯懦。 他很快又原諒了自己。他並不是怯懦,他只是不想破壞她的幸福。 他不想要她做任何痛苦的抉擇。 他和她做一輩子的朋友就好了。唯有這樣,他才不會失去她。 暗戀是神聖的,要以對方的幸福為依歸。如果有痛楚,也該留給自己。 4 於曼之雙手托著頭,眼望前方。她覺得李維揚那天在公園裡的行為實在太古怪了。他滿臉通紅,硬生生地一隻手握著另一隻手,向她說了四次“恭喜”。那並不像平時的他。 “曼之,你在想什麼?”羅貝利站在她跟前。 她抬起頭,笑笑說:“喔,沒什麼。” “我要出去一下,今天大概不回來了。”羅貝利說。 外面下著微雨,她發現羅貝利忘記帶雨傘。她連忙拿起雨傘跑出去,想把雨傘交給她。她看見斜路下面有一個男人撐著雨傘在等羅貝利。羅貝利走到他的雨傘下面,他們一邊走一邊說笑。 她見過那個男人,他叫林約民,來過店裡幾次。羅貝利給他們介紹過。林約民是在廣告公司工作的,年紀和羅貝利差不多。他們看來像老朋友,他好幾次來接她出去吃午飯和接她下班,然而,總是在韓格立出了門的時候他才會來。後來有一天,朱瑪雅也跟於曼之提起林約民。 “有一個男人陪羅貝利來過古董店兩次,但不是她丈夫。” 朱瑪雅說的那個男人,正是林約民。 “他們不像只是好朋友那麼簡單。”朱瑪雅說。 “不是好朋友又是什麼。” “像是情人。” “情人?不可能的,她和韓格立很恩愛,而且,她現在挺著八個月的大肚子呢!” “在感情的世界裡,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朱瑪雅笑笑說,“也許他們是一對舊情人吧!雖然她已經結婚了,而且快要生孩子,但他對她仍然很好。這樣的故事也很美麗啊!” “那是你跟馮致行的故事。” “不一樣的。我並沒有懷著丈夫的孩子。假如我也有丈夫,也許還比較公平一點。” “你打算一直偷情下去嗎?” “這也不錯啊!男人最疼情婦了。因為他無法給她名分。我知道他最愛的是我。” “你怎麼這麼肯定?” “他一定愛我比那個女人多很多,如果他也有愛過她的話。我要這樣相信,才可以繼續愛下去,否則,你以為我瘋了嗎?”朱瑪雅哈哈的笑了起來。 於曼之看著她,她就半躺在一張古董床上。她這天塗了鮮豔的口紅和蔻丹,笑起來的時候,整個身子都在抖,真像有點瘋。她是一個從歷史裡走出來,為一段無可救藥的愛情而發瘋的女人。她也許願意發瘋一輩子瘋,只要她愛的那個男人今生今世最愛是她。 愛情裡的障礙,偏偏使愛情更吸引。 在那個世界裡,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 5 後來有一天晚上,於曼之跟朱瑪雅吃飯,那天,是馮致行的生日。 馮致行生日這一天,是要留給他太太的。去年如是,今年如是,將來也如是。 “曼之,你覺得自己幸福嗎?”朱瑪雅問。 於曼之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 “怎會不知道?你有一個會和你結婚的男朋友啊。” “可是,他並不在我身邊——” “是的。他就在我身邊。除了每年這一天和每次見面看著他回家的那一瞬間,我都是幸福的。” “你用什麼來愛馮致行?” 朱瑪雅挨在椅子上,微笑著說:“我用四十七公斤來愛他。” “四十七公斤?” “四十七公斤是我的體重。我的眼、耳、口、鼻、四肢、血肉和骨頭加起來,這就是我的四十七公斤。我用我整個人來愛他。” “那就是了。我跟你不一樣。我發覺,我是用意志來愛著樂生。我知道我要愛他,我答應過會等他。” “愛,也是一種意志。” “是的,但用意志去愛,又是另一回事。一段愛情,不應該是建築在意誌之上的。我寧願它是建築在遺憾之上。我不是用意志去愛一個人。我的意志叫我不要去愛他,可是我卻身不由已。” 她猛然想起那天跟李維揚打棒球的情景。