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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麵包樹

流浪的麵包樹

张小娴

  • 青春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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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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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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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除夕不要來

流浪的麵包樹 张小娴 16908 2018-03-13
“噓,程韻,那個男人是不是想偷書,他看來鬼鬼祟祟的。”小哲走到櫃檯,在我身邊小聲的說。 小哲是我的助手,從第一天開始便在書店裡幫忙。來見工的那天,他戴著一頂鴨舌帽,眼神有點憂鬱,看起來很像一個人,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聘用了他。 我朝小哲說的方向望過去,看到一個男人。他個子高高,架著一副大眼鏡,濃密而微曲的頭髮油膩膩地搭在頭上,蓋著耳朵,他長得瘦骨伶仃,身上的藍格子襯衫鬆垮垮。瘦成這個樣子,只消用一根竹竿,便可以把他整個人挑起來,掛在牆壁上。一看他的模樣,便想到他是家裡堆滿了書和過期雜誌,半張床也被書佔據著,每天跟書睡在一塊而不是跟女人睡的書蟲。 “他常常來的嗎?好像有點面熟。”我說。

“不覺得,但是,我們近來不是常常不見書嗎?” “他看來是個愛書人。” “所以才會偷書。”小哲悻悻的說。 那個男人突然轉過身去,迅速地把手上的一本書藏在懷裡,然後匆匆走下樓梯。 小哲連忙衝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說:“先生,你身上的書還沒有付錢!” 那個男人慌張起來,使勁把小哲推倒在地上,沒命奔逃。 他跑得很快,我以為他是書呆子,沒想到他很能跑,雖然他跑起來很明顯是八字腳的。或許是八字腳的緣故,他跌了一跤,給我趕上了,我拉著他襯衫的衣角,喘著氣說: “你還沒付錢!” 他坐在地上,臉漲紅了,厚厚的眼鏡也歪了,那本書從他懷裡跌出來。 “你知道我們開書店是很辛苦的嗎?你不該不付錢!”我教訓他。

“對不起,我不想的。”他說。 “那為什麼要這樣做?” “是控制不了自己。”他說,“可是,只要看過是好書,事後我會回來把買書的錢放在櫃檯上。” 怪不得近來我經常在櫃檯上發現一些錢。 “寫得不好的書呢?” “那我會把它毀滅,不讓不好的書留在這個世界上。”他慷慨激昂地說。 他似乎是有書的潔癖。 “你沒權這樣做。”我說。 “我知道。”他用襯衫的衣角抹去眼鏡片上的灰塵,忽然之間,我記起他是誰了。 “你是大近視?” “你是?”他訝異地望著我。 那一年,林方文拿了稿酬,送了一把小提琴給我,為了能夠用那把漂亮的小提琴拉一支歌,我到老師那裡學小提琴,在那裡認識了也是來學小提琴的大近視,他拉得和我一樣差勁。

“你是不是跟楊韻樂學過小提琴?”我問。 “喔,是你!”他尷尬地說,“很久沒見了。” 是的,那些日子多麼遙遠。 “你吃一片吧,我們的核桃麵包做得很好。”我把麵包放在大近視面前,又倒了一杯甘菊茶給他。 “謝謝你。”他骨碌骨碌地把那杯甘菊茶倒進肚子裡,一邊用衣袖抹汗。 每天下午三點鐘,書店會有新鮮出爐的麵包售賣,是小哲做的,他從前當過麵包學徒,會做很多美味的麵包。 除了小小的麵包廚房之外,我們還有花草茶,人客可以坐到書店的陽台上,一邊喝茶,一邊看書。每天下午,麵包的香味在空氣裡飄蕩,成為了書店的特色。 “要不要報警?”小哲盯住大近視,然後問我。 大近視尷尬地低下頭吃麵包。

“不用了。我們原來是朋友。他每次事後也會回來把買書的錢放在櫃檯,我們不是常常發現有些零錢放在櫃檯嗎?” “那倒是怪癖!”小哲揶揄他。 “每個人都有一點怪癖吧!”我替大近視解圍。 “每次讀到寫得很差勁的書,我也想把它毀滅,但是不可以啊!我不是你,不是殺書敢死隊。既然是朋友,你以后買書要付錢啊!”我說。 “得了!得了!”他揚揚手說。 “到別的書店也是。” “得了!得了!這家'麵包樹'書店是你的嗎?” “嗯。”我點點頭。 “開了多久?” “一年多了。” “為什麼會叫'麵包樹'?”他好奇地問。 “是為了記念一個人。”我說。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我說。

“朋友都叫我大蟲。” “大蟲?是不是經常在雜誌上寫書評的那個大蟲?” “對了!”他得意地微笑。 “你的書評寫得很好,我是你的讀者。” 我連忙告訴小哲:“原來他便是寫書評的那個大蟲。” “是嗎?”小哲對他好像有點改觀了,他常說大蟲的書評很有見地。 “你提過的書,很多人來買。”小哲說。 “是嗎?”大蟲沾沾自喜。 “你還有學小提琴嗎?”我問大蟲。 “沒有了,我根本沒有天分。” “我記得你說過,是因為對一個朋友的承諾而去學小提琴的。” “是的。”他帶點傷感地回答。頃刻之間,他好像變成一隻受了傷的麻雀,瑟縮在那件大襯衫裡。 那是一個愛情故事嗎?什麼女人會愛上大蟲?

