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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我是你兒子 孙睿 11781 2018-03-13
二OO一年十月七日,中國男足終於實現了衝進世界杯決賽的歷史性突破。那天晚上,球場內外一片歡騰,人們積澱了四十多年的世界杯之情在這一刻迸發,中國足協副主席閻世鐸激動地宣布:中國足球寫入了新的歷史。 楊帆上大學的時候,還不是每個宿舍都有電話,一棟樓只有一部,在一樓傳達室。一棟樓住了一千多人,他們的親友只能通過這一部電話找到他們,於是這部普普通通的國產電話機便肩負起不平凡的使命,從就職之日起,幾乎沒歇過,除了響鈴,便是攥在某個學生的手心裡,或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原本黑色的機身,現在都磨白了,因為有些人說話噴吐沫腥子,話筒說話那端已經有了異味,在意的學生打的時候,把話筒離鼻子和嘴一拃以上,喊著說。學校並沒有為此更換新的,除了保持艱苦奮鬥的作風外,也知道換了新的用不了幾天還得有味兒,所以仍讓這部電話機服役,二十四小時為學生服務。

有些家長知道想把電話打進來比打市長熱線還難,所以沒什麼急事兒就不打,而楊樹林卻有一種鍥而不捨地精神,自己在家待著無聊了,就以降溫了、刮風了、鬧流感等事件為藉口,打電話讓楊帆加以防範,但每次打的時候都佔線,於是楊樹林舉著話筒,不停地按重播鍵,導致該鍵磨損嚴重。四年後,當楊帆家換電話機的時候,這個鍵已經凹進去了,別的鍵還都鼓著。等到子夜或黎明時分,電話就打進去了。往往這時候,溫度都回升了,風也停了,流感改猩紅熱了。 楊帆經常在三更半夜被樓下的老頭通過傳呼器叫醒,迷迷糊糊地下了樓,拿起話筒,以為楊樹林有什麼事兒,楊樹林在電話那頭說,沒事兒,就是問問你幹嘛呢。 楊帆說,這個時候除了睡覺我還能幹嘛。

楊樹林說了一些讓楊帆照顧好自己的話。 楊帆不耐煩地聽了一會兒說,以後別在這個時間打電話,你不睡覺啊。 楊樹林說,我也想睡覺,可別的時間打不進來。 楊帆說,那就別打,電話費又不報銷。 楊樹林說,天亮了,我不是想囑咐你該加衣服了嘛。 楊帆說,那你就大半夜地打啊。 楊樹林說,不僅僅是這事兒。 楊帆說,還有什麼事兒。 楊樹林說,還想告訴你,晚上睡覺多蓋點兒,別凍著。 楊帆說,我在被窩裡睡得好好的,非讓我爬起來接你電話,凍不著才怪。說完打了一個噴嚏。 楊樹林說,那你趕緊回去接著睡吧。 楊帆說,下回沒事兒別打了啊。 楊帆半夜被電話叫醒的時候,並不是每次都不樂意,因為有時候陳燕會在這時候打來電話。陳燕考入北京的另一所大學,兩人的關係隨著年齡的增長有了進展,已逾越兩人當初在電影院做那些事情的階段。

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倆人的家長都不在家,楊帆和陳燕串門頻繁,不僅加深了接觸,也加深了感情,水到渠成,走到了一起。 接陳燕電話的時候,楊帆精神抖擻,睏意全無,兩人能聊到該上課了。上高中的時候,因為楊樹林在,每次兩人打電話都不能盡興,現在可以敞開打了,但每通話一次,都少吃好幾頓小炒。 每到週末,楊帆便找各種理由不回家,要么班裡秋遊,要么去敬老院打掃衛生,或者開運動會。有時候是真有活動,有時候是因為去陳燕學校找陳燕,或者陳燕來學校找他玩,有時候是什麼事兒也沒有,就是不願回家面對楊樹林。 到了元旦,楊帆依然沒有回家,理由是,快考試了,得複習。楊樹林只好一個人在家過元旦,看了會兒晚會,沒意思,便關了電視,屋裡一點兒動靜沒有,感到有點兒寂寞,想了想,拿起電話,給楊帆打,但一直佔線。又給沈老師打,她在家,兩人說了會兒話。

