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悲傷逆流成河

第2章 第二部分

悲傷逆流成河 郭敬明 9439 2018-03-13
11 在你的心裡有這樣一個女生。 你情願把自己早上的牛奶給她喝。 你情願為了她騎車一個小時去買驗孕試紙。 你情願為了她每天幫她抄筆記然後送到她家。 而同樣的,你也情願相信一個陌生人,也不願意相信她。 而你相信的內容,是她是一個婊子。 12 易遙推著自行車朝家走。 沿路的繁華和市井氣息纏繞在一起,像是電影佈景般朝身後卷去。 就像是站在機場的平行電梯上,被地面捲動著向前。 放在龍頭上的手,因為用力而手指發白。 易遙突然想起,母親經常對自己說到的“怎麼不早點去死”,“怎麼還不死”,這一類的話,其實如果實現起來,也算得上是解脫。只是現在,在死之前,還要背上和母親一樣的名聲。這一點,在易遙心裡的壓抑,就像是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重重地壓在心臟上,幾乎都跳動不了了。

血液無法回流向心臟。 身體像缺氧般浮在半空。落不下來。落不到地面上腳踏實地。所有的關節都被人栓上了銀亮的絲線,像個木偶一樣地被人拉扯著關節,殭屍般地開闔,在街上朝前行走。 眼睛裡一直源源不斷地流出眼淚,像是被人按下了啟動眼淚的開關,於是就停不下來。如同身體裡所有的水分,都以眼淚的形式流淌乾淨。 直到車子推到弄堂口,在昏暗的夜色裡,看到坐在路邊上的齊銘時,那個被人按下的開關,又重新跳起來。 眼淚匝然而止。 齊銘站在她的面前。弄堂口的那盞路燈,正好照著他的臉。他揉了揉發紅的眼眶。他說,易遙,我不信他們說的。我不信。 就像是黑暗中又有人按下了開關,眼淚流出來一點都不費力氣。 “你根本就是相信了!”扯過車筐里的書包,朝齊銘身上摔過去。

鉛筆盒,課本,筆記本,手機,全部從包裡摔出來砸在齊銘的身上。一支筆從臉上劃過,瞬間一條血痕。 齊銘一動不動。 “你就是信了!”又砸。 “你信了……”一次一次地砸。剩下一個空書包,以棉布的質感,軟軟地砸到身上去。齊銘站著沒動,卻覺得比開始砸到的更痛。 一遍一遍。不停止地朝他身上摔過去。 卻像是身體被鑿出了一個小孔,力氣從那個小孔裡源源不斷地流失。像是抽走了血液,易遙跌坐在地上,連哭都變得沒有了聲音,只剩下肩膀高高低低地抖動著。 齊銘蹲下去,抱著她,用力地拉進自己的懷裡。 像是抱著一個空虛的玩偶。 “你買我吧,你給我錢……我陪你睡。” “我陪你上床,只要你給我錢。”

每一句帶著哭腔的話,都像是鋒利的匕首,重重地插進齊銘的胸膛。 她說,“我和我媽不一樣!你別把我當成我媽!” “我和我媽不一樣!” 齊銘重重地點頭。 路燈照下來。少年的黑色制服像是暈染開來的夜色。英氣逼人的臉上,那道口子流出的血已經凝結了。 地上四處散落的鉛筆盒,鋼筆,書本,像是被拆散的零件。 是誰打壞了一個玩偶嗎? 弄堂裡面,林華鳳站在黑暗裡沒有動。 每一句“我和我媽不一樣!”,都大幅地抽走了她周圍的氧氣。 她捂著心口那裡,那裡像是被揉進了一把碎冰,凍得發痛。 就像是夏天突然咬了一大口冰棍在嘴裡,最後凍得只能吐出來。 可是,揉進心裡的冰,怎麼吐出來? 13 同樣的。剛把鑰匙插進鑰匙孔,門就呼啦打開。

