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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二節救助站的小毛賊

暗訪十年·第三季 李幺傻 4970 2018-03-04
有一天,遲刀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電話是家鄉一位遠房親戚打來的。電話中說,這位親戚十三歲的兒子現在在少年救助站,讓遲刀接出來,然後在春節的時候送回老家。 我和遲刀來到了郊外的少年救助站。 救助站的工作人員說,一個星期前,這名少年是被派出所的民警送來的。當時少年在過街天橋上乞討,身上帶著傷痕。有市民撥打了110,民警找到少年,少年說自己從老家一路流浪過來,身無分文,才想到了乞討。由於少年年齡較小,民警只能把他送到救助站,暫時安排他的生活。 在救助站裡,少年才說出了他的遭遇:他是被丐幫控制進行乞討了,每天把乞討到的錢交給幫中老大,討不到錢,就會遭到毆打。然而,丐幫老大居住在什麼地方、是哪裡的人,他一概不知。他只知道他和幾個同樣乞討的流浪孩子住在一間黑屋子裡,天黑的時候,房門上鎖;天亮後,房門打開。甚至他在哪條路上乞討,他也記不清名字了。

少年說出了他的父母姓名和所在的村莊名稱,而至於哪個鄉、哪個縣都不知道。救助站的工作人員通過戶籍警,才終於打聽到少年的出生地點。此後,遠在千里之外的少年的父親委託遲刀春節帶回自己的孩子。 救助站裡都是一些未成年的少男少女。其中有一些智障的孩子,永遠回憶不起來父母的情況,他們被好心人送來了救助站,也可能是被父母遺棄了,他們只能永遠生活在救助站;還有一些孩子智力正常,卻謊話連篇,溜光圓滑,像泥鰍一樣,他們小小的年紀卻已經錘煉成了老江湖。 那天,我和遲刀去救助站接他的遠房外甥,見到了兩個小偷。一個是女孩子,一個是男孩子。他們的年齡都在十二三歲左右。 那個男孩子有著和他的年齡不相稱的凶狠,他用狼一樣的眼睛看著走近他的每一個人,神情冷漠得像一塊寒冰。他的脖子上有一道傷疤,傷疤像一隻醜陋的蜈蚣。救助站的工作人員說,這個少年是在公交車上偷竊的時候,被便衣警察當場抓獲的,但是,他在派出所的時候說自己沒有偷東西。自從進了救助站,他就一言不發,沉默得像一塊堅硬的石頭。工作人員拿出心靈雞湯一樣的熱忱,但就是無法感化他。

和男孩子相反,女孩子則有問必答。她說她出生在西北邊疆的一個小城市,名字已經忘記了,一個月前,他跟著父親來到了這座城市,因為生活無著、沒有飯吃,她才偷竊的。她說她只偷過兩次,第一次偷了10元錢,第二次在飯店偷包的時候,被警察抓住了。 女孩子長得很漂亮,皮膚微黑,睫毛長長,像個芭比娃娃一樣。工作人員說,這個女孩子顯然在說謊,第一次偷了10元錢,第二次怎麼就敢拎包?她確實是在肯德基里拎包的時候被警察抓住的,但是敢於拎包,就說明已經是慣偷了。帶她從西北邊疆來到南方這座城市的,一定不會是她的父親,哪有父親教唆自己的孩子去偷東西的?她口中的那個所謂的父親,一定就是賊頭。 那孩子告訴了工作人員,她的父親叫艾什麼江。第二天,就有人打電話到救助站,說自己的女兒走失了,問是不是在救助站。工作人員問:“你叫什麼名字?”他說,他叫艾什麼江。

但是,工作人員還是不相信這個艾什麼江就是女孩的父親。 賊頭都是在江湖上浸泡了多年的老滑頭,他們從來不出手偷竊,偷竊的是他們培訓出來的孩子,孩子被抓住了,而他們平安無事。他們知道這些未成年的孩子即使被抓住了,也不會受到法律的懲處,最終會被送到少年救助站。然後,他們冒充少年的父母,將孩子從救助站領走,繼續行竊。 在每個城市裡,都能見到這些偷竊的孩子,而孩子的背後,則是那些可惡的賊頭。 我原本打算通過這個女孩子進入偷竊團伙內部,然而,當我第二次再來到少年救助站的時候,女孩子已經被接走了。 無奈之下,我決定通過這個沉默的男孩打進偷竊團伙。 遲刀的遠房外甥叫孫子明,長期在烈日下的乞討讓他的皮膚變得黧黑,眼睛卻又像優質煤塊一樣閃閃發亮。過早輟學進入社會,讓這些孩子都變得機警和老練,他們說起謊話來,神情自若,面不改色,好像是親眼所見一樣。

