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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三部分蕭條時期的愛情柳上惠和下雨的夜晚

木頭公仔 吴虹飞 3669 2018-03-13
第三部分蕭條時期的愛情柳上惠和下雨的夜晚(1) 我將死矣,但無憾。其實,我只活到四十二歲。後來我才明白,命運雖然強大到可以安排一切,卻無法預知更為乖戾的死亡。無論是母親還是算命的瞎子,都沒能預言我的死亡。我並沒有像杜拉斯一樣,在八十二歲那年死在情人的懷裡。我的一生被富貴、恥辱和一根直徑五公分的繩索牢牢套住,直至氣絕。 我的名字叫魚玄機。我活在任何一段不知名的野史、逸事、筆記和談資裡。 夜,它傷害了我 —— 那天晚上一直在下雨。 柳上惠吃下最後一個燒餅。今天,他總共只能吃一個燒餅,因為這已經是最後一個了。他沒有借到銀兩,大家都不肯借銀兩給他沒有人笨到借錢給從來不還的人,儘管那時候才是春秋時代,儘管人們並不像現在這樣天天盤算著兜里的銀兩夠買幾平米的房。

晚飯已經吃完,柳上惠百無聊賴地坐在屋裡,咕咚咕咚地喝開水。夜幕已經降臨,他顯然找不到別的消遣。他看了好一會兒雨,就像他小時候經常做的那樣。他看見村里的孔丘和一個女孩子親親熱熱地拉著手飛快地跑過。嗤——他冷笑了一聲:魯男子,小小年紀就學人家談戀愛,長大了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雨越來越大,大得有點不正常,惡狠狠的。攢了一整年的雨,把怨氣往死裡潑。 柳上惠決定去從事藝術工作了。用從別人那裡蹭來的水彩顏料,在大白紙本上亂塗亂畫,等哪天上了雜誌,留個長發,不用簪子,就可以被人稱為藝術家了。正當他打開大白本子的時候,有人敲門了。 從來沒有人這樣敲柳上惠的門,一下,一下,再一下,那麼輕,那麼小心,好像怕敲壞什麼東西似的。柳上惠嘆一口氣,他其實很高興有人來打擾他。他一直住在偏遠村子的平房裡,總是見不到城裡繽紛的糖果,也見不到穿絲襪、抹口紅、笑得很大聲的女孩子。現在終於有人來找他了。他卻並不是那麼高興。第一,下這麼大的雨不該有人來拜訪;第二,如果有人來拜訪,也不該在這樣的雨天裡來。所以直覺告訴柳上惠:他不應該去開門;開了門不管看到什麼,也一定不是他願意見到的。但柳上惠還是太好奇了!有誰會在這個時候來找他呢?會是誰呢?於是他走過去,用力打開了門。

多麼神奇!他看到了一個——女孩!她深藍色的裙子已經濕透了,裹住了她小小的身體。她的頭髮被雨打成一條一條的,濕濕地貼在頭皮上、臉上。他注意到了她濕漉漉臉上的大大的眼睛——為什麼陌生的女孩眼睛總是那麼大呢?還有她頭髮上別著的銀色的小蝴蝶,以及胸前翹起來的小小的乳峰的輪廓。她無助地看著柳上惠——一個衣著敝舊形如民工的人,用哀怨的聲音說,請你幫幫我,幫幫我。柳上惠想他應該大喝一聲:哪裡來的妖孽!但他覺得她也可能是童話裡不堪後母凌辱而出逃的公主。想到有被招作皇室東床的可能,柳上惠趕緊說,請進來吧。 女孩站在屋子裡,不停地發抖。她語無倫次。 我剛逃出來,從烏有鄉的幸福巷。 我叫阿毛,我要死了。