母親的喋喋不休被齊銘的一句“留在學校問老師一些不懂的習題所以耽誤了”而打髮乾淨。 桌子上擺著三副碗筷。 “爸回來了?” “是的呀,你爸也是剛回來,正在洗澡,等他洗好了……啊呀!你臉上怎麼啦?” “沒什麼,”齊銘別過臉,“騎車路上不小心,刮到了。” “這怎麼行!這麼長一條口子!”母親依然是大呼小叫,“等我去拿醫藥箱。” 母親走進臥室,開始翻箱倒櫃。 浴室里傳來父親洗澡的聲音,花灑的水聲很大。 母親在臥室裡翻找著酒精和紗布。 桌子上,父親的錢夾安靜地躺在那裡。錢夾裡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疊錢。 齊銘低下頭,覺得臉上的傷口燒起來,發出熱辣辣的痛感。 第二回 14 有一些隔絕在人與人之間的東西,可以輕易地就在彼此間劃開深深的溝壑,下過雨,再變成河,就再也沒有辦法渡過去。

如果河面再堆起大霧…… 就像十四歲的齊銘第一次遺精弄髒了內褲,他早上起來後把褲子塞在枕頭下面,然後就出發上課去了。晚上回家洗完澡後,他拿著早上的褲子去廁所。遇見母親的時候,微微有些漲紅了臉。 母親看他拿著褲子,習慣性地伸手要去接過來。卻意外地被齊銘拒絕了。 “你好好的洗什麼褲子啊,不是都是我幫你洗的嗎,今天中邪啦傻小子,”母親伸過手,“拿過來,你快去看書去。” 齊銘側過身,臉像要燒起來,“不用,我自己洗。”繞過母親,走進廁所把門關起來。 母親站在門外,聽著裡面水龍頭的嘩嘩聲,若有所思地笑起來。 齊銘從廁所出來,甩著手上的水,剛伸手在毛巾上擦了擦,就看到母親站在客廳的過道裡,望著自己,臉上堆著笑,“傻小子,你以為媽媽不知道啊。”

突然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從血管裡流進了心臟,就像是喝到太甜的糖水,甜到喉嚨發出難過的癢。就像是咽喉裡被蚊子叮出個蚊子塊來。 “沒什麼,我看書去了。”齊銘摸摸自己的臉,燙得很不舒服。 “哦喲,你和媽媽還要怕什麼羞的啦。以後還是媽媽洗。乖啊。變小伙子了哦,哈哈。” 齊銘關上自己房間的門,倒在床上,拉過被子摀住了頭。 門外母親打電話的聲音又高調又清晰。 “餵,齊方誠,你家寶貝兒子變大人了哦,哈哈,我跟你說呀……” 齊銘躺在床上,蒙著被子,手伸在外面,摸著牆上電燈的開關,按開,又關上,按開,再關上。燈光打不進被子,只能在眼皮上形成一隱一滅的模糊光亮。 心上像覆蓋著一層灰色的膜,像極了傍晚弄堂裡的暮色,帶著熱烘烘的油煙味,熏得心裡難受。

之後過了幾天,有天早上上學的時候,母親和幾個中年婦女正好也在門口聊天。齊銘拉了拉書包,從她們身邊擠過去,低聲說了句,媽我先去上課了。 齊銘剛沒走遠兩步,就听到身後傳來的對話聲。 “聽說你兒子哦~嘿嘿。”陰陽怪氣的笑。 “哦喲,李秀蘭你這個大嘴巴,哪能好到處講的啦。”母親假裝生氣的聲音。聲音裝得再討厭,還是帶著笑。 “哎呀,這是好事呀,早日抱孫子還不好啊。哈哈哈哈。”討厭的笑。 “現在的小孩哦,真是,營養好,想當初我們家那個,16歲!”一個年紀更長的婦女。 齊銘把自行車從車堆裡用力地拉出來,太用力,扯倒了一排停在弄堂口的車子。 “哦喲,害羞了!你們家齊銘還真是嫩得出水了。”

“什麼嫩得出水了,你老大不小的,怎麼這麼不正經。”母親陪著笑。 齊銘恨不得突然弄堂被扔下一個炸彈,轟得一聲世界太平。 轉出弄堂口,剛要跨上車,就看到前面的易遙。 “你的光榮事蹟,”易遙轉過頭來,等著追上來的齊銘,“連我都聽說了。” 身邊的齊銘倒吸一口涼氣,差點撞到邊上一個買菜回來的大媽,一連串的“哦喲,要死,當心點好伐?!” 易遙有點沒忍住笑,“只能說你媽很能耐,這種事兒也能聊,不過也算了,婦女都這天性。” “你媽就沒聊。”齊銘不太服氣。鼓著腮幫子。 “林華鳳?”易遙白過眼來,“她就算了吧。” “起碼她沒說什麼吧。你第一次……那個的時候。”雖然14歲,但是學校生理課上,老師還是該講的都講過。

