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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十章(4)

血色浪漫 都梁 5390 2018-03-13
蔣碧雲聽了鐘躍民的一番懺悔,實在是弄不清他是真的還是假的,到了晚上,她決定去 聽聽鄭桐講課。 蔣碧雲悄悄走到男宿舍門外,仔細傾聽著裡面的談話。 鄭桐的聲音很大:"剛才我給你們講的這段歷史叫文景之治,按照史學家的觀點,文景之治是中國封建社會出現的第一個太平盛世,由於皇帝採用了休生養息,減輕徭賦的國策,使國力迅速強盛……" 鐘躍民問:"老師,我可以提個問題嗎?" 鄭桐謙虛地說:"別叫我老師,咱們共同探討問題嘛。" "老師,大夥不是早商量好了麼?上課的時候必須稱老師,咱們既然學文化,就得講點師道尊嚴。"

男知青們附和著:"鄭老師,你就別謙虛了。" "誰有知識誰就是老師。" 鐘躍民說:"老師,我的問題是,到底是唐朝在先還是漢朝在先?" "哎呀,鐘躍民,你簡直太無知了,西漢劉邦建朝在公元前202年,唐朝建朝是公元618年, 這中間差著800多年,你說哪個在先哪個在後?" "老師,那三國呢?三國總該是漢朝之前吧?劉備姓劉,劉邦也姓劉,他倆是什麼關係?劉邦是劉備的兒子麼?" 鄭桐恨鐵不成鋼地教訓道:"鐘躍民呀,你除會打架拍婆子還會什麼?怎麼歷史知識這樣貧乏?提的問題簡直可笑,三國時期是東漢以後,和劉邦建西漢差著將近四百年,你怎麼整個一文盲的水平?"

鐘躍民慚愧地說:"是呀,自從六六年開始,我就再也沒看過書,字都忘得差不多了,就別說歷史了,真他媽丟份兒。" 鄭桐語重心長地說:"我早就看清這路子了,文化知識到什麼時候都有用,人不能糊里糊塗地活著,你們看看鐘躍民,小伙子往那兒一站,也算是儀表堂堂吧?可相貌好有什麼用?還不是一腦袋漿糊?說句不好聽的,照這麼下去,將來連個老婆都找不著,誰要你這個文盲? " 蔣碧雲摀住嘴偷偷地笑了,她轉身離去。 曹剛是負責對外觀察的,他馬上報告:"躍民,她走了。" 鐘躍民如釋重負:"走啦?下課、下課,鄭桐,你小子還真端起老師的架子來啦?還真把我們當文盲啦?你他媽找抽呢是不是?"

鄭桐說:"哥幾個,我還真講上癮了,肚子裡的貨還沒倒空呢,我給你們講完好不好?" 鐘躍民不耐煩地說:"去去去,找個涼快地呆會兒去,哥幾個要睡覺了,沒功夫聽你閒扯淡。" 陝北的農村基本沒有時間概念,人們的一切作息安排都根據天色,真正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子裡每天最熱鬧的時候是晚飯前後,勞作了一天的村民們都端著碗走出自家窯洞,三三兩兩地蹲在一起,一邊喝粥一邊扯著家長里短。 鐘躍民也經常端著碗和村民們蹲在一起閒扯,他發現自己和農民們之間根本找不到共同的話題,農民們喜歡談論村里的新聞,在鐘躍民看來,這些新聞很乏味,無非是李家的漢子睡了張家的婆姨,王家的兩兄弟和一個常家的寡婦明鋪暗蓋,而那寡婦的孩子長得又像村里一個姓趙的光棍兒。

村民們大多數是文盲,村里學歷最高的是現任會計張金鎖,他是高小畢業,幾年前是村里民辦小學的校長兼教師,村里略識幾個字的人都曾經是他的學生。後來學校終於辦不下去了, 因為村里無力再供養民辦教師,一個壯勞力的工分每天才合五分錢,哪養得起閒人,村民們堅持認為民辦教師是閒人,娃們認識鋤把子就行了,認字有什麼用?村支書常貴認為,張金鎖既然是"知識分子",就該給出路,學校不辦了,就讓他改行當了會計,這體現了黨的知識分子政策。 鐘躍民驚訝地發現,在如此貧困惡劣的生存狀態下,村民們卻很少愁眉苦臉,他們始終很樂觀,他們最喜歡談論的話題是飲食男女。在飲食方面,由於他們沒見過更好的食品,所以堅持認為酸湯餃子和油潑辣子是天下最美味的食品,如果有人提出世上還有很多更好吃的東西,那大家會一致認為此人太沒見過世面,這驢日的八成是沒吃過酸湯餃子,才在這兒胡咧咧。

