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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一章(3)

血色浪漫 都梁 5400 2018-03-13
天橋劇場位於北京宣武區北緯路的東口,毗鄰大名鼎鼎的天橋。這一地區的房屋破舊低矮。 1949年以前,這裡是北平最熱鬧的地方,也是京城下層老百姓的娛樂場所。 1949年以後,這個地區逐漸衰敗,江湖藝人們改行的改行,老的老,死的死,當年聞名遐邇的"天橋八怪" , 也只剩下撂跤的寶三兒、變戲法兒的劉半仙。天橋的壽終正寢是在1966年的"紅八月",紅衛兵的崛起使寶三兒,劉半仙等天橋遺老嚇得捲了鋪蓋卷,熱鬧了百十年的天橋終於變得冷冷清清。 天橋的熱鬧雖然不復存在,但在這一地區居住的居民成份卻並沒有改變,這里遠離工廠區, 產業工人很少,居民多是引車賣漿者流,在鐘躍民等人的眼裡,這里相當於敵占區,平時若是沒有浩浩蕩蕩的大隊人馬,他們絕不會來這兒。北京的軍隊大院多集中於海淀區,機關大院多集中於東西城,屬宣武區和崇文區最破爛,以宣武區為例,天橋向西是南橫街,南橫街以北是菜市口、達智橋。菜市口以西的廣內、廣外大街幾乎無一例外的是平民居住區。

在鐘躍民等人的眼裡,那些在天橋、達智橋破爛的街頭和胡同里閒逛的青少年們,都是些流氓團伙。這些人缺乏教養,心毒手狠,以無知為榮耀。 在平民子弟們的眼裡,幹部子弟成天牛逼哄哄的,倚仗著爹媽的勢力胡作非為,整個一群少爺胚子,打架缺乏單打獨鬥的膽量和技巧,他們最喜歡一擁而上,最好是一大幫打一個,徒手打不過就動傢伙。他們對乾部子弟一律稱為"老兵",就是老紅衛兵的意思,因為早期的紅衛兵幾乎清一色是乾部子弟。 如果你站在1968年北京的街頭,你可以毫不費力地分辨出這兩類出身不同的青少年。他們的區別在於舉止和氣質,還有說話的腔調,胡同里長大的孩子都說得一口純正的北京話,喜歡帶兒音,而大院里長大的孩子則一口標準的普通話。

從衣著上看,"老兵"們喜歡穿軍裝,解放軍部隊不同時期發的軍裝都屬於時髦服裝,年齡稍大些的孩子穿件洗得發白的人字紋布的黃軍裝,肩膀上還留著佩肩章用的兩個小孔,顯得既樸素又時髦,不顯山露水。年齡小些又喜歡張揚的孩子,便從箱子底翻出老爹的毛料軍裝穿上。 1955年部隊授銜時,校官以上的軍官配發的衣著是很講究的,冬裝有呢子和馬褲呢面料,夏裝有柞蠶絲麵料。將軍們的軍服就更講究了,同是呢子軍裝,將軍服的面料要高出校官服面料一個等級。他們還配發了水獺皮的帽子和毛嗶嘰的風衣。於是各種面料的軍裝便成了時髦貨,就連和軍禮服一起配發的小牛皮鬆緊口高腰皮靴,也成了頂尖級俏貨,俗稱"將校靴"。幹部子弟們大概是希望用這種方式表現父輩的級別。卻沒料到平民子弟也認可了這種時尚,沒有軍裝穿沒有關係,只要你有搶劫的膽量,沒有什麼東西是弄不來的。所以, 要是你在1968年北京的街頭髮現一個頭戴水獺皮將軍帽的青年,你可千萬別以為他就是個中將的兒子,他父親是個鐘錶匠也說不定。

這麼說吧,要是你在1968年的某一天,穿一身將校呢軍裝單身出門,如果你不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那麼結果是顯而易見的,不等你走出兩公里,就會被扒得只剩下褲衩背心,要是這位裡面沒穿褲衩,那就活該你倒霉,光著屁股回家吧。 需要指出的是,無論是大院裡的孩子,還是胡同里的孩子,則又分為兩大類,一種是安份守己的,一種是喜歡在街頭鬧事的,這類人被稱為"玩主"。多年以後,有個作家還以此為名寫了個中篇小說,最後又拍成電影。令人遺憾的是,影片中飾演玩主的幾位當紅明星只演出了當年玩主的玩世不恭,卻沒表現出玩主們鬥毆時的凶狠和驕橫。 如此說來,鐘躍民一夥在1968年是當之無愧的玩主。 天橋劇場售票處的台階上零亂地碼放著一些磚頭,磚頭一塊挨一塊排成一條蜿蜒曲折的長隊,這些磚頭代表排隊人所佔的位置。售票處附近到處是成群結伙的青年,脖子上掛著軍用挎包,雙手插在褲兜里,放肆地打量著每一個過路的人。這些青年都有個共同的特點,他們和別人對視的時候,目光中充滿著挑釁和不屑。

