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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最有意義的生活- 高考前三個月

最有意義的生活 许佳 10872 2018-03-13
最有意義的生活- 高考前三個月 當高考之前的日子只剩下三個多月的時候,我不得不發現,B的話說得非常有道理——在上個學期,很多很多個月之前;她曾經望著我語重心長地說,你不要這樣,冬天一過掉,時間就真的很少很很少了,很快就什麼都結束了。 B對我重複這句話的那段時間,我還以為高考已經迫近了我。現在看來,當時我還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高考已經迫近”——很多很多個月之前的冬天,我又怎麼會預見到自己也有 今天呢?時至今日,我才徹底地明白了這個道理——現在,距離高考還有三個月,我的每一寸皮膚、每一根頭髮都能感受到高考的迫近。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我這個人,壞就壞在總是明白得太晚。 天氣熱了起來。天氣一熱,人就開始害怕。我懷念起曾經無比仇視的冬天。

年級裡的許多人都忙著要直升——到現在才下來的直升名額都是師範之類的,沒什麼特別好,可還是一直有人想要,想逃離這條高三的走廊。數學老師每天要咕哩咕嚕地抱怨某個某個直升的學生,說他非常可惜非常可惜——誰抱怨也沒有用。 B說,人到了這個時候,頭腦都昏掉了,只要讓他們太太平平地逃走,他們死也肯的。我問她:“那你為什麼不走?”她笑道:“我怎麼不想走?張先生不肯呀。我假如能走,還等到現在嗎?去年年底基地班聯讀班招生的時候就可以走了。”我想了一會兒,問:“基地班聯讀班不好嗎?張先生為什麼不讓你去?”B笑笑,說:“難怪襄沒城要說你傻。這麼簡單的道理也想不清楚。”我望著她總好像有點濕漉漉的臉——上面掛著笑容。她停了停,輕聲說:“我和張斕,都是張先生手裡的王牌呀。”又停了停,接著說:“襄沒城這種人,不像我們那麼出風頭,就開心得多。”

A這幾天一直在等直升考的結果,要是通過,他就提前進大學了。他的名額是這學期剛開學的時候拿到的。開學一個禮拜也不到那會兒,有一天中午,我在走廊裡朝111走,遠遠就看見他站在教室門口。他的身影是暗藍色,長長的。我手裡提著一個裝牛奶的大杯子,咣啷咣啷,一路晃晃悠悠地走過去,他一直在那里站著,一直站到我走到門口。我說:“你幹什麼呀?”他神色安靜地註視我,說:“我去報F大學的直升名額。”我眼睛望著教室裡面的講台,一邊往裡走一邊說:“噢。”他一把拉住我,提高聲音說:“喔唷,我太崇拜你了!”這時班上的一個同學從走廊裡過來,我們欠了欠身,讓他進門去,他注意地看了我們一眼,對A笑笑。等他走進去,我扭頭看看A,說:“幹什麼呀?”他說:“你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我一愣——他的表情在走廊昏暗的墨綠色光線中顯得非常溫柔——我只能說:“好的呀。你去考,蠻好的呀。”如果我沒有看走眼,他聽到我這句話,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麼,臉飛快地紅了一紅——我默默望著他的樣子,在心裡喜歡了一萬遍。他放開我的胳膊,嘆了口氣。我開始朝教室裡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剛剛坐穩,A從門外走進來,說:“你出來一下。”