兩人關係暴露後,楊樹林曾問過楊帆,說我一個人生活多年了,你也知道我和沈老師是怎麼回事兒,現在你也上大學了,我倆想在一起生活,你同意的話,我就把她戶口遷過來了。 楊帆說,你的事兒,別問我,愛怎麼著就怎麼著。 楊樹林把楊帆的話原封不動告訴了沈老師,沈老師琢磨了琢磨說,如果楊帆樂意的話,就不會這麼說了,咱倆的事兒還是等等再說吧。楊樹林和沈老師便依舊生活在各自的家中,隔三差五見次面。 楊樹林給沈老師打電話的時候,告訴她楊帆不在家,自己待著沒勁,問沈老師來不來。沈老師說不合適吧,楊樹林說沒事兒,走的時候收拾好了,留不下痕跡,那小子看不出來。還說新年來臨之際,一個人在家實在太孤獨了。然後再次向她發出邀請:來吧,我等你。

沈老師被說動,正要收拾東西出發,楊樹林的電話又打來了,說還是算了吧,萬一這小子想家了,突然跑回來,多尷尬啊。 沈老師說,要不你來我這。楊樹林說,我怕他突然回來,又沒帶鑰匙,進不了門,我這就睡覺了,一覺醒來,新的一年就來了。 元旦放了三天假。第二天,楊樹林決定去學校看看楊帆,燉了一鍋牛肉,盛在小盆裡,騎著自行車,帶上地圖——學校坐落在城鄉結合處,不好找,路都是近幾年修的,之前楊樹林只坐車來過一次,騎車不知道怎麼走——向楊帆學校蹬去。 到了宿舍樓下,楊樹林讓傳達室的老頭喊楊帆下來。楊帆以為是陳燕,女生浪漫,愛搞突然襲擊,下來看見的卻是楊樹林。 楊帆說,你怎麼來了。 楊樹林說,來看看你,挺長時間沒回家了。

楊帆說,我又不是幼兒園小孩,幾天不回家還需要看。 楊樹林說,這不是過年嗎,怕你孤獨。 楊帆說,我不孤獨,一宿舍同學呢。 楊樹林心裡說,那你就沒想想我孤不孤獨。嘴上卻說,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然後把套著塑料袋的一盆牛肉交給楊帆。 楊帆說,這是什麼。 楊樹林說,給你燉的牛肉。 楊帆說,學校什麼都有賣的。 楊樹林說,還是自己家燉的香。 楊帆還真不這麼認為,但沒有說。 楊樹林說,什麼時候回家。 楊帆說,考完試吧。 楊樹林說,宿舍暖氣暖和嗎。 楊帆說,還行。 楊樹林說,有要洗的衣服嗎。 楊帆說,水房有洗衣機,我都洗了。 楊樹林說,學校的東西還挺全。 楊帆說,還有事兒嗎。

楊樹林說,沒了。 楊帆說,那我上去了。 楊樹林說,上去吧,抓緊複習。 楊帆聽了有點兒難受,他不回家的理由是複習,而剛才下來之前正和同學打拖拉機。 楊帆端著搪瓷盆,上了樓,在二樓的窗口看了一眼楊樹林,正蹁(pian四聲)腿上車,蹬了幾下,消失在學校的林蔭道裡。 楊樹林騎了一個半小時騎到家。在胡同口買了一個烤白薯,半張大餅,三兩豬頭肉,楊帆不在家,他懶得開火。 大學考試不像中學,集中在兩三天,而是一考就倆禮拜,考完一門歇兩三天,再考下一門,給學生們充裕的時間來臨陣磨槍。楊帆決定在考試間隙回趟家,牛肉吃完了,他又饞了。 上次回家還是一個月前,楊帆坐在車上,看著夜色中的北京,覺得變化挺大的。原來還是一片胡同,現在拆成一片廢墟,又一片樓要在這裡拔地而起。燈也比以前亮了,光是暖色的,楊帆覺得此時此刻他的心裡也應該是暖的,特別是一會兒就到家了,可是他的心裡卻怎麼也熱乎不起來,就像售票員報站的語調那樣冰冷。

進了家門,一股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每座城市有每座城市的味道,每個家庭有每個家庭的味道,每個人也有每個人的味道。楊帆覺得,他們家的味道是房子味兒加菜味兒加楊樹林抽的紅梅煙的混合味兒,或許還摻雜著一點兒楊樹林的腳丫子味兒。 楊樹林正在邊看電視邊摳腳,椅子下面已經散落了一圈直徑二十厘米的白皮兒,見楊帆回來了,很驚訝:你怎麼回來了。 楊帆說,我怎麼不能回來。 楊樹林說,怎麼也不提前打聲招呼。心想,幸虧沈老師早走一步。 楊帆說,自己的家,打什麼招呼,想什麼時候回就什麼時候回。 楊樹林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要知道你回來,我就做點兒好吃的了。 楊帆說,我從學校吃完飯出來的。 楊樹林說,再給你弄點兒吧,學校的飯,不頂(一聲)時候。說著掃乾淨地上的皮屑,直奔廚房,沒一會兒,端來一碗方便麵,臥了倆雞蛋。