我回到家裡的時候,杜衛平靠在沙發上,一邊用一條毛巾抹著剛剛洗過的頭髮,一邊把雙腳放在電動按摩機上按摩。 “你回來啦?”他說。 “嗯!累死了!”我踢掉腳上的鞋子,四處找我的拖鞋。 “你有沒有見過我的拖鞋?好像老是找不到。” 他不知道在哪裡找到其中一隻,扔過來給我:“因為你總是把拖鞋亂丟。” “哪裡是!”我軟癱在沙發上。 “很累嗎?”杜衛平問。 “今天跑了好幾百米呢!” “為什麼?” “追一個舊朋友。我們以前一起學小提琴的。” “你學過小提琴的嗎?為什麼從來沒聽你說過?” “我還有很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我微笑著說。 “按摩機你用完了沒有?給我用。”我說。

“我才剛剛開始呢!我也很累啊!今天餐廳的生意很好,我忙了一整天。” “給我用嘛!”我用腳把按摩機拉過來。 他踏著按摩機,說:“不行!你每次都是這樣!” 我用力把按摩機勾過來:“給我嘛!” 他不肯放開腳:“是我買的,你自己不是有一部嗎?為什麼不用?” “那一部比不上這一部嘛!你用那一部吧!”我踏在他的腳上。 “不行!先到先得!”他踢開我的腳。 我勾開他的腳:“讓給我!” “每人一隻腳,怎麼樣?”他沒好氣的說。 我笑了:“好吧!” “我做了日本柚子涼麵,你要吃嗎?”他問。 我用力地點頭。 “放在冰箱裡。”他說。 “你去拿。”我說。 “你自己拿。”

“那我不吃了。”我說。 後來,我還是吃了冰箱裡的柚子涼麵。用新鮮柚子汁做的麵條,清甜得像水果,在這樣的夜裡輕盈了我疲倦的身體。 不知道從哪時開始,我愛上了吃東西。雖然吃得不多,而且總是無法胖起來,但是,看到美食,便會忘記所有愁煩,覺得人生還是有無限的可能。 我的書店裡,有很多關於美食的書,每天做麵包,也是想讓食物的味道包圍著自己。將來,我也許要寫一本食譜,那是我的勵志書。人只要還有食慾,心里便平安了。 杜衛平已經睡了。我站在魚缸前面,霓虹光管下,漂亮的藍魔鬼魚在吃飼料。它們是我從水族館特別訂訂回來的。藍魔鬼魚原產地是太平洋一帶,那是我從未去過卻有太多故事的地方。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養魚。從小到大,我沒養過鳥獸蟲魚或一草一木。童年時,看到杜衛平養的一條小黑狗,我甚至驕傲地說:

“我只會養我自己!” 然後,從某天開始,我養了魚。那是我和海的唯一連繫,我深深相信,我所愛的那個人,仍然躺在海裡。 杜衛平是我的室友。那個時候,我把跑馬地的房子賣了,錢用來開書店。書店已經花去我所有的積蓄,我本來以為自己要住在書店裡的,一天,我在街上碰到杜衛平。 “你是程韻嗎?”他叫住我的時候,手上拿著一條木板。 杜衛平是我的小學同學,那時候我常常和他打架。他發育得比我遲,四年級的時候,我比他高出半個頭,所以我經常欺負他。誰知道過了一個暑假之後,他比我高出整整一個頭,但是我繼續欺負他。 小時候,我們住得很近。一天黃昏,我在附近碰到他拖著一條胖胖的小黑狗散步。那條小狗剛好翹起一條腿,把尿撒在電燈柱上。杜衛平充滿憐愛地告訴我:

“這是我的小狗渡渡。” “將來,我只會養我自己!”我驕傲地說。 雖然我那樣可惡,他卻似乎很喜歡跟我一起。 我們曾經在男廁裡打架,那一次,給訓導主任逮住了,罰我們在烈日當空的操場上站立。 “你將來要做什麼?”我問他。 “我想當廚師。”他說。 他家裡是開糧油雜貨店的,自小已經接觸很多做菜的材料,他爸爸的廚藝也非常出色,耳濡目染,他對食物有一種特別的感情。 然後,他問我:“你呢?” “我要當廚師的老闆。”我笑笑說。 “我會自己當老闆。”他揚了揚眉毛說。 我望著他,覺得他的樣子愈來愈模糊,然後便昏了過去。不是因為不能當他的老闆,而是熱昏了頭。聽說,我昏倒之後,是杜衛平把我抱到衛生間的,他給我嚇壞了。 那天碰到杜衛平的時候,我們已經許多年沒見了,卻沒有一點陌生的感覺。童年的日子,遙遙呼喚,重演如昨。年少時候的感情,好像是一輩子的。 “你要不要搬來和我住?”知道了我的情況之後,他說。 杜衛平的公寓座落在灣仔海傍,朝向西面。這幢公寓已經有三十多年的歷史了,外表有些破舊,因為可以看到日落,所有的破舊都變成一種品味。從他家走路到我的書店,只需要二十分鐘。我碰到他的那天,他正在買材料裝潢房子。 杜衛平的女朋友是舞蹈員。他買房子,原本是打算和她一起住的。可是,她突然決定去荷蘭唸書。有兩個房間的公寓,只剩下杜衛平一個人。 “她下星期便走了,到時候我來幫你搬家。”杜衛平說。 從前常常被我欺負的小男孩,沒想到現在變成我的大哥哥了。 搬家的那天,一個女孩子開一輛小貨車載著杜衛平來。 “我便是要去荷蘭唸書的那個人。”韓漾山爽朗地自我介紹。 韓漾山束起一條馬尾,穿著一件橫間條背心和緊身牛仔褲,外套搭在腰間,褲子上別了幾個徽章,有點不修邊幅。這種不修邊幅,卻又似乎是花了一番心思的。這樣的女孩子,在中學時代,該會是個千方百計在校服上做手腳犯校規,上聖經課時偷偷聽麥當娜,跟同學躲在女廁抽煙的少女,任性而不甘平凡。 “他一定要我來,說是要我看看他跟什麼女孩子一起住。”韓漾山說。 杜衛平尷尬地笑笑。他是要證明他絕對不會對我有任何幻想嗎? “他大概希望我放心。”開車的時候,韓漾山說。 放心?是指我的人格還是說我沒有吸引力? “其實有什麼關係呢?”韓漾山說,“假如你們愛上了對方,也沒有人可以阻止。” 我瞅了杜衛平一眼,說:“我才不會愛上他。” “我也不會。”杜衛平朝我扮了個鬼臉。 車子停在公寓外面,杜衛平走下車,替我拿行李。 “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他嗎?”