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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章(2)

血色浪漫 都梁 5256 2018-03-13
當年鐘躍民隨父親從南京調入北京工作,由於是半途插班,一些專收乾部子弟的小學制度較嚴,無法安插,只好暫時把鐘躍民安插到一所普通小學,在這裡鐘躍民認識了李奎勇,他倆在一個班裡上了半個學期課,兩人成了朋友。李奎勇的父親是蹬三輪兒車的,他家的孩子多,家境貧寒。李奎勇從小就練摔跤,舉石鎖,在學校裡打架不要命,沒人敢惹。那時的鐘躍民還不像現在這樣膽大包天,對李奎勇的摔跤功夫佩服得五體投地,四年級的第二個學期鐘躍民就轉學到了育英學校,不過,他和李奎勇一直保持著來往。 上一場雪還沒有化盡,新雪又開始零零星星地飄落,風刮得很緊,好端端的大白天刮得跟黃昏似的,風夾著雪粒打在人臉上生疼。鐘躍民、袁軍、鄭桐豎起大衣領子擋著臉,低著頭頂著風去看望他們被隔離審查的父親。

探視之前,照例要先接受革委會主任王占英的訓話。王占英文革以前是個科長,是部裡笫一個起來造反的干部,此人還算正派,就是觀點太激進,他真誠地認為鍾躍民等人的父親罪大惡極,槍斃了他們都不過份。至於鍾躍民、袁軍、鄭桐等人,是屬於上樑不正下樑歪,老子是走資派,兒子們便順理成章地成了小流氓。 王主任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語重心長地訓誡著:"你們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黨和人民並沒有拋棄你們,希望你們能和自己的走資派老子劃清界限,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一邊,敦促你們的父親徹底交待自己的反黨罪行,要讓他們明白,黨和人民對他們實行隔離審查,是對他們的挽救,咦?鐘躍民,你怎麼站著呢?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整個身子成三道彎兒,一條腿還晃著,你擺出這副流裡流氣的樣子給誰看呢?"

鐘躍民顯得很委屈∶"王主任,您冤枉我了,我出生的時候就一腿長一腿短,就因為這點兒生理缺陷,袁軍他們老欺負我,給我起個外號叫地不平,您說我招誰惹誰了?我長成這樣又不是我的錯誤,幹嘛老欺負我們殘疾人……" 袁軍一臉坏笑地說∶"王主任,您可千萬別信這小子的,我太了解鐘躍民啦,他身上那點兒零件都是可長可短,上次在澡堂洗澡,他把兩腿一叉,兩條胳膊一伸,還問我,猜吧,這是什麼字?我說這還用猜?這是大呀,您猜他說什麼?他愣說是太字,我說為什麼是太呢,他說你沒看見我那兒還有一個點兒呢?我再一看,可不是,他兩腿之間還真有個點兒,剛才我沒留神,所以我給看成大了,誰知就這麼會兒功夫他那兒忽然直了,於是就成了太,我說, 要是那東西也算,那我也會,我一個立正,就成了卜字……"

鄭桐連忙插話∶"我證明,鐘躍民的確是兩條腿不一邊齊,我們班有個同學還給他寫過一首詩呢,是這麼寫的,遠看金雞獨立,近看駿馬缺蹄,跑似風擺荷葉,躺在炕上不一邊齊。" 鐘躍民笑道∶"鄭桐,你丫就擠兌我吧,我操你大爺……" 王主任一拍桌子∶"住嘴,說你們是小流氓我看一點兒沒冤枉你們,年紀輕輕的,怎麼就學得這麼壞?咱們這大院有不少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怎麼人家就不像你們這麼壞?" 鐘躍民說:"王主任,您說我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我爸是走資派,所以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王主任撓了撓頭,不知他這麼說是何意,只好說:"這麼理解是可以的,毛主席是這樣說的,不要叫他們黑幫子女,應該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鐘躍民一聽主任上了套,立刻來了勁兒,振振有詞地說:"那您是革委會主任,您的孩子該怎麼稱乎?顯然是和我們有區別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反義詞應該是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 王主任火了,他把桌子一拍,厲聲喝道:"鐘躍民,你不要胡攪蠻纏,再胡鬧我就取消你今天的探視資格。" 王主任確實小看了他們了,這幾個小子一肚子壞水,而且配合默契。鐘躍民激怒了王主任, 袁軍便忙著打岔,以分散王主任的注意力∶"主任,我們每月發的十五元生活費太少,黨和人民能不能再給我們增加點兒?上個月還不到二十號,我就沒錢吃飯了,全靠著東要點兒, 西蹭點兒過來的,我還去飯館揀過人家吃剩的東西,您瞧我這臉色,是不是發綠?這是餓的,老這麼下去也給咱社會主義祖國臉上抹黑呀,您說是不是?"