楊帆拿起筷子剛要吃,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問楊樹林:你洗手了嗎。 楊樹林說,洗了,這點兒好習慣我還是有的。說完在楊帆身邊坐下,又摳起來。 楊帆問,上回那牛肉還有嗎。 楊樹林說,沒了,都給你拿去了,對了,方便麵是紅燒牛肉的,你仔細找找,能找著肉丁。 楊帆說,明天再燉點兒吧。 楊樹林得意地說,還是我做的比你們學校食堂的好吃吧。 楊帆說,你就不能有點兒追求嗎,跟我們學校食堂比。 楊樹林摳著腳說,既然學校的飯不好吃,沒事兒就多回回家。說著從腳上撕下一塊皮兒。 楊帆瞟了一眼地上,又落了一層白皮兒,便說,下回你墊張報紙不行嗎。 楊樹林一時沒轉過彎來,以為楊帆怕弄髒桌子,讓他在桌上墊報紙,便說,沒事兒,你吃吧,吃完我擦桌子。

楊帆說,我說的是你腳底下。 楊樹林低頭看了看,腳下一片白花花,說,冬天,幹,愛脫皮。 楊帆說,你讓它自然脫落不行嗎。 楊樹林說,看它搖搖欲墜我著急,幫牠一把。 楊帆說,要是你在這吃飯,我摳腳,你吃的下去嗎。 楊樹林說,怎麼吃不下去。 楊帆放下筷子,楊樹林說,行,我不摳了,你吃吧。說完拿來掃帚簸箕打掃穢物。 楊帆吃完回了屋,攤開書複習,一頁還沒看完,楊樹林進來,在楊帆跟前晃來晃去,楊帆知道他沒事兒,就是來看看,所以也不理,楊樹林自己在一邊站著很尷尬,就從楊帆桌上拿了一塊糖吃。糖是陳燕給楊帆買的,這個糖的廣告語是把甜蜜獻給我愛的人,陳燕就是衝這句話買的。楊樹林把糖含在嘴裡,覺得給自己來楊帆屋找到了理由,可以走了,於是便出去了。看了沒三頁,楊樹林又進來了,可能想和楊帆說話,但楊帆故意不理他,很認真地看書,楊樹林覺得不宜打擾他,但進來看一眼就出去太傻了,於是又剝了一塊糖才走。大約過了二十分鐘,楊樹林要睡覺了,覺得睡前應該看一眼楊帆,便又進來了,楊帆依然不理他,楊樹林說,我睡了啊。楊帆說嗯。楊樹林說,你也早點兒睡。楊帆說嗯。楊樹林又耗了會兒,見楊帆並不想和自己說什麼,便又拿了一塊糖,顯得自己不是沒事兒找事兒,走了。楊帆心說,我看你能吃幾塊,也不怕齁著。 第二天起來,楊帆看桌上擺著一杯白色液體,有點兒黃,問楊樹林是什麼。楊樹林說是豆奶,讓楊帆喝了。楊帆說,怎麼突然衝這個喝了。楊樹林說,最近我開始看《健康報》了,上面說世界上最有利於人體健康的四類飲品就有豆漿和牛奶,豆奶把它們倆合二為一,你喝了受益匪淺,有營養,又補鈣,能讓你骨頭硬,和別人打球撞上,他骨折你骨折不了。 楊帆說,你怎麼這麼狹隘啊。 楊樹林說,我不是讓你真和人撞去,我是為了強調它的效果好。 楊帆說,那兩樣是什麼。 楊樹林說,蘑菇湯和骨頭湯。 楊帆說,你怎麼不把這四樣混在一起給我喝啊。 楊樹林說,行啊,等哪天我把東西買全了,一塊給你熬——你先把這個喝了。 楊帆喝了兩口,覺得不好喝,放下杯子進屋看書去了。剛坐下,楊樹林端著杯子進來了,把杯子放在楊帆面前,說,喝完了。 楊帆沒喝,看了一個小時的書,出來看電視換腦子,楊樹林又把杯子端來,說,又熱了一遍,趁熱喝了。 楊帆看出來了,如果不喝完,他到哪這杯子就到哪,於是端起杯子,一飲而盡,讓楊樹林把杯子拿走。 晚上吃完飯,楊帆想喝水,楊樹林又要給楊帆衝豆奶,楊帆沒讓,要喝白水。楊樹林說,白水沒營養,喝豆奶吧,廣告上都說了,早一杯,晚一杯,幸福一輩子。楊帆就是不喝,自己去到開水,拿起暖壺,打開杯子蓋一看,豆奶粉已經準備在裡面了。 楊帆又找了一個杯子,倒了一杯開水,回了屋。 看了會兒書,楊帆正納悶為什麼楊樹林今天沒進來,楊樹林進來了,端著杯子。楊帆說,我不愛喝,拿走。 