韓漾山一邊關掉引擎一邊問我,然後,她悄悄在我耳邊說:“因為他做的菜太好吃了!我最容易愛上三種男人:廚師、攝影師、舞蹈員。攝影師是最好的情人,舞蹈員是最好的性伴侶,廚師是最好的男朋友。” 我大概猜到杜衛平在那方面的表現了。 “你為什麼會去荷蘭唸書?”我問韓漾山。 “我喜歡荷蘭,這個國家夠坦誠嘛!阿姆斯特丹市內,紅燈區和色情商店林立,風化案在罪案的比率中卻很低。而且,我覺得自己的學問太少了,我哥哥可是神童呢!他十四歲已經上大學,我卻不是神童,真不公平。” 我詫異地望著她:“你哥哥不會是韓星宇吧?” “你認識他嗎?” “嗯。”我點點頭。 “是舊朋友?”她問。 “是的。” “你剛才的神色看來不像啊!是情人吧?”她甩甩那條馬尾說。 “我們已經分手了。” “為什麼?” “是我不好吧。”我抱歉地說。 “那麼,是你拋棄他的吧?”她聳聳肩膀,說:“沒想到哥哥這麼好也會失戀呢!你還有見他嗎?” 我搖了搖頭。 或許有一天吧。 韓漾山終於走了。 杜衛平一直悶悶不樂,一天,他買了一堆豬腳、香腸、臘肉、馬鈴薯、芹菜、蔥和荷蘭豌豆回來,做了一大鍋荷蘭豌豆湯,心情才好起來。這個湯,是荷蘭水手最愛喝的,從十七世紀開始,便成為荷蘭的國菜。 “現在好像和在荷蘭的她有了一點連繫,彷彿是在某個時空生活在一起。”他一邊喝湯一邊說。 “我可以在這裡養一缸熱帶魚嗎?”我問。 “你喜歡養魚的嗎?” “也是跟你一樣,在天涯某處跟一個人連繫。”我說。 “嗯,我明白的。”他說。 這兩年來,我常常在想,世上有沒有幸福的離別? 沒有苦澀的淚水,也沒有遺憾,離去的人根本不知道那即將是一場告別。 帶著微笑遠離,是最幸福的一種離別。所有的不捨,留給等待的那個人。 一天將盡,別離之後,明日我們還會想見嗎? 明日,也許是天涯之遙。 杜衛平用肚子回答了想念。我乘著藍魔鬼魚,游向思憶的最深處。 從來沒有養過魚的我,並沒有想到養魚是那麼困難的。 第一次買回來的兩條魔鬼魚,三天之後便死了。 “可能是魚缸裡的鹽分調得不好。”杜衛平說。 再買回來的兩條魔鬼魚,也相繼死去。 “不如買一些比較容易養的金魚吧。”杜衛平勸我。 “不,我就要養這個。”我說。 後來買的藍魔鬼魚,也總是活不長。每個夜裡,我戰戰兢兢地呆在魚缸前面,久久地凝望著缸裡的魚,確定它們是鮮活的,才敢上床睡覺。 可是,昨夜鮮活的魚,第二天早上卻沉睡了。 我啃了很多關於養熱帶魚的書,到水族館去,向養過藍魔鬼魚的人討教,自以為已經有些把握了,可是,正如杜衛平說,有些人有本事養死任何生物。 我有很多理由去放棄,只是,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很容易放棄的人。 後來,我又買了兩條藍魔鬼魚。他們身上的藍色,漂亮得像天朗氣清的晚空。我夜夜守候直至疲倦,每天早上起來看見它們依然活著,便是最大的快樂。 “這一次應該沒問題了。”杜衛平說。 然而,一天晚上,其中一條藍魔鬼魚反了肚,我用魚網去碰它,也沒法再把它喚醒。 我爬上床,用一床被子裹著自己,沮喪地呆望著天花板。杜衛平說得對,也許我該養別的魚。 第二天早上,當我走到魚缸前面,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天那條反了肚的藍魔鬼魚竟然活潑地在魚缸裡游來游去。 “是不是你換了我的魚?”我問杜衛平。 “我怎可能一夜之間找一條魔鬼魚回來?聽說有些魚反了肚之後又會奇蹟地活過來。”杜衛平說。 我怔怔地看著那條死而復活的藍魔鬼魚,它讓我知道不該絕望。 這一缸魚,我養到如今。到水族館去的時候,反而有人向我討教養藍魔鬼魚的心得。我終於明白,所有的心得,都是戰戰兢兢的歷程。當時忐忑,後來談笑用兵,就像曾經深愛過的人,才明白孤單是一種領悟。 餐廳的入口有輕微的騷動,每個客人都朝那個方向望去,我知道是葛米兒來了。果然是她,她染了一個泥鰍色的短髮,髮根一撮一撮的豎起,活像一個大海膽。 “漂亮嗎?”她坐下來問我。 “我只可以說是勇氣可嘉,你一向如此。”我說。 “你的髮型太保守了,老早該換一下。”她說。 我笑了笑:“我把創意留給我的書店。” “來的時候,我想到一個很好的點子!”她說。 “什麼點子?” “下次歌迷會,在你的書店舉行,不就可以替書店宣傳一下嗎?”她興奮地說。 “拜託你千萬別來!你的歌迷會把我小小的書店擠破,你饒了我吧!”我說。 “我還以為你會高興呢!” “當我將來有一家很大的書店,你再來開歌迷會吧。” “那好吧!杜衛平呢?我想知道今天有什麼好吃的。” 杜衛平走過來,看到葛米兒的頭髮,不禁朝我笑了。 葛米兒風騷地向杜衛平拋拋眉眼,問:“漂亮嗎?” “我們今天正好有海膽義大利面,跟你的髮型很配合。”杜衛平說。 “什麼嘛!海膽哪有這麼漂亮!你跟程韻真是一夥的。對了,可不可以換一張大一點的桌子給我們?” “我們不是只有兩個人嗎?”我問。 “不,還有六個人來。” “六個什麼人?” “當然是男人。” “你為什麼找六個男人來?” “介紹給你的呀!” “也不用六個吧?” 杜衛平搭嘴說:“她知道你挑剔。” “多些選擇嘛!我讓你先選,然後我才選。怎麼樣?夠朋友吧?” “當然應該先讓我選,我年紀比你大。” “談戀愛是很快樂的!我只談快樂的戀愛。”她一邊把麵包放進口裡一邊說。 戀愛對於葛米兒,便像她吃麵包一樣,只挑她喜歡吃的,只吃她想吃的部分,吃不完的,可以放回籃子裡。真想知道,她住的那個島國,是不是每個人都如此簡單快樂?假如真的是,我便放心了。那片地方,是永恆的樂土,就像她從前告訴過我,在斐濟,每逢月滿的晚上,螃蟹會爬到岸上,比目魚也會游到淺水的地方,天與海遙遙呼應,在那樣的夜裡,我們看到的,是同樣的月光。 葛米兒說的那六個男人都來了。 