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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十二節再入賊窩

暗訪十年·第三季 李幺傻 4938 2018-03-04
當天晚上,我見到了這個派出所的所長,他說,他們想讓我回到盜竊團伙充當內線,配合他們行動,將這個窩點一舉摧毀。 我很高興。 所長說,為了消除盜竊團伙的懷疑,他們已經把北京猿人和大學生先放回去了,等一會兒,再讓我出去,他們在後面跟踪著我。 我想起了武俠小說中常常寫到的跟踪,走在前面的人在岔路口留下一個代表自己幫派的記號,這個記號只有本幫的人才能看懂,而別的幫派的人則不知所云。後面跟踪的人循著記號,就能一路追來。金庸的小說中有一個非常精彩的細節,十四弟被關東三魔脅迫而行,一路上就是留下了這樣的印記,才讓陳家洛們能夠找到並解救了他。 我問所長:“我一路上需要留下什麼記號嗎?” 所長笑著說:“那都是小說里胡亂寫的,要跟踪一個人,哪裡會留下什麼記號。你什麼都不用管,只管回到小偷窩點裡,我們會找到你的。”

從派出所出來後,我走到了另一條街道上,走進了一家小飯店裡。多天的暗訪快要結束了,我的身份依舊沒有暴露,我覺得輕鬆而興奮,便點了一盤蔬菜,要了一瓶啤酒,準備好好犒勞自己。 鄰桌是兩個中國人和一個老外,他們喝得興致很高。老外用蹩腳的普通話說:“你們中國人真自信啊。滿大街都寫著中國很行、中國人民很行、中國建設很行、中國工商很行、中國農業很行、而且你們招商很行、浦東發展很行、深圳很行、東莞很行、郵政也很行……” 我聽著他的話,卻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那兩個中國人也如墜五里霧中,老外又用手指指著街道對面的牌子說:“你們看,那裡還有華夏很行,華夏不就是你們中國人嗎?” 我一看,差點笑出聲來,他指的是華夏銀行的牌子,原來這個老外不懂中國文字中的多音字,他把銀行念成了“很行”。

我剛剛把笑聲吞回去,肩膀上突然被人拍了一巴掌,一回頭,看到北京猿人和大學生站在後面,北京猿人嬉皮笑臉地說:“等你很久了,怎麼現在才出來?老大發脾氣了,快點走。” 後來,我才知道,這天發生了兩件事情,除了蟋蟀逃走外,還有兩個小偷也逃走了。這兩個少男少女是一對戀人,他們在戒備森嚴的大本營和聲色俱厲的老大眼皮底下談戀愛,居然無人知曉。 按照規定,盜竊團伙實行軍事化管理,團伙裡的男女是不能有七情六欲的,一旦發現誰蠢蠢欲動,必將處以嚴懲。然而,春天來了,萬物萌發,動物們的性慾也被春風悄然喚醒。貓開始叫春,羊開始懷胎,狗開始生仔。歌德說過,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愛慕?更何況,盜竊團伙裡的少女都是從小受到特殊訓練,身材窈窕,風情萬種,心懷鬼胎的男子一見就會動心,她們常常依靠色相來偷竊。

這對少男少女瞞住了所有人,這天派活的時候,瘸狼將這對隱秘的戀人分在了一組。少女做小偷是不需要搭架子的,她們可以趁男子意亂神迷之際,手指觸及男子的各個部位,他們只需要一個轉移錢財的人在一起偷竊就可以了。 打手在隨後的回憶中說,少女站在街口,裝著等人,一個神情猥瑣的中年男子走上去搭訕,幾分鐘後,少女就和中年男子手挽著手走向江邊,少男跟在後面,打手又跟在少男的後面,而監視這一個行動小組的人,他們都不知道躲藏在什麼地方。又過了幾分鐘,他們摟抱著繼續前行,少女輕而易舉地摸遍了中年男子的天窗、陽台和地道,就像觸摸自己的口袋一樣,而像豬一樣蠢笨呆滯又想入非非的中年男子還渾然不覺。他墜入了自己一相情願的黃粱美夢中。

少女一隻手摟著中年男子,一隻手從中年男子的褲子口袋裡掏出了厚厚的錢包,轉交給了跟在後面的少男手中。中年男子的臉上依舊是憧憬和嚮往的神情,少男將錢包裝在褲子口袋裡,依舊若無其事地跟在少女的後面。 中年男子摟著少女來到一家賓館門口,少女的臉上寫滿了嬌羞,她讓中年男子先進去開房,自己在賓館門口等候。中年男子走到前台後,一摸口袋,臉色大變。 中年男子神情委靡地回到賓館門口,少女故意問:“怎麼了?”中年男子快要哭了,他低頭鑽進了人群裡。他根本就不會想到,這個模樣清純的少女是一個久經江湖的小偷。 少女、少男、打手、監視的人依舊走上大街,他們像一張漁網,在人海中搜捕錢包鼓鼓又色心重重的魚,大海中從來就不缺少魚。