楊樹林說,良藥苦口利於病,喝吧,再說了,一點兒也不苦,我也喝了,挺甜的。 楊帆說,不是甜不甜的事兒,我就是不愛喝。 楊樹林說,喝吧,早一杯,晚一杯,幸福一輩子。說完放下杯子走了。 楊帆覺得杯子在眼前礙事,就放到書櫃裡,繼續看書。 半小時後楊樹林進來,問楊帆:喝了嗎。 楊帆說,喝了。 楊樹林說,杯子呢。 楊帆說,放外面了。這樣的杯子家裡有好幾個,反正楊樹林也不知道哪個是哪個。 楊樹林聽了,放心地走了。 又在家睡了一宿覺,楊帆打算回學校了。早上起來,桌上又擺了一杯豆奶,楊帆沒理會,洗漱完了,背上書包走了。在門口撞見楊樹林,他買菜剛回來,問楊帆幹嘛去,楊帆說回學校,楊樹林說吃完早飯再走,楊帆說不餓,楊樹林讓楊帆等一會兒,進了廚房,給楊帆拿了一飯盒煮雞蛋。楊帆不帶,說學校有賣的,楊樹林說學校的沒我煮的好吃,楊帆說,雞蛋只要煮熟了誰煮都一個味兒,突然想起有本書忘帶了,就讓楊樹林拿著書包,他進屋取書。取了書,拿過書包,楊帆說了一句走了啊,就往院外走。楊樹林問,豆奶喝了嗎。楊帆說,給你留著呢。 回到學校後,楊樹林打開書包一看,裡面塞了一個飯盒,又打開飯盒,裡面裝了五個雞蛋,楊帆心想,我說回來的時候書包怎麼這麼沉呢。 楊樹林經常利用這招偷偷給楊帆書包裡塞吃的,有一次楊帆回學校前問楊樹林又塞沒塞雞蛋,楊樹林堅定地說,沒塞,絕對沒塞雞蛋。等楊帆回學校後一看,大喊一聲:……果真不是雞蛋,是五個鵝蛋。楊帆想,我說怎麼比上回還沉。 從此後,楊帆養成每次從家出來前都要檢查一遍書包並且檢查完後絕不能讓楊樹林再碰書包的習慣。 五個雞蛋一個還沒吃,楊樹林的電話就打過來了。楊帆問什麼事兒,楊樹林說,沒什麼事兒,就是問你昨晚給你衝的豆奶怎麼沒喝啊。 放寒假了,楊帆覺得自己需要一台電腦,向楊樹林提出要求。楊樹林耳畔迴盪著一句口號: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在這句口號的感召下,楊樹林拿著存摺去了銀行。 電腦是586的,在中關村攢的,一萬塊錢。楊樹林掏出錢,數了一遍,交給楊帆,讓他再數一遍。楊帆以為楊樹林怕多給人家一張,讓自己檢查,便數了一遍,當時楊帆數的感覺就是一百張一百的,後來當楊帆大學畢業上了班掙了錢開始花自己錢的時候,才悟出楊樹林此舉的用意: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要對得起這一萬塊錢。 但是當時楊帆只沉浸在自己有電腦了的喜悅中,自打電腦搬回家,除了上廁所,基本沒離開過電腦桌,成天就是帝國時代、紅色警戒、FIFA98,覺都沒怎麼睡。 楊樹林讓楊帆休息休息,別連軸轉,你不休息電腦還得休息呢。 楊帆說,新電腦買回來就得一直開著,檢測配件是否穩定,有問題的話好及時換,學名叫烤機。反正電腦開著也走電字,別浪費資源,我利用上。 楊樹林也不懂,楊帆說什麼就是什麼。之前楊樹林不知道電腦能幹什麼,通過這個寒假楊帆的表現,他知道電腦就是玩遊戲用的,但是比遊戲機貴很多。 直到快開學,楊帆才關了電腦。楊樹林問,機烤完了。楊帆說,完了,配件經受住了考驗。 後來楊帆有了編程課,回家偶爾編幾條程序,楊樹林看了問道:你這次玩的是什麼。 楊帆說,C語言。 楊樹林說,我還是第一次聽,以前只知道漢語和英語。 楊帆說,這是計算機語言。 楊樹林說,它說的你聽得懂嗎。 楊帆說,有點兒費勁。 楊樹林說,好好學,多會一門語言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用上了,上回我們廠來倆俄羅斯專家交流,需要翻譯,一天五百塊錢,我就特後悔當初沒好好學俄語。 每次楊帆回了學校,楊樹林一個人在家無聊的時候,就想玩玩電腦,但是不知道怎麼開,怕弄壞了。有一次待著實在沒勁,就打電話問楊帆電腦怎麼開。這時候楊帆宿舍已經裝了電話,楊樹林找他方便了。