S是樂隊成員,很積極地跟我討論樂隊裡的吸毒問題。 廣告導演E告訴我,他前一天用一條狗拍廣告,弄得他和那條狗一起口吐白沫。不過,那條狗也真是無話可說,它能夠在一副撲克牌裡找出兩張小丑。 攝影師W向我討教養藍魔鬼魚的心得。 Y是雜誌編輯,他告訴我,他每天要讀一遍聖修伯里的才能夠酣睡。 寫歌詞的C告訴我,他近來常常失眠,Y建議他臨睡前看,他對Y說:“我的心靈才沒那麼脆弱!” K是葛米兒的歌迷。 雖然K是六個人之中長得最帥的,但是,他是葛米兒的歌迷,似乎有點那個。 葛米兒說:“他對我忠心耿耿,要是他對你不好,我可以對付他。” 我跟這六個男人都談得來,可是,他們似乎全是葛米兒的品味,不是我的。 我喜歡這樣的夜晚,享受滿桌佳餚,跟新相識的朋友聊天。從前我以為人生最美好的出路是戀愛,現在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一些什麼。 “六個之中,你喜歡哪一個?” 離開餐廳,一起走路回家的時候,杜衛平問我。 我微笑搖搖頭。 自從韓漾山走了之後,他變得落寞了。他省吃儉用,儲了旅費到荷蘭探過韓漾山一次。去的時候滿心歡喜,回來之後,我又被迫喝了兩個星期的荷蘭豌豆湯,陪他思念遠方的情人。 上個月,韓漾山從阿姆斯特丹跑了去巴塞隆那。這樣也好,我比較喜歡吃西班牙菜。 “昨天收到她寄來的信,她找到房子了,住在隔壁的是個舞蹈員。”杜衛平說。 “舞蹈員?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是個黑人。” “黑人?舞蹈員?完了!”我在心中嘀咕。 看見我奇怪的表情,杜衛平問:“什麼事?” “喔,沒什麼。”我想起韓漾山對舞蹈員的評價,有點替杜衛平擔心。 “有想過去找她嗎?”我問。 “我走了,誰來收留你?” “你不是為了我才留下來的吧?” “我覺得好像有責任照顧你。” 我感激地朝他微笑。 “賣掉房子去西班牙找她吧,不用理我。”我說。 “說是照顧你,也許是個藉口。”杜衛平笑笑說,“我不捨得放棄我在這裡的工作和朋友,從前我以為當你很愛一個人,你會為她放棄一切。可是,我不想放棄。” “你可以為愛情放棄很多東西,卻不能放棄自己的人生。這不代表不愛她。”我說,“可是,隔著這麼遙遠的距離,是很危險的。” “可能我已經習慣了吧。”他聳聳肩膀微笑。 “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的話,跟我說一聲便可以了,我會另外找地方。你已經陪我度過最艱難的時刻。”我說。 “你也陪我度過了最寂寞的日子。”他說。 從前看過一本心理學的書,有一個名詞叫做“渡人者”,“渡人者”可能是情人、朋友、或者是心理醫生,渡人者陪那個人渡過了人生最灰暗的日子。杜衛平是我的渡人者,只是我沒想到,我也是他的渡人者。 人生的過渡,但是百般艱難,一天驀然回首,原來已經飛渡千山。是怎麼做得到的呢?卻記不起來了。 初夏的一天,我收到朱迪之寄來的信。 黃昏裡,我回了一封信給朱迪之。 我躺在床上。這一課,我是病人,蒂姝是醫師。我們學的經穴按摩,是中醫學裡比較淺易的東西。 授課的曹老師是個正經八百的中年男人,他是詠春拳高手,偶爾會技癢,扔下課本,在我們面前表演兩招,聽說他跟李小龍切磋過呢。 曹老師一邊講課,蒂姝一邊替我按摩。 翻到筆記的其中一頁,曹老師的聲音忽然變小了,尷尬地說:“接著這一個,喔……是壯陽的……你們不用學了。” 蒂姝突然舉起手,說:“我想學!” 可憐的我,被當成男人,躺在床上,任由蒂姝按壓搓揉我身上最敏感的地方。 “你剛才有沒有反應?”下課的時候,蒂姝問我。 “沒有呢!我又不是男人。”我說。 “那麼,到底有沒有效呢?”她嘀咕。 “應該不會馬上有效吧!”我說。 “嗯……要在男人身上試一下才知道。”她喃喃說。 這個時候,鬱鬱正好走過,蒂姝拉著她說: “鬱鬱,我想問你借一條蛇。” “借蛇?你要蛇幹什麼?”她吃驚地問。 蒂姝吐了吐舌頭:“當然是沒牙沒毒的,搞出人命怎麼辦?我明天來你店裡拿,可以嗎?” “可以的。” “明天見!”蒂姝匆匆走了。 “她要蛇來幹什麼呢?”鬱鬱問我,然後,她咂起嘴巴說:“會不會……咦……做一些……咦……很變態的事情?” 我笑笑說:“還是不要去想像的好。” 地上全是碎裂的碟子,杜衛平拿著兩支藤條,模仿雜技員的凌空轉碟子雜技。 “你在幹什麼?”我問。 “前幾天收到漾山的信,她在學雜技呢!” “所以你也要學?無可救藥的癡情狂!” “等我成功了,你便不會這樣說。” “雜技可以自學的嗎?” “我去你的書店拿了一本《西洋雜技自學入門》。”他瞄瞄那本攤開的桌子上的書,然後說:“可能會學得慢一點,漾山有黑人教她。” “住在她隔壁的那個?” “嗯,他以前是雜技員。” “黑人,舞蹈員,還會耍雜技?完蛋了。”我在心裡說。 “你有沒有見過我的拖鞋?”我問他。 杜衛平收起手上的碟子,不知從哪裡把拖鞋踢過來給我。 “你是在哪裡找到的?” 他沒好氣地說:“剛才我坐在沙發上,有個東西頂住我的屁股。” “是嗎?對不起。”我把在學校裡買的人體穴位圖從背包拿出來,說:“我要把它掛起來。” “你把這個穴位圖掛在家裡,不是太好吧?” “為什麼?” “他沒穿衣服。” “既然是穴位圖,當然是不穿衣服的,難道要穿法國時裝嗎?” “我是說,為什麼不是一個一絲不掛的美女?” “這種穴位圖是不會用女人的。” “但是,這個男人有個器官,不太好看。” “男人當然有個器官,你沒有的嗎?我是掛在我的房間裡,又不是掛在這裡,不會對你有影響的。” “怎麼會沒有影響?” “怎麼影響你?” “你天天對著一個赤條條的男人,很容易會對我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他揚了揚眉毛說。 “你有人家的身材這麼標準嗎?”我指著穴位圖上的男人說。 “我也不錯呀!” 他學著李小龍,呼一口氣,提起肩膀和兩條手臂,做一個大鵬展翅的動作。 我大笑:“你的胸圍比我大不了多少!” “今天上課學了什麼穴位按摩?替我按摩下可以嗎?上次治頭痛的按摩很行。”他說。 “今天學的不適合你。” “為什麼不適合?” 我望著他,笑了:“總之你用不著。” “嗯,我明白了,我用不著,你用得著。” “你明白什麼?” 他自作聰明的說:“一定是治療婦科病的!” “如果是這樣,我不會說不適合你。”我氣他。 當天決定和杜衛平一起住的時候,以為只是暫時的,並沒有想過日子會是這樣。無論多麼晚,回到家裡,總有一張笑臉在等我。有時候,我們會聊天,直到其中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 “渡人者”的階段不免有點苦澀,共同生活卻是快樂和充實的。 “你幹什麼?”杜衛平回來的時候給我嚇了一跳。 因為第二天要考試,而我總是記不牢人體的穴位,所以索性把每個穴位的名稱寫在一張貼紙上,然後貼在自己身上的穴位。 “我在溫習穴位。” “我還以為你用功過度瘋了。這樣有用嗎?” “前面是沒問題的,可是,後面的穴位,自己是看不到的。已經很久沒有考過試了,上一次考試,已是大學的畢業試。明天不合格怎麼辦?” 杜衛平脫掉外套,趴在沙發上,兩腳伸直,雙手垂在兩旁,說: “來吧!” “來幹什麼?” 他回過頭來說:“你以為乾什麼?你把貼紙貼在我身上的穴位,不就可以溫習後面嗎?” “我怎麼沒想到呢?” “快來貼貼紙吧!” “可是,你才下班,不累的嗎?” “沒關係,我趴著也可以睡覺。”他說。 我把寫上穴位的貼紙貼在他身上,轉瞬之間,他成了我的人肉穴位圖,背脊、頭髮、腳底和耳朵都是貼紙。 “好了!現在不要隨便動。”我拿了他用來練習轉碟子的藤條,在他身邊踱步,隨時一個轉身,戳到哪一個穴,便記著那個穴位。 “人的身上為什麼要有那麼多的穴位呢?”我埋怨。 “無聊的問題不要問,快用我來溫習。”他僵直身子說。 天亮之前,我終於把人體後面的穴位背得滾瓜爛熟。 “行了!”我用藤條戳他的腳底。 他沒有反應,原來早已經睡著了。 “今天考得怎樣?”第二天放學回家的時候,杜衛平問我。 “嗯,應該不錯吧。” 他的樣子看起來很累。 “你不舒服嗎?” “好像有一點感冒。”他一邊擤鼻涕一邊說。 “可能是昨天晚上太累了,都是我不好。你趴著,我幫你按摩一下。”我捋衣袖說。 “千萬不要!”他連忙退後了兩步,“你昨天已經用藤條戳遍我全身每一寸地方,我的前半身沒事,可我的後半身已經不遂了。” “有後半身不遂的嗎?”我尷尬地說。 “我睡一覺,明天就沒事。”他說。 我衝了一杯紫翼天葵給他喝,可以紓緩感冒。 “好了點沒有?”我問。 他笑笑說:“好像打通了全身的經脈,好了一點。” 可是,第二天起來的時候,他好像比前一天更累,而且有點發冷。我覺得很內疚。 “去看醫生吧。”我說。 “看中醫還是西醫?”她問。 “西醫吧,可以快一點好。” 他笑著搖了搖頭:“我只要再睡一會便沒事。” 他爬到床上,用被子將自己包裹起來。 我靠在他臥室的門上,說: “為什麼男人生病的時候寧願在被窩裡呻吟,也不肯乖乖去看醫生?” “因為他們怕打針。”他說。 “來,吃了這碗藥。”我把藥端到他面前。 “這是什麼藥?” “是感冒茶,我煎的。” “苦不苦?” “不苦。”我說。 他呷了一口,臉也扭曲了。 我哄他:“喝完這碗藥,睡一覺便沒事。” 他乖乖的把藥吞了。 幾個小時之後,他從臥室走出來,精神好了一點,說: “好像沒事了!” “不是跟你說過嘛!” 可是,才一會兒光景,他不停拉肚子,臉色也變得蒼白了。 他從廁所出來,軟趴趴的倒在沙發上,問我:“你那碗到底是什麼藥?” “只是很普通的的感冒茶。”我囁嚅著。 “學校的老師有沒有教錯了你?” “不是老師教的,是我自己看書的,老師還沒有教我們執藥。” “什麼?”他幾乎昏了過去。 幸好,到了夜晚,他好起來了,我這才鬆了口氣。 “證明我這一帖藥是有效的。”我說。 “當然了,所有病毒都瀉了出來。”他苦著臉說。 “書上說,這一帖藥即使醫不好,也絕對不會吃壞人。你說怕打針,所以我才給你煎藥。” “幸好你只是找我來試藥,不是練習針灸,多謝你饒我一命。”他有氣沒力的說。 “嗯,好了,你的命可以說是我檢回來的。”我一邊說一邊躲進自己的臥室。 “以後我不會再隨便吃你給我的任何東西!”他在門外說。 星期天的下午,書店外面忽然人聲鼎沸。 “好像是有遊行示威。”小哲說。 我和小哲、大蟲擠到陽台上看熱鬧。我從沒見過這麼香豔的遊行隊伍。龐大的隊伍中,幾乎全都是女人。那些女人穿紅著綠,有的穿熱褲,有的穿迷你裙和緊身T卹,每個遊行的人也架著太陽眼鏡或者用絲巾遮住半張臉,似乎不想讓人看到真面目。 “示威的是什麼人?”我問。 “是按摩院的按摩女郎。”大蟲說。 “按摩女郎為什麼要遊行呢?”我嘀咕。 當我往下望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對方也剛好抬頭看我。那不是蒂姝嗎?她架著一副小巧的太陽眼鏡。我們四目交投的時候,我有點兒尷尬,她卻大方地向我微笑。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蒂姝悄悄跟我說: “下課之後一起去吃飯好嗎?我約了鬱鬱,上次問她借了一條蛇,還沒有答謝她。” “好的。”我說。 “哪兒的東西好吃?”蒂姝問。 “去我朋友開的餐廳好嗎?”我向她推薦“渡渡廚房”。 “是姓杜的杜嗎?”她問。 “不,是渡過的渡。”我說。 起初我也以為是杜衛平的“杜杜”,後來才知道是“渡渡”,我以為是記念他兒時養的那條小黑狗渡渡,原來還有別的意思。 渡渡是一種已經絕跡三百年的鳥。渡渡鳥的棲息地在印度洋島國模里西斯,由於人類不斷開墾土地,加上島上其他動物的侵略,渡渡鳥終於滅絕。 今天,科學家發現在渡渡鳥絕種的同時,島上一種樹也在這三百年間變得稀少。這一切豈是巧合?原來,渡渡鳥是吃這種樹上的果子的,果子的殘渣透過渡渡鳥的消化系統再排出來,便是種子傳播的方法。 後來,科學家找到消化系統跟渡渡鳥很接近的火雞,讓它們吃樹上的果子,這種樹才得以在島上再生長。為了記念渡渡鳥,科學家把這種樹命名為渡渡樹。 跟杜衛平重逢的時候,我們已經各自開了自己的書店和餐廳,只是萬萬料不到,我的是“麵包樹”,他的是“渡渡樹”,而且在同一條街上,只是隔著五棵大樹的距離。 為什麼是渡渡? 杜衛平說,渡渡樹是浴火鳳凰。 “為什麼是麵包樹?”他問。 我說,在那個遙遠的島國上,長滿了麵包樹。 “那家書店是你的嗎?”在“渡渡廚房”吃飯的時候,蒂姝問我。 我點了點頭。 “很漂亮!”她說。 “書店裡的食譜多不多?”鬱鬱問我。 “我們最齊備的便是食譜,我最喜歡吃。”我說。 “關於甜點製作的呢?”鬱鬱問。 “也有很多。” “那我改天要來看看。”她說。 “昨天你看見我的時候,我是跟按摩院的同事一起參加遊行。”蒂姝主動說。 “我看見你們拿著'欠薪'的示威布條,是怎麼一回事?”我問。 “我們幾家按摩院是屬於同一個老闆的,那個老闆很有錢,偏偏拖欠我們的薪水,聽說他的錢都拿去炒賣。” “這會令你們失業嗎?”鬱鬱問。 蒂姝輕鬆地說:“我才不怕,我的手藝這麼好,不愁沒有按摩院請我。來學中醫,是想充實自己。我希望將來開一家全香港最大規模的按摩院。” “那得要很多錢啊。”我說。 “所以我要努力儲錢。我每天差不多都是半夜兩、三點鐘才下班的。”蒂姝說。 “那不是很辛苦嗎?”我說。 “因為有了目標,所以怎麼辛苦也覺得值得。等我成為中醫之後,更可以幫顧客看一些奇難雜症,男科暗病呢。這樣的話,客人才會常常來光顧。”蒂姝說。然後,她問鬱鬱: “你呢?你為什麼來學中醫?” “想多點了解中醫的知識,因為我喜歡吃甜品,所以很希望將來可以開一家藥膳甜品店,將中藥和甜品結合。”鬱郁說。 “聽起來很吸引啊。”我說。 “跟以前的男朋友一起時,大家都有這個夢想。那時候雖然還沒有錢開甜品店,但是,每逢假期,我們也會到處去看舖位,然後幻想這個舖位已經給我們租下來了,要怎麼裝潢。” “你說是以前,即是現在已經沒有一起了?”蒂姝問。 “去年底,一個住在郊外的女人報案,說在家裡發現一條大蟒蛇。警察通常會找捉蛇專家去捉蛇,我媽媽便是了。那天我陪媽媽一起去。蛇是捉到了,但是,我在那個嚇得面無人色的女人家裡,竟然看到我男朋友和她的親密照片。原來,他背著我有了第三者。”鬱郁說。 “那豈不是捉蛇變成了捉姦?”蒂姝大聲笑了起來。 “跟他分手之後,我想獨力完成自己的夢想。只有夢想最真實。”鬱郁說。 鬱鬱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蒂姝: “你上次借蛇,是用來幹什麼的?” 蒂姝慢條斯理地說:“我跟一個客人提起我有一位家裡開蛇店的同學,他說,他一直很想知道給蛇爬在身上是什麼滋味的,假如我能夠找一條蛇回來給他試試看,他會重重打賞我!結果他真的給了我很多打賞。那條蛇爬在他身上時,他很享受呢!一邊呻吟一邊尖叫。” 我和郁鬱笑得肚子都痛了。 杜衛平這時走過來,問我們:“你們笑什麼?” “笑男人的怪癖!”我說。 我看著我們四個,我有“麵包樹”,杜衛平有“渡渡廚房”,另外兩個人,將來會有“鬱鬱甜品”和“蒂姝按摩院”,為夢想努力的,並不是只有我,我也並不是孤單零落的。 “我要拍電影了!”葛米兒在書店裡向我宣布。 “是什麼電影?”小哲問。小哲是葛米兒的忠實歌迷。 “是愛情片。我演一個有第六感的廚師。”葛米兒興奮地地說。 “這是你第一部電影呢!”我說。 葛米兒翹起大嘴巴說:“真擔心呀!” “擔心演得不好?”小哲問。 “我是擔心第一次拍電影便拿到影后,以後再沒有奮鬥目標了!”她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 “這部電影是說什麼的?”我問。 “我還不知道呀!公司昨天才跟我說,劇本好像還在寫,明年開拍,應該是喜劇吧?” 我笑笑說:“誰會找你演悲劇?” 她拉著大蟲:“大蟲,你看電影和看書最多,可以幫我找一些參考資料嗎?第一次當主角,我要努力!” “當然沒問題。有一部《芭比的盛宴》,主角便是女廚師。”大蟲說。 葛米兒又捉住小哲說:“小哲,你要教我做麵包,說不定電影裡要我做麵包呢!要演得像,便要真的會做麵包。” 我提醒她:“為什麼不找杜衛平呢?” “喔,對!我差點兒忘記有個真的廚師在我身邊!杜衛平呢?” “他在餐廳裡。”我說。 “生意很好吧?今天是星期五。” “才不呢。”我說,“附近新開了一家餐廳,賣的食物跟他們很相近,最近做了很多宣傳,搶了不少生意。” “杜衛平做的菜那麼好吃,怎會輸給人家呢?” “對方花了很多錢裝潢,地方也大好幾倍。”小哲說。 “就是呀!假如有一家大書店開在旁邊,我的書店無論如何也會受影響吧?”我說。 葛米兒眼珠子一轉,說:“我有辦法!” 葛米兒也真是無話可說。有幾天晚上,她突然在“渡渡廚房”出現,為客人唱了幾支歌。她歌唱得那麼好,又有名氣,客人驚喜之餘,回去之後自然會叫更多朋友來光顧。 雜誌跟她做訪問,想要知道她喜歡到哪家餐廳吃飯,她便把記者約到“渡渡廚房”,大力推薦那裡的招牌菜式:快樂蘑菇和蟹醬義大利面。 