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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最有意義的生活- 高考後十個月

最有意義的生活 许佳 5032 2018-03-13
最有意義的生活- 高考後十個月 我說:“舒美,舒美。”B斜靠在沙發上面,眼睛半開半合,沒有出聲。我還是叫著她的名字,同時伸出手去敲她的手臂。她眼睛閉著,手從半空中像個妖怪一樣地向我還擊,嘟囔著說:“你這人真噁心。來的時候麼,不說話,要走了麼,窮說。只有半個小時了呀。”我說:“沒事沒事,一會兒就說完,時間足夠了。” 上午我到B家裡玩。我躺著瞇了一會兒,然後看了很久電視——看王菲演唱會。到十一點 的時候,我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話。所以B會那麼怨我。 B的眼睛在沙發墊子上面張開了。她注視著天花板,然後脖子稍微動了一動,對牢我說:“那你乾脆別走了。家裡沒有人,陪我吃午飯吧!”我說:“好的好的。”B的額頭在軟撲撲的劉海下面若隱若現。

跟B一起吃完午飯,我搶先跳到沙發上,側身蜷縮起來。 B在廚房裡洗碗,嚷嚷著問我:“你真的把筆袋掉了嗎?”掉筆袋的事情是我趁吃飯的時候跟她提起的,沒想到她記住了。我說:“真的!”她的聲音在說:“啊呀!” 兩天前,上哲學課的時候,我把筆袋落在了教室裡。十分鐘之後我回去找,已經再也找不到了。我穿過幾十排課桌椅,彎著腰尋找我的筆袋,最後在緊挨著角落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從這個位子看過去,可以看到前面每一張課桌的桌肚,黑得好像是野獸的嘴巴——我的筆袋不在它們中間,不在它們中的任何一個中間。我的眼淚掉下來,落在課桌的邊沿上,流下去。 平時用的文具倒也無所謂。一想到筆袋里高中的校徽和團徽,眼淚就漫出來,跟隨眼睛的眨動,溫熱地淌過臉頰,迅速流淌下去,有些落到A給我的紅襯衫的衣袖上,留下一灘一灘像血跡一樣難看的水漬。那枝櫻花活動鉛筆的塑膠筆桿上,密佈著A幫我複習數學的時候在上面用指甲掐過的痕跡——現在沒了。 C給我的一塊橡皮——上面用小刀刻著像藝術品一樣的ZL——也沒了。還有B借給我的米老鼠小髮夾,我一直賴著沒有還給她——沒了。怎麼會這樣——先是錢包沒了,再是筆袋。那許多許多和從前聯繫在一起的東西,一點一點地都消失了,棄我而去——而原來還以為是永遠也不會離開我的。我臉上,一道一道錯綜冰涼的。

B走進房間,坐在我的腳邊,把手放在我手背上,輕聲說:“讓我看看你。” 我輕聲說:“我一直在想,我的筆袋在哪裡。我的校徽和團徽肯定在哪個陰暗的角落裡等著我,等我去把它們帶回來……可是,它們發不出聲音,我找不到它們……”我的聲音低下去。 B靜靜地聽著,手在我的手指甲和手背之間慢慢摩挲。過了一會兒,她重複道:“讓我看看你。” B的手和她的臉一樣,濕潤的,總好像剛剛從大霧天裡回來。我望著她,笑了笑,腦子裡突然冒出了一個有點惡作劇的念頭:她的手一定被Van碰過了。這樣一想,我的手就卑鄙地從她濕潤的手心下面抽了出來。 這天晚上,C打來電話,問我勞動節放假想幹什麼。我說:“幹什麼?你想幹什麼呢?”他說:“去不去玩?要不要到外地去?到杭州去吧。”我說:“可能性不大。不知道家里人要幹什麼。”他說:“去和爸媽搞好關係嘛。”我說:“嘿嘿。”他說:“去吧!叫舒美、襄沒城也去。就去一天。”我警覺起來,說:“你幹什麼?”他笑:“嘿嘿。”

有那麼半秒鐘的時間,我在腦子裡思考C這個人:C這個人到底是不是還在想著B呢?我坐的地方正對窗口,有一陣風從外面逃進來,窗簾鬼鬼祟祟地動了一動。 我說:“一天?去杭州玩一天?”他說:“火車。”我說:“火車來回就要去掉八個小時。”他說:“特快。我看過了,去七點,回來六點。”“特快也要三小時,”我說,“——可能還會晚點。”他沉默了片刻,說:“唉,不管了。反正大家能在一起聚聚嘛。” 我突然覺得很好笑,說:“哈哈,我知道了!下了火車,你肯定說,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飯吧。”他說:“是的是的。坐火車,我肯定餓了……”我搶上去說:“先吃飯,吃完飯,你肯定想睡覺,就要找個地方休息休息。”“然後就要趕火車回來了。否則要錯過時間的。”我們兩個人隔著電話線外加聽筒哈哈狂笑。

連我自己也想不到的卻是,到最後,居然讓C說服了A、B和我三個人,一起去杭州玩一天。當我答應他的時候,從喉嚨深處——深得不見光的地方——剎那間湧出一陣傷感。 6:45,C還沒有來。我們說:完了,張斕這傢伙別又放我們鴿子——車票也全在他那裡。 A第n次開始歷數C放鴿子的惡行。 B也有點急,一邊還在罵我為什麼要背一個那麼大的包。 “你以為要出去八年啊?”她說。我說:“是的是的。”太陽一出來,我體內的水分就開始往外跑。 當我們討論來討論去,氣一點點漏掉的時候,C好看的身影在人群中出現了。我偷偷又對A說:“張斕真是好看。舒美損失了。”A笑笑,低頭說:“也不知道張斕這次算什麼意思。”我抬頭驚訝地瞪著A,他往後退了退,擺手笑道:“別這樣!”