鄭桐也添油加醋的附和著:"主任,我們可都是祖國的花朵,是花兒就得常澆水,不然就旱死了。" "就是,我們簡直連花兒都算不上,還是花骨朵呢,不給我們澆水,我們怎麼含苞欲放?您可別忘了,毛主席說,埋葬帝修反的重任要靠我們這一代去完成,我們天天盼著能早一天長大成人,去完成祖國交給我們的重任,現在可好,花兒還沒開呢,卻快旱死了,革命 事業後繼無人了。 "鐘躍民補充道。 王主任一臉不耐煩地說:"到底是走資派子女,嘴兒都挺能說,告訴你們,這是規定,被隔離審查人員在審查期間本人和家屬一律發生活費,十五元的標準是國家規定的,多一分也不行。"

鐘躍民嘴裡不干不淨地罵著:"操,我算看出來了,把我們餓死,也是文化大革命的戰略部署之一……" 王主任一瞪眼∶"鐘躍民,你說什麼呢?你敢再說一遍?你這是典型的反革命言論……" 鄭桐連忙打岔:"王主任,您還管不管你們家老三了?他老欺負我。" 王主任不是個思維清晰的人,他的注意力很容易被分散,這次又上了鄭桐的當:"是嗎? 我們老三怎麼欺負你了?" 鄭桐一臉委屈地說:"上次在院門口,他攔住我,說要找個地方和我單練,我說老三你這就不對了,毛主席教導我們,要文鬥,不要武鬥。我不和你打,你我有什麼問題可以找組織上解決,打架鬥毆是不對的,老三,你爸爸好歹也是個17級的科長,湊湊乎乎的也算是個革命幹部吧?你身為乾部子弟,是不是應該給我們這些出身不好的同志起點模範帶頭作用呢?王主任,您說,我這話沒什麼錯吧?可你們家老三二話沒說就給我一個嘴巴,抽得我兩個眼睛裡冒出了很多小星星,金燦燦的,我感到天旋地轉……"

王主任的三兒子王躍進是個弱智的孩子,偏偏鄭桐和袁軍是見著人就摟不住火,王老三沒少受他們的欺負,現在鄭桐居然倒打一耙。 王主任有些疑惑:"我家老三?不會吧?他是個老實孩子,淨受別人欺負,他沒這個膽子欺負人呀?" 袁軍說:"這您就不知道了,我在我爸面前也裝得老實著呢,一出了門就不是我了,您家老三也這樣。" 王主任哼了一聲:"好吧,回去我問問他,如果屬實,我會管教他的,要是你小子騙我, 我可饒不了你。" 鄭桐道:"算了吧,您問也是白問,這年頭誰乾了壞事還認帳呀?袁軍上次在大禮堂的舞台上撒尿,讓人家管理員把老二都攥住了,這孫子還一口咬定沒尿呢。"