快樂蘑菇是在一隻新鮮的大蘑菇裡填滿雞肝醬和用橄欖油炒過的番茄、芹菜、蒜頭,是我最喜歡的一道菜。 蟹醬義大利面是用一隻新鮮的螃蟹,把蟹黃取出。以橄欖油炒蒜頭和紅辣椒,蒜頭炒至金黃色後,將切好的螃蟹帶殼一起放進去,再淋上白酒去煮。最後加點芹菜,蛤仔汁和橄欖油,灑上鹽和胡椒,然後放進已經煮好的寬麵。上桌的時候,麵條是放在蟹殼裡的,每一口面,都充滿螃蟹的鮮味。吃這個面,是人間一大幸福。 其中一次雜誌的訪問,葛米兒站在前面,手裡捧著一盤剛剛做好的蟹醬義大利面,豎起大拇指,杜衛平站在後面,俯身收拾桌子。葛米兒本來是要跟杜衛平一起拍照的,杜衛平害羞,只肯用背脊上鏡。燈光下,那張照片拍得很美。 那本雜誌的讀者很多,訪問登了出來之後,很多顧客來光顧,有些人甚至是為了老闆那個神秘的背影而來的。 有了葛米兒這位宣傳大使之後,“渡渡廚房”的生意果然好了起來,杜衛平說要請葛米兒吃飯。 “我打算做一道無花果鵝肝給她嘗試。”杜衛平告訴我。 “她不吃鵝的,不吃鵝的任何部分。”我說。 “為什麼?” 我笑笑說:“她養過一隻會唱歌的鵝,名叫莫扎特,給她男朋友吃了。” 那天晚上,杜衛平做了櫻桃醬烤乳鴿、波爾多紅酒香菇小母雞、羊肉千層酥、魚子醬義大利面和青蘋果奶油烘餅配青蘋果冰淇淋。我和葛米兒吃得滋滋有味。有那麼一刻,我無法否認活著是一種幸福。 “謝謝你的幫忙。”杜衛平跟葛米兒說。 葛米兒一邊吃青蘋果冰淇淋一邊說: “不用客氣,你是程韻的好朋友嘛!當天全靠你收留她。” “說的也是。”杜衛平點了點頭。 “本來呢,是你收留我,後來卻是我收留你。”我說。 “怎麼會是你收留我?明明是你搬進來的。” “你收留一個沒有地方住的女人,我可是收留一個女朋友不在身邊的孤單男人。”我說,“我用友情的溫暖收留你。” “你跟我一起住,總能吃到最美味的東西,我用食物的溫暖收留你。” “你生病的時候是誰給你煎藥的?我用愛心的溫暖收留你。” “你是說那碗幾乎毒死我的藥?是誰經常幫你找拖鞋的?我用家的溫暖來收留你。” 葛米兒忽然說:“總之你們互相收留!” 我和杜衛平相對微笑。 把碟子裡的冰淇淋吃光之後,葛米兒站起來說:“讓我來為大家唱歌。” 她走到客人中間,忘情地清唱起來。 我以為兩個女人只要曾經愛上同一個男人,便一生都會互相比較和妒忌,我和葛米兒卻竟然能夠成為朋友。也許,因為我們愛的那個人已經永遠離開了,留在世上的兩個女人,變成互相依存,甚至分享著一些湮遠的回憶,沒有比這更複雜而又單純的友情了。 “可惜!可惜!太可惜!”我故意在杜衛平面前說。 “什麼事?”他抬起頭問我。他正在寫“渡渡廚房”的秋季菜單。 我揚揚手上的書,說: “這個菜看來很好吃呢!但是,很難做啊!” “是什麼菜?” “魚香茄子。” “魚香茄子有什麼難?”他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是裡的魚香茄子呢!書上說,要把茄子的皮和瓤子去盡,只要淨肉,切成頭髮一樣的細絲,曬乾了,然後用老母雞熬的湯把茄子蒸熟,再九蒸九曬……” 他聽得頭大如斗。 我說:“很複雜吧?所以呢,我看你是不會做的了。” 在我這樣說了之後,通常過了幾天,杜衛平便會端出我說過的菜,然後,輕輕鬆鬆地問我: “你說的是不是這個菜?” 西餐是難不倒他的,所以,我會說中國菜,尤其是書上寫的那些。我的激將法每次都很管用,我想吃什麼,幾乎都可以吃到。中國文學裡的菜式,我已吃過很多了。跟廚子住在一起,果然是幸福的。有時候,我也會有點內疚,騙他做菜給我吃,不就像我小時候欺負他那樣嗎?但他也好像樂於被我欺負。他的確是用食物的溫暖收留了我。 星期天,杜衛平起了個大清早,準備出門。 “這麼早便出去?”我問。 “嗯。”他匆匆提著一個小包包出去了。 “渡渡廚房”逢星期天上午是休息的,杜衛平這陣子卻很不尋常地每個星期天都出去,而且,他近來問我要了很多愛情小說,我卻從來沒見他看。難道他認識了別的女孩子,愛情小說也是送給那個女孩子的? 曾經有一天,我試探他: “你會背著漾山愛上其他女孩子嗎?” “你以為我是什麼人?”他一副認為我太不了解他的樣子。 可是,後來有一天,他幫我更換魚缸的水的時候,我問他: “你認為愛情什麼時候最美好?” “開始的時候。”他說。 “是的,患得患失的時候最甜蜜。”我說。 “點菜的時候,盡叫前菜,沒有人用奇怪的眼光看你,很多愛苗條的女孩子在我的餐廳裡也是這樣,點很多前菜,不吃主菜。這種吃飯的方式,甚至成為潮流。”他說。 “你也想跟潮流嗎?” “這樣也不錯,可以嚐到不同的口味,又不會吃得太多。”他鬼馬地說。 碰上下雨的星期天,杜衛平依然大清早提著一個小包包出去,回來的時候兩手空空。即使前一天下班回到家裡已經很晚了,星期天的早上,他還是惺惺忪忪的爬起床,換了衣服匆匆出去。 一個星期天,杜衛平又是大清早起來,提著一個小包包出去。 “我出去了。”他說。 “嗯。”我假裝餵魚。 他出去之後,我抓起早已放在一旁的背包跟踪他。 杜衛平走進地下鐵站,登上一列開往九龍的列車。 清晨的車廂,只有零零星星的幾個乘客,我帶了一本書做掩護,跟他隔著一段距離。他全程都在專心看書:彼得·梅爾的《山居歲月》。假如他偶爾抬起頭,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女人也在看《山居歲月》,他一定會注意起來吧?我惟有把書收到背包裡,把背包抱在胸前,頭埋在背包後面。 列車停定,杜衛平走出月台,在車站的小吃店買了一瓶礦泉水。 從地下鐵站出來,他登上了一輛計程車,我也跳上了後面的一輛車。 車子向西貢方向駛去,走了一段山路,在一座監獄前面停下。監獄外面已經聚集一堆人,有老人家,也有年輕人和小孩子,每個人也拿著大包小包,有秩序地排成一個隊伍。