我只好又站起身,跟他朝外走。他在我前面一步的地方,在走廊裡走走走,一直走到我們平時常常在一起自修做數學題目的小教室,坐下來。我坐在他的身邊。我說:“什麼專業?”他說:“英語。”我說:“去吧。真的很好的。”他看看我,沒有響。我說:“高三麼,就是要死皮賴臉地抓住些機會,管它行不行呢,先抓住再說。”他對我笑,說:“你怎麼不去?”我說:“我麼,就算了。”他說:“嘿嘿,說到自己,就不對了。”我說:“是的呀。而且張先生也不會要我去。他要說我浪費名額的。”他笑瞇瞇地把手放在我頭上,說:“你去,我讓你。”我笑笑。這種話假如被張先生聽見,他要掐死我了。

A現在在等結果,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等待的氣味。我有一種預感:A肯定會通過考試的。 我還有一種預感,就是今天會有幸運的事情發生。 張先生走進來宣布了提早放學的特赦令之後,教室裡一片歡騰。張先生說,不要吵不要吵,回去做做功課!就走出去了。過了半分鐘,隔壁也傳出一陣尖叫聲。又過了一會兒,整條高三的走廊都迴盪著“啊啊”的叫聲,然後,突然“嘭”一聲響,走廊靜了一下,緊接著重新熱鬧起來,教室後排的人說,是四班的講台翻掉了。大家窮笑八笑。 我對同桌說,我就知道今天會有幸運的事情發生。同桌一邊把許許多多書塞到書包裡,一邊對我笑。坐在我後面的X連聲說,去逛馬路去逛馬路!我立刻回頭說,去嗎去嗎?她一邊笑一邊點頭道,好的呀好的呀。教室里人走來走去,竄進竄出,半秒鐘之內在我的課桌邊上就經過了幾十個人。現在很少有機會這樣子全民運動的——他們腦子都很快,千分之一秒裡就可以隨機應變出幾十個可供選擇的方案,去玩,去墮落。 X叫著,太有勁了!我說,瘋掉了瘋掉了!

隔壁有人來找X,她坐在那裡猶豫不決。我說,你有事就去吧,沒關係的。她對我笑笑,說,讓我想一想。過了半分鐘,她拍著我的肩膀說,去逛馬路!我說,好啊!於是我們開始理書包。 X在我腦袋後面說,餵,到哪裡去?我眼睛對牢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想了一會兒,說,先理書包,理好再說。 X說,好!我說,我很慢的,他們總是嘲笑我慢。 X笑道,我也是,我是我們班最慢的。我說,不,是我。我們兩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教室裡的人已經走掉了一半。 突然,我看見A在111門口逛進來逛出去。也不知道他是剛剛過來,還是已經來了一會兒了。我理著書包,眼睛看著他,嘴巴在和X說話。 A把雙手插在褲袋裡,在教室門口走進走出,走進走出——我打量著他走進走出。班上的人已經走掉了一大半,他還是在那裡走進走出。我開始緊張,擔心,緊張,擔心,緊張,擔心。

書包快要理好的時候,我瞥見A——他走過來了。我往書包裡塞筆袋的動作停頓了一秒鐘 。 A站定了,手從褲袋裡伸出來,按住我桌子上英文書的封面。他說:“有什麼節目嗎?”我說:“嗯……嗯……”他說:“找個好地方,幫你去複習數學和英文。”我說:“我要跟別人去逛馬路。”他說:“去哪裡?”我說:“沒定。”他站著不走。我看看他放在英文書上的手,再看看他的神色溫和的臉,想了想,剛剛把頭轉過去,X就在後面說:“不要緊,你去吧。我去和他們看電影。他們叫我看電影來著。”我傻笑。 X大聲說:“餵,不要老是笑呀。給個答复好不好?”我醒悟過來,說:“以後再一起去。”她理好書包站起來,說:“總有機會的。再見!” X走了,剩下我和A兩個人在教室裡。