袁軍不愛聽了:"去你大爺的,你丫才在舞台上撒尿呢。" 王主任喝道:"都給我住嘴,耍什麼貧嘴?看你們一個個這二流子樣兒,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現在你們可以進去探視了,鐘躍民,你父親在五號房間,袁軍、鄭桐,你們的父親在八號房間。" 鐘躍民、袁軍、鄭桐走進長長的走廊,他們辯認著房間的號碼。 鐘躍民悄悄問鄭桐:"王老三真抽你來著?" 鄭桐嘴一撇:"抽我?還反了他啦?是我給丫一嘴巴,喲,八號,我們進去了。" 鄭桐和袁軍走進八號房,鐘躍民推開五號的房門走進去。 鐘躍民的父親鐘山岳當年參加紅軍隊伍之前是長沙師範學校的學生,好舞文弄墨,經常在小報上發表些小塊文章和評論,他是魯迅先生的忠實崇拜者和捍衛者,若是有人在報刊上和魯迅過不去,鐘山岳馬上口誅筆伐,和對方展開論戰。有個筆名叫"綠野"的傢伙,在報刊上經常和鍾山岳叫勁,鐘山岳說魯迅的文章好,綠野就準跳出來大肆詆毀,兩人便你來我往的展開論戰,一開始雙方還像個紳士,辨論的的內容還只局限於文藝方面。後來就不行了,言詞越來越鋒利,最後發展到彼此進行人身攻擊,互相謾罵的地步。鐘山岳年輕氣盛,又多看了幾本法國小說,於是按照西方貴族傳統給綠野寫了封信,要求找個地方進行決鬥,綠野自然不甘示弱,欣然應戰。雙方各自帶了證人在郊外的一片小樹林裡見了面,鐘山岳在衣袖裡揣著根鐵棍,他發現對方的兵器很陰毒,看著似乎是根文明棍,其實是根"二人奪" , 一旦拉掉鞘,就變成一把鋒利的劍。鐘山岳心知肚明,在決鬥中根本不給對方拉掉劍鞘的機會,他貼身上去,以短制長,一鐵棒將對方打成嚴重腦震盪。他自知惹下大禍,警察局饒不了他,乾脆一不做二不休,連夜逃出長沙,到湘西投了賀龍。這是1935年的事。

鐘山岳到了遼沈戰役時已經是東北野戰軍各縱隊中最年輕的主力師師長了,部隊馬上要打錦州的時候,他認識了東野總部的宣傳幹事姚萍,當時姚萍風華正茂,又是大學生,東野各縱隊中師團級幹部裡有一半都是光棍,大家都知道總部有個漂亮的女大學生,光棍們有事沒事就往總部跑,和姚萍搭不上話,就是看一眼也好,那眼神都跟狼盯著羊似的。 鐘山岳聽說後也動了心,他帶著警衛員騎馬到了總部,牽著馬四處溜達,四隻眼睛象雷達似的到處掃描,結果碰上了羅榮垣政委,羅政委說∶"小鍾,你鬼鬼祟祟的找什麼呢?" 鐘山岳張嘴話就來∶"我來看看羅政委。" 羅政委笑道∶"怎麼你們這些光棍見了我都是這話?我有這麼大面子嗎?你就別在我這兒耽誤時間了,該去哪兒去哪兒。"