鐘躍民一夥七八個人也站在路邊,天兒太冷,他們之中不斷有人在跺腳取暖,往手上哈著熱氣。 一個中等身材,粗粗壯壯的男青年走了過來,他面相兇惡,走路端著雙肩,呈八字步,一步一晃。 鐘躍民一見,連忙迎上去,摘掉皮手套和他客氣地握手,這就是鍾躍民的小學同學李奎勇。 鐘躍民扭頭將袁軍、鄭桐等人介紹給李奎勇。 袁軍傲慢地戴著皮手套和李奎勇握手,李奎勇微微皺了一下眉,他的目光和袁軍挑釁的目光相遇了。 "你就叫李奎勇?老聽躍民提起你,我耳朵都磨起老繭嘍。"袁軍冷冷道。 李奎勇面無表情地問∶"哦,他都說我什麼?" "說你從小就練摔跤打拳,那句話該怎麼說來著?噢,拳打天下好漢,腳踢五路英雄,你有這麼厲害麼?"

"沒這麼邪唬,不過嘛……像你這樣的三五個我還能對付。" 袁軍冷笑道:"菜刀你能對付嗎?" 李奎勇突然伸手摘下袁軍頭上的呢軍帽,用手拈拈,又扣回袁軍頭上:"你這將校呢帽子也太舊了,都快磨破了,回頭我給你換頂新的,我那兒還存著一打呢。" 袁軍暴怒地將手伸進挎包:"我剁了你丫的……" 李奎勇一把按住他的手:"小子,你活膩了?你敢動一下我弄死你。" 鐘躍民站在一旁冷冷地看著:"奎勇、袁軍,你們倆兒要是互相看著不順眼,改日約個地方單練,誰把誰廢了那算本事,可今天你們都是沖我面子來的,當著我面兒動手就不夠意思了吧?"

李奎勇陰沉著臉鬆開手:"好吧,今天我給躍民一個面子,小子,你記住了,你欠我兩顆門牙。" 袁軍冷笑著不服氣:"你也記好,你欠我一條胳膊,想著點兒還。" 遠處傳來一片自行車的轉鈴聲,一夥穿黃呢子軍大衣的青年騎著自行車飛馳而來,他們 旁若無人地支好自行車,拎著彈簧鎖走上售票處的台階,低頭看看那些代表排隊人的磚頭,輕蔑地相視而笑。 一個青年從挎包裡抽出一把菜刀"當"地一聲扔在最前邊,大聲喊道:"都看好了啊,我這把刀排第一,誰不服就跟我這刀說話。" 另一個青年抬腳將幾塊磚頭踢飛:"哪來這麼多破磚?"

這顯然是明目張膽地挑釁,鐘躍民一夥呼地一下全站起來,不約而同地把手伸進挎包。李奎勇攔住鐘躍民:"躍民,用不著你出手,我來擺平這些小子。" 他雙手插在短大衣的口袋裡慢慢走過去,叉開雙腿穩穩站在那伙人面前。 雙方的目光對峙著。李奎勇不緊不慢地說:"你們聽好,我今天心情不錯,這是你們的福氣,你們要珍惜這個機會,快點兒把那幾塊磚照原樣碼好,再給我的哥們儿道個歉,這事就算過去了。" 一青年亮出菜刀,不屑地說:"誰的褲襠開了,露出這麼個東西來?你膽儿不小呀,知道我是誰嗎?" 李奎勇笑了笑:"你是誰?" "計委大院小明,聽說過麼?"