A一直站著。我叫他坐下,他不肯,一直往牆上瞪著眼睛,我只好看看他的下巴。我抬起頭,伸手拍拍他的手臂,說:“餵!”他低頭對我好脾氣地笑,突然說:“直升考通過了。” 我一直仰著頭。我們相互對了對目光。我說:“啊——那很好呀。”他笑著把手放在我頭上。 A和我背著書包走出校門。太陽若隱若現,空氣又潮又濕。他一直說熱。我說誰叫你穿這麼多。 ——他從裡到外都穿著很吸熱很吸熱的黑顏色。他說,不多,不多的呀。隔一會兒,突然又說,真的多嗎?我走在他的身邊,時不時扭頭看他一眼——我突然恢復了笑的功能,一直想笑;我想像著張先生把他叫到辦公室裡,說什麼你考試通過了之類的話,就憋不住要笑出來。 我問A到哪裡去,他說,上海圖書館去不去?我說好的呀好的呀。

我們上了920。 A把手放到窗上方的吹風口下面,扇了一扇,說:“啊?真的開暖氣啊?”我坐下來,說:“淮海路上都是空調車。大概是規定好的,幾月幾日之後就一律大開特開空調。”他本來身體有點佝僂地站著,現在坐下來,在我的旁邊,靠近走道,把腳伸出去,說:“這麼熱的天,要開也應該開冷氣嘛。”我說:“熱死不管的。” 我的眼光在車廂裡打著圈子。看了幾輪,我悄悄對A說:“你快看那個穿紅衣服的女人——衣服的商標是倒過來的。”A說:“什麼?你說響一點。”我不敢說得響,怕。被那個女人聽見,只好重複了一遍——還好A聽清了。他也壓低嗓音說:“有特色呀。”然後我們飛快地對了對目光,一笑。很久沒有跟A在一起做這種鬼鬼祟祟的事情了。我開始用手裡的車票摺紙船。這種又長又窄的紙,折出來的紙船真是難看到家了。我把它捏作一團,扔在A的手裡。他低頭打量了一下,說:“喔唷!”我聽著他的聲音,笑了又笑。

A問我:“暑假裡打算幹什麼?”我說:“沒想過。隨便乾什麼。”想其實是想過的,不過隨便乾什麼倒也是真的。在我的記憶裡,A不止一次問過我暑假裡要幹什麼。我不止一次給他不確定的答案。對於他為什麼要這樣三番四次地問我,我也無法作任何解釋。我透過貼著車身廣告的茶色窗玻璃,看巴士正經過的一個工地——是煙草公司的一幢什麼金葉大廈,“煙草公司金葉大廈”的橫幅在工地入口處的大鐵門上空大飄特飄。我眼睛對著窗外說:“不管幹什麼,總要先考得好才行的。”A說:“往好的地方想咯。”我聽他說話,看見一幢金碧輝煌的大樓,上面全是金色的方格子,一格一格,方格子裡面嵌著深藍色玻璃窗,看上去就像一整塊敦敦實實的巧克力。 A的手伸過來,抓住我的手,定定地握了一握。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像放電影那樣沙沙沙地響,除此之外,世界無聲無息……我和A坐在車窗的這一邊,一動不動;車窗外面的人沉默地游過去,游過去,游過去。

我們在上圖四樓的外語閱覽室裡遇到了B和C。外語閱覽室裡擺著一張又一張很大的圓桌子,他們兩個人就坐在其中一張後面。在他們的中間,攤開了一本其大無比的大書。他們的眼睛不在書上,在對方的臉上。我和A笑嘻嘻地朝他們走過去,還剩一半路的時候,C抬頭看見了我們。他推推B的肩膀,B對我招招手。我一下子加快了速度,把A甩到後頭——越來越接近B和C的桌子,我的笑容也一點點地越來越擴大。不知道為什麼,我每次看到他們兩個在一起,就會笑起來——這也不是因為高興。不是因為高興。不是。 我先在B的身邊坐下,然後A走過來,站在我們大家的對面,跟C搭訕了幾句。 B指指我旁邊的位子,叫他坐,他好像沒有聽見一樣,一歪,落在最靠近他的那個座位上。我和B和C在一張大圓桌上取了圓周的三分之一,A在我們大家的對面,可以同我們每個人連一條線——那麼就可以開始計算這些扇形的面積了,這是我最討厭的題目。