她擊出很漂亮的一球,興奮得在草地上亂跑,最後,停在他跟前,喘著大氣。 他凝望著她,她也望著他。他們有七天沒見面了。剛過去的星期天,她因為妒忌他把雛菊送給羅貝利,所以賭氣說沒空不去打球了。從那天到今天,七日的思念和等待,折磨著這兩個人,同時又把他們推向對方。 他向她伸出的雙手,忽然又互相緊扣起來,連續跟她說了四次“恭喜”,他的表情很詼諧。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雖然他努力表現得極其自然,可是,她知道他本來是想抱她的。 那一瞬間,她竟然覺得萬分失望。 橫在他們面前的,不是七天的思念和等待,而是七年的遺憾。她已經有一個七年的男朋友了。 因為沒有被他抱而感到失望,已經是對樂生的背叛了。日復一日,她把自己的感情壓抑下去。她用她整個人的意志去愛樂生。她不知道她的意志什麼時候會崩潰。 朱瑪雅拿起面前的酒杯,淚眼汪汪的說: “祝我愛的人今天生日快樂!” 她把杯子裡的葡萄酒喝光,又說:“我真的想知道他今天在哪裡慶祝生日。” “知道了又怎樣?” “知道了他在哪一家餐廳慶祝生日的話,我會躲在餐廳外面,從門縫裡偷偷的祝福他。也許,還會為他唱一支生日歌。”她慘然地笑笑。 “你恨他嗎?” “當然了!”她點了點頭笑著說:“我愛到有點恨他!” 兩個人格格的大笑起來。 “但是我真的喜歡跟他做愛啊!”朱瑪雅臉上帶著微笑說,“男人在情婦的床上是特別賣力的。” 於曼之哈哈的大笑。 “我是說真的!”朱瑪雅醉醺醺的說,“他會嘗試各種極其困難的姿勢來滿足我,又會跟我說許多悄悄話。我常常故意的咬他,在他身上留下齒痕。我是真的恨他,恨他帶給我的痛苦。愈是恨他,我愈想把他吞進肚子裡,永遠藏在我的子宮裡面,不許其他女人碰他。沒有恨的性,是無法登峰造極的。” 於曼之笑了很久很久,說: “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用'登峰造極'來形容自己的性生活!對不起,真的很好笑!” “沒關係!”朱瑪雅用手支著頭,喝了一口酒,說:“沒有恨的愛,是很難想像的。” 6 凌晨十二點半,餐廳打烊了。於曼之準備結帳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把錢包遺留在油畫店裡。送了朱瑪雅回家之後,她去油畫店拿錢包。 當她推門進去油畫店時,她看到小花園裡面有光。她覺得奇怪,這麼晚了,有誰會在這裡?她走近花園,看見林約民坐在那張長條木椅子上,挺著八個月大的肚子的羅貝利坐在林約民的膝蓋上。她一條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另一條手臂像鐘擺一樣,快樂地搖擺,他們像一雙幸福的情人,在月光下面談心。 羅貝利首先看到了她,連忙尷尬地站起來。林約民也立刻端端正正的坐著。 “對不起!我回來拿錢包。”她尷尬得不敢多留片刻,在自己的辦公桌上找到錢包之後,匆匆離開油畫店。 接著的那幾天,她和羅貝利就當作沒事發生那樣。面對這麼尷尬的處境,當作沒事發生,大概是最好的方法了。 又過了幾天,貨車把一批油畫送來。她、羅貝利和杜玫麗三個人花了大半天在整理那些畫。傍晚時分,杜玫麗先下班了,剩下她們兩個。 “貝利,你先回去休息吧,這裡交給我好了。”她說。 “沒關係,我一點也不覺得累。”羅貝利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望著正蹲在地上整理油畫的於曼之,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差勁?” “嗯?”於曼之轉過身子去望著羅貝利。 “背著丈夫跟另一個男人愉情——” “不,我沒有這樣想。” “為什麼?你不覺得像我這種人,真是很不堪嗎?” “貝利,你的人很好。”於曼之由衷的說。的確,她並沒有覺得羅貝利差勁。她只是想不通,她和韓格立那麼恩愛,為什麼還能夠容得下另一個男人? “以前,我並不相信一個人可以同時愛兩個人,現在我才開始相信。”羅貝利說。 “你兩個都愛?” “是的。” “為什麼可以?我不認為一個人可以同時愛兩個人。” “在他們兩個面前,我是兩個不同的人。跟韓格立一起,我是被照顧的,就像父親和女兒那樣。跟林約民一起的時候,我們常常吵嘴,但很快又和好。我們像兄妹那樣。” “你有想過跟林約民一起嗎?” 羅貝利搖搖頭說:“他已經結婚了。” “那麼,你們——”於曼之望瞭望羅貝利的肚子。 “哦——”羅貝利摸著自己的大肚子,笑笑說:“是韓格立的。”頓了頓,她又說:“即使林約民沒有結婚,我想,我也不會為他離婚。” “為什麼?” “他是個沒有計劃的人,粗心大意,不會照顧自己,更不會照顧別人。他太孩子氣了。孩子氣是可愛的,卻也令人擔心。我常常懷疑他能不能永遠照顧我和愛我。他好像什麼也不擔心。他也許不需倚靠些什麼,但我必須倚靠些什麼。他是一個好情人和好朋友,卻不是一個好丈夫。我丈夫是個可以令我完全放心的人。” “你愛他們的程度,難道是一樣深的嗎?總會有一點分別吧?” “有時候我會想,也許我是三個人之中最自私的,我最愛的是我自己。”羅貝利搬來一張矮一點的凳,把腿擱在上面。她想按摩一下那雙因懷孕而浮腫的腿肚,可是,那個大肚子把她頂住。 “我來幫你。”於曼之替她按摩。 “謝謝你。” “我三年前認識林約民。那個時候,我已經三十三歲了。如同所有過了三十歲的女人一樣,我開始怕老。跟林約民一起,也許是我要證實一下自己的魅力吧。有一個條件很好的男人喜歡我,那就證明我還是有吸引力的。”她苦笑了一下,為自己的自私而笑。 “到了現在,我已經分不清楚我是為了證明自己的魅力,還是真的愛著他。或者是兩者都有吧。當你也過了三十歲,你便會明白我的心情。” “你還相信愛情嗎?” “當然相信。” “既然那麼愛一個人,為什麼又可以背叛他?” “背叛他,也是因為另一段愛情。” “你有內疚嗎?” “我每天都在自責之中度過。”羅貝利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說:“我一直不想要小孩子。一天,韓格立在家裡那張沙發上睡著了。我坐在他身邊,靜靜的望著他。 他睡得很甜。比起我們認識的時候,他老了一點,歲月是無情的,他會一天比一天年老。那一瞬間,我決定要為他生一個孩子。 ” “假如韓格立知道了你和林約民的事,他會怎樣?” “他也許不會跟我離婚,但他一定不會再像現在那麼愛我了。沒有了他的愛,日子簡直難以想像。”她微笑嘆息。 這不是很矛盾嗎?她既然那麼害怕失去韓格立的愛,卻仍然去冒險。也許,她害怕老去,比害怕失去丈夫的愛更為嚴重。她同時扮演著女兒、妹妹和情人的角色,也即將扮演母親的角色。她一人分演四角,只因害怕青春消逝。 “真的可以愛兩個人嗎?”她不相信一個人可以同等分量地愛兩個人。 “當然可以,因為他們是兩個不同的人。”羅貝利說。 她同時愛著他們。他們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男人,假使兩個人加起來,便是最完美的;遺憾的是,他們是兩個人。她摘取他們最完美的部分來愛。這樣的愛情,是最幸福圓滿的。 7 肚裡的孩子不停踢她,羅貝利痛不得已,只好站起來走走。 於曼之把最後一幅油畫從木箱裡拿出來。她拆開包著油畫的那一張紙,看到了整幅畫。 “這幅畫好漂亮!”她想起了一個人。 “是的,好漂亮。”羅貝利站在她身後說。 “李維揚該來看看這幅畫。”她在心裡沉吟。 