除了談論吃,餘下的話題自然是男女之事了,談論這類話題時,大家往往很興奮,氣氛也很熱烈,真正是暢所欲言,很有民主意味。有一次村里的常守財從縣城走親戚回來,帶回一張宣傳畫,上面是毛主席身穿綠軍裝在招手,老人家站在一圈兒類似佛光的光環裡,光環下面是一群穿著各種稀奇古怪服裝,不同膚色的外國人,他們人手一本紅寶書在歡呼著什麼,光環上面是一行字∶毛主席是世界人民心中的紅太陽。 村民們笫一次知道了世上還有黑人和白人,這大大超出了他們的想像,大家展開了熱烈的討論,題目是白人和黑人交配,生出的娃應該是什麼色兒。這個問題討論了幾天,最後支書常貴一錘定音∶"是黑白花花的。"其理論根據是黑豬和白豬交配,生出的豬娃子就是花花的。村民們都說,到底是支書,見多識廣有學問。

只有前民辦教師張金鎖嗤之以鼻,他說∶"你拿一桶白灰漿和一桶墨汁對在一起攪勻了,就是那種色兒。" 村民們對此半信半疑。有人特地去問鄭桐,因為他戴著眼鏡顯得很有學問,鄭桐卻極不負責任地信口蒙人∶"腦袋和身子是黑的,手腳是白的。"村民們認為這個結論很有道理,因為有一種馬就是這樣,渾身都是黑的,惟獨四個蹄子是雪白的,這叫"四蹄踏雪"。 知青們來了以後,村民們都對知青有了一種固定的看法,他們認為知青們在北京都住在皇上的金鑾殿裡,每頓飯都吃餃子,錢多得花不完,以致箱子裡的鈔票都長了毛,還經常勸 鐘躍民趁農閒時回去看看,順便把長了毛的票子攤開曬一曬。鐘躍民解釋說,自己連見也沒見過這麼多票子,在北京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村民們根本不信,反而認為他不實在,是怕人向他借錢。村里唯一出過遠門的人是張金鎖,他在很多年以前去過省城西安,據他說,省城的人每天吃的不是酸湯餃子就是羊肉泡饃,省城尚且如此,更何況北京了。鐘躍民有口難辯, 只好默認了自己有一箱長了毛的票子。

村民們的時間表很準,只要天一黑,馬上上炕睡覺,村里沒有通電,又沒幾戶人買得起煤油點燈,再說點燈也毫無意義,莊稼人不讀書看報,點燈幹什麼?這時的石川村變得靜悄悄的,除了幾聲狗叫,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 精力旺盛的漢子們睡不著覺,便和婆姨們沒完沒了地折騰,不折騰個精疲力盡不算完。村里的出生率一直居高不下,便是這個原因。很多孩子都是因為父母的無聊才來到這個世界上。 知青們也同樣點不起油燈,鄭桐的手電筒只剩下兩個電池了,平時輕易不敢用,天一黑知青們只好躺在炕上聊天,時間長了,該聊的都聊完了,誰也想不出什麼新鮮的話題,大家只好睜著眼睛想心事,經常是兩三個小時都沒人吭一聲,往往到了半夜,某個人起來解手,這時所有人都爬起來了,大家才發現誰也沒有睡著。