B開始跟我竊竊地小聲說話。我們在那裡交換著年級裡的趣聞。 B說,她班級裡有一個原四班的人,在數學書的封面上寫:“祝某某(就是他自己的名字)高考成功——克林頓。”四周很安靜,我不敢大聲笑,只好把笑聲囚禁在舌頭上面,脖子伸得很長,整個人就這樣笑得悶掉了。 B端詳著我,一直微笑,對自己的笑話非常得意的樣子。我的手在大圓桌桌面上摩挲,來來回回,來來回回。在這個過程中,我瞥了A一眼——他在做題目,頭低著,頭髮一絲一絲,像許許多多的小柵欄,遮擋在他眼前。我的眼光剛剛從他身上轉移到桌子上,喉嚨突然就痛起來,一下子痛得連話也不能說。我問B:”有沒有水?”她把C的無糖烏龍茶從桌子那邊移過來,遞給我。喝了一口,我說:“為什麼是無糖的?”B指指C,說:“講究呀。什麼東西都要無糖的,真是一點點糖也吃不得。”我竊笑著偷看C,心裡在想:也許路上話說多了,進這個開著中央空調的大殼子,所以一下子不適應,喉嚨就痛起來——不過,說真的,那點話怎麼能算多呢?那點話,換在往日,給我一節課來說也還不夠。 A一直在認真地做題目,C在看那本巨大的外文書。我和B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 B說:“對你徹底失望了。”說著對A努努嘴,表示她指的那個失望的人是A。我頭掉到肩膀中間,掉得很深,沒有搭腔。她又說:“離這個閱覽室關門還有半個鐘頭,你說我們是說話,還是做作業呢?”我說:“當然說話嘍。”她頭一歪,想了五秒鐘,說:“嗯,做作業吧?”“不行不行,”我說,一邊抓住她的胳膊,“哎呀,說說話吧?”B不響,開始在我帶去的草稿紙上用鉛筆劃來劃去。我說:“餵。餵。”B不耐煩地一揮手,說:“啊呀——!”隨即扯扯C的袖 子,說:“喏,現在我佈置你給解頤講一個笑話。” C的頭從巨大的外文書上面抬起來,面孔笑瞇瞇的。他眼睛朝遠處看,想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說:“我有個初中同學,讀那種封閉式管理的高中,住在學校裡,被宿舍的生活老師管得苦死了。有一天,他們寢室的人吃了一個很大的柚子,然後在柚子皮上畫上眼睛嘴巴,放在我那個同學的枕頭上,用被子蓋得很好,拉上帳子,再去叫生活老師,對他說:'老師,某某不行了!'生活老師被他們拖得來,一看,說:'哦喲,不要開玩笑。某某,你快點起來。'其他人說:'不是的,某某的臉都發硬了!你摸摸看。'老師就伸手進去摸,一摸,嚇了一跳,說:'哎呀,怎麼真的發硬了!'再一摸,發現是柚子皮,就說:'哦喲,你們不要搞呀。'走掉了。那些人不甘心,又叫我的同學把衣服領子拉起來,頭縮在裡面,頭上頂著柚子皮,背後一個人幫他把柚子皮扶正,追出去,一面走,一面叫:'老師,某某又起來了!” 我悶笑,B在我身邊,也窮笑。笑過之後,我又去纏著B說“喂喂”,她已經開始不再理睬我了。其實我也沒什麼話要說,又不好在這種高雅的環境中公然和她死皮爛臉地糾纏下去,鬧了幾分鐘,只好從草稿紙裡面翻出一張來——那上面有一道物理題目,是X囑咐我帶來幫她解的。我用胳膊肘捅捅B,說:“哎,幫我做一道題目嘞。”B問:“什麼題目?”我說:“物理,有關衝量什麼的。”B說:“幫幫忙!我是加政治的呀。衝量我是屁也不知道。”我又看了她兩眼,嘆著氣把目光轉回到草稿紙上。唉,衝量我還算知道屁的,只能我自己動手。 做了一會兒,我認定:這道題目我做不出來。 坐在這裡,可以看見天。