“我第一次是放學回家的路上,突然就覺得'完了',我很快地騎回家,路上像是做賊一樣,覺得滿世界的人都在看我,都知道那個騎車的小姑娘好朋友來了。結果我回家,換下褲子,告訴我媽,我媽什麼話都沒說,白了我一眼,走到自己衣櫃拉開抽屜,丟給我一包衛生棉。唯一說的一句話是,'你注意點,別把床單弄髒了,還有,換下來的褲子趕快去洗了,臭死人了'”,易遙剎住車,停在紅燈前,回過頭來說,“至少你媽還幫你洗褲子,你知足吧你小少爺。” 易遙倒是沒注意到男生在邊上漲紅了臉。只是隨口問了問,也沒想過她竟然就像倒豆子般劈裡啪啦全部告訴自己。畢竟是在微妙的年紀,連男生女生碰了碰手也會在班級裡引發尖叫的時代。

“你告訴我這些幹嘛……”齊銘的臉像是另一個紅燈。 “你有毛病啊你,你不是自己問的嗎?”易遙皺著眉頭,“告訴你了你又不高興,你真是犯賤。” “你!”,男生氣得發白的臉,“哼!遲早變得和你媽一樣!刻薄的四十歲女人!” 易遙扯過自行車前框裡的書包,朝男生背上重重地摔過去。 15 就像是這樣的河流。 橫亙在彼此的中間。從十四歲,到十七歲。一千零九十五天。像條一千零九十五米深的河。 齊銘曾經無數次地想過也許就像是很多的河流一樣,會慢慢地在河床上積滿流沙,然後河床上升,當偶然的幾個旱季過後,就會露出河底平整的地面,而對岸的母親,會慢慢地朝自己走過來。 但事實卻是,不知道是自己,還是母親,抑或是某一隻手,一天一天地開鑿著河道,清理著流沙,引來更多的渠水。一天深過一天的天塹般的存在,踩下去,也只能瞬間被沒頂而已。 就像這天早上,齊銘和母親在桌上吃飯。母親照例評價著電視機裡每一條早間新聞,齊銘沉默著往嘴裡扒著飯。 “媽我吃完了。”齊銘拿起書包,換鞋的時候,看見父親的錢夾安靜地躺在門口的矮櫃上。脖子上有根血管又開始突突地跳起來。 “哎喲,再加一件衣服,你穿這麼少,你想生毛病啊我的祖宗。”母親放下飯碗與剛剛還在情緒激動地評價著的電視早間新聞,進屋去拿衣服去了。 齊銘走到櫃子前面,拿過錢夾,抽出六張一百的,迅速地塞到自己口袋裡。 齊銘打開門,朝屋子裡喊了一聲,“媽別拿了,我不冷,我上學去了。” “等等!” “我真不冷!”齊銘拉開門,跨出去。 “我叫你等等!你告訴我,你口袋裡是什麼!” 屋外的白光突然湧過來,幾乎要晃瞎齊銘的眼睛。放在口袋裡的手,還捏著剛剛抽出來的六百塊錢。齊銘拉著門把的手僵硬地停在那裡。 聲音像是水池的塞子被拔起來一般,旋渦一樣地吸進某個看不見的地方。 剩下一屋子的寂靜。滿滿噹噹的一池水。放空後的寂靜。 還有寂靜裡母親急促的呼吸聲和激動而漲紅的臉。還有自己窒息般的心跳。 16 “什麼口袋裡有什麼?媽你說什麼呢?”齊銘轉過身來。對著母親。 “你說,你口袋裡是什麼東西!”母親劇烈起伏的胸膛。以及壓抑著的憤怒粉飾著平靜的表像。 “真沒什麼。”齊銘把手從口袋裡抽出來,攤在母親面前。 “我是說這個口袋!”母親把手舉起來,齊銘才看到她手上提著自己換下來的衣服,母親把手朝桌子上用力一拍,一張紙被拍在桌上。 齊銘突然松掉一口氣,像是繃緊到快要斷掉的弦突然被人放掉了拉扯。但隨後卻在眼光的聚焦後,血液陡然衝上頭頂。 桌子上,那張驗孕試紙的發票靜靜地躺在桌子上。 前一分鐘操場還是空得像是可以停得下一架飛機。而後一分鐘,像是被香味引來的螞蟻,密密麻麻的學生從各個教室裡湧出來,黑壓壓地堵在操場上。 廣播裡的音樂盪在冬天白寥寥的空氣裡,被風吹得搖搖晃晃,音樂被電流影響著,發出嗶啵的聲音,廣播裡喊著口令的那個女聲明顯聽上去就沒有精神,病殃殃的,像要死了。 “鼻涕一樣的聲音,真讓人不舒服。” 齊銘轉過頭。易遙奇怪的比喻。 易遙站在人群裡,男生一行,女生一行,在自己的旁邊一米遠的地方,齊銘規矩地拉扯著雙手。音樂響到第二節,齊銘換了個更可笑的姿勢,朝天一下一下地舉著胳膊。 “那你怎麼和你媽說的?如果是我媽應該已經去廚房拿刀來甩在我臉上了吧。”易遙轉過頭來,繼續和齊銘說話。 “我說那是老師生理衛生課上需要用的,因為我是班長,所以我去買,留著發票,好找學校報銷。”音樂放到第三節,齊銘蹲下身子。 “哈?”易遙臉上不知道是驚訝還是嘲笑的神色,不冷不熱的,“還真行。你媽信了?” “恩,”齊銘低下臉,面無表情地說,“我媽聽了後就坐到凳子上,大抒一口氣,說了句'小祖宗你快嚇死我了'就把我趕出門叫我上課去了。” “按照你媽那種具有表演天賦的性格,不是應該當場就抱著你大哭一場,然後轉身就告訴整個弄堂裡的人嗎?”易遙逗他。 “我媽真的差點哭了。”齊銘小聲地說。心裡堵著一種不上不下的情緒,“而且,你怎麼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好歹這事和你有關吧?” 易遙回過頭,眼睛看著前面,黑壓壓的一片後腦勺。她定定地望著前面,說,“齊銘你對我太好了,好得有時候我覺得你做什麼都理所當然。很可能有一天你把心掏出來放我面前,我都覺得沒什麼,也許還會朝上面踩幾腳。齊銘你還是別對我這麼好,女人都是這樣的,你對她好了,你的感情就廉價了。真的。女人就是賤。” 齊銘回過頭去,易遙望著前方沒有動,音樂響在她的頭頂上方,她就像聽不見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像是被扯掉了插頭的電動玩具。她的眼睛濕潤得像要滴下水來,她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聲音,但齊銘卻看懂了她在說什麼。 她說,一個比一個賤。 “後面那個女生!幹嘛不動!只顧著跟男生聊天,成何體統!說你呢!”從隊伍前面經過的年級訓導主任望著發呆的易遙,揮著她手上那面髒髒的小紅旗怒吼著。 易遙回過神來,僵硬地揮舞著胳膊。音樂放到第五節。伸展運動。 “我說,”訓導主任走遠後,易遙回過頭來看齊銘,臉上是掩蓋不住的笑意,“她看我和你聊天就驚呼'成何體統',她要知道我現在肚子裡有個孩子,不知道她會不會當場休克過去。” 像個頑皮的孩子。講了一個自以為得意的笑話。眼睛笑得瞇起來,閃著濕漉漉的亮光。 卻像是在齊銘心裡揉進了一把碎玻璃。 千溝萬壑的心臟表面。穿針走線般地縫合進悲傷。 齊銘抬起頭。不知道多少個冬天就這樣過去。 在音樂聲的廣播裡,所有的人,都仰著一張蒼白的臉,在更加蒼白的寂寥天光下,死板而又消極地等待遙遠的春天。 地心深處的那些悲愴的情緒,延著腳底,像被接通了迴路,流進四肢。伸展運動,揮手朝向鋒利的天空。那些情緒,被拉扯著朝上湧動,積蓄在眼眶周圍,快要流出來了。 巨大的操場上。她和他隔著一米的距離。 她抬起頭,閉上眼睛,說,真想快點離開這裡。 他抬起頭,說,我也是,真想快點去更遠的遠方。 易遙回過頭來,臉上是嘲笑的表情,她說,我是說這該死的廣播操還不結束,我才不像你這麼詩意,還想著能去更遠的遠方。我都覺得自己快要死在這學校了。 易遙嘲笑的表情在齊銘回過頭來之後突然消失。她看到他眼裡晃動的淚水,看得傻了。 心臟像冬天的落日一樣,隨著齊銘突然下拉的嘴角,惶惶然下墜。 真想快點離開這裡。 真想快點去更遠的遠方。 但是,是你一個人,還是和我一起? 17 下午四五點鐘,天就黑了。 