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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最有意義的生活- 高考前十二個月

最有意義的生活 许佳 4308 2018-03-13
最有意義的生活- 高考前十二個月 清晨六點半,我們不三不四一大幫人從野營基地走出來的時候,C問我:“昨天聯歡會什麼最好看?”我說:“你最好看。”他馬上往後一跳,手搭在A的肩膀上,一副不敢領教的樣子,說:“不要搞呀。”我說:“是的嘛,你是最好看。”A於是對C說:“她一定覺得很沒勁,很不開心,很無聊。”我瞪他一眼,說:“呸,我為什麼不開心?”他說:“不對。我看你坐在露天裡一點表情也沒有。一個人如果連坐在露天也沒表情,那說明什麼?” 天知道A什麼時候看到我一點表情也沒有。昨天晚上我拍手拍了那麼多,叫了那麼多,嘰哩呱啦閒話說了那麼多,怎麼沒勁?我說:“呸!你在那裡唱那個某某某郊外的晚上時,我一直在給你拍照。”C驚訝地湊過來說:“你都拍下來啦?”我說:“嗯。”

昨天晚上全班的人都把嗓子給唱沒了。可能人人都知道這將是分班前最後一次所謂班級活動,所以大家異常踴躍、積極、熱情、興奮、激動、失去理智、情緒高漲、精神錯亂——怎麼說都可以。這種火爆場面的確值得一照。這個班級是那麼起勁。起勁地走上走下,起勁地唱歌,起勁地哄笑、拍手,拖人上去,喝彩,把喝了一半的啤酒罐頭扔來扔去,起勁得異樣。我們是在野營基地,在高二暑假的第四天,在露天,可是我們既沒有天,也沒有地,我們像一群浮游生物一樣飽食終日、醉生夢死,我們幸福地唱著啦啦啦,在流光溢彩、充滿烤鴨香氣的空氣裡盪來蕩去。 A在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時,我和B坐在旁邊看。我就坐在原地,以同一角度給A拍照。 A穿著一件藍T卹,說不出是一種什麼藍,總之是非常非常藍的一種藍,藍得一點渣滓也沒有,藍得徹心徹肺。我看著A在這種藍裡面,不咀白為什麼他在這種藍裡會那麼好看。他那個人就像一面藍色的旗,沒有什麼分量,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歌聲中迎風招展。 B說,哎哎哎,注意點。我說,幹什麼?她很惡地笑,說,你幹什麼看著襄沒城兩眼放光?我說,什麼兩眼放光,我是目露凶光,我在想把他那件好看的衣服搶過來。 B又很惡地笑,說,呸。於是我就不響了——像B那麼聰明的人,總是把別人的話不當話。又坐了一會兒,B站起來說,現在我不妨礙你目露凶光了,我也去唱歌,我也唱蘇聯歌曲。於是她走了。

又坐了一會兒,A唱完歌走過來,坐在B剛才坐的那塊地方。我故意拍手給他看,他一本正經地說:“不要嘲笑我!”然後說:“你是不是無聊?”我詫異地看看他。這已經是他今天第三次問這句話了——他憑什麼這樣認為?我就很兇地說:“屁!”然而A沒有嚷嚷什麼”哎呀小姑娘不要屁屁屁”,而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隨即轉過頭去欣賞正在大唱特唱的B。我望著他像面藍旗一般的背,突然發現四周圍已經很黑了,真的是極黑極黑——雖然他們在樹上掛了燈,但在A這面藍得沒法再藍的旗的映襯下,周圍實在已經很黑了。 A一直在欣賞B唱歌,我一直在欣賞A的藍衣服。他沒有回頭,突然出其不意地說:“這麼垂頭垂腦的。”我愣了愣。他轉過身,說:“這次集體活動是我籌備的,你這麼垂頭垂腦,我多沒面子!”我聽他說話,目瞪口呆。夏夜的風吹到我臉上,可能因為這里人太多,風裡也全是人的氣味——也有A的氣味吧?A的氣味應該是藍兮兮的那麼一種東西。

