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悲傷逆流成河

第3章 第三部分

悲傷逆流成河 郭敬明 5770 2018-03-13
21 易遙小的時候,有一次學校老師佈置了一道很難的數學思考題。對於小學四年級的學生來說,是很難的。而全班就易遙一個人答出來了。易遙很得意地回到家裡,本來她想直接對父親炫耀的,可是小孩子做怪的心理,讓易遙編出了另一套謊言,她拿著那道題,對父親說,爸爸這道題我不會,你幫我講講。 像是要證明自己比父親都還要聰明,或者僅僅只是為了要父親明白自己有多聰明。 那天晚上父親一直在做那道題,直到晚上易遙起床上廁所,看到父親還坐在桌子邊上,帶著老花鏡。那是易遙第一次看到父親帶老花鏡的樣子。那個時候,易遙突然哭了。以為她看到父親蒼老的樣子,她害怕父親就這樣變老了。他不能老,他是自己的英雄。 易遙穿著睡衣站在臥室門口哭,父親摘下眼鏡走過來,抱著她,他的肩膀還是很有力,力氣還是很大,父親說,遙遙,那道題爸爸做出來了,明天給你講,你乖乖睡覺。

易遙含著眼淚,覺得爸爸是永遠不老的英雄。 再更小的時候。有一次六一兒童節。學校組織了去廣場看表演。 密密麻麻的人擠在廣場上。伸直了脖子,也只能看得到舞台上的演員的頭。 而那個時候,父親突然把易遙抱起來,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那一瞬間,易遙看清了舞台上所有的人。 周圍的人紛紛學著父親的樣子,把自己的小孩舉到頭上。 易遙騎在爸爸的肩上,摸了父親的頭髮,很硬。父親的雙手抓著自己的腳踝。父親是周圍的人裡,最高的一個爸爸。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易遙唱歌拿了全市第一名。 去市文化宮領獎的那一天,父親穿著正裝的西服。那個時候,西裝還是很貴重的衣服。易遙覺得那一天的父親特別帥。 站在領獎台上,易遙逆著燈光朝觀眾席看下去。

她看到爸爸一直擦眼睛,然後拼命地鼓掌。 易遙在舞台上就突然哭了。 還有。 還有更多。還有更多更多的更多。 但是這些,都已經和自己沒有任何的關係了。 那些久遠到昏黃的時光,像是海浪般朝著海裡倒捲而回,終於露出屍骨殘骸的沙灘。 22 易遙捏著手裡的四百塊錢,站在黑暗裡。 路燈把影子投到地面上,歪向一邊。 易遙把垂在面前的頭髮撂到耳朵背後,她抬起頭,她說,爸,我走了。這錢我盡快還你。 她轉過身,推著車子離開,剛邁開步,眼淚就流了出來。 “易遙,”身後父親叫住自己。 易遙轉過身,望著站在逆光中的父親。 “爸,還有事? “你以後沒事別來找我了,你劉阿姨不高興……我畢竟有自己的家了。如果有事的話,就打電話和我說,啊。”

周圍安靜下去。 頭頂飄下一兩點零星的雪花。 還有更多的悲傷的事情麼?不如就一起來吧。 這次,連眼淚也流不出來了。眼眶像是乾涸的洞。恨不得朝里面揉進一團雪,化成水,流出來偽裝成悲傷。 易遙站在原地,憤怒在腳下生出根來。那些積蓄在內心裡對父親的溫柔的幻想,此刻被摔碎成一千一萬片零碎的破爛。像是打碎了一面玻璃,所有的碎片殘渣堵在下水道口,排遣不掉,就一起帶著劇烈的腥臭翻湧上來。 發臭了。 腐爛了。 內心的那些情感。 變成了恨。變成了痛。變成了委屈。變成密密麻麻的帶刺的藤蔓,穿刺著心臟的每一個細胞,像冬蟲夏草般將軀體吞噬乾淨。 我也曾經是你手裡的寶貝,我也曾經是你對每一個人誇獎不停的掌上明珠,你也在睡前對我講過那些故事,為什麼現在我就變成了多餘的,就像病毒一樣,躲著我,不躲你會死嗎?我是瘟疫嗎?

易遙捏著手裡的錢,恨不得摔到他臉上去。 “易家言,你聽著,我是你生出來的,所以,你也別想擺脫我。就像我媽一樣,她也像你一樣,恨不得可以擺脫我甚至恨不得我死,但是,我告訴你,你既然和她把我生下來了,你們兩個就別想拜託我。”易遙踢起自行車的腳撐,“一輩子都別想!” 父親的臉在這些話裡迅速地漲紅,他微微有些發抖,“易遙!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易遙冷笑著,她說,“我還有更好的樣子,你沒見過,你哪天來看看我和我媽,你才知道我是什麼樣子。” 說完易遙騎上車走了,騎出幾米後,她突然剎車停下來,地面上長長的一條剎車痕跡,她回過頭,說,“我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你不是應該最清楚嗎?你不是應該問你自己嗎?”