暮色像是墨水般傾到在空氣裡,擴散得比什麼都快。 齊銘從口袋裡掏出那六張捏了一整天的錢,遞給易遙。說,給。 就像是每天早上從包裡拿出牛奶給易遙一樣,低沉而溫柔的聲音。被過往的車燈照出的悲傷的輪廓。毛茸茸地拓印在視線裡。 “你哪兒來的錢?”易遙停下車。 “你別管了。你就拿去吧,我也不知道要多少錢才夠。你先拿著。”齊銘跨在自行車上。低著頭。前面頭頂上方的紅燈突兀地亮著。 “我問你哪兒來的錢?!”齊銘被易遙的表情嚇住了。 “我拿的我爸的。”齊銘低下頭去。 “還回去。晚上就還回去。”易遙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偷東西沒關係,可是你乾淨得全世界的人都恨不得把你捧在手裡,你為了我變黑變臭,你腦子被槍打了。” 紅燈跳成綠色。易遙抬起手背抹掉眼裡的淚水,朝前面騎過去。 齊銘看著易遙漸漸縮小的背影,喉嚨像嗆進了水。不知道為什麼,他感覺就像是易遙會像這樣消失在人群裡,自己再也找不到了。 齊銘抬起腳,用力一踩,齒輪突然生澀地卡住,然後鏈條迅速地脫出來,像條死蛇般掉在地上。 抬起頭,剛剛張開口,視線裡就消失了易遙的影子。 暗黑色的雲大朵大朵地走過天空。 沉重得像是黑色的悼詞。 推著車。鏈條拖在地上。金屬聲在耳膜上不均勻地抹動著。 推到弄堂口。看見易遙坐在路邊。 “怎麼這麼晚?”易遙站起身,揉了揉坐麻了的腿。 “車掉鏈了。”齊銘指了指自行車,“怎麼不進去,等我?” “恩。”易遙望向他的臉,“為了讓你等會不會挨罵。” 18 桌子上是滿滿的一桌子菜。冒著騰騰的熱氣。讓坐在對面的母親的臉看不太清楚。 即使看不清楚。齊銘也知道母親的臉色很難看。 坐在旁邊的父親,是更加難看的一張臉。 有好幾次,父親都忍不住要開口說什麼,被母親從桌子底下一腳踢回去。父親又只得低下頭繼續吃飯。筷子重重地放來放去,宣洩著不滿。 齊銘裝做沒看見。低頭喝湯。 “齊銘,”母親從嗓子裡憋出一聲細細的喊聲來,像是卡著一口痰,“你最近零花錢夠用嗎?” “夠啊。”齊銘喝著湯,嘴裡含糊地應著。心裡想,圈子兜得挺大的。 “啊……這……”母親望瞭望父親,神色很尷尬,“那你有沒有……”找不到適合的詞。語句尷尬地斷在空氣裡。該怎麼說,心裡的那句“那你有沒有偷家裡的錢”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齊銘心裡陷下去一小塊,於是臉色溫和下來,他掏出口袋裡的六百塊,遞到母親面前,說,媽,今天沒買到合適的,錢沒用,還給你。 父親母親一瞬間吃驚的表情早就在齊銘的預料之內。所以他安靜地低下頭繼續喝湯,喝了幾口,抬起頭看到他們兩個人依然是驚訝的表情,於是裝著摸摸腦袋,說,“怎麼了?我早上留條告訴媽媽說我要買复讀機先拿六百塊啊。下午陪同學去逛了逛,沒買到合適的,但也耽誤了些時間。” 齊銘一邊說,一邊走向櫃子,在上面找了找,又蹲下身去,“啊,掉地上了。” 揀起來,遞給媽媽。 紙上是兒子熟悉而俊秀的筆記。 “媽媽我先拿六百塊,買复讀機。晚上去看看,稍微晚點回家。齊銘。” 母親突然松下去的肩膀,像是全身繃著的緊張都一瞬間消失了。 “哦是這樣啊,我還以為……” “您以為什麼?”突然提高的音調。漂亮的反擊。 “啊……”母親尷尬的臉。轉向父親,而父親什麼都沒說,低頭喝湯。怎麼能說出口,“以為你偷了錢”嗎?簡直自取其辱。 “我吃飽了。”齊銘放下碗,轉身走回房間去。留下客廳裡尷尬的父親母親。 拉滅了燈。一頭摔在床上。 門外傳來父母低聲的爭吵。 比較清楚的一句是“都怪你!還好沒錯怪兒子!你自己生的你都懷疑!” 