我說:“襄沒城,你這個人責任感未免太強。”A笑起來,搖頭晃腦,得意地說:“你知道嗎?這種集體活動籌劃起來,人的頭要報廢的。我這個頭——喏,就是這個,”——他指著自己的腦袋——“可以送給這裡作紀念,以免它死無葬身之地。我自己留著沒有用——已經報廢了。”我對他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他問我:“噯,高考結束那天,要不要也像今天這樣玩通宵?”“像今天這樣?”我嘆氣,說,“怎麼會像今天一樣?”今晚之後,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要各奔東西,一個個決絕地奔赴考場、賽場、競技場、戰場,拼個你死我活——怎麼還會像今天一樣呢?A沒有理睬我,依然興高采烈地說:“我們商量過,準備高考結束後組織十個人到敦煌去。人選都定好了,裡面也有你。”我有點想笑,但沒笑。稍微別了別頭,正好F笑得張牙舞爪的面孔在我眼前一晃而過。我目送她走過去,看見她開始和B一起唱歌了。四周一片喧囂。

我問A:“你跟誰商量的?”他就說,有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他說:“去不去,你?”我還是有點想笑——他們說說去敦煌,就像去一趟人民廣場那麼簡單。我說:“能去當然是去的。最好像今天這樣,全班一起去。”我直了直腰,看空地上其餘的四十幾個人在夜幕下唱歌、笑鬧、吹牛。這個晚上的確很美,很好玩。 A和我坐在一起,沒有動。這樣坐了很久,他的老毛病又發作了,抬起頭開始觀察天空,一直觀察下去。我在旁邊沒有事做。今天晚上,我非常地安於這種沒有事做的狀態,真是開心,難得可以理直氣壯地沒有事做——真開心。我在悲壯地浪費時間,浪費我的年輕的生命。我悲壯地跟A坐在一起。 A這個人……這個人。 像這樣待了不知道多少時間,他突然伸直手臂興奮地說:“啊!飛機!”是有一架飛機飛過,在空中畫了根對角線。我所看見的其實不是飛機,而是飛機上的幾盞燈。我說:“你幹嗎對飛機那麼感興趣?”A萬分神往地目送那幾盞不紅不綠的燈光遠去,消失,一去不返,然後慢吞吞地說:“等哪一天有了錢,我一定要買一架飛機,自己飛到巴黎去玩。”我愛理不理地聽他胡說八道,不響——他這種話,有誰會去理他。只是A開始來勁了。他坐在我的身邊,十萬八千里之外的天上有一架飛機,幾米開外有許多人在藉酒撒瘋——他就這麼開始說他怎麼怎麼嚮往巴黎,巴黎多麼多麼好,他說他傾家蕩產也要到巴黎去一次,又說以後有錢了一定帶我到巴黎去。我馬上說,好的呀好的呀。不過,這並不代表我不懷疑他到那時究竟還認不認識我。

這天晚上,我們班一定還有好多人許下了和A這些屁話同一類型的承諾。這跟我們喝的酒是有關係的。但除酒之外,似乎還有別的什麼原因。很難說。 A喝過酒之後,很像老頭子,對隨便什麼事都津津樂道。到最後很多人都睡覺去了,還有一兩個人在哇哇大唱;至於A,則依舊坐在原地,手裡捏著酒瓶子,喋喋不休。在A的周圍,泥土和磚頭的小縫隙裡,數不勝數的小蟲子和他一起喋喋不休。 A穿著像一面藍旗似的T卹、 白色長褲、黑漆漆的NIKE鞋子,站起來走了沒幾步,就又跌坐在地上,手揮來揮去,很像昆蟲大王。 離開野營基地的湖畔是在清晨六點半。其他人都走得比我快,我一個人拖拖拉拉慢慢吞吞。 A和C在大門口等我。汽車發動的時候,絕望抓住了我,扼住我的咽喉,我哭都哭不出來。選物理還是選歷史?我有一個暑假的期限來選擇。 B坐在我旁邊,還在唱。 A背過身去窮看越來越小的野營基地,大叫:“啊,真是傑作!這次活動實在是傑作!”滿車廂的人都跟著他一起叫,C也叫,B也叫,我也叫。我們藉著最後一毫升酒勁叫到魂飛魄散。我個人認為大叫是A這一次籌劃中最出色的創意。