23 初一的時候,學校門口有一個賣烤羊肉的小攤,帶著新疆帽的男人每天都在那裡。 那個時候,學校裡所有的女孩子幾乎都去吃。但是易遙沒有。 因為易遙沒有零花錢。 但是她也不肯問母親要。 後來有一天,她在路邊揀到了五塊錢,她等學校所有同學都回家了,她就悄悄地一個人跑去買了五串。 她咬下第一口之後,就捂著嘴巴蹲下去哭了。 這本來是已經消失在記憶裡很遙遠的一件事情。卻在回家的路上,被重新的想起來。當時的那種心痛,在這個晚上,排山倒海般地重回心臟。 天上的雪越落越大。不一會兒就變得白茫茫一片。 易遙不由得加快了腳下的速度,車在雪地上打滑,歪歪斜斜地朝家騎回去。 臉上分不清是雪水還是眼淚,但是一定很髒。易遙伸手抹了又抹,覺得粘得發膩。

把車丟在弄堂口。朝家門口跑過去。 凍得哆嗦的手摸出鑰匙,插進孔裡,拉開門,屋裡一片漆黑。 易遙鬆了口氣,反身關好門,轉過來,黑暗中突如其來的一耳光,響亮地甩到自己臉上。 “你還知道回來?你怎麼不死到外面去啊!” 24 黑暗裡易遙一動不動,甚至沒有出聲。 林華鳳拉亮了燈,光線下,易遙臉上紅色的手指印突突地跳動在視網膜上。 “你啞巴了你?你說話!”又是一耳光。 易遙沒站穩,朝門那邊摔過去。 她還是沒有動。 過了一會兒,易遙的肩膀抽動了兩下。她說,媽,你看到我不見了,會去找我嗎? “找你?”林華鳳聲音高了八度,“你最好死在外面,我管都不會管你,你最好死了也別來找我!”

那種心痛。綿延在太陽穴上。剛剛被撞過的地方發出鈍重的痛來。 僅僅在一個小時之內,自己的父親對自己說,你別來找我。 母親對自己說,你死了也別來找我。 易遙摸著自己的肚子,心裡說,你傻啊,你幹嘛來找我。 易遙扶著牆站起來,她擦了擦額頭上的雪水,放下手來才發現是血。 她說,媽,以後我誰都不找了。我不找你,我也不找我爸。我自生自滅吧。 “你去找你爸了?”林華鳳的眼睛裡突然像是被風吹滅了蠟燭般地黑下去。 易遙“恩”了一聲,剛抬起頭,還沒看清楚,就感覺到林華鳳朝自己撲過來,像是瘋了一般地扯起自己的頭髮朝牆上撞過去。 齊銘按亮房間的燈,從床上坐起來。 窗外傳來易遙家的聲響。他打開窗,寒氣像颶風般地朝屋子裡倒灌進來。一起進來的還有對面人家的尖叫。

林華鳳的聲音尖銳地在弄堂狹小的走廊裡迴盪著。 “你這個賤貨!你去找他啊!你以為他要你啊!你個賤人!” “那個男人有什麼好?啊?你滾啊你!你滾出去!你滾到他那裡去啊,你還死回來幹什麼!” 還有易遙的聲音,哭喊著,所有的聲音都只有一個字,悲傷的,痛苦的,憤怒的,求饒的,喊著“媽——” 齊銘坐在床上,太陽穴像針刺著一樣疼。 25 其實無論夜晚是如何的漫長與寒冷。那些光線,那些日出,那些晨霧,一樣都會準時而來。 這樣的世界,頭頂交錯的天線不會變化。逼仄的弄堂不會變化。 共用廚房裡的水龍頭永遠有人會擰錯。 那些油煙和豆漿的味道,都會生生地嵌進年輪裡,長成生命的印記。 就像每一天早上,齊銘都會碰見易遙。

齊銘看著她額頭上和臉上的傷,心裡像是打翻了水杯。那些水漫過心臟,漫過胸腔,漫向每一個身體裡的低處,積成水窪,倒影出細小的痛來。 他順過書包,拿出牛奶,遞給易遙。 遞過去的手停在空中,也沒人來接,齊銘抬起頭,面前的易遙突然像是一座在夏天雨水中塌方的小山,整個人失去支撐般轟然朝旁邊倒去。 她重重地摔在牆上,臉貼著粗糙的磚牆滑向地面。 擦出的血留在牆上,是醒目的紅色。 早晨的光線從弄堂門口洶湧進來。 照耀著地上的少女,和那個定格一般的少年。 世界安靜得一片弦音。 我以後誰都不找了。我不找你。也不找我爸。我自生自滅吧。 第三回 26 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鐘聲。來回地響著。 卻並沒有詩詞中的那種悠遠和悲愴。只剩下枯燥和煩悶,固定地來回著。撞在耳膜上。把鈍重的痛感傳向頭皮。