有人要害我。 請不要趕我走。 我是好人,但是我要死了。 雖然她臉色煞白,渾身散發著雨的寒氣,但看起來仍然動人、健康、柔潤,她的美是渺茫的。她光著腳,它們流著血,也許是因為長途跋涉,也許是被路上的碎玻璃紮傷。 狗突然在外面咆哮起來,阿毛跳起來,撲到柳上惠的懷裡,緊緊抱住了他,尖叫著,不要,不要。柳上惠感到她的身體那麼柔軟,那麼溫暖,嘆了一口氣,他從來沒有擁抱過這麼柔軟的身體。他說,阿毛,你不要怕。 一個男子,無論多麼鐵石心腸,到了一個特定的時候,他的心總會變得很軟很軟,就像一顆好大好大的棉花糖。 懷著一顆棉花糖一樣的心的柳上惠於是花很大氣力去照顧一個寒冷的、流血的、出逃的女孩子。現在阿毛已經換上了柳上惠惟一干淨的衣服,頭髮擦乾了,流血的腳也用繃帶包好了。她就變得活潑起來,說,阿惠,我餓了,你有沒有東西吃。柳上惠慚愧地說,我沒有東西吃,只有水。那就水吧,阿毛大度地說。她坐在床上,開始優雅地喝水。她不停地喝水,害得柳上惠只好不停地燒開水。她喝著喝著,臉越來越白,像玉一樣,透明而光潔,幾乎可以看到皮膚下青色的小血管。而她也越髮變得美麗,眉眼間越來越渺茫——一種不可思議的脆弱的美。柳上惠又開始嘆氣,他站在屋子裡,簡直不知把手放在哪裡才好。他跪在地上畫畫。這回不是想當藝術家,而是想把阿毛畫下來。他開始擔心永遠見不到她。他畫了很多張影影綽綽的臉,但怎麼也畫不下來阿毛的樣子。阿毛坐在床上悠哉游哉地晃她的腳,用嬌嬌的聲音說,阿惠,你好髒!

柳上惠臉紅了,好像欠阿毛很多銀子似的。 阿惠,你知道嗎——你長得好難看啊! 阿毛很沒有禮貌地笑了起來,唧唧咕咕的,脆脆的,很大聲,村里最浪的女人也沒有她笑得浪。她整個身體都晃動起來,還差點背過氣去。忽然她停了下來,很乖地微笑著,嘴角微微上翹:阿惠,我好不好看? 第三部分蕭條時期的愛情柳上惠和下雨的夜晚(2) 柳上惠實在是忍無可忍了。他大步走到她跟前,抓住她的身體,低下頭來吻她,想把舌頭伸進她的嘴裡。她緊緊地閉著嘴,用力推他,可是她的力氣那麼小,這麼做反而像是在嬉戲和挑逗。柳上惠把手伸進她的衣服裡面,捏住了她的乳房。他感到自己的心像一尊玻璃雕像,嘩啦一下子全碎了。他把她按倒在床上,手靈活地在她的乳房間遊走,並順著她的身體往下滑,而她只是拼命地掙扎。他看見她恐懼地瞪著他,好像瞪著一個鬼一樣,臉都變了形。她出不了聲,因為嘴被堵住了。他吻她,撫摸她,足足有半個小時。最後她閉上眼睛,不動了。他以為她屈服了,卻看到她的眼淚從緊閉的雙眼中滾出來,像蟲子一樣爬滿了青玉般的臉。他害怕起來,放開了她,迭聲說,阿毛阿毛,不要哭了,我最害怕女孩子哭了,求求你不要哭。他想起了他的第一個情人,一個在大學裡唸書的十七歲的女孩,個子小小的,眼睛也是大大的,笑起來那麼天真,那麼好看。她才認識他三天,然後他們就在校園裡的樹下做愛。然後她就哭了,那個小小的女孩。她沒有抱怨過,但她從此就消失了。