"沒聽說過,莫非也是褲襠裡鑽出來的?" 幾個青年大怒,紛紛抽出凶器撲上來,嘴裡喊著:"剁了丫的!" 李奎勇敏捷地跨上一步,閃電般貼近那個青年,一隻胳膊摟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把雪亮的剔肉刀,刀刃頂在他的頸動脈上,刀尖已劃破皮膚,鮮血順著刀刃流下來。 幾個青年嚇白了臉,全身都僵住了……被樓住的青年腿都軟了,直往地上出溜,他張著嘴,一時說不出來話,半天才蹦出幾個字:"大……大哥,我服了,我……服了……" 李奎勇放了手,輕蔑地說:"就這副熊樣兒還敢到這兒來拔份兒?都給我滾,別讓我再看見你們。"

幾個青年灰溜溜地蒼惶逃竄。 鐘躍民笑著向李奎勇豎起大姆指,順手向李奎勇甩過一包"牡丹"煙。 李奎勇收起刀子,接過煙,點燃一支,陰沉沉的目光向四周掃了一圈,周圍看熱鬧的人群都把目光轉向別處…… 夜深了,北風呼嘯著向等候在售票處旁的人群席捲而來,鐘躍民、袁軍、鄭桐等人把旁邊的建築工地上堆放的木料蒐集過來點燃了一堆篝火,由於木料放得太多,火苗竟竄起三米多高,險些燒著了上面的電線,建築工地的值班人是個老頭,老人戰戰兢兢地剛要製止,被袁軍一瞪眼就把話給嚇回去了。 這是個無法無天的年月,身為守夜人,他只能起個稻草人的作用,單個的流氓尚且對付不了,更何況今夜,老人有個感覺,好像今夜全城的流氓團伙都來了,這可招惹不起。