杜衛平下了車,跟在那條隊伍後面。 他擰開了礦泉水的瓶蓋,喝了一口礦泉水,一邊抹汗一邊東張西望,我躲在一棵樹後面,不讓他發現。 這個時候,兩個監獄的守衛打開門,讓排隊的人進去,並一一為他們登記。 杜衛平每個星期便是來監獄嗎?他要探什麼人? 那天晚上,杜衛平回家的時候,我裝著若無其事地餵魚。 “你回來啦?有沒有見過我的拖鞋?” “你比我先回家,竟然問我?” “我就是找不到。” “我今天早上出去的時候,你是穿著運動鞋的,拖鞋可能留在房間裡。”他說。 他竟然留意到我預先穿了鞋子? “是嗎?我去找找。”我放下飼料,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你今天為什麼跟踪我?” 原來被他發現了! “我只是關心你。”理歪的時候,只好更加理直氣壯。 “那你為什麼不問我去哪裡?” “每個人都有秘密的。” “那你便不該跟踪我,你分明是想窺探我的秘密。” “我跟踪你是我的秘密。”我說。 “那我豈不是揭穿了你的秘密?”他沒好氣的說。 “就是啊!既然你已經知道我的秘密,你也該把你的秘密告訴我。你有朋友坐牢嗎?” “是我以前的女朋友。”他說。 我吃了一驚:“她為什麼會坐牢?” “她在酒吧里把情敵的一頭金發剪掉,然後把剪下來的碎發塞進對方口裡,那個人原來自小患有哮喘病,那些碎發幾乎要了她的命。因為已經有打架的前科,所以這一次要坐牢。” “她到底是什麼人?這麼可怕!” “其實她是個很善良的女孩子,因為自小缺乏家庭溫暖,又結識了一些壞朋友,所以性格很反叛。”他忽然笑了,“我好像專挑麻煩的女人愛上。” “麻煩的女人比較有挑戰嘛!”我說。 “她的家人是不會去看她的,她也沒有什麼朋友。”他說。 “那些愛情小說,也是帶去給她的嗎?” “是的,讓她在裡面消磨時間。” “我再拿一些給你下星期帶去。” “不用了,她下星期便出獄。” “你對她還是念念不忘嗎?” “我只是盡舊情人的義務,誰都會這樣做吧?”他說。 “你也在看《山居歲月》嗎?”我問。 他點點頭:“真想去普羅旺斯。” 普羅旺斯是法國南部的一個小鎮,英國名作家彼得·梅爾,放棄瞭如日中天的事業,跟太太移居到那兒,《山居歲月》便是作者記載他在普羅旺斯的鄉居生活。在這個小鄉鎮裡,吃是人生大事。採葡萄、買松露、找橄欖油,都趣味盎然。這種平靜的生活,有點歸田園居的味道,可幸吃的卻不是清茶淡飯,這才教人嚮往。 “我也想去呢!”我說,“想吃彼得·梅爾說的肥鵝肝、奶油龍蝦、脆餅羊肉、野蘑菇、甜瓜、松露……” “有那麼多新鮮的材料,做出來的菜一定好吃。”杜衛平說。 “那兒的房子都有壁爐呢!一家人可以圍著壁爐取暖和聊天。很想有一個壁爐!”我嚮往地說。 “我最想在那裡種葡萄,收成之後,釀自己的酒。”杜衛平說。 “自己釀的酒,可以自己命名呢。你釀的第一瓶酒,要叫'麵包樹'。” “好的。”他說。 “真想去啊!” “有機會我們一起去吧。”他朝我微笑。 “嗯。漾山住在西班牙,到時候可以跟她會合。”我說。 “夏天去會比較好,冬天很冷。不過,冬天又有夏天吃不到的美食。現在是十二月,普羅旺斯的生蠔、蘑菇和鵝肝最肥美。”他說。 已經十二月了嗎?這一年,真是時光飛逝。 雖然已經是十二月,香港的天氣還是像秋天一樣溫暖。郵差送來了一個包裹,是朱迪之從英國寄來給我的,包裹裡有兩條杏色Burberrys喀什米爾山羊毛頸巾。 我的除夕要怎麼過呢?我並沒有去想。從前的除夕,總是跟別人不一樣;今後的除夕,也會跟從前不一樣了。 大蟲生日的那天,我和小哲請他到“渡渡廚房”吃晚飯。 大蟲二十五歲了。 “希望快點三十歲,看起來不再像黃毛小子。”大蟲說。 男人總是希望老一點,而女人卻希望永遠年輕。我也有過二十五歲。青春總是容許錯誤、任性和荒唐。誰不願永遠年輕?只有智慧增長。 我問大蟲:“你有什麼願望?” 大蟲靦腆地笑了笑:“就是希望老一點。” “這個願望是必定會實現的。”小哲說。 “你還沒告訴我你當時為什麼會跑去學小提琴。”我說。 “你呢?”他問。 “因為喜歡的人送了一把小提琴給我,其實,我也只是想學一支歌,一支歌便夠了。”我說。 “就是嘛!為什麼學樂器總是要從頭學起?他們難道不知道有些人只想學一支歌的嗎?我也不過想學一支歌。”大蟲說。 “只想學一支歌的話,鋼琴比較容易一點,小提琴幾乎是最糟的選擇。”小哲笑著說。 “那時跟我一起的人,覺得我很弔兒郎當,從不正正經經做一件事情。”大蟲說。 “所以你選擇了小提琴?”我說。 “因為拉小提琴看來太難了。我答應半年之內能夠用小提琴拉一支歌。” “你做到沒有?”小哲問。 “還沒到半年,我們便分手了,而我還是繼續學,也終於可以拉一支歌,雖然那支歌只有三分鐘的長度。”大蟲說。 “她已經沒機會聽到了?”我問。 大蟲感傷地笑笑:“那天剛好是除夕,我爬上屋頂,一個人在那里拉小提琴。其實我很感謝那個人,我從來沒有好好地學過一樣東西,除了那一次。” “你還記得那支歌怎麼拉嗎?” “不行了,那時候是很機械地勉強記住。”大蟲說。 “能為一個承諾努力,也是幸福的。”我說。 大蟲重重地點頭:“只有年輕的時候才會這麼傻。” 小哲忽然說:“我也曾經用鋼琴學過一支歌,他是八級鋼琴的,我答應了送一份新年禮物給他,於是偷偷去學。兩年前的除夕,當我坐在鋼琴前面彈起那首歌,他感動得哭了,他沒想過我會彈鋼琴,雖然我彈的只是《友誼萬歲》。” “除夕是個惹人傷感的日子。”大蟲說。 我也有過最深情的承諾,總是在除夕。今天,我只希望除夕不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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