睜開眼。 沒有拉緊的窗簾縫隙裡透進來白絲絲的光。周圍的一切擺設都突顯著白色的模糊的輪廓。 看樣子已經快中午了。 與時間相反的是眼皮上的重力,像被一床棉絮壓著,睜不開來,閉上又覺得澀澀的痛。光線像一把粗糙的毛刷子在眼睛上來回掃著,眨幾下就流出淚來。 易遙翻個身,左邊太陽穴傳來刺痛感。 “應該是擦破了皮。” 這樣想著,抬起右手想去摸,才感覺到被牽扯著的不自在。順著望過去,手背上是交錯來回的幾條白色膠布。下面插著一根針。源源不斷地朝自己的身體裡輸進冰冷的液體。可以明顯地感覺到那根扎在血管裡的堅硬的針,手指彎曲的時候像是要從手背上刺出來。 塑料膠管從手背朝上,被不知哪兒來的風吹得輕輕地晃來晃去。 接通的倒掛著的點滴瓶裡剩下三分之一的透明液體。從瓶口處緩慢而固定地冒著一個一個氣泡。 上升。噗。破掉。 右邊少年的身影在陽光下靜靜地望向自己。 聲音溫柔得像是一池37度的水。 “你醒了。” 他們說把手放進37度的水里面其實還是可以感覺得到熱度的。不會完全沒有知覺。 易遙抬起頭,齊銘合上手裡的物理課本,俯下身來,看了看她的手背。檢查了一下沒有腫起來。 目光像窗外寂寥的冬天。 呼嘯著的白光。在寒冷裡顯出微微的溫柔感來。一層一層地覆蓋在身上。 “醫生說你營養不良,低血糖,”齊銘站起來,走到房間角落的矮櫃前停下來,拿起熱水瓶往杯子裡倒水,熱氣汩汩地往上冒,凝聚成白霧,浮動在他目光的散距裡,“所以早上就暈倒了。不過沒什麼太大的問題。這瓶葡萄糖輸完就可以走了。” 齊銘拿著水走過來,窗簾縫隙裡的幾絲光從他身上晃過去。他拿著杯裡的水,吹了一會兒,然後遞給易遙。 “你和你媽又吵架了?” 易遙勉強著坐起來,沒有答話,忍受著手上的不方便,接過水,低頭悶聲地喝著。 齊銘看著她,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你先喝水,我要去上廁所。”齊銘起身,走出病房去了。 門關起來。光線暗掉很多。 忘記了開燈。或者是故意關掉了。 其實並沒有區別。 只剩下各種物體的淺灰色輪廓,還有呼吸時從杯裡吹出的熱氣,濕搭搭地撲在臉上,像一層均勻的薄薄的淚。手背血管裡那根針僵硬的存在感,無比真實的挑在皮膚上。 易遙反复地彎曲著手指,自虐般地一次次體會著血管被針挑痛的感覺。 真實得像是夢境一樣。 霧氣和眼淚。 其實也沒有什麼區別。 27 齊銘上完廁所,從口袋裡掏出幾張處方單據,轉身繞去收費處。找了半天,在一樓的角落裡抬頭看到一塊掉了漆的寫著“收費處”三個字的掛牌。 從那一個像洞口一樣的地方把單據伸進去,裡面一隻蒼白的手從長長的衣服袖管裡伸出來,接過去,有氣無力地啪啪敲下一串藍章,“三百七十塊。”看不到人,只有個病懨懨的女聲從裡面傳出來。 “怎麼這麼貴?就一瓶葡萄糖和一小瓶藥水啊。”齊銘摸摸口袋裡的錢。小聲詢問著裡面。 “你問醫生去啊問我做啥啦?又不是我給你開的藥。奇怪伐你。你好交掉來!後面人排隊呢。”女人的尖嗓子,聽起來有點像林華鳳。 齊銘皺了皺眉,很想告訴她後面沒人排隊就自己一個人。後來想想忍住了。掏出錢遞進去。 洞口丟出來一把單據和散錢,硬幣在金屬的凹槽裡撞得一陣亂響。 齊銘把錢收起來,小心地放進口袋裡。 走了兩步,回過頭朝窗洞裡說,我後面沒人排隊,就我一個人。說完轉身走了。淡定的表情像水墨畫一樣,淺淺地浮在光線暗淡的走廊裡。 身後傳來那個女人的尖嗓子,“儂腦子有毛病啊……” 醫生的辦公室門虛掩著,齊銘走到門口,就听到裡面兩個醫生的談話。夾雜著市井的流氣,還有一些關於女人怎樣怎樣的齷齪話題。