天下面,直接就是上圖的拱形大玻璃頂。我看見玻璃頂周圍一圈白色的邊——不知道是不是石膏,說不清楚。上圖這座建築,中間是空的,可以看見底樓大廳,有人在那裡走來走去——上面見天,下面見地,不錯不錯。 這個時候,有黃昏接近時金黃色的太陽光從玻璃頂透進來,被照到的東西,邊緣都變得毛茸茸的,更加可愛了一點。 A也是其中之一。玻璃頂就在我頭頂上方,與此同時卻又離我很遠很遠。我頭抬起來,開心地、得意地琢磨著這個高高的頂,和它上面的太陽光。我現在算知道,人是怎樣地熱愛高了——所以要說“崇高”,而沒有說“崇低”、“崇中”的。在我下巴往下幾十公分,大圓桌染著金黃色,投下一圈一圈螺紋狀的亮影子,轉過來,又轉回去,篤悠悠的,動作很精彩。 冷不丁B在我身邊說了一句:“真好看!”我扭頭一看,她原來也和我一樣地抬著頭,沒完沒了地看,怎麼也看不夠。我笑起來說:“真的是好看,好看死了。全世界這裡最好看。”B說:“我也這麼覺得。我還想,那圈白的石膏一樣的東西上面,再放一盆一盆的花——放滿,放一圈。”我把眼光從玻璃頂和太陽上面拽下來,湊近點問:“真的啊?是這樣的啊?”她迷迷糊糊地笑著,不再說話。我頭轉到草稿紙上,盯著那道沖量的題目看,看,看,隨後,提示關門的電子音樂就響了。我一敲桌子,說:“做不出。”站起來收拾東西。 C在一邊說:“哦喲,你倒是蠻爽氣的嘛。”A手撐著頭,坐在原地——我看見他一聽這句話,很惡地笑了笑。他這個反應,促使我暗暗地給氣炸了。 我們走出外語閱覽室。 B要跟我到上圖外面的羅森便利店去兜一圈,於是我們問C和A什麼時候會走。他們想了想,說,六點吧。我們說,哦,知道了。我伸手去,勾住B的胳膊。 B一隻手上上下下地搧風,說,哦喲,你怎麼那麼嗲的啦?她說這句話的語氣把我們大家都逗得笑了起來。 我和B相親相愛地朝上圖大門口走去,經過那個有公用電話的地方。不知為什麼,這裡的公用電話特別忙,很多人排著橫隊,笑瞇瞇地靠在電話的有機玻璃罩子上,慢吞吞地講話。 B瞥了他們一眼,說:“哦喲!”我也說:“哦喲!”她笑起來說:“你不要學我呀。” 我們跑到羅森裡去——我和B都是著名的羅森熱愛者。 B在我的前面,拖著我的手,在有限的幾排貨架之間來回兜過來,兜過去。每次經過貼鏡面的柱子,我就偷偷往裡面看一眼自己,趁機看見B烏黑的後腦勺。我們討論糕點、壽司、雞肉色拉,以非常緩慢的進度推進挑选和決定的過程。我請她吃了一個冷飲,是她最要吃的“意國咖啡”。後來我又說我要買雜誌——我們站在雜誌的貨架面前,我問B:“買《萌芽》還是買?”B笑著說:“我看你還是買《萌芽》比較好。你看不懂。”我說屁,過五秒鐘又嘟囔道:“小看我!”於是我就拿了一本去付賬。走出羅森的時候,我揮舞著,對B說:“我這是超前消費。”B做出一副不屑的樣子,說:“你這種人哦。” 我一邊跟著B走回上圖,一邊打量著手裡的那本。不知為什麼,看上去它是那麼厚——那麼厚,從沒想到過的厚。穿過馬路的時候,我突然明白過來:我是不會去看這本的。也許是因為它實在太厚了,也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 走到上圖的二樓,就透過玻璃牆看到了A和C,另外還有F和D跟他們在一起,環繞著圓桌子,圍成一個大半圓。 B驚訝地說:“咦,杜霜曉嘛!什麼時候來的?”說著,我們就進了門, 朝他們走過去。 F第一個看見我們,在桌子前面托著腮幫子,窮笑。我們走過去,大家打招呼。 C在看梵?高的畫,A的面前有好幾本書,我彎腰看看,都是崑曲、和聲、調性無調性之類的怪書;F和D在討論題目。 B手按在桌面上,說:“走吧?