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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十一節小偷組失控了

暗訪十年·第三季 李幺傻 4325 2018-03-04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是臘月二十八,因為這天是我的生日,我在看到大街上紅紅火火的氣氛,看到人們採購年貨的喜氣洋洋的情景時,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生日來到了。 然而我的生日只能自己獨自度過,這些年一直是這樣,我已經習慣了。在出外採訪的時候,遇到什麼就吃什麼;在沒有採訪的時候,我就買一碗蘭州拉麵給自己過生日。 每年的生日,母親都會給我打電話,然而,今年的臘月二十八,我暗訪盜竊團伙,不能與外界有任何联系,母親一定給我打電話了,可是無法打通,她老人家一定很著急。我該怎麼辦? 我正想著母親,突然看到前面一陣騷動,蟋蟀跑向了一條巷子裡,邊跑邊回頭,滿臉驚恐;北京猿人和大學生髮足追趕,跑成了一溜煙。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奔跑,也身不由己地跑了起來。

北京猿人和大學生很快就在人群中追上了蟋蟀,他們一人拉著蟋蟀的一條胳膊。蟋蟀掙扎著,哭喊著,身體扭動著,像一條被海水沖上了沙灘的魚。四周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蟋蟀哭喊著:“放開我,放開我,你們是小偷。” 北京猿人打了蟋蟀一巴掌:“胡說,快點回家,你媽還等著你。” 蟋蟀掙扎著喊:“不去,不去。” 北京猿人和大學生一人拽著蟋蟀一條胳膊,拖著蟋蟀向前走去。蟋蟀的眼睛望向周圍看熱鬧的人群,但是人群的眼睛一片茫然。 人群裡突然擠進了一個人,有40開外,此前我聽說了他的名字叫蜘蛛,是個團隊小頭目,莫非今天是他在暗中監視我?蜘蛛一臉都是歉意,他抱著雙拳,向周圍的人連連作揖,他說:“不好意思,讓大家見笑了,我是這孩子的伯父,孩子有神經病,跑出來幾個月了,我和他父親,還有哥哥一直在找,今天終於找到了。”

蟋蟀還在努力地喊著:“他們是小偷,他不是我的伯父。” 北京猿人又打了蟋蟀一巴掌:“再胡說,看我扒了你的皮,快回家。” 蜘蛛在前面分開人群,北京猿人和大學生在後面拉著蟋蟀,人群紛紛向兩邊閃開,蟋蟀掙扎的哭喊聲被鬧嚷嚷的市聲湮沒了,他們像一葉扁舟,犁開了海面,眼看著就要駛入茫茫大海。 我站在人群外,心如火焚,不知道該怎麼辦。 蜘蛛伸手攔住了一輛出租車,他站在道路中間,出租車在他的面前戛然而止,蜘蛛拉開車門,看到車裡坐著乘客,只好又關上車門。他一連攔住了三輛出租車都是這樣。臨近春節,出租車供不應求。 圍觀的人群漸漸散開了,一個神經病少年,臨近春節,被家人千里迢迢地找到了,這是一個好消息。人群帶著滿意的笑容離開了,他們心情輕鬆愉快,宛如今天這樣的好天氣。南來的北往的,繼續各人忙各人的事情,走親訪友,置辦年貨。

我跌跌撞撞地穿過人群,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了蟋蟀的身邊,我看著驚恐不安的蟋蟀,問北京猿人:“怎麼了?到底怎麼回事?” 北京猿人扭頭不理我,我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鼓起並蠕動著,他情緒很激動。蟋蟀像一隻待宰的羔羊,全身抖動著,他用羊羔一樣無助的眼神看著我說:“叔叔,快救救……”大學生一把捏住了他細細的脖頸,將他後半句話生生捏了回去。蟋蟀吐著舌頭,臉色憋得烏青。 我抓住了大學生的手腕,讓他被迫鬆開了蟋蟀的脖子,我問:“到底怎麼回事?” 大學生看了看我,沒說話,北京猿人憤憤不平地說:“這狗崽子想逃走。” 北京猿人的話音剛落,街口突然駛來了一輛警車,淒厲的警報聲像鞭子一樣打在他們的身上。北京猿人臉色鐵青,大學生臉色蒼白,蜘蛛像一頭被點著了尾巴的豬一樣,拼命逃進了人群裡。