楊帆讓楊樹林別亂動,等他回去再說,並把電腦說得很脆弱,壞了的後果說得很嚴重——電腦裡存了一些黃色圖片,怕楊樹林看見。 回家後,楊帆幹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些圖片的屬性改成隱藏文件,回家前他特意打聽瞭如何能不讓家長看到電腦裡的文件。同學說改文件屬性就行,楊帆說那自己不是也看不見了嗎。同學說,可以設定是否顯示隱藏文件,你看的時候設定成顯示,你不看了再改成不顯示。楊帆說,那家長要是會電腦呢,他們也可以改。同學說,那你就別存那些文件了。楊帆說,可是我又捨不得刪。同學說,那就沒辦法了。楊帆說,不過幸好我爸什麼都不會,連開機都得現學。 打開電腦後,楊樹林說,接下來我幹什麼啊。楊帆說,你想幹什麼就乾什麼。楊樹林說,我也不知道我要幹什麼,你教我一件能幹的事情。楊帆說,你玩遊戲吧。然後打開掃雷,告訴了楊樹林遊戲規則。楊樹林開始掃起來,總是在點第十下鼠標之前踩在雷上。楊樹林說,沒勁,太難了,換個別的。楊帆說,這還是初級的。說完點了幾下鼠標,全打開了。楊樹林說,你敢情老玩,換個容易的。楊帆說,除了看盤,沒有更容易的事情了。楊樹林說,那就看盤吧。楊帆找出一張《碟中諜》,楊樹林看了十分鐘說,有中國的嗎,他們說話我聽不懂。楊帆說沒有,下面不是有字幕嗎。楊樹林說,看字幕太費勁,盯著字幕就看不著畫面了,那樣我還不如看小說。楊帆說,那就沒辦法了。楊樹林說,要不我練練打字吧。楊帆打開WORD,問楊樹林會什麼輸入法。楊樹林說,都有什麼輸入法。楊帆說,你還是用拼音吧。楊樹林說,我拼音還是自然災害前學的,早忘光了,換一個。楊帆說,難道你會五筆會鄭碼。楊樹林說,不會,有手寫輸入嗎。楊帆說,快發明出來了。楊樹林說,那我還是用拼音吧。 楊樹林開始打自己的名字,問楊怎麼打。楊帆說Y-ang楊,先打Y再打ang。一分鐘後,楊樹林打出了楊字,欣喜若狂,讓楊帆趕緊給存上,別丟了。楊帆又教楊樹林如何存盤,存上後,楊樹林伸了一個懶腰,說,今天就練到這裡,然後問楊帆,你的字典呢。楊帆說乾嘛,楊樹林說,我去補補課,把拼音撿起來。 楊樹林拿著字典去一邊看,楊帆玩起遊戲。沒一會兒楊樹林又過來了,看楊帆玩,看了一會兒覺得好玩,也要玩。楊帆存盤退出,給楊樹林新建了一個任務。進入遊戲後,楊帆說,按任意鍵就行了。楊樹林低頭看著鍵盤發楞,半天不按。楊帆說,你幹什麼呢,按啊。楊樹林說,著什麼急,我這不是找任意鍵呢嗎。楊帆說,那你先找著,我睡覺去了。楊樹林說,你告訴我一聲任意鍵在哪不就得了。楊帆說,鍵盤上哪個鍵都是任意鍵。楊樹林說,嗨,這個任意啊,此任意非彼任意。 按了空格鍵,遊戲開始,楊樹林手忙腳亂,在楊帆的指導下,一會兒造工廠,一會兒造電站,一會兒造坦克,還要造小人兒。楊樹林顧不過來,說,一樣一樣地來不行嗎。 楊帆說,不行,已經夠慢的了,敵人馬上就來了。 正說著,敵人的坦克來了,楊樹林眼看著自己剛剛建造好的房屋工廠在隆隆炮火中倒下。屏幕彈出GAME OVER。 楊樹林說,這就完了? 楊帆說,對啊,完了。 楊樹林從電腦前起身,說,我還是看電視去吧。 楊帆回到學校後,並沒有擺脫楊樹林的詢問。楊樹林打電話問楊帆,上回練打字的那個文件存哪了。楊帆說,你雙擊我的電腦。楊樹林說,什麼叫雙擊。楊帆說,就是按兩下。楊樹林照做。楊帆問,打開了嗎,楊樹林說正啟動呢。等了一會兒,楊樹林說,進去了。楊帆說,雙擊D盤。楊樹林說,哪呢,沒有啊。楊帆說,C盤旁邊那個就是D盤。楊樹林說,C盤也沒有。楊帆說,不可能,現在有什麼。楊樹林說,就是剛開機那樣。楊帆說,我不是讓你雙擊我的電腦了嗎。楊樹林說,雙擊了。楊帆說,雙擊就打開了。楊樹林說,是打開了。楊帆說,打開了就有D盤。楊樹林說,可是我確實沒看見。楊帆說,那就是沒打開。楊樹林說,可是你的電腦確實開著呢。楊帆說,你剛才雙擊的不是鼠標吧。楊樹林說,你讓我雙擊你的電腦,沒讓我雙擊鼠標啊。楊帆說,那你按了兩下什麼。楊樹林說,按了兩下你的電腦的開關。