買了吃的,大廳裡去吃。”C抬頭說:“好的好的!”A說:“可以帶東西進來吃的嗎?” 我們誰也不知道,原來上圖裡是不能帶東西進來吃的。我們六個人端著各式各樣從羅森買來的吃食,坐在大廳沙發上大吃特吃——也許那些穿藍衣服的工作人員從來沒有見過我們這樣空前的排場。有個中年管理員走過來,勒令我們馬上停止這樣的行為。 B小聲說:“我上次就在裡面吃過一頓飯。”我說:“我們目標太大了。”C說:“你快點不要說了,被他們聽到,要算我們屢教不改了。”我們笑起來。 A提議到地下餐廳去,於是我們溜到地下餐廳。坐了沒多久,有個小姐走過來——還是不准帶東西進來吃。她要趕我們出去,A做了個手勢,說:“我們不知道。馬上就好,對不起。”我竊笑,說:“魅力值很高的麼。” 我們堅持吃完了飯再出上圖。我出了很多汗,臉熱得要命,差點沒噎死。當我跟在A身後走出上圖的時候,喉嚨裡塞滿了羅森的壽司。我回過頭去,對B說,我胃難受死了。 B沒說什麼,沖我點點頭。她臉上沒有表情,可是她的眼睛很深很深地看到我的喉嚨裡面去。我望著她的臉——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我又傷心起來,米飯在我喉嚨裡痛苦地顫抖。 然後,B就走上前來,和我手拉手。我們兩個人走得很慢,拖在所有人的後面。 A和C在我們前面,F和D走得最快,健步如飛。我問他們:“現在幹什麼?”他們說:“幹什麼?回家呀。”F回過頭,大聲說:“我想到學校去晚自習。一起去吧?”C笑嘻嘻地說:“我知道,又是去約會。”F沒有承認也沒有反駁,只是一直說:“去吧?去吧?”我拉著B的手,輕聲說:“其實我也不想回家。”B說:“那就去晚自習好了。” 我們達成共識,一起去學校晚自習。 A說:“你們胃口很好的嘛!”他好像並不怎麼願意去,不過他沒有反對。 A最近總是不肯反對任何事。 天色漸漸地變晚了,馬路在燈光裡,有一種泡在酒裡的感覺——就是一種顏色很漂亮的陳年老酒。我和B走得越來越慢,一盪一盪。我的魂靈從我肩膀上一點一點地滑落下來,像麵包屑那樣掉在地上,一路撒過去,撒過去。我把頭放在B的肩膀上,目光在前面幾米的A、C和F身上顛來顛去。我小聲說:“我出來就是想走路。沒勁透了。”一邊說,我一邊發覺自己的聲音非常非常憂傷,就像最遠處那幢大樓的玻璃窗上反射的燈光一樣憂傷。我重複地表示著我想走路的願望,對我自己憂傷的聲音越來越著迷。我說,我想走路,我想走路想得要死,我想走路想得要瘋掉了。 B安安靜靜地聽著,沒說什麼,一直什麼也沒有說。我太想走路了。 我說:“要是我一個人,就一路逛回去。”B說:“人太多了。”我說:“以後我們兩個人來麼。”B說:“一個人也挺好,兩個人也挺好,三個人就不行了——要不停地回頭,三個人都要彼此兼顧到,說話太累了。”她說這段話的時候,頭一直低著,說完之後,就把頭抬起來。我的頭一直靠在她的肩膀上。我說:“煩死了。我就想,不要乘上車,不要乘上車,走慢點——我是不是很壞啊?”說著,我自己笑了——我是很壞麼。 B說:“等一會兒車來了,我們不要跟他們坐在一起,好不好?跟你討論討論襄沒城。”她這句話,在我聽來說得很奇怪——什麼叫討論討論襄沒城?我靜靜地琢磨了一下,偷偷笑了出來,說:“真的不要?”B說:“不要。”我說:“你說的哦?”B笑了,說:“嘿嘿,推卸責任啊?”我看著她,很開心地笑起來,說:“上次張先生跑進來問,你們班的某某某准考證號是多少多少嗎?一個人說,是的。張先生問,肯定是嗎?這人今天沒來,要校對錶格,所以我問問清楚。那個人說,肯定是的。張先生說,好,要是錯了,就找你,你負責哦。