又一次和A一起走在這座城市千萬條惹人生厭的馬路中的一條上時,A問我他昨天說了些什麼。我說:什麼?沒什麼。他不相信,一定要知道。我只好嘆口氣,老老實實地說:“你說你要到巴黎去,還要帶我去。你說香榭麗舍大街兩旁可以停飛機。你說你要買一架飛機。你還說,你上次社會實踐去學工的那個廠很好玩,你以後要帶我去玩。你說那個廠像一個世外桃源,所有工作看上去都舒服得不得了,工人幹活慢吞吞、懶洋洋,里里外外都像快要倒閉的樣子,可是效益還過得去。你就覺得在裡面開心得要死,還說希望下次帶我去玩的時候他們不要關門或者整頓,否則多麼沒勁。你還說高考後要帶我去敦煌玩。反正你總是要帶我去哪裡哪裡,好像我這個人帶來帶去很容易一樣。”

我說的時候,A一直在笑,到後來笑得連單肩背書包也掉下來了——先掉到手上,然後“啪”掉到地上。我警惕地說:“幹什麼?”他笑道:“我很崇拜自己呀,幹什麼。”接著又迫不及待地問我:“我還說什麼?”我想了想,告訴他:“你說,天這樣東西麼是專門讓人擔心刮風下雨以及會不會塌下來的,地這樣東西麼是專門讓人害怕地震岩漿以及會不會裂開來的,時間這樣東西麼是專門讓人覺得對不起自己對不起國家對不起全宇宙的。可今天晚上我們五天無地,時間也沒有,所以可以非常開心。”A笑了又笑,最後說:“可是這個晚上還是過去了。” 後來我們看見路邊在拍電影。不知道是什麼片子,演員也不認識,只看見水車在噴水,造成下雨狀,建築物上還拉了好幾條橫幅,上面寫著:“慶祝上海解放。”A湊在我耳邊說:“看到沒有?今天是上海解放,你要注意點。一副苦瓜臉,人家會把你抓起來。”我說:“屁!”A說:“哎呀,說了十萬八千遍,不要屁屁屁。”我齜牙咧嘴地笑笑。反正這個晚上已經過去了。

A說:“你現在是不是真的沒勁?”我點頭。他說:“你現在想幹什麼?想到哪裡去?我帶你去做。”我說我不知道。他嘆氣。我也沒有辦法不讓他嘆氣。他要帶我去的地方太多了:一會兒是敦煌,一會兒是世外桃源一樣的廠,一會兒是巴黎,一會兒又是我想去哪裡就可以去哪裡。 A送我到車站。我說,再走一站路好不好?他說,不行不行,今天是堅決不行無論如何也不行了,我必須回去補充睡眠。我說,你不是說帶我去我想去的地方嗎?他笑道,前面一站是你想去的地方?還是你家是你想去的地方?我一聽,就更加灰頭灰腦起來。我們站著默默等汽車,突然我悄悄地跑遠一點,眼巴巴看A像一面最藍最藍的旗那樣飛揚不已。我使勁地盯著他,想把這種藍顏色牢牢記在心底——多嘹亮的藍色,亮得像在大聲歌唱。我想:唉,他活這一世,真是值得。

車子搖搖晃晃地開過來了,那麼破聲音又那麼響,簡直是輛戰車。 A說:“回家跟家里人商量好選什麼,打電話給我。找個地方認真看看書,懂不懂?”我沒有響。他塞了一個一元硬幣給我。 回到家,我坐下來。媽媽問:開心嗎?我說:開心。媽媽說:我看你不開心。媽媽理解的開心就是踢開門大吼大叫大嚷大笑,口齒不清地把每分每秒包括幾點幾分幾秒上廁所都口述一遍。我沒有。我說:吃飯。吃完飯,我去洗澡,一邊洗澡一邊哭。我沒有不開心,我從來沒有那麼開心過——我們坐在那裡說話、鬧、唱歌,一會兒是這幾個人,一會兒是那幾個人,玩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幾個小時,還喝酒,還喝醉了……可是現在,野營基地沒有了,晚上沒有了,藍色的旗也沒有了,飛機早已消失,我坐在離酒最遠的地方。

那天晚上有一件事,也許是在我有點醉了的時候發生的,我也分不清到底是真的還是在做夢。但我總是重複地想起那個情形——四周已經很安靜了,大家都迷迷糊糊的,我和A手挽手在砂石地上走來走去。路燈在老遠老高的地方,燈光把地上的影子拉得無限長。我和A在這塊空空的地上走,想辦法使地上的影子看上去像一個人在走——兩個身體並在一起,兩雙腳走著同樣的步子,就那麼陶醉其中,自得其樂地走了好久,好久。那時月亮也沒有,星星有一點,天上一大朵一大朵雲,凹凹凸凸。我們走,走,走,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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