第二天,於曼之打了一通電話給李維揚,問他可不可以來油畫店一趟。他在電話那一頭欣然答應,但表示可能要晚一點來,因為他今天有很多工作要做。 “沒關係,我等你。”她說。 傍晚時分,杜玫麗先下班了。羅貝利也走了。她一個人,坐在後面的小花園裡。今天下午的天氣很熱,到了晚上,又變得涼快了。一輪皓月懸掛在清空上。 波士頓的月色大概也是如此吧? 她已經記不起那裡的天空是什麼顏色的了。她曾經多麼渴望看到波士頓的天空。如今卻記不起那種藍色是哪一種藍。 幾天之前,她打電話給謝樂生,告訴他,她這個暑假不能過去他那邊。 “為什麼?”他有點兒不高興。 “老闆娘要生孩子,我走不開。” 她希望他會說: “那麼我回來吧!” 可是,他並沒有這樣說。 大家在電話裡沉默了片刻之後,她終於問: “你可以回來嗎?” “不行。這個暑假我要跟教授一起工作。在眾多學生之中,他只挑選了幾個,我是其中一個,而且是唯一的中國人。這個機會我不能放棄。他是很有名氣的教授。”他說。 “我知道了。”她失望的說。 “油畫店的工作,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是的,對我很重要。” “你最近好像變了。” “我沒有。” “自從換了工作後,你跟以前有點不一樣。” “只是現在的工作比以前更忙罷了。” “真的嗎?” “是的。你也要努力讀書。” “你會等我嗎?” “我不是正在等你嗎?” 放下話筒之後,她沉默了很久,也許他說得對,她變了一點點。他何嘗不是也變了一點。兩個人生活的空間不同,成長的步伐也有了分別,甚至於每一句說話的意思,互相都有所不一樣了。 8 李維揚在晚一點的時候來到油書店。於曼之坐在花園裡那張長條木椅子上。她看到他,微笑說: “你來了,你看看。” 她轉過臉去,看著前面。 昨天那幅油畫就擱在她面前的一把椅子上。 “這是不是就是你想要的麵包店?”她問。 畫裡有一片星空,星空下,是一家麵包店。麵包店就在兩條人行道的交匯處。差不多是關店的時候了,玻璃櫃裡,星星點點的,剩下幾個麵包。一個性感豐潤的女店員悠閒地坐在櫃檯那裡,手托著頭,像在做夢。麵包店外面,有幾個看來是趕著回家的路人,這些人有男有女,也有帶著小孩子的老人。最奇怪的,是有一個圓圓扁扁的白麵包飄浮在半空,就在這些人的頭頂上。 “比我夢想中的那一家漂亮許多了。”他在她身邊坐下來。 “這幅畫是昨天送來的。” “是什麼人畫的?” “一個未成名的匈牙利畫家。” “我特別欣賞那個性感的女店員。”他開玩笑。 她格格的笑起來:“那個麵包為什麼會懸在半空?” “大抵是從麵包店偷走出來的。”他笑笑說。 “為什麼要偷走?” “因為呆在麵包店裡太寂寞了,所以想出去。” “你仍然認為愛情是很短暫的嗎?”因為,她的信念有點動搖了。 “你仍然認為愛情並不短暫?” 她很用力的點頭,流下了一滴眼淚。她努力使自己確信,愛情並不短暫。 “你為什麼哭?”他看到她那一滴眼淚了。 “我沒有。”她愈想掩飾,愈哭得厲害。 “還說沒有?”他望著她。 “對不起——”她一邊狼狽地用手抹眼淚一邊說。 “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他關心地問。 她搖了搖頭。 “那是不是掛念著他?” 她更用力地搖頭。 她不是掛念樂生,相反的,她害怕自己不再像從前那麼掛念他。她曾經是那麼的愛他,可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好像愈來愈遠,大家要走的路也好像不一樣了。過去的快樂已然模糊,她用回憶來支撐一段日漸荒涼和蒼白的感情。 “那為什麼哭?”他問。 “只是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她用手捧著頭嗚咽。 