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結婚了?”
“嗯。”
“有小孩了?”
“快了,再兩個月。”
“告訴我,如果你沒有家累,那麼你想做什麼?”
“沒想過。”
“騙人。”
“沒騙你,這樣想本來就不實際。”
“那你告訴我,在你高中的時候,想做什麼?”
“畫家吧?”
“那現在呢?”
“我告訴你我想要什麼,”藤條俯向馬蒂,雙眼閃閃發光,“記得剛剛路上看到的那棟白色別墅嗎?三年之內,我一定要買下它!”
“要是人家不賣呢?”
“賣的,什麼都有價錢,只要我出得起價錢,一定賣的。”
“那麼我祝你如願。”馬蒂輕輕說。
對於藤條的言辭和思維中的銅臭味,馬蒂並不至於反感。這被錢財共化了的價值觀,大家都身在其中身不由己,社會的規格就是這樣,怎麼去要求人超脫呢?
“打攪您,請問用飲料嗎?”服務生在身邊朗聲問道。
馬蒂嚇了一跳,趕緊坐起身,看到了這個繫著法式服務圍襟打著領結的年輕服務生,推著一車台各式飲料,像風一樣無聲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請問用哪種飲料?”服務生問。
“謝謝你,我們沒叫服務。”藤條說。
“岢先生交代的,請你們用飲料。”
馬蒂挑了一大杯礦泉水,服務生給她加了冰塊和新鮮檸檬片,用托盤遞給馬蒂。藤條選了葡萄柚汁。
“你看起來很年輕的嘛,還在讀書嗎?”馬蒂問服務生。
“是的,大學就在前面不遠,我晚上在這裡打工。”服務生答道。
“辛苦喔。”
“不不,服務您是我的榮幸。”
“俱樂部教你們這麼講話的?多麼不自然!說真的,辛不辛苦?”馬蒂問完,有點佩服自己咄咄逼人的氣派,有點覺得自己像是吉兒。
“碝,這裡的要求比一般餐廳嚴格,規矩很多,可是收入真的不錯,小費也多,辛苦很值得。”服務生說。
這是自找的,馬蒂只好掏出一張百元鈔放在托盤上,動作不太自然,她生平第一次給小費。服務生的手輕輕一掠過托盤就抄起小費,將拿著鈔票的手隱藏在盤下,很坦然。
服務生推著小車台走了,這個白天上課晚上熬夜托盤子等著拿小費的服務生,這個未出社會就未雨綢繆開始打拼的年輕男孩,像風一樣無聲地悄悄消失了,帶著他的小費。馬蒂看著他隱沒在樹林中的背影。在台北的燈海中,很快又要添一盞閃爍的燈火了吧?一眨一眨,無言面對同樣閃爍的星空。
樹林裡有人影在晃動,馬蒂瞇起眼睛,看見海安擁著吉兒從濃陰中走出來。他們兩個人貼得很近,太近了。穿出樹林後吉兒就往旁邊讓開,兩人一前一後往馬蒂走來,正好小葉和素園也從山坡一邊轉回,老遠就听到她們的笑聲。
吉兒現在繞開海安坐到馬蒂身邊,問道:“你們聊天啊?”
“嗯,我們在討論有關地盤的問題。”馬蒂說,她瞧一眼海安。
小葉素園都過來了,大家席地坐看台北的夜景。
“啊,台北。”素園說。
大家默默看著燈火輝煌的台北盆地,心思各自飄得非常遙遠。
“你們看這片燈海像什麼呢?”素園問。
“像一隻千眼巨獸。”吉兒說,“這只獸渾身都眨著晶亮的眼睛,每隻眼睛都有一個靈魂,每隻眼睛都以為有自己的獨立生命,獨立作為。其實眼睛都錯了,它們不知道,其實它們都是附生在巨獸身上的一個器官,它們以為自己可以完全自主,其實巨獸往東它們就全體往東,巨獸呻吟它們就全體受苦,巨獸思考它們就全體困惑。有時候其中一隻眼睛覺醒了,開始反省到底這是它的生命,還是它生活在一個更巨大的生命中。但它只有更迷惑,因為它不能確定這樣覺醒思維的是它自己,還是巨獸。我也是巨獸身上的一隻眼睛,脫離巨獸,我就乾燥死亡,連眼睛也不是……一隻失群的螞蟻可以稱之為一隻螞蟻嗎?不是了,它只是一點點神經元的組合,茫然懵懂,原來在蟻群中建築巢穴儲存食物的智力都不復存在了,它只能像在夢中一樣走來走去,一直到死。這隻巨獸,它生成了我們,我們又組成了它。你們稱它為社會,或者是命運共同體,本質都一樣,這只獸長得美我們就美,它長得惡我們就惡……Sad。”
“Sad。”素園也說。
“Sad。”馬蒂也說。
“Stupid。”海安說。他仰天躺著,雙手枕在腦後,面對滿天星斗。 “蟻群中的螞蟻,它的生命和失群的螞蟻一樣悲哀。因為它只不過是一個更大生命體中的元素,沒有思考的螞蟻組成了有思考能力的蟻群,終其一生都只是一個巨大生命體中的零件。但是人不一樣。我相信人的生命並不受限於這巨獸的生命,只要一個清晰的注視,你不只看穿它,還主宰它。思維就是一切主宰,思維的人就是一切。吉兒並沒錯,你只是用人的思維來看世界,結果世界就是基於這樣的邏輯。用神的思維來看,整隻巨獸,整個世界都不過是腦中的一瞬想像,這隻巨獸啊,我要它既美又醜,讓我盡其可能地經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