楊帆說,桌面上有個圖標,下面寫著我的電腦,我讓你用鼠標雙擊它。楊樹林說,桌面上就一個杯子啊,沒有寫字的圖標。楊帆說,桌面就是電腦屏幕上。楊樹林說,噢,我看見了,我的電腦,還畫了一台電腦。楊帆說,你雙擊它就行了,打開後能看見D盤,D盤裡有個文件叫亂七八糟,再雙擊它就能打字了。楊樹林說,這回知道了,剛才我還納悶呢,咱家買的電腦,你幹嘛老你的電腦你的電腦的。 掛上電話後,楊帆躺床上看書,剛躺下,楊樹林的電話又打來了,楊帆又從上鋪下來。楊樹林說,北京的京字打不出來了,有一個字母找不著。楊帆說哪個字母。楊樹林說,就是第一個字母。楊帆說就在H旁邊。楊樹林說那個不是,第一個字母應該是:點兒豎彎勾,而H旁邊的那個字母只有豎彎勾,沒有點兒。楊帆說,你就按吧,肯定有點兒。說完不耐煩地掛上電話。正要上床,楊樹林的電話又來了,楊帆問,你還有什麼事兒一次問完不行嗎。楊樹林說,沒事兒了,就是告訴你,是那個字母,有點兒。 經過近半年的摸索,楊樹林終於完成那篇打字練習,長達六百餘字。 到了夏天,楊樹林所在的胡同拆了,搬樓房了。楊樹林得到一套六十平米的兩居室,大的那間臥室給了楊帆,採光好,楊帆得看書。 裝修的時候,楊樹林和楊帆就風格問題產生了分歧。其實也算不上裝修,就是刷牆,鋪上地磚,買了點兒家具,但是在這些東西顏色、圖案的選擇上,兩人沒能達成一致。楊帆覺得楊樹林挑的太怯,楊樹林覺得楊帆選的太輕佻,都不肯讓步,導致裝修遲遲沒有開工,別人都要入住了,他們還在為到底誰的審美正確而爭論。直到再不開始裝修等平房拆了就沒地兒住了的時候,兩人才協調好:自己的屋按自己的想法弄,客廳折中。搬進去後,楊帆同學來玩,看三個屋三個樣兒,便說,我怎麼覺得這不是一個家庭啊,而是三個。 家是搬家公司幫著搬的,楊樹林和楊帆指揮調度。那天突然下起太陽雨,當時東西正堆在樓下,為了不把電腦淋著,楊帆也動起手來。楊樹林被楊帆的行為感染,覺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觀了,同時為了表現自己並不老——之前搬家工人對楊樹林說,老師傅您歇著,我們來——楊樹林擼胳膊挽袖子,貓下腰,抬起一箱子書就要往樓上搬,只聽身上嘎巴一聲,楊樹林哎呦一聲,又放下箱子。工人問,怎麼了老師傅。 楊樹林說,腰閃了。 楊帆說,淨逞能。然後搬起楊樹林放下的箱子上了樓。 楊樹林覺得別人都在忙乎,自己什麼也不干實在說不過去,剛搬點兒東西還把腰閃了,會不會在別人眼中顯得很廢物,為了改變留給別人的這種印象,楊樹林拎起一個板凳,另一隻手按著腰,艱難地上了樓。 家搬完了,工人走了,雨也停了。暫時還開不了火,楊樹林要帶楊帆下樓吃飯。 楊帆說,你那腰行嗎。 楊樹林說,怎麼不行,剛才我還往樓上搬東西呢。 楊帆心想,您搬的那也叫東西。 兩人下樓找飯館。因為是新小區,周圍的路還沒修好,都是土路,下完雨就成泥路了,不好過。正好有幾截電線桿躺在泥裡,楊帆踩著走過去,如履平地。楊樹林覺得自己也行,也在上面走,頭兩步還像走路,後面就成了走鋼索,搖搖晃晃,小心翼翼,特別是走到電線桿細的那頭的時候,還展開雙臂保持平衡,楊帆在一旁無奈地看著。走到兩截電線桿交界處的時候,走不過去了,得蹦,楊樹林微蹲下身,卯足勁,騰空而起,瞬間便落了地,沒蹦好,踩在泥裡。楊帆看了搖了搖頭。楊樹林站在泥裡說,早知道這樣,我就直接在下面走了。 從泥裡走出來,楊樹林在路邊撿了一根棍,坐在馬路牙子上刮鞋底的泥,楊帆在一旁等著。刮完楊樹林說,行了,走吧。走了幾步,楊樹林說,沒有泥,輕盈多了。 兩人走了半天,沒找著吃飯的地方。楊帆向一個頭髮有點兒花白的人打聽路:大爺兒,問一下,哪有飯館啊。 老頭指著一個方向比劃了半天,楊帆沒聽明白,楊樹林過來說,大爺兒,您再說一遍。 老頭一愣,看了看眼前的兩個人,看不出是哥倆。 老頭又比劃了一遍,楊樹林似懂非懂,說了一句:謝謝您啊,大爺兒。