阿毛還在哭,越來越大聲:請不要那樣,我不可以的。 柳上惠說,求求你,不要哭了。他也哭起來,又重新抱住阿毛:阿毛,和我做愛吧,我那麼愛你。阿毛用力推開他,說,不可以,我不可以和男孩子做愛的。為什麼,柳上惠說,你是願意的,你那裡全都濕了。阿毛說,求你,不要逼我。我不能做愛,即使我愛上一個人,也還是不可以。 為什麼,柳上惠說,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阿毛的眼淚不停地流,流呀流,好像要把她喝過的水全都流出來似的。 柳上惠說,你真可憐,你竟然從來不和自己愛的人做愛。 柳上惠覺得,不能和自己愛的人做愛的人,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柳上惠於是覺得阿毛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因為她竟然不能和自己愛的人做愛。

柳上惠說,你睡這個屋吧,我睡另一個屋。他把被子讓給了阿毛。被子雖然又髒又硬又冷,但那是柳上惠惟一的被子,他只好裹著軍大衣到另一個屋去睡了。熄了燈,柳上惠看著月亮在地上畫出窗櫺的格子,靜靜地,帶著殺機。他怎麼也睡不著。他對外屋喊:阿毛,阿毛。阿毛沒有應。他於是從床上爬起來,跑到阿毛的床前,鑽進了阿毛的被窩,抱住了阿毛,一股暖暖的肉感的氣浪向他裹過來。阿毛卻突然醒了,推開他,懇求他。他只好放了手,躺在阿毛身邊,不敢再去碰她的身體。他覺得在阿毛身邊很溫暖,很快就睡著了。月光安靜地移到他們的臉上,溫柔地註視著兩張年輕的臉。 阿毛的臉顯得格外的蒼白。 天亮了。柳上惠悄悄起床,洗漱,站在院子的陽光裡,心情很好地看電線桿上的麻雀。他想去看看阿毛,轉念又想,讓她多睡一會兒。他於是就在阿毛睡的屋子裡,跪在地上,在大白紙上繼續畫畫——這次他放棄了畫阿毛的企圖。他畫了很久,太陽的腳從屋裡的一頭慢慢地挪到了另一頭,最後消失了。柳上惠的肚子餓了又餓,阿毛還是悄無聲息地躺在被子下面。現在的姑娘真是懶啊,柳上惠想。最後他終於忍不住跑過去掀開了阿毛的被子,突然他僵住了,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詭異。

阿毛已經死了。 而且已經死了很久。 她的臉已經變成一種可怖的猙獰的藍紫色,頭髮乾枯地貼在臉上,衣服沾滿了塵土,冒出死亡的涼氣。可是昨天晚上,他還抱著她溫暖柔軟的身體,撫弄她光潔的乳,聽她的嬌巧的、脆脆的笑。她那時候還是那麼好,那么生動,充滿活力。可是,多麼不可思議,她現在是冰涼、乾枯、醜陋的。死亡棲身在她的身上,霸占了她。柳上惠無數次描繪過死亡,但從來沒有見過真的。它是這樣詭異,這樣醜陋,令人難以忍受。柳上惠打了一個寒噤。他定睛看著阿毛——她確實是死了。 柳上惠想起阿毛反复說,我要死了。 柳上惠現在才知道阿毛說了謊:她不是快要死了,而是已經死了。 阿毛不知道自己已經是一個死人。或者是這樣:阿毛騙自己還活著,她以為可以在春天開始一場具有真實生命的,有血有肉的愛情。

柳上惠只好把阿毛埋在了後院。他在阿毛身上蓋了一層浮土,直至蓋住了她的臉。 深夜,雨又下了起來。柳上惠坐在阿毛坐過的地方,對著阿毛用過的喝水杯子發楞。狗突然又狂吠起來,柳上惠衝到後院,卻發現土被翻開了,他找到了一隻銀色的蝴蝶,還有幾點血斑。 阿毛不見了。 阿毛走了。她又在雨夜逃了出去,雙腳因為跋涉而鮮血淋漓。柳上惠現在終於明白,阿毛為什麼從來都只是在陌生男人的房間過夜,卻從來不和任何一個男人做愛。她總是會死去,逃走,從一個房間逃到另一個房間,再死去,再逃走。反反复复,永無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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