他伸出手去拍拍她的頭,摸摸她的頭髮。 “你頭頂也有一個麵包。”他說。 “胡說!” “真的。不相信的話,你抬頭看看。” 她淚眼汪汪的抬起頭,果然看到一個芝麻麵包在頭項,是他用手拿著的。 “你為什麼會有麵包?” “今天上班時買的,是我的早餐。忙了一整天,根本沒時間吃。”他從旁邊的公事包裡掏出一個放著麵包的紙袋,說:“這裡還有一個,你要不要吃?” “對不起,不知道你還沒有吃飯。冰箱裡有水果沙拉,你要不要?” “快點拿來,我快餓死了。” 她站起來,去拿水果沙拉。 “別躲起來哭。”他說。 “不會了!”她抹乾眼淚。 她發現冰箱裡除了水果沙拉之外,還有一瓶白葡萄酒。 她們坐在月光下吃麵包和喝酒,彼此的肩膀碰到對方的肩膀。大家都不敢再靠一點,她捨不得移開一點。他們像一對純真的朋友那樣,用不著說些什麼,也不必說些什麼。這一刻,沒有任何一種語言比他們的身體語言更意味深長。 “我要缺席兩次棒球練習。”他說。 “為什麼?” “明天大清早要去北京公幹。” “是這樣——”失望的語調。 她不捨得他走,如同這一刻她不捨得晚餐要吃完,他的肩膀要離開她的肩膀,他的手,也要離開她的頭髮。她生命中的男人,總是要和她別離。 “我十天之後就回來。”他說。 她笑了笑。他根本沒有必要告訴她,但他還是告訴了她。她望瞭望他,又望瞭望他的膝蓋。她突然很想坐到他的膝蓋上。就只是坐在他的膝蓋上,沒有其他任何的要求。她在想,世上有沒有一種愛情,是介乎最好的朋友和男女朋友之間。她可以完全的信賴他和靠著他。這種愛情是一輩子的,比情人更長久,比夫妻更思愛。他們變成了彼此心靈和血肉的一部分,永遠相思。 白色的月光流瀉在他兩個膝蓋上。有一天,她會坐到他的膝蓋上去,而他也不會覺得突兀。她會靠著他的胸膛,而他會抱著她,恆久思念。這是人生最好的相逢。 9 他走了,她才知道,十天比她想像中要漫長很多。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她的四肢不知道該怎樣放。無論怎樣放,腦海裡總是想著他。她換了許多個姿勢,企圖找出一個不想他的姿勢,最後還是失敗了。 一天,她在書店裡接到他打來的一通電話。她用力地握著話筒,重新嚐到了久違了的戀愛滋味。 “你不是在北京嗎?” “是的,我現在在萬里長城。”他在電話那一頭愉快的說。 “長城?” “是的。你聽得清楚嗎?” “聽得很清楚。你為什麼會在長城?” “這裡的朋友帶我來游覽。你有沒有來過長城?” “沒有。” “你該來看看,這裡的風景很漂亮。” “真的?” “將來有機會我陪你游一次長城。” “好的。” “好了,我的朋友在前面等我,我要掛線了。” 她放下話筒,心裡激盪良久。他在長城想起她,也許還牽掛著她。她何嘗不是想念著他呢? 可是,她的想念,充滿罪惡。 那樣想念一個人,不是已經在背叛樂生嗎?她對他有道義和責任。她知道他對她忠心耿耿,而她想著另一個男人,這樣不是太無情嗎? 然而,她難道沒有想念一個人的權利嗎?她難道沒有快樂的權利嗎?她把身體留給樂生,把思念留給另一個男人。也許有一天,她會坐在他的膝蓋上,她會和他手牽著手在長城上漫步。她和他之間,無可奈何地有著痛苦的距離。他們認識得太遲了。 10 後來,當朱瑪雅約她出去聊天,她叫朱瑪雅在“胖天使”酒吧等她。當他不在身邊,她想去一個他常去的地方。 “我們昨天吵架了。”朱瑪雅說。 “為什麼?” “他下星期要和他太太,他的岳丈、岳母,還有和他爸爸媽媽一起去日本旅行。”朱瑪雅的聲音有點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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