一夥穿軍大衣的部隊子弟湊過來和鍾躍民打招乎∶"躍民,借光啦,凍得受不了,讓我們也烤烤火。" 鐘躍民笑著說∶"你們可真會享現成的,總得交點兒稅呀,可不能白烤火。" 一個戴羊剪絨皮帽的青年問道∶"躍民,餓了吧?你們踏踏實實坐著別動,我們哥幾個去找點吃的來。" 袁軍說∶好呀,再弄瓶酒來。 "哥幾個瞧好吧。" 街對面有個很簡陋的小飯館,飯館此時已經上了板,一個守夜老人正坐在火爐旁翻動烤在爐子上的饅頭。 他聽見外面傳來敲門聲,老人謹慎地把門打開一條縫,還沒來得及問話,外面的人已一擁而進,老人被撞倒。 一夥穿軍大衣的青年沖進來四處散開,非常熟練地在屋子裡亂翻。一笸籮剩包子、饅頭被這些傢伙端走,幾箱"二鍋頭"酒也被搬出飯館…… 老人驚慌地說:"你們要幹什麼?快給我放下……"他話音沒落,一隻盛米飯的柳條笸籮已扣在老人的頭上,米飯紛紛揚揚撒了一地。 工地上到處燃著篝火,青年們圍著火堆在烤包子,喝酒。 誰也鬧不清剛才參加搶劫的是哪一夥,因為他們的年齡,裝束和神態都差不多。看得出來,他們雖然分別屬於若干個團伙,但彼此之間肯定都認識。 鐘躍民、袁軍喝著酒,不停地向周圍打招乎的熟人點頭示意。 李奎勇手裡拿著一瓶酒,不時地對著瓶子來上一口,他陰沉的目光不停地向四周打量,目光中充滿了輕蔑和挑釁。 鄭桐湊近鐘躍民:"躍民,你看見沒有?海淀的、東西城的、朝陽的,都來了,明天早上有熱鬧看了,你說明天李援朝他們來不來?" "他當然得來,這種露臉的事他能不來麼?" "那李援朝今天怎麼不來排隊?" 袁軍插言道:"憑李援朝的名聲,他能來排一夜隊?不信你看著,明早開始賣票了,他才會到,而且絕不排隊。" 鐘躍民點點頭:"沒錯,他就是第一個買票,也沒人敢說什麼。" 李奎勇哼了一聲,不屑地說:"他憑什麼?" "就憑他是李援朝。" "扯淡,我倒想見識一下,他難道三頭六臂?" "要是一對一交手,三個李援朝也不是你的對手,但你不可能有這種機會,他手下亡命徒很多,輪不上他親自動手,你已經被收拾了。" "那好,明天他要是來了,你給我指一下就行,我要會會他。" 鐘躍民拍拍他的肩膀說:"奎勇,今天是我請你來的,算你幫我一個忙,以後你要是有什 麼事需要我幫忙,你說一聲就行,我隨時還你這個人情,可這次你不能給我找麻煩,你要是想和李援朝叫板,以後自己找機會,和我無關。 " 李奎勇點點頭:"好吧,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這次我聽你的。躍民,說實話,以前我最煩你們這幫大院裡的孩子,惟獨你鐘躍民還算條漢子,咱倆只做了一個學期同學吧?可咱們成了朋友,我本以為你鐘躍民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可我今天才發現,你怎麼也有怕的人?" 鐘躍民搖搖頭:"這你可錯了,我不是怕誰,和你說你也不懂,你不是我們這個圈子裡的人。" 李奎勇冷笑不語。 西北風在呼嘯著,一堆堆篝火旁,青年們緊裹著大衣,伸出雙手在烤火。不知是誰先哼起了歌,隨即很多人加入,成了亂哄哄的大合唱: 歌聲輕輕蕩漾在黃昏的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廠已發出閃光, 列車飛快地奔馳, 車窗的燈火輝煌 …… 鐘躍民吃飽了肚子,便覺得有幾分無聊,他伸了個懶腰說:"我要去附近走走,誰去?" 袁軍馬上響應:"我去。" 鄭桐本不想去,可他怕鐘躍民不在的時候有人尋釁,靠他自已是應付不了的,於是也表示要去。 李奎勇說∶"你們去吧,我在這兒守著。" 鐘躍民、袁軍、鄭桐三人沿著空蕩蕩的前門大街漫無目的地閒逛著。 袁軍凶狠地說:"躍民,我先和你打個招乎,我看李奎勇那小子不順眼,今天看你的面子我先放過他,早晚我要插了他。"這也是玩主特有的語言,刀子被稱為"插子","插了他"相當於"捅了他"。 鐘躍民無所謂地回答:"那是你們自己的事,別和我說,不過,你要是和李奎勇單練,恐怕不是他對手,這小子手黑著呢。" 袁軍不屑地哼了一聲:"走著瞧吧……" 三個人走到大柵欄商業區,袁軍、鄭桐走路跌跌撞撞,已困得睜不開眼睛。鐘躍民卻目光炯炯,毫無倦意。 袁軍迷迷糊糊地說:"躍民,哥們儿不行啦,我得找個地方瞇一會兒。" 鄭桐也不滿地嘟噥著:"我也快扛不住了,躍民,你丫怎麼跟上了發條似的,一點兒不消停?" 鐘躍民笑著說:"你們倆真沒用,一宿都熬不下來?不行,不能睡,走走就不困了。" 袁軍和鄭桐跌跌撞撞地走上一家商店的台階,緊裹著大衣蜷縮在門洞裡,看樣子再也不打算動了。 鐘躍民大聲問道:你們倆是真不打算走了? 袁軍都口齒不清了:不走……堅決不走了,你殺了我也不走了…… 鄭桐迷迷糊糊附和著:誰走誰是孫子…… 鐘躍民四處張望一下,發現了這家商店的玻璃櫥窗,他臉上露出了坏笑。 鐘躍民威脅著說:好啊,這可你們說的?誰走誰是孫子。 他突然掄起手中的彈簧鎖向玻璃櫥窗砸去,一聲巨響,櫥窗玻璃被砸得粉碎,鐘躍民扭頭就跑。 被驚醒的袁軍和鄭桐呆呆地愣了片刻,突然明白過來,他們閃電般竄出門洞,向鍾躍民追去…… 空蕩蕩的大街上傳來袁軍氣急敗壞的喊聲:鐘躍民,你丫有大爺沒有?我操你大爺…… 清晨終於來了,等候了一夜的人們自動排起一條長隊,很多人都在看表。 八點整,售票處的窗口打開了,一個售票員伸頭向外看了一下,發現窗外密密麻麻的人群, 她驚訝地張大了嘴,把頭縮了回去。人群開始躁動起來,每一個排隊的人都緊緊貼著前一個人,生怕有人插進隊伍。 這時遠處響起了自行車的轉鈴聲,許許多多的鈴聲竟匯成一股宏大的聲浪。街道盡頭出現密密麻麻的自行車流,身穿各色棉大衣、呢子大衣的青年一群接一群,匯成一股強大的黃色人潮向天橋劇場的方向湧來。 鐘躍民他們幾個人立刻興奮起來:"嗬,夠壯觀的,四九城玩主全來了,這回有熱鬧看啦。" "打吧,打死幾個才好呢。" "好戲該開場了,這可比看芭蕾舞來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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