我們哄堂大笑。那個人說,張先生要推卸責任啊。”B在旁邊窮笑,笑過之後說:“哦喲,張先生。”B總是要說“哦喲,張先生”,好像和他很有淵源的樣子。我把手從她手裡抽出來,上移到她的手肘,挽著她。過了半晌,我突然嘆出口氣,說:“我覺得我傻透了。”B摸摸我的頭,說:“別想了。”“我覺得我傻透了。”我說。 我們一直不停地朝車站走過去。 C回頭大聲說:“你們兩個走快點。”B說:“你們走快了,我們自會跟著,又不會走沒了,”C說:“你們別存心拖在後面呀。”他皺著眉頭。我說:“張斕要氣死了。要不要你去陪他?”我們停在一塊廣告牌後面,B說:“管他呢!”說著一笑,臉上看起來模模糊糊,很寂寥。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停在這裡,總之我們就是停了一停,聽著汽車開來開去的聲音——那種聲音似乎也很寂寞,跟B臉上的表情一樣寂寞。我探頭朝大部隊張望了一下,扭頭對B說:“我看到張斕的臉了——嚇人得要命。”B想了想,扮了個鬼臉。我拍拍她的肩膀,傻笑著再次走起來的時候,B說:“很多時候,我會回想起以前做的傻事情。”我興奮地說:“是啊,我也是!”她說:“有時晚上睡覺的時候想起來,會把頭蒙到被子裡去,很難為情的樣子,其實根本就沒有人看到。”我笑笑,說:“就是。有時自己想起來會難過得要命,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那麼傻,其實老早就都過去了。” 已經快要到車站了,F突然朝後面跑過來。 B對我說:“你看呀,杜霜曉幹什麼?”我說: “我怎麼知道?”F一直跑到我們跟前,拉拉我的手,問:“你們說那邊天橋上的紫燈好看嗎?”我和B一起朝那裡看了看,說:“蠻好看的。”她立刻轉過臉對D大嚷:“哼,都說好看的,你還窮說我愚蠢!”D大聲對我們說:“你們知道她怎麼說的嗎?她說:'哇,那紫燈真是太漂亮了!'”我們——我、B、A、C——一起哈哈大笑,我在B的身邊笑得一顫一顫,B煩惱地推推我,拖長聲音說:“啊——呀——!” 公共汽車擠得屁也不要想進去,哪裡還容得下我們六個人。現在是B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不停地踢著一面馬賽克的牆壁。 B說我的肩膀靠著真舒服。我說,嘿嘿,我的肩膀寬呀。 B沒回答,默默靠著,過了一會兒,輕聲說,比張斕的還要舒服。我驚訝地問,真的啊?B甜蜜地微笑著,說,那怎麼可能?她的笑容模模糊糊,好像一個夢遊的人。 D喊了一聲:“襄沒城,請客叫出租吧!”A笑笑。 C附和道:“是的呀。大學也進了,不叫你請客吃飯也很不錯了。出租總是要請的嘍。”這時候,又來了一輛車,比前面那輛屁也擠不上去的還要擠。 A說:“你們叫吧。不過我好像只有二十塊了。都拿出來,好了吧?”他把手伸到褲袋裡去掏錢,旋即拿著一張二元鈔票在我們眼前一晃,說:“不好意思,我把它看做十元了。現在只剩下十二塊,怎麼辦?”B說:“那就大家出吧,要不然來不及上什麼晚自習了。”C說:“那麼,兩輛車,怎麼個乘法呢?”A看看我們,一副說不出什麼的樣子。我笑著提議說:“大叉有福里氣麼。”他們大笑。 A不解地問:“什麼?”C笑著說:“她說大叉有福氣。”“噢,”A嘀咕著,“有福氣啊?”他們又大笑。我剛準備我們大家圍成一圈,然後大叉有福里氣,拼出黑白來,F和D已經飛快地攔了一輛出租,坐進去了。隨即,A也攔了一輛——他第一個接近車門,C第二,我第三,B最後。 C站在後門邊等我的時候,我打開前門,坐了進去。