後來,他們走進了地鐵站,買票進站,打手和監視的人也買票進站。就在乘上通往地下的電梯時,少女和少男好像提前商量好的一樣,一路飛奔到了地鐵站台,擠進了地鐵裡,打手和監視的人追過去後,地鐵沿著軌道無聲地消失了。 他們只能悵然而歸。 那天晚上,我們回到了大本營,大本營又轉移了,這次是在郊外一座廢棄的工廠裡,磚砌的高大的煙囪直插雲霄,破舊的廠房裡落滿塵埃,青瓦覆蓋的房頂上長滿了苔蘚。此前我從來沒有來過這裡。 小偷們的總結會是在飯廳舉行的,飯廳裡點著幾根蠟燭。飯廳空曠而高大,完全是計劃經濟時代的特點和格局。我們坐在水泥石墩上,因為膽怯而沉默不言;瘸狼面對我們坐在水泥石桌上,因為悲痛而如喪考妣。

短暫的沉默後,瘸狼站了起來,他哀嘆著說,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他惡毒的眼光像一把利劍從我們的頭頂掠過,讓我們的頭髮窸窣作響。他語氣一變,開始大罵三個逃走的小偷,他說少女是個公共廁所,誰都可以上;蟋蟀和少男天生下賤,只適合做乞丐。在小偷們的眼中,他們自認為比乞丐的檔次要高得多。 那天,瘸狼像個瘋婦一樣,想起誰就罵誰,嘴巴里全是污言穢語。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上躥下跳,手舞足蹈,雖雞狗不得寧焉。 我想,瘸狼是在上演最後的瘋狂。他壓根兒就不知道,這個盜竊團伙已經落入了警察的視線。 那天晚上,我沒有見到螳螂、螃蟹、蜘蛛,還有接蜈蚣出來的老鼠眼睛,我不知道他們在哪裡。這可能僅僅是一個底層會議,而中層領導是不參加的。

在那天的總結會上,瘸狼還說起了工資和年終獎的問題,他說一線員工們的提成暫時存放在公司裡,他把這個盜竊團伙自稱為公司,而那些直接下手偷竊的少年則是一線員工。他說這樣做是為了這些一線員工著想,等到有一天他們想離開了,結婚生子了,公司就會全部兌現。二線員工的工資按照業績提成,也會一月發一次,而我則屬於二線員工。我來到這里後,還沒有領到一分錢工資。瘸狼說年終獎很快就會發放,讓大家過一個歡樂祥和的春節。他說工資和年終獎的發放標準是:向一線員工傾斜,向公司領導傾斜。 我明白,這樣的標準,其實就是向他們這幾個人傾斜。一線員工的工資由他們“保管”,而工資獎金又向他們幾個人傾斜,最後,整個盜竊團伙的絕大部分收入,就被他們幾個人私分了。

瘸狼還讓大家要向長遠考慮,要有戰略眼光,不要只盯著眼前的一點蠅頭小利。 “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有著傳銷團伙講師口才的瘸狼,還用了一句成語。 瘸狼正在循循善誘的時候,突然手機響了,他剛一接聽,就臉色大變,呼叫趕快吹滅蠟燭。 蠟燭吹滅後,飯廳裡陷入了一片黑暗。小偷們面面相覷,低聲議論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有我明白,可能是警察進入了這家廢棄的工廠。 小偷們分成了幾股,像幾股濁流一樣,在黑暗中流向了工廠不同的方向。我跟在幾個小偷的後面,躲藏在一堆爐渣後面,藉著暗淡的天光,看到有兩個人走進來了,他們向前走了幾米後,似乎發現走錯了路,又轉頭走了回去。 我不知道這兩個人是不是警察。 我們從工廠圍牆的一個豁口出去,看到街巷裡依然人流穿梭,路燈下,性急的男孩子蹲下身子點爆竹,火苗還沒有靠近引信,就嚇得往後退縮;圍觀的孩子捂著耳朵,眼睛緊緊地盯著爆竹,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既驚恐又興奮的神情;女孩子站在牆根下放手花,手臂畫個圈,星星一樣的火花就四散飛濺;遠遠近近的爆竹零零散散地響起來,馬路上的行人提著年貨腳步匆匆。新年快要到了。

街口駛來了一輛警車,閃閃爍爍的警燈讓這個平靜的夜晚驀地變得氣氛緊張。我們趕快分散行走,裝著誰也不認識誰,可是每個人的懷中都揣著一隻兔子,斜眼看著警車,隨時做好逃跑的準備。如果做了犯罪的事情,看到每輛警車,看到每個警察,都會恐懼,好像都是來抓捕自己的。其實,那是一輛城管的車輛。 城管的車輛過去後,街道口又來了好幾輛警車。警笛撕扯著黑色的夜空。街道兩邊的人全都停下腳步觀看,只有我們藏在人群背後,恐懼萬分,悄悄地加快了顫抖的腳步。 這幾輛警車在廢棄的工廠大門口呼嘯而過。接著,我看到兩名身穿夾克的男子走到了路燈下,他們的腋下夾著磚頭大小的黑色手包。他們就是剛才走進工廠的那兩名男子,但是,我還是不能判定他們是不是警察。也許他們真是警察,在工廠看到我們撤離後,就通知了警車,也許他們只是過路人。