然後帶著楊帆走了。 楊帆問楊樹林,你是不是覺得你還很年輕啊。 楊樹林說,怎麼了。 楊帆說,你管他叫大爺兒,人家比你大不了幾歲。 楊樹林說,他看上去都快成老頭了。 楊帆說,你倆看上去差不多。 楊樹林說,是嗎,我看上去有那麼老嗎。 楊帆說,你不會認為你們還是兩代人吧。 楊樹林聽了很受打擊,難道自己真的那麼老了嗎,剛才那個人背都有點兒駝了,臉上也有老年斑了,頭髮從遠處看都是灰色的了,曾幾何時,自己還年少輕狂,意氣風發,渾身堅硬,現在卻被兒子說成和他差不多,唉,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歲月不饒人啊。 楊樹林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果然沒以前硬了。這個發現讓他很傷感。 吃飯的時候,楊樹林看著楊帆吃完一碗米飯又要了一碗,而自己才吃一碗,很不甘心,於是也要了一碗,可是實在吃不下去了,鬆了一圈皮帶,不管用。楊樹林想,廉頗老矣,果然不能飯矣。 從飯館出來,太陽暴晒,街上巨熱。楊帆要吃冰棍,問楊樹林吃不吃。楊樹林本來不想吃,為了表現自己和楊帆這個歲數的人一樣,也吃了一根。兩人一人舉著一根雪人,邊走邊吃。楊帆幾口吃完了,楊樹林嫌涼,吃得慢,被太陽一曬,雪人成了殘疾人,流了一手粘湯兒。楊樹林去舔,但是舔的速度沒有化的快,手上越來越黏糊。楊帆實在看不過去,說,吃根冰棍磨磨嘰嘰的,跟個老頭兒似的。說完楊帆覺得不妥,楊樹林差不多已經是老頭了,本體喻體不能是一樣的。 搬進來後,楊樹林要把電視放在客廳,楊帆沒讓,說楊樹林看電視的時候聲音太大,吵,讓他放臥室,兩人的臥室中間隔著客廳。楊樹林說聲音不大我聽不見,楊帆想,這可能也是楊樹林開始衰老的標誌,耳背。 電視需要重新搜一遍台,楊樹林不會,讓楊帆搜。楊帆搜好了,沒過兩天,一些頻道沒了,楊樹林又讓楊帆調,過了沒幾天,調好的頻道又沒了。居委會對此的解釋是,新小區,信號不穩定。楊樹林又讓楊帆調,楊帆覺得不能這麼下去,必須讓楊樹林獨立,要不然他就像一個不會穿衣服不會吃飯的孩子,老得讓家長伺候,於是教他怎麼調,告訴他遙控器上按哪個鍵是手動搜台,哪個鍵是自動搜台,哪個鍵是微調,但是楊樹林就是學不會。楊帆說算了,以後還是我調吧,心想,孩子學不會穿衣吃飯也沒辦法,家長受點兒累,自認倒霉吧。可是楊樹林看電視心切,有時候足球比賽看著看著突然變成一片雪花,他就著急,自己瞎調,經常把有信號的台調沒了,加大了楊帆的工作量。楊帆說,等我回來調不行嗎,你就那麼著急。楊樹林說,你不知道看一半沒影兒了有多難受,就跟吃不飽飯似的,還不如不吃。楊帆說,可是調你也調不出來,還把別的台調亂了,下回再這樣我就不管了。楊帆費半天勁給調好了。可是下次再回家的時候,台還是亂的。楊樹林說,沒辦法啊,實在是太想看了。楊帆說,我說了,再這樣我就不管了。說完進了自己屋玩電腦。等再出來的時候,見楊樹林正笨拙地調著台,頭上都冒汗了。調了半天,還是調不出來,楊樹林放棄了,把遙控器扔在一邊,去洗臉刷牙準備睡覺。楊帆拿起遙控器,趁他洗漱的功夫兒,調好了電視。楊樹林進來一看,電視上有影兒了,便說了一句自以為幽默並能調節氣氛的話:到底是大學生啊。 楊帆下次再回家的時候,楊樹林正躺床上看書,說,你回來得太及時了。楊帆說,台又沒了吧。楊樹林說,現在頻道多了,精神生活豐富了,也挺麻煩的。 幸好沒過多久小區的電視信號穩定了,楊帆不用每到週末的時候就得回趟家了。 大四畢業前,學校和電台做一期關於畢業生的節目,楊帆被同學拉去參加。節目內容就是主持人和即將畢業的大學生們互動,問一些諸如理想、職業方向、是否考研、是否出國這類的問題。最後一個問題是,大學是思想形成的重要時期,哪些人給了你們較大的影響。有人說是霍金,自己日後也要投身於科學研究中,有人說是李嘉誠,自己的理想也是成為大款,有人說是學校的某個講師,因為受女生喜愛,所以他要考研,爭取留校任教。