更清楚的是後面補的一句“你有完沒完,下午緊張得又哭又鬧差不多要上吊的人不是你自己嗎?我只是告訴你我丟了六百塊錢,我又沒說是齊銘拿的。” 後面的漸漸聽不清楚了。 齊銘拉過被子。 黑暗一下子從頭頂壓下來。 易遙收拾著吃完的飯菜。 剛拿進廚房。口袋裡的手機響了。 打開來,是齊銘發過來的短消息。 “你真聰明。還好回家時寫了紙條。” 易遙笑了笑,把手機合上。端著盤子走到廚房去。 水龍頭打開來,嘩嘩地流水。 她望著外面的弄堂,每家人的窗戶都透出黃色的暖光來。 她現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19 手機上這串以138開頭以414結束的數字自己背不出來,甚至談不上熟悉。可是這串數字卻有著一個姓名叫易家言。 就連自己都忘記了,什麼時候把“爸爸”改成了“易家言”。曾經每天幾乎都會重複無數次的複音節詞,憑空地消失在生命裡。除了讀課文,或者看書,幾乎不會接觸到“爸爸”這個詞語。 生命裡突兀的一小塊白。以缺失掉的兩個字為具體形狀。 像是在電影院裡不小心睡著,醒了後發現情節少掉一段,身邊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自己卻再也找不回來。於是依然朦朦朧朧地追著看下去,慢慢發現少掉的一段,也幾乎不會影響未來的情節。 又或者,像是試卷上某道解不出的方程。非常真實的空洞感。在心裡鼓起一塊地方,怎麼也抹不平。 易遙打開房間的門,客廳裡一片漆黑。母親已經睡了。 易遙看了看表,九點半。於是她披上外套。拉開門出去了。 經過齊銘的窗前,裡面黃色的燈光照著她的臉。她心裡突然一陣沒有來處的悲傷。 那一串地址也是曾經無意在母親嘴裡聽到的。後來留在了腦海裡的某一個角落,像是個潛意識般地存在著。本以為找起來會很複雜,但結果卻輕易地找到了,並且在樓下老伯的口中得到了證實,“哦易先生啊,對對對,就住504。” 站在門口,手放在門鈴上,可是,卻沒有勇氣按下去。 易遙站在走廊裡,頭頂冷清的燈光照得人發暈。 易遙拿著手裡的電話,琢磨著是不是應該先給爸爸打個電話。正翻開手機,電梯門“叮”地一聲開了。易遙回過頭去,走出來一個年紀不小卻打扮得很嫩的女人,手上牽著個小妹妹,在她們背後,走出來一個兩手提著兩個大袋子的男人。 那個男人抬起頭看到易遙,眼神突然有些激動和慌張。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來。像是不知道怎麼面對面前的場景。 易遙剛剛張開口,就听到那個小女孩脆生生地叫了一聲“爸爸,快點!” 易遙口裡的那一聲“爸”,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像是吞下一枚刀片,劃痛了整個胸腔。 20 很簡單的客廳。擺著簡單的布沙發和玻璃茶几。雖然是很簡單的公寓,卻還是比弄堂裡的房子乾淨很多。 現在易遙就坐在沙發上。父親後來結婚的這個女人就坐在沙發的另一個轉角。那著遙控器按來按去,不耐煩的表情。 易遙握著父親倒給自己的水,等著父親哄她的小女兒睡覺。手裡的水一點一點涼下去,涼到易遙不想再握了就輕輕把它放到桌上。 彎下腰的時候,視線裡剛好漏進臥室的一角,從沒關好的房門望過去,是父親拿著一本花花綠綠的童話書在念故事,而他身邊的那個小女孩,已經睡著了。 自己小時候,每一個晚上,父親也是這樣念著故事,讓自己在童話裡沉睡過去的。那個時候的自己,從來沒有做過一個噩夢。想到這裡,眼淚突然湧上眼眶,胃裡像是突然被人塞進滿滿的酸楚,堵得喉嚨發緊。