可能有人撥打了110,我想。 巡警將我們四個人帶進了派出所。這個派出所和我上次走進的那個派出所不是一家。盜竊團伙的勢力範圍很廣闊,涵蓋了好幾個派出所的管轄區域。 蟋蟀先被警察帶走了,我和北京猿人、大學生則在留置室裡等待著詢問。北京猿人趁看守的警察不留意,悄悄地豎起了兩個指頭。兩個指頭代表著,等到我們接受警察詢問的時候,就按照第二套說辭。這些說辭裡包括: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做什麼工作、剛才在一起的時候都說了些什麼話等。為了應對警察的審訊,盜竊團伙裡早就有了好幾套八面玲瓏的說辭。第一套說辭是我們都在郊外的一家工廠打工,郊外確實就有這樣一家工廠,連經理的名字年齡我們都瞭如指掌;第二套說辭是我們剛剛在某某飯店吃飯認識的,某某飯店在什麼位置、飯菜的價格,我們也一清二楚。還有第三套,第四套……如果小偷小分隊被抓獲,只要負責人審時度勢,暗示大家按照哪套說辭,大家就都有了應對之策。

我是最後一個接受詢問的,北京猿人和大學生被叫走後,再沒有回來,不知道他們被放走了,還是被看押在另外的房間。 我走進指定的房間,看到房間空空蕩盪,靠牆的地方擺著兩張簡陋的木頭桌子,桌子後坐著兩名警察,年輕的一位埋頭書寫,年長的一位看著我,他的眼神像鷹一樣尖銳。 年長的那位問過了我的姓名年齡、籍貫、家庭住址、身份證號碼等情況後,突然話鋒一轉:“你做小偷幾年了?” 我擺著手說:“我沒有做過小偷。” “沒有做過小偷,怎麼和小偷在一起?” 我向他說起了自己這些天的經歷,說起了自己如何打入盜竊團伙,如何和各種各樣兇惡的盜竊分子周旋,他不相信,他說臨近春節,報社早就放假了。 我說出了那個派出所的電話號碼,還說了那名警官的名字,我說我的情況他全部知道。我還說起了我工作的報社的名字,還有報社的值班電話、報社領導的名字。我說我的情況他也知道。每次我出門暗訪的時候,報社只有極少數幾個相關領導知道我去了哪裡、去幹什麼。

年輕的警察出去了,年長的警察留下來和我聊天,他問我都暗訪過一些什麼,暗訪過的那些行業內都有些什麼秘密。我說起了我以前暗訪的一些經歷,說了職業乞丐裡的金字塔結構,說了職業賣血者的無奈和無助,說了鍵盤手和酒託的無恥與秘密……他不動聲色地聽著,偶爾拿起筆在紙片上劃一下。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年輕的警察進來了,他悄聲向年長的警察說著什麼,我看到年長警察的眉毛輕輕地跳動了一下,點點頭。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得到了驗證。 那天,在派出所裡,我還與蟋蟀單獨交談過。蟋蟀的經歷讓我震驚不已。 半年前的夏天,北方一個炎熱的午後,知了在樹葉里長聲嘶叫,野狗躲在屋簷下吐著舌頭。初二學生蟋蟀和一名同班男生翻越校園的圍牆,來到了集市上。

農村的集市,十天才有一次。他們像飛出籠子的鳥雀,在短短的街道上,從這頭轉到那頭,又從那頭轉到這頭,目光瀏覽著有限的商品。後來,他們停在了一個賣棗沫糊的老頭兒跟前,老頭兒的棗沫糊放在一個巨大的葫蘆裡。 那時候,集市已經快要散了,他們問老頭兒:“還有沒有棗沫糊?”老頭兒說:“有啊。”他們搖晃著葫蘆說:“這才有多少啊?能夠我們喝嗎?”老頭兒是個倔脾氣,他說:“你們喝完了,我一分錢不要;你們喝不完,喝多少碗算多少碗的錢,一碗五毛。” 他們提起葫蘆掂量掂量,感覺沒有多少,就放心大膽地坐下來,讓老頭兒把棗沫糊倒在瓷碗裡。老頭兒盛一碗,他們喝一碗,轉眼間每人已經喝了四碗。蟋蟀站起來搖搖葫蘆,感覺到裡面的棗沫糊並沒有少多少。他的手伸進口袋裡,口袋裡只有兩元錢。他悄悄地問那個同學,那個同學說他只有一元錢。