C跑過來,說:“對不起哦。”我們說:“還好定在6:30,如果是在6:45,那就沒希望了,來不及的。”C抬腕看看手錶,大聲說:“來得及的呀。”A在他肩膀後面大力敲了一下,說:“走嘞走嘞。” 到火車上坐好,我們才發現C帶了一個非常好的照相機。我跟他開玩笑說:“你今天還準備有時間拍照啊?你不要吃飯和睡覺了啊?”C喝著無糖烏龍茶,面無表情地說:“我上個月剛剛去聽了幾次攝影講座,今天能碰到我給你們拍照,是你們的榮幸。”“你當我們是試驗品啊?”A笑起來說。 B說:“謝謝你喔!”B看著C的時候,從頭到腳都是笑的意思。今天他們兩個人都穿著白顏色的衣服,肩並肩坐在我和A的對面,中間放著C的那瓶無糖烏龍茶,連身上的氣味也似乎是一模一樣的,叫我越看越舒服。

火車剛剛開出車站,C就從包裡掏出兩副牌來,說:“打牌打牌。”我們都很有興趣,就只有A說昨天很晚才睡,要瞇一會兒。隔走道有一個學生模樣的人,剛才和C搭過幾句話,C就把他叫了過來,讓A在一邊聽音樂打瞌睡。 我們打拱豬。 A瞇了一會兒醒過來,頭湊上來看,手裡舉著C的無糖烏龍茶的瓶子說:“誰是豬?給我敲一記頭!”我們說:“憑什麼?”他說:“哎呀,我是裁判呀。”“打手!”C說,“什麼裁判!” B在看自己的牌,這時從牌上面把頭抬起來,笑道:“他倒好,一個人逍遙自在,還要敲敲人家的頭什麼的。”C拉來的牌友在一邊窮笑,笑得牌也掉在地上,他就說:“哦喲!”趕快彎腰去拾。我們就在牌桌上笑他。 A敲不到誰的頭,只好繼續閉目養神。過半晌,他突然一睜眼,嘴巴一歪,嘿嘿嘿嘿地笑,說:“誰啦?誰啦?”C說:“舒美!”A就站起來,越過我的頭去敲B。這樣反反复复,B被敲了好幾次。 A說:“劉舒美,怎麼總是你啦?”B輕輕地說:“沒有辦法呀。”說著把牌打出去。 C在B對面說:"Van打牌打得很好的,你怎麼一點也沒有學到呢?”我們大家都一愣,B臉上也有點僵的樣子。沒有人回答C的問題,只有那個拉來的牌友在一邊很天真地出牌。

一路上C總是好像很不經意地提到Van,Van這個Van那個,沒人睬他,他一個人在那裡說。 我們在杭州真的沒有玩到什麼,就是覺得一路上太陽很好。 C起勁地要給我們拍照。他說拍照有遠景中景近景,每次都要找樹葉或者樹枝來當近景。有一次他實在找不到近景,我就一伸手說:“喏,把手伸給你,就又有近景了。” 在西湖邊上,C正好吃完一罐可樂。他走到廢物箱邊說:“現在你們看我用腳把這個易拉罐扔進去。”說著,他就把易拉罐夾在兩腳中間,然後往上蹦。易拉罐從他雙腳間飛出去,飛得很遠,哐啷啷落在地上。他跑過去撿起來,重複剛才的動作。我和A笑得差點坐到地上,B站在距離我們好幾米的地方,我們來不及去注意她。 C第三次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旁邊走過來一個小孩,用非常不屑的口氣說:“用手扔呀。白痴!”我真的坐到地上去了,A笑著要把我拉起來,拉了半天,一點也拉不動。

大約一刻鐘之後,我們又遇到了那個小孩。他站在湖邊,往對面看。 C賊忒兮兮地走過去,站在他前面,叫A給他拍照片,很得意地說:“哼!誰叫你罵我白痴!”我笑得像個老太婆一樣靠在樹幹上,走也走不動。 18:18,火車離開杭州站。我的眼光從車窗外面收回來,落到對面的B身上。白天太陽一直很好,到了鄰近傍晚的時候,天卻陰了下來。白花花的天光經過玻璃窗的過濾,照到B的臉龐上——是一種濕漉漉的淺藍色。 B本來望著窗外,感覺到我的目光,就扭頭對我笑笑。她的眼睛在這種淺藍色的光線下面,顯得很清很清。整整一天過去,我到現在才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她神情中淡淡的不悅——一團一團乾冰般的煙霧,悄無聲息地聚集在她柔軟的劉海下面,是和傍晚的天光一樣的淺藍色,不停散發著潮氣。