從白店村回來以後,鐘躍民也有了心事,他躺在炕上,兩眼直直地望著黑暗中的窯頂。秦嶺的影子總在他眼前晃,簡直揮之不去,他有一種感覺,這個女孩子和他之間早晚會發生點兒故事。秦嶺的身上有某種東西在吸引他,不僅僅因為她有一副唱民歌的好嗓子,也未必是因為秦嶺漂亮的容貌。總之,鐘躍民喜歡這個女孩子。 鐘躍民對女人的相貌是很挑剔的,他的母親就很漂亮,難怪他老爹在母親去世後鰥居多年, 鐘躍民認為他是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母親年輕時的風采把老爹的品味給吊高了。當然,周曉白也很漂亮,要不是因為她漂亮,鐘躍民才懶得在冰場上向她獻殷勤,平心而論,那不過是鍾躍民的一種虛榮心,因為在冰場上帶個漂亮的女朋友還是挺露臉的,要是正二八經地談戀愛,就有點兒可笑了,鐘躍民還沒玩夠呢,他可不想讓哪個妞兒把自己栓住,老人家說得好,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周曉白一認真,鐘躍民就有點兒怕了。他憤憤地想,如今的小妞兒們怎麼都這樣,要不就把你當成流氓不搭理你,要不就不由分說哭著喊著非把這輩子交給你,太極端了,弄得男人們簡直沒有安全感。

此時周曉白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現,真有點兒霧裡看花的感覺,她的身影在霧中時隱時現。鐘躍民承認自己還是挺喜歡她的,問題是周曉白離他實在太遠了,他根本夠不著,既然命運把他拋在窮鄉僻壤,他就該認命。 鐘躍民琢磨,要是他寫信告訴周曉白,裝做很高尚地提出分手,理由是兩人的地位太懸殊, 他不願耽誤對方的前途,這樣恐怕顯得太虛偽,肯定會招罵,人家都沒嫌你,你自己裝什麼孫子?不如老老實實承認自己愛上了別人,如此一來,性質便發生了變化,不是怕鐘躍民耽誤了周曉白的前途,而是怕周曉白耽誤了鐘躍民的前途。鐘躍民深知戀愛中的女人往往都有些獻身精神,譬如你得了絕症,於是很高尚地向戀人提出分手,理由是不願意耽誤了她。那你放心,她非哭著喊著和你終身相伴不可,你等於給她提供了一個表現高尚情操的機會。與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鐘躍民要明白地告訴周曉白,希望她不要耽誤了鐘躍民的美好前途,這樣效果可能會好一些。至於周曉白會怎麼想,鐘躍民認為不是什麼問題。這好比中國古典小說裡富家小姐愛上窮書生一樣,窮書生拒絕了富家小姐的愛情,形象會更高大,這叫富貴不能淫,人窮志不窮。