怎麼辦?到了現在,就是把毛驢吆到了半坡,能上去要上,不能上去也要上。坐下來,喝! 每個人又喝了三四碗,他們感到肚子裡像揣著一個籃球,壓迫得五臟六腑都不舒服。站起來,接著喝! 後來,他們一個人喝了十一碗,一個人喝了十碗,老頭兒驚訝地看著他們,背著葫蘆揚長而去;他們相互攙扶著,慢慢地挪向學校的方向。 他們異常痛苦地走到了街口,聽到上課的鈴聲響了,然而,他們像臨盆的孕婦一樣行動困難,他們知道今天晚上回到學校一定會受到老師的懲罰。 後來,他們實在走不動了,就坐在街道邊的石頭上,呼呼地喘著粗氣,惴惴不安地想著將要到來的懲處。那時候,鄉村老師打起學生來,都比較狠,而家長絲毫也不會見怪,他們信奉“溝板子底下出秀才。”

這時候,一個染著黃頭髮的青年來到了他們面前。那時候的農村,染髮的人還非常少,染髮在老輩人眼中是流氓的標誌,而在蟋蟀這樣年齡的叛逆少年眼裡,代表的是有錢和時尚。蟋蟀他們不知道,那個染髮青年一直在旁邊觀看著他們,從他們坐在街邊喝棗沫糊,到現在他們坐在街邊愁眉苦臉。兩個涉世未深的少年對陌生人毫無戒備心,他們對任何人都沒有設防,他們以為所有人都會像他們一樣簡單得像一張白紙。 染髮青年說自己剛剛從南方一座著名的城市回來。那時候,這座城市的方言經過電視劇的傳播,成為了一種比普通話更高貴的語言,染髮青年幾句惟妙惟肖的捲舌音讓蟋蟀們相信這個青年就是財富的象徵。 染髮青年說自己在南方一座外國人開辦的工廠裡做事情,低頭抬頭看到的都是高鼻深目的老外,工廠裡也有很多像蟋蟀這樣的少年,他們一月的收入就有幾千元錢。染髮青年那張能把稻草說成金條的嘴巴,給蟋蟀們描繪出了一幅美麗場景,讓蟋蟀們心馳神往。那些年,蟋蟀家庭全年的收入也僅有一兩千元。

蟋蟀說:“我想去南方,可是我沒有車費。” 染髮青年說:“我先替你墊上車費,以後從你的工資裡扣除。” 蟋蟀和那個同班同學欣喜若狂。 為了逃避老師對他們遲到的責罰,兩個少年決定闖蕩江湖。 當天晚上,蟋蟀安排他們住在縣城的賓館裡,天亮後,又坐長途汽車來到省城,接著,再坐飛機。坐在飛機上,蟋蟀和同班同學都在想:同學們知道自己坐上了飛機,該會多麼羨慕啊! 飛機來到了南方那座城市後,蟋蟀沒有進入工廠打工,卻進入了這個盜竊團伙,而他的同班同學進入了另一個盜竊團伙,此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面。那個染髮青年是個掮客,或者叫人販子,他和他的同夥經常遊蕩在北方學校的周邊,把那些不好好學習的學生誘騙到南方,賣給盜竊團伙、乞丐團伙,或者打黑工的工廠,甚至還把一些女孩子賣到賣淫團伙。 此後,蟋蟀也再也沒有見過染髮青年。 蟋蟀在瘸狼的培育下,忍受了千般痛苦,成為了一名小偷。小偷上崗後,先要實習三個月。三個月後有了業績,被警察抓住後,沒有出賣組織,就會轉正為職業小偷。職業小偷每次出街,都有任務,偷不到1000元,就要受到處罰。而偷到1000元後,按照10%的提成給小偷。 蟋蟀年齡太小,他的提成都存在瘸狼那裡,他花錢的時候,向瘸狼要就行了。儘管有了錢,但是蟋蟀知道自己的錢不干淨,他非常憎惡自己的職業,他一直尋找著機會想跑出去。 兩個月前,蟋蟀逃跑差點成功,可是一道兩米高的圍牆擋出了他的去路,他被抓住了。在大本營裡,蟋蟀遭受了毒打,差點被打死。第二天甦醒過來後,身體異常虛弱,小偷們只讓他休息了一個晚上,第三天又逼迫他去偷錢包……蟋蟀無時無刻都在想著逃出去,直到今天,他終於逃出了魔窟。 蟋蟀說:“上學是最好的,我想回家上學。” 我想起了以前解救過的兩個被乞丐團伙操縱的盲人少女,報社派我一直把她們送回家中,於是,我對蟋蟀說:“你放心,我一定會送你回家的。” 蟋蟀說:“謝謝警察叔叔。” 我感到很奇怪,他怎麼會把我當成了警察?我問他,他說,昨天晚上,他偷聽了我和螃蟹的談話,聽到螃蟹說我是警察。 原來昨晚窗戶上的陰影,是他的身影。我心中放下了千斤重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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