A在說,他媽媽串聯的時候跑到北京,很富裕地用她小姑姑給的十元錢買了一個比臉盆還要大的麵包,跟一群人一起,一路啃到哈爾濱。我聽了大笑,可是並沒有像想像中笑得那麼過癮。 C笑得最厲害,笑過之後說他們寢室裡有一個哈爾濱來的同學,號稱哈爾濱有一種麵包,很大很大,特別特別好吃,每人只許買兩個——大概就是A說的那種麵包。 B聽了,在那裡給C一一指出他敘述中的不合理之處。我在一邊窮笑八笑,笑得牙齒都發酸了。 當我的目光又一次落在B的雙眉之間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第n次開始想念陳小春。我每次一傷心起來,就總是喜歡亂想陳小春。 我們正以飛快的時速靠近上海。窗外的天光慢慢加深,而B的臉上總是同樣的淺藍色,襯著車廂裡日光燈的青白色,看上去顯得像果凍一樣晶瑩透明,隨著火車輕微的顛簸,輕輕搖晃,搖晃,搖晃,搖晃下去。

C在我的斜對面望著我。我的目光和他對了一對——他的面孔綠瑩瑩的,下巴上有不規則排列的小胡茬,非常好看。然後,不知怎麼回事,我就對牢他脫口而出說:“我實在是太喜歡陳小春了。” A極其大聲地、好像對我的行為徹底失望的樣子,叫了一聲:啊——天哪——! B笑瞇瞇地說:“陳小春又來過了上海了。”我大叫:“真的?”B點點頭說:“在華亭路上。看到的時候,我想打電話叫你過來,可是已經太晚了,來不及了。”我歇斯底里地說:“你為什麼不跑上去對他說,叫他等我一等?!”愣了愣,我萎頓下來,搖搖頭說:“算了算了。”A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輕聲說:“那麼想看陳小春?”我臉對著火車的天花板,點點頭。 ——我想起,在高中里一直反复做的一道物理題目:正在行駛的火車車廂頂上有一個水滴,問它落下時是會垂直還是往前還是往後。這道題目我從來也沒有搞清楚過。後來發展成還要你計算水滴落下的速度什麼的。我那時手握一支鉛筆,把下巴放在草稿紙上,幻想自己就是那個水滴,高踞在車廂上方,盤算著往哪裡落下……然後就以某個無法計算的速度墜落,墜落,墜落……落在列車員的脖子裡。 我再次厭倦地往窗外看去。火車開得很慢,彷彿是在山道上盤旋,小心翼翼。我想起初中那次到昆明去,火車就是這樣開了很長一段路——一面是山壁,一面是懸崖。山壁上密密地長著樹,翠綠的枝葉湊上前來,親暱地在車窗、車頂擦過,發出“噝噝”的聲音。 A、B和C在討論軟座是如何的舒適。 B說買兩張軟座然後躺下來,是很舒服的。 A說:這樣的票價大概可以買一張軟臥了。 C說,可能還是坐著好,在火車上一躺下來就想人非非。 A聽了,嘿嘿笑著問,怎麼就想入非非? 我拆開了桌上放的一包果凍,開始漫無目的地吃,間或抽一張面巾紙擦擦濺到臉上、衣服上的果汁。有一兩次,A扭頭看著我,很不屑的一副表情說:“你怎麼智商那麼低的啦?果凍怎麼會濺出來的?”我理直氣壯地說:“是的呀。”我現在經常肆無忌憚地大聲說,是的呀,是這樣的呀,是呀是呀。 喇叭裡在說前方到達什麼什麼站的時候,我開始默默策劃如何在前面不露痕跡地下車,下去住幾天。可是這樣一來,我的包就要落在車上了。於是,開車的時候,A、B和C就想:咦,解頤怎麼沒了?到了上海,還是沒看見。他們就想:糟了,把解頤丟了!其實只是解頤把她的包丟在火車上了——是解頤把他們丟了。 我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在列車輕微的震盪中幻想出軌。轉念一想,這樣對A、B、C就太不公平了,於是就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A的手放到了我的頭上——我感覺到他的那個溫度。我現在不想說話了。儘管我從小就喜歡一天到晚嘮嘮叨叨,喜歡念經似的嗦,可是現在我還是不願意說話了——千不願意萬不願意。我想去跑步,一直跑到上海去。 我還是回到上海了。我們向地道走去的時候,我跟B拖在後面。我悄悄在她耳邊說廣舒美,你不要生張斕的氣呀。你應該能理解他的呀。 ”B定定地把我看了一看,然後眼光墜到地上。在地道裡,她說:“我知道。我不生他的氣。 ”隨即她抬頭吐了口氣,笑嘻嘻地說:“回去給Van打個電話。 ” 走出地道,看見外面露天裡的燈光的時候,C大聲說:“還是上海好!”我笑嘻嘻地看著他好看的臉龐和四肢,想:是的,上海是好。 可是,我還是回到上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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