不時發出的心領會神笑聲,像隔著一口痰,從嗓子裡嘿嘿地笑出來。 齊銘皺了皺眉毛,眼睛在光線下變得立體很多。凹進去的眼眶,光線像投進黑潭里,反射不出零星半點的光,黑洞一般地吸吶著。 “醫生,易遙……就是門診在打點滴那女生,她的藥是些什麼啊,挺貴的。”齊銘站在光線裡,輪廓被光照得模糊成一圈。 剛剛開藥的那個醫生停下來,轉回頭望向齊銘,笑容用一種奇怪的弧度擠在嘴角邊上,“年輕人,那一瓶營養液就二百六十塊了。再加上其他雜費,門診費,哪有很貴。”他頓了頓,笑容換了一種令齊銘不舒服的樣子接著說,“何況,小姑娘現在正是需要補的時候,你怎麼能心疼這點錢呢,以後還有的是要用錢的地方呢,她這身子骨,怎麼抗得住。” 齊銘猛地抬起頭,在醫生意味深長的目光裡讀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醫生看到他領悟過來的表情,也就不再遮掩,挑著眉毛,饒有趣味地上下打量他,問:“是你的?” 齊銘什麼都沒說,轉過身,拉開門走了出去。醫生在後面提高聲音說:“小伙子,你們年紀太小啦,要注意點哦。我們醫院也可以做的,就別去別的醫院啦,我去和婦科打個招呼,算照顧你們好伐……” 齊銘跨出去。空曠的走廊只有一個阿姨在拖地。 身後傳來兩個醫生低低的笑聲。 齊銘走過去,側身讓過阿姨,腳在拖把上跳過去。抬起頭,剛想說聲“抱歉”,就正對上翻向自己的白眼。 “哦喲要死來,我剛拖好的地,幫幫忙好伐。” 濕漉漉的地面,擴散出濃烈的消毒水味道來。 28 ——是你的? 29 齊銘進房間的時候,護士正在幫易遙拔掉手背上的針頭。粗暴地撕開膠布,扯得針從皮膚裡挑高,易遙疼得一張臉皺起來。 “你輕點兒。”齊銘走過去,覺出語氣裡的不客氣,又加了一句,“好嗎?” 護士看也沒看他,把針朝外一拔,迅速把一跟棉籤壓上針眼上半段處的血管,冷冷地說了一句,“哪兒那麼嬌氣啊”,轉過頭來看著齊銘,“幫她按著。” 齊銘走過去,伸手按住棉籤。 “坐會兒就走了啊。東西別落下。”收好塑料針管和吊瓶,護士轉身出了病房。 易遙伸手按過棉籤,“我自己來。” 齊銘點點頭,說,那我收拾東西。起身把床頭櫃上自己的物理書放進書包,還有易遙的書包。上面還有摔下去時弄到的厚厚的灰塵,齊銘伸手拍了拍,塵埃騰在稀疏的幾線光裡,靜靜地浮動著。 “是不是花了不少錢?”易遙揉著手,松掉棉籤,針眼裡好像已經不冒血了。手背上是一片麻麻的感覺。微微浮腫的手背在光線下看起來一點血色都沒有。 “還好。也不是很貴。”齊銘拿過凳子上的外套,把兩個人的書包都背在肩膀上,說,“休息好了我們就走。” 易遙繼續揉著手,低著頭,逆光裡看不見表情。 “我想辦法還你。” 齊銘沒有接話,靜靜地站著,過了會兒,他說,恩,隨便你。 手背上的針眼裡冒出一顆血珠來,易遙伸手抹掉,手背上一道淡黃色的痕跡。 但馬上又冒出更大的一顆。 易遙重新把棉籤按到血管上。 30 十二點。醫院裡零落地走著幾個拿著飯盒的醫生和護士。 病房裡瀰漫著各種飯菜的香味。 走出醫院的大門,易遙慢慢地走下台階。齊銘走在她前面幾步。低著頭,背著他和自己的書包。偶爾回過頭來,在陽光裡定定地看看自己,然後重新回過頭去。 日光把他的背影照得幾乎要吞噬乾淨。逆光里黑色的剪影,沉澱出悲傷的輪廓來。 易遙朝天空望上去,幾朵寂寞的雲,停在天上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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