鐘躍民突然想起前幾天收到周曉白寄來的二十元匯款,不禁有些恐慌起來,他決定還是早些向周曉白講明了好,時間拖得越長越麻煩,吃人的嘴短,他搭不起這份人情,再有那麼幾次匯款,他就被套住了,不然就有騙子之嫌。其實那筆錢被鄭桐買了豬肉,知青們改善了幾天伙食,大夥吃了喝了,這人情債卻要鐘躍民一個人來還,憑什麼?他就是再有獻身精神也不干,沒這麼個獻身法兒的。 鐘躍民翻身起來找出紙筆,準備給周曉白寫信。鄭桐也沒睡著,見鍾躍民又在使他的手電筒,便不滿地嘲諷道∶"又準備給哪個妞兒寫信呀?可別把信放錯了信封。" 鐘躍民踹了他一腳說∶"都怨你這孫子……"他話沒說完,就听見有人在砸門。鐘躍民沒好氣地喊∶"誰呀?輕點兒砸行不行?" 門外傳來羊倌杜老漢的聲音∶"躍民,躍民,快救救憨娃,憨娃病啦……" 鐘躍民和鄭桐一听就蹦了起來,兩人穿上衣服衝出窯洞,見杜老漢站在院子裡渾身哆嗦,說話也語無倫次∶"躍民,憨娃在炕上疼得打滾,說是肚子疼,這可咋辦那?你們知青有學問,幫我拿拿主意。" 鐘躍民讓鄭桐去通知常貴,自己跟杜老漢去看憨娃,他一進杜家窯洞就看見憨娃哀號著在土炕上打滾,孩子的臉色煞白,臉上全是汗。鐘躍民慌得抱住憨娃連聲喊∶"憨娃,你睜 眼看看,我是你躍民哥。 " 憨娃睜開眼,聲音很微弱∶"躍民哥,我肚子疼,疼死我了……" 鐘躍民給他擦著汗說∶"憨娃,你再忍一會兒,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鄭桐帶著常貴和村里的赤腳醫生常發勿匆趕來。常發是常貴的本家侄子,曾在縣里辦的醫療短訓班學習過兩個月,回村就成了赤腳醫生。據說他的醫療箱裡只有三種藥品,碘酒,紅汞藥水和止痛片。他只會擺弄這三樣東西,別的什麼也不會。有一次村里的母豬生崽,常發也真事兒似的背著藥箱趕去了,當時母豬已經生完了豬崽正在休息,常發楞說怕母豬感染,硬是用碘酒對付母豬的屁股,母豬沒命地嚎叫起來,村民們都以為是在殺豬,常髮用完了碘酒還意猶未盡,臨走又用紅汞藥水把母豬的屁股染得紅艷豔的。 常發進了窯洞先給憨娃吃了兩片止痛片,然後就搓著手不知該干點兒什麼了。 鐘躍民怒道∶"常發,你倒是看看這孩子得的是什麼病啊。" 常發蹲在地上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受了涼吧。" 鐘躍民破口大罵∶"放屁,受涼會疼成這樣?你是他媽什麼狗屁醫生?" 常貴忙打圓場∶"躍民,村里的大車昨天到縣里拉肥去了,要去看病只能找人抬了,公社衛生院離咱村有三十多里,現在黑燈瞎火的沒法走,要不明早再去?讓憨娃再忍一宿。" 鐘躍民氣急敗壞地站起來說∶"人命關天的事,還等得到明天早上?現在就走,背也要把孩子背到衛生院,常支書,我和鄭桐先走,你再找幾個人去追我們。" 鐘躍民顧不上回去穿衣服,背起憨娃就走,鄭桐打著手電追上去。 鐘躍民和鄭桐算是領教了在漆黑一團的曠野裡走夜路的滋味,鄭桐手電筒裡的電池已經快耗盡了,電筒的光線越來越微弱,兩人輪換著背憨娃,都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鄭桐一不留神, 一頭栽進了路旁的土溝,眼鏡也摔掉了,他摸索了半天才摸到眼鏡,罵罵咧咧地追上鐘躍民。 憨娃的腦袋搭在鐘躍民的肩上,隨著他的身體無力地晃動著。鐘躍民安慰著∶"憨娃,你覺得咋樣?再忍會兒,咱到了公社就好了。" 憨娃的聲音斷斷續續∶"躍民哥,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我又找著兩個老鼠洞……在咱村的後溝裡,等我病好了……就去挖……要是抓住老鼠……我還給你燒肉吃……" 鐘躍民聽得辛酸不已∶"憨娃,等你病好了,我和你一起去,上次你燒的肉真好吃……" 鄭桐在一邊聽得也受不了了,他破口大罵起來∶"我操他媽的,這是什麼鬼地方?看個病還得連夜走幾十里,這不是耽誤事兒麼?農民的命就這麼賤?我操……" 憨娃似乎在夢囈∶"躍民哥,你吃過酸湯餃子麼?" "沒吃過,北京好像沒有。" 憨娃說∶"我也沒吃過,我爺爺吃過,他說可好吃了,比燒肉還好吃……" 鐘躍民努力忍住淚說∶"憨娃,哥向你保證,等你病好了,哥帶你到縣城去吃酸湯餃子,咱敞開肚子吃。" 憨娃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我嚐一口就行,咱沒錢呀……" 鐘躍民說∶"誰說咱沒錢?咱有的是錢,你放心,哥保證讓你吃夠了。" 憨娃說∶"躍民哥,我肚子不疼了,就是困,我要睡覺了……" 鐘躍民說∶"你睡吧,等到了公社,哥再叫你。" 這時杜老漢和村里的幾個小伙子追了上來,有人替換了鐘躍民。 鐘躍民安慰杜老漢說∶"憨娃說他好多了,肚子也不疼了,現在讓他睡一會兒。" 杜老漢說∶"娃的肚子要是不疼了,那咱就回去吧,公社衛生院要花錢哩。" 鄭桐怒道∶"你這老頭兒真夠嗆,這孩子是不是你孫子?是揀來的?你以為肚子不疼了就沒事了,都走到這兒了,你又怕花錢,我真懷疑這孩子是你拐來的。" 杜老漢小聲說∶"咱不是沒錢么。" 鐘躍民說∶"沒錢他也得給咱看病,衛生院要敢不給咱治,我就帶人砸了它。" 三十多里的夜路,他們足足走了四個多小時,等趕到公社衛生院時,東方已經出現了魚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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