在這一秒鐘裡,我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駕駛員扭頭看了我一眼,但是我自己並沒有看他。 車子啟動的時候,播了一段話,說什麼叫乘客自己係好安全帶之類的話。 A從後座伸手拍我的肩膀,說:“喏,系上安全帶。”我看了看縮在座椅旁邊的安全帶的頭,拉了拉,扭頭求助地看看司機,猶豫著問:“要么?”司機笑起來說:“這是形式。”我還以為他的意思就是係安全帶是一種形式,正準備去拉,聽見他又說:“用不著的。”我說:“哦。”A在後座昏暗的光線裡,像某個神秘人物一樣沉聲說:“你以為我真的要你係啊?”我懊惱地說了一句:“我對誰的話都信以為真的。”與此同時,我從車窗裡看見F和D坐的那輛車子被我們一下超了過去,F的一對眼睛,隔著玻璃和空氣,還是那麼黑白分明。 C在我身後笑嘻嘻地說:“解頤,你別那麼當真呀。襄沒城考上大學的事也是假的。”我剛要回頭說不信,就听見一陣廝打聲,還有B的笑聲。 車子開到高架上面的時候,B又開始說C新剃的那個頭——這是她第n次說起這件事。她說:“你怎麼剃得這麼短?你為什麼不剃光頭?”這也是她第n次做出這樣的評價。我接上去說:“張斕,你這樣子不好看,沒有原來好看。”C皺著眉頭,有點不耐煩地說:“不好看麼就不好看了。我本來就不好看。”我眼睛對著車子的正前方,心裡想,C說自己本來就不好看,實在是太委屈自己了——真的太委屈了。想著,我就一個人在那裡笑,窮笑。 我又扭頭說:“剃了光頭要燙九個點。”A說:“好像方丈才會有那麼多點。一般的和尚,只有六個點。”我說:“那就六個點好嘞。”我的興致高漲起來,在椅子裡動了動,又說:“不對,你這種人不行。你是假和尚,只能燙三個點。”B好奇地自言自語道:“這是用什麼燙的呢?”“香煙屁股呀。”我說。司機一直在笑,這時開口說:“香煙屁股不行。用一根鐵棒,燒燒紅,然後燙上去。”我說:“唷,那很痛的。”突然聽到A說:“哎呀,這裡還有錢的麼!”C激動地問:“多少多少?”他說:“二三十,在我襯衫口袋裡。” 車子在校門口的對面停下來。我往開過來的路上望著,說:“他們怎麼還沒到呢?大概差一個紅燈——大概兩個。”我念著數,A開始過馬路。我說:“不等他們麼?”A說:“嗯……”C說:“不等就不等吧。”於是我們四個人朝校門走。 B對我說:“我們這些人怎麼那麼無聊的啦?”我心事重重地答道:“不知道呀。”B頓了頓,說:“襄沒城今天精神不好。”我眼睛望著走在前面的A的背影,沒吭聲。只聽見B又說:“他等了那麼久,也的確很累的。”B的手軟軟的,把我的手握了一握。我一直望著A的背影——燈光照著他的肩和背,那以下就是昏黑的、潮濕的,感覺好像他趟水離去……我突然感到了區別……一絲陌生……他進大學了,而我在這裡過馬路,過了那麼久,也沒有到那個對面的地方。也許永遠也不會到了。 距離校門還有五步的時候,我一回頭,看見F和D正走過來。馬路上一輛汽車也沒有,他們坐著來的那輛出租也不見影踪——彷彿他們就是這樣徒步走來的,一直從淮海路走到這裡。我們走進校門,他們趕了上來。我對F說:“剛才我們在馬路對面撞到張先生了。”我的表情莊重嚴肅。 F信以為真地說:“他說什麼?”我說:“沒說什麼。不過他臉上的神態很怕人的。”F一開始呆呆的,沒有什麼反應,大家彬彬有禮地走了一段,要進教學樓的時候,她突然心事重重地低聲說:“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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