鐘山岳後來在井台上發現了姚萍,姚萍當時正在洗衣服,鐘山岳牽著馬走到姚萍面前∶" 你就是姚萍?" 姑娘點點頭。 鐘山岳又說∶"我是五縱二師師長鐘山岳,你仔細看清楚了。" 姚萍還真抬頭仔細看了看他。 鐘山岳當時剛滿三十歲,相貌英俊,身材適中,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黃軍裝,皮帶上掛著一把名貴的象牙柄左輪手槍。 姚萍當時有些蒙了,她言不達意地問∶"您有事嗎?" 鐘山岳說∶"我們已經把錦州圍得像鐵桶一樣,總攻快要開始了,要是我們解放了錦州, 我就回來娶你,你等著我。"他說完就竄上了戰馬,頭也不回地揚鞭而去。 姚萍愣在那裡足有半個時辰沒緩過勁兒來。 鐘山岳和姚萍結婚後,鐘山岳問姚萍∶"當時有這麼多人追求你,你怎麼就單單看上了我?" 姚萍反問道∶"不是你說的叫我等你嗎?" 姚萍命薄,她1952年生下鐘躍民後,就因子宮肌瘤切除了子宮,因此,鐘躍民注定不會有弟弟妹妹了。鐘躍民十歲那年,姚萍患肝癌去世。 鐘山岳從此沒有再娶,這倒不是他不想再成家,而是沒有合適的,加之工作繁忙,實在是顧不上。 鐘山岳性格複雜,他早年是個浪漫的文學青年,喜歡法國浪漫主義文學,喜歡新詩,有時也寫上幾首,內容無非是風花雪夜,小橋流水之類的傷感愛情,多年以後,他意外地在一張三十年代的小報上發現自已當年的小詩,差點兒酸倒了牙。大半輩子的戎馬生涯使他從一介書生變成了一個從外貌到語言都很粗獷的漢子,難怪當年姚萍對他一見傾心。 鐘山岳和兒子鐘躍民關係不大好,這父子倆太相像了,遺傳基因的神秘作用使鐘躍民從小就不大安份,而鍾山岳象世間所有的父親一樣,早忘記了自己兒時的調皮搗蛋,對兒子的行為通常是採用觸及皮肉的教育方式,父子倆的關係曾一度很緊張。不過,自從鐘山岳被隔離審查,父子倆的關係倒好了很多,來探視父親的權利還是鍾躍民硬跟革委會的人鬧才爭取來得。 鐘躍民走進關押父親的房間,見鍾山岳正在寫交待材料,他把一些換洗衣服和牙膏肥皂遞給父親說∶"爸,您還好吧?" 鐘山岳哼了一聲∶"放心吧,我一時還死不了。" 鐘躍民信口開河地說∶"爸,我都替您冤得慌,您革命了一輩子,越混越不行,最後混得讓個科長給關起來了,早知道這樣,您當初還不如投國民黨去呢,。" 鐘山岳火了,他一拍桌子∶"躍民,你又胡說八道,這是什麼地方?怎麼嘴上沒個把門的?再胡說你就給我滾。" "老爸,我滾了誰給您送衣服?您還沒過河呢怎麼就拆起橋來啦?"鐘躍民才不怕父親拍桌子。 父親緩和了口氣:"躍民呀,你不要總是發牢騷,也不要有抵觸情緒,我這輩子經歷的事多了,十七歲參加紅軍,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上百場,能活到今天已經是賺了,象現在這種隔離審查,我在四二年延安整風的時候就經歷過,我相信黨和人民會把我的問題搞清楚的,我們應該相信黨。" 鐘躍民玩世不恭地說∶"爸,昨天我用撲克給您算了一卦,卦上說您這輩子命犯小人,您走到哪兒,小人就跟到哪兒,躲都躲不開,您相信誰也不如信自己,信兒子,我看這樣得了, 咱不跟他們玩了,反正這兒也不是監獄,想走拔腿就走,就那幾個看守也就是個擺設,我帶幾個朋友就把他們收拾了,您先到外地沒倒台的老戰友那兒躲一段時間,過了這段風頭再說。" 鐘山岳苦笑著∶"你在說夢話吧?我能躲到哪兒去?問題不解決,連老戰友都不敢收留你,別胡說了,你是不是沒錢了?我這裡還有五塊錢,你拿去。" 鐘躍民驚訝地問∶"哪來的錢?您每月才發十二塊生活費,比我還少三塊。" "我省出來的,這里花不著錢。" 鐘躍民忽然發現父親抽的煙變成了一種極簡陋包裝的經濟煙,這種煙是當時最便宜的,每包只有九分錢,他記得父親以前抽煙的檔次不低,不是中華就是牡丹。他的鼻子一酸,差點兒流下淚來∶"爸,這錢我不要,您留著買幾包好煙,經濟煙太毀身體了。" 看著兒子懂事了,鐘山岳很欣慰:"兒子,長征的時候我還抽過樹葉子呢,人這一輩子總要趕上些溝溝坎坎,這沒什麼,有時一咬牙就挺過去了,四一年反掃蕩,我帶一個連被鬼子包圍,硬是打了三天三夜,一百多號人最後只剩下七八個,我們每人懷裡揣了一顆手榴彈,只等著鬼子再衝上來就拉火,當時誰也沒打算活下來,可撐到最後一刻,就來了援兵。兒子, 無論什麼時候,再困難也要咬牙挺住,不為別的,就因為咱們是男人啊。" 鐘躍民玩世不恭地哼了一聲:"爸,咬牙也得有個限度,總不能一咬牙就是幾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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