輪到楊帆,楊帆想,年輕的時候還受點兒港台文化和歌手影星的影響,現在覺得那幫人真就那麼回事兒,教授大款科學家他覺得沒什麼的,仔細想了想,好像除了楊樹林,想不出別的人了,於是楊帆說,我爸。主持人問為什麼,楊帆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覺得如果非選一個人的話,只能是楊樹林,並不是因為從他身上學到了什麼,或者被他的某種品質所感染,相反,楊帆厭惡他的很多做法和習慣,但是,兩人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自己身上多少都會留下一些對方的印記,比如楊樹林一直對當官的很有看法,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楊帆也對領導有了一種排斥。楊帆覺得楊樹林像一塊磁鐵,自己像一塊鐵,在一塊久了,雖然沒有變成磁鐵,但也有了磁性。主持人又問,你父親做的哪些事情影響了你。楊帆開始回憶,在這一瞬間,他想到了很多往事,從幼兒園——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有記憶的——到現在,甚至到今天上午楊樹林打電話問他工作找的怎麼樣了,楊樹林的音容笑貌浮現在他眼前,想到這裡,楊帆聲音哽咽了,他說,我想不起來了,反正我是這麼認為的。 主持人說,能不能說一說你和父親一起生活時的情景,讓我們感受一下那些溫馨的場面。說著把麥克風往楊帆跟前推了推。這個動作將楊帆積累起來的感情淋漓盡致地釋放出來,他覺得眾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包括現場的參與者,還有將來聽這個節目的觀眾,於是對楊樹林的那種微妙的感情莫名其妙地被釋放,眼淚溢了出來,在眼眶裡打轉。這似乎是主持人想要的效果,本著對節目質量負責的敬業精神,主持人覺得應該讓楊帆的眼淚掉下來,於是深情起來、似乎和楊帆的心貼在一起,循循善誘:看來這位同學和父親的感情很深厚,那麼,你能不能對父親講幾句話,或許你的父親會收聽這個節目。 一想到楊樹林會聽,楊帆積累起來的感情頓時煙消雲散,眼淚又像撒在海綿上的水,瞬間就不見了。 主持人顯然很失望,見楊帆的狀態也不像能回到剛才的那樣了,便不再繼續,開始說節目結束語。 離開電台前,楊帆特意詢問了節目播出時間。到了播出那天,楊帆回了家,將楊樹林的半導體藏了起來,直到該節目重播也結束了,才拿出來。 畢業典禮那天,很多學生叫來家長,分享自己的快樂,當然也有人出於這種目的:讓你們看看,給我交的學費沒白花。他們和家長站在草坪上,站在禮堂前,站在教學樓前,站在宿舍樓前,站在操場前,凡是能站人的地方,差不多都站了學生和他們的家長,在那照相。 楊樹林沒有叫楊樹林來,他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無非就是宿捨不讓住了,每天不用再去課堂上答到了,楊帆不明白為什麼有人管這叫里程碑,還全家總動員,選個有紀念意義的或者是有點兒風景的地方,特正式地站在相機前,挺事兒的,而且一些男生還和父母做出親熱狀,太傻了,都二十多歲了,也好意思。 很多學生家長開著自家車或者單位的車來幫孩子拉行禮,楊樹林問楊帆,用我騎自行車幫你拉點兒東西回來嗎。楊帆沒用,自己找了一輛黑麵包,把四年下來還有保留價值的東西拉回家。 楊帆大包小包地進了門,楊樹林說,回來了?楊帆說,回來了。楊樹林說,這回就在家住了吧。楊帆說,嗯。透著一股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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