前面突然又出現了幾名巡警,他們排著一路縱隊走過來。我們剛剛回復平靜的心又開始狂跳起來。 一輛出租車駛過來,走在前面的小偷擋在了出租車前面。出租車還沒有停穩,他就拉開車門,鑽了進去,其餘的小偷都像螃蟹一樣,七手八腳地爬進車廂。 出租車開走了,引擎聲聽起來就像喘息聲一樣。擠在出租車裡,我想:小偷們怎麼知道今晚警察要出動?是誰剛才給瘸狼打電話? 我又想,一個犯罪團伙,能夠在警察的眼皮底下,存活這麼多年,一定有它稠密而敏感的關係網。 那天晚上,出租車一直將我們拉到了遠郊的一個小鎮上。東南沿海城市的小鎮都很繁華,四周星羅棋布地分散著大大小小的工廠。它的規模和發達程度不亞於北方的一些地級城市。小鎮上的旅社鱗次櫛比,會一直營業到天亮。 在出租車裡,一個留著小鬍子的小偷一直在對著電話嗯嗯啊啊。來到小旅社後,他掏出身份證進行登記,天知道他的身份證是真還是假。然後,我們幾個人就窩在一間小房間裡,等待天亮。有人躺在床上睡著了,拉著綿長的鼾聲;有人睡不著,坐在地板上抽煙;他們看起來就像是一群逃難的人。 小鬍子也沒有睡著。我知道他是這幾個人中的小頭領,就掏出煙“孝敬”他。從加入盜竊團伙到現在,我還沒有領到一分錢,可見,盜竊團伙裡也存在腐敗和貪污。 小鬍子問我:“你以前做什麼的?” 我說:“我以前是挖煤窯的,看到同伴死了,就跑出來了。” 小鬍子說:“哎呀,那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不是窮得揭不開鍋,谁愿意干那個事情。還是乾我們這一行好啊。” 我趁機問:“你當初是怎麼走上這一行的?” 小鬍子悠悠地抽口煙,然後慢慢地抬起頭來,一副老輩人在小輩人面前回憶往事的滄桑神情,他說:“說來話長啊。” 小鬍子出生在安徽農村,從小就有偷雞摸狗的習慣,上學時偷同學的鋼筆本子,暑假時偷老農的西瓜,冬天偷人家晾曬在門口的臘肉。後來,因為小偷小摸的毛病,他被學校開除了,這進一步加快了他的職業化進程。小鬍子說起這些的時候,絲毫也沒有愧疚,相反的,顯得很炫耀,好像是在說起自己過五關斬六將的光輝歷程。 我問:“你一個人很危險啊,你是怎麼找到大傢伙的?” 小鬍子說,被學校開除後,他就來到縣城,鄉下沒有什麼可偷的,人都窮,而縣城的工廠和機關那些上班的人有錢。這時候他還是單幹,做一些撬門扭鎖的活路。有一年,他大年初一偷了一家工廠管伙食的辦公室,偷到了大量的零錢和飯票,本來想把這些飯票扔了,又捨不得扔掉。年後工廠門口的商店開門了,他就把這些飯票賣給商店,沒想到被一夥竊賊發現了…… 我問:“他們怎麼會發現你?” 小鬍子說:“這個伙食房他們早就盯上了,準備年後動手,沒想到被我搶了先。他們就想知道是誰拿的,結果就在商店發現了我。” 我想,小偷的腦瓜子確實都很夠用,知道丟失了飯票,就在工廠門口的商店等候,果然就將小鬍子抓了個正著。 後來,小鬍子就加入了這個盜竊團伙。這是一個在縣城盤踞了幾十年的團伙,樹大根深,偷竊技藝代代相傳,老一輩傳道授業解惑,新一代吃水不忘挖井人。這個團伙的組織機構和人員構成,外界根本就無法了解。 再後來,團伙裡的成員發生內訌,小鬍子就跟著其中的一個頭領一路南下,走一路偷一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來到了南方這座沿海城市。 小鬍子說:“我準備過了年,就金盆洗手,買了房子結婚。” 我問:“這些年你能存多少錢?” 小鬍子說:“也就是百十來萬。” 我大吃一驚,100多萬,這是我努力工作一輩子也無法賺到的數目。 小鬍子還向我說起了他得意的傑作,就是根據一張碎紙片判斷出了一個人經濟能力。有一次,他看到一個粗心的女子,買了一盒化妝品後,把購物單隨手扔在地上,他撿起來一看,那上面標價200多元。在小縣城,能拿200元買一盒化妝品的,一定是那些當官的女兒和煤老闆的家人。她判斷出這個女子身上有錢,就跟踪了一路,拿了一路,從錢包到手機,從化妝品到購物卡,把這個女人身上值錢的東西掏空了。 “干我們這一行,需要多方面的才能。”小鬍子說。 那天晚上,小鬍子一直在我的面前炫耀他的經歷。天快亮的時候,我們才矇矓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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