握杯子的手一滑,差點把把杯子打翻在茶几上,翻出來的一小灘水,積在玻璃表面上。易遙看了看周圍沒有紙,於是趕緊拿袖子擦乾淨了。 眼淚滴在手背上。 旁邊的女人從鼻子裡輕蔑地哼了一聲。 易遙停住了眼淚。也的確,在她看來,自己這樣的表現確實是又做作又煽情。如果換作自己,也許會不只在鼻子裡哼一哼,說不定還會加一句“至於麼”。 易遙擦了擦眼睛。重新坐好。 又過了十分鐘。父親出來了。他坐在自己對面,表情有點尷尬地看看易遙,又看了看那個女人。 易遙望著父親,心裡湧上一股悲傷來。 記憶裡的父親,就算是在離開自己的那一天,弄堂裡的背影,都還是很高大。 而現在,父親的頭髮都白了一半了。易遙控制著自己聲音,說,爸,你還好嗎? 父親望瞭望他現在的妻子,尷尬地點點頭,說,恩,挺好的。那個女人更加頻繁地換著台,遙控器按來按去,一副不耐煩的表情。 易遙吸了吸鼻子,說:“爸,謝謝你一直都在給我交學費,難為你了,我……” “你說什麼?”女人突然轉過臉來,“他幫你交學費?” “易遙你說什麼呢,”父親突然慌張起來的臉,“我哪有幫你交學費。小孩子別亂說。”與其說是說給易遙聽的,不如說是說個那個女人聽的,父親的臉上堆出討好而尷尬的笑來。 易遙的心突然沉下去。 “你少來這套,”女人的聲音尖得有些刻薄,“我就知道你一直在給那邊錢!姓易的你很能耐嘛你!” “我能耐什麼呀我!”父親的語氣有些發怒了,但還是忍著性子,“我錢多少你不是都知道的嗎,而且每個月工資都是你看著領的,我哪兒來的錢!” 女人想了想,然後不再說話了。坐下去,重新拿起遙控器,但還是丟下一句,“你吼什麼吼,發什麼神經。” 父親回過頭,望著易遙,“你媽這樣跟你說的?” 易遙沒有答話。指甲用力地掐進掌心裡。 房間裡,那小女孩估計因為爭吵而醒過來了,用力地叫著“爸爸”。 那女人翻了個白眼過來,“你還不快進去,把女兒都吵醒了。” 父親深吸了口氣,重新走進臥室去。 易遙站起來,什麼都沒說,轉身走了。她想,真的不應該來。 來開門的時候,那女人回過頭來,說,“出門把門口那袋垃圾順便帶下去。” 易遙從樓裡走出來,冰冷的風硬硬地砸到臉上。眼淚在風裡迅速地消失走溫度。像兩條冰留下的痕跡一樣緊緊地貼在臉上。 易遙彎下腰,拿鑰匙開自行車的鎖。好幾下,都沒能把鑰匙插進去。用力捅著,依然進不去,易遙站起來,一腳把自行車踢倒在地上。然後蹲下來,哭出了聲音。 過了會,她站起來,把自行車扶起來。她想,該回家了。 她剛要走,樓道裡響起腳步聲,她回過頭去,看到父親追了出來。因為沒有穿外套,他顯得有點蕭索。 “爸,你不用送我,我回家了。” “易遙……” “爸,我知道。你別說了。” “我還沒問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情呢,”父親哆嗦著,嘴裡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氣來,在路燈下像一小片雲飄在自己面前。 “……爸,我想問你借錢……” 父親低下頭,把手伸進口袋裡,掏出一疊錢來,大大小小的都有,他拿出其中最大的四張來,“易遙,這四百塊,你拿著……” 心裡像被重新註入熱水。 一點一點地解凍著剛剛幾乎已經四去的四肢百骸。 “……爸,其實……” “你別說了。我就這四百塊錢。再多沒了!”不耐煩的語氣。 像是路燈跳閘一樣,一瞬間,周圍的一切被漆黑吞沒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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