孫子明答應會幫我接近那個沉默的男孩。 就在孫子明被接出來的第二天,他又來到了少年救助站,工作人員安排他和那個沉默的少年住在一個房間。這些年,我和救助站的人關係一直很好,因為我沒有“分口”,所以只能依靠自己的能力尋找線索,而救助站的線索能把人絆倒,每一個來到這裡的人身上都有曲折的故事。 後來,孫子明告訴我,這個沉默的少年外號叫蜈蚣。賊娃子之間不叫名字,都叫外號。 蜈蚣對孫子明同樣抱有敵意,他蹲伏在牆角,像一頭獵豹一樣,惡狠狠地盯著孫子明。我一直擔心孫子明的人身安全會受到威脅,就躲在門外的拐角處,靜心聽著房間裡的一切。房間外有一道鐵柵欄門,這些不良少年都具有突如其來的攻擊性,所以,這些鐵柵欄門通常都會關上,但裡面的風吹草動,外面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行乞多年的孫子明已經練就了一套以柔克剛的本領,他從內褲裡掏出一包皺皺巴巴的香煙,給了蜈蚣一根,蜈蚣接過去,疑惑地看了看。孫子明又用打火機給他點著了,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然後眯縫起雙眼,讓煙霧絲絲縷縷地從鼻腔裡盪出,一臉沉醉。 蜈蚣將香煙抽了一半後,突然問:“你怎麼能把香煙帶進來?”按照規定,每個少年進入救助站的時候,都要被搜身,小刀、繩子、香煙等一些不合時宜的東西都要被收繳。 孫子明笑著說:“你沒看我藏在內褲裡,他們搜不到。” 和成年人一樣,一根香煙也能拉近兩個少年之間的距離。 蜈蚣說:“我見過你,前天吃飯的時候,你排在我的前面。” 孫子明說:“我這是二進宮。” 蜈蚣問:“你這回是怎麼進來的?”

孫子明說:“我剛出去,就又做鉗工,被雷子抓住了。你是因為什麼進來的?” 孫子明在江湖浸泡多年,他知道一些江湖黑話,小偷們把第二次被人抓住後關起來,不叫“又進來”,而叫“二進宮”;把偷竊不叫偷竊,叫做“鉗工”;把警察不叫警察,而叫“雷子”。 蜈蚣說:“我沒有偷東西,我不知道警察為什麼也把我送到了這裡。” 孫子明說:“我們跑出去吧。” 蜈蚣說:“我才不跑哩,我等人接我。” 孫子明問:“誰會來接你?” 蜈蚣說:“我老爸啊。” 孫子明說:“那我就等我哥哥再來接我,我哥哥愛打我,下手特重。” 我和工作人員站在門外,偷聽著房間裡他們的對話,我們都深深感慨孫子明的機警。在多年的職業乞討生涯中,孫子明能夠依靠扮演一副可憐相,感動了無數的路人,讓路人自覺地掏出零錢放進他面前的破碗裡,我相信他也能再次感動這個外號叫蜈蚣的少年。

然而,我低估了蜈蚣,低估了蜈蚣的狡猾。 我聽見蜈蚣問孫子明:“你們在哪條路上做鉗工?” 孫子明說出了他經常乞討的那條馬路。 蜈蚣又問:“你經常是開天窗,還是走地道?” 孫子明似乎遲疑了一下,說:“都做。” 蜈蚣繼續問:“你是做架子的,還是摸點子的?” 我聽見孫子明沒有說話,他只是一個勁地勸蜈蚣:“抽煙,抽煙。” 顯然,孫子明不知道蜈蚣在說什麼。 蜈蚣的口氣突然變得強硬起來:“你他媽的到底是做什麼的?說!” 我擔心孫子明會遇到危險,正想衝進去,工作人員拉住了我,他很嚴厲地咳嗽了一聲,將腰間的鑰匙串擺弄得倉啷啷直響,然後走過去,打開了房門。蜈蚣和孫子明趕忙摁滅了煙頭,工作人員裝著沒有看到這一切,他威嚴地說:“你們在說什麼?不准打架,不准吵架,誰違反了規定,罰打掃廁所一周。”

其實,少年救助站的廁所是有專人打掃的,但是,這句話很有威懾力。孩子們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就是打掃廁所,這句恐嚇的話常常讓一些頑劣不化的孩子變得暫時乖巧。 我也是在後來才知道,盜竊團伙有自己的黑話,這些黑話外人聽不懂,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在說什麼。 孫子明知道的,只是一些簡單的黑話,只是一些皮毛。江湖上,隔行如隔山。 蜈蚣說的“哪條路”,並不是指真正的馬路,而是指撬門扭鎖入室偷盜,還是跟著行人掏包行竊。蜈蚣口中的開天窗和走地道是指偷竊的部位,上衣口袋叫天窗,褲子口袋叫地道。做架子,則是指遮擋偷竊對象的目光;摸點子,則是指下手偷竊。 那天,我也低估了孫子明的應變能力。 我相信即使我面對蜈蚣這樣咄咄逼人的盤問,也會心中發慌,露出馬腳,然而,孫子明很鎮靜,也許,就在少年救助站的工作人員進門打斷他們的談話時,孫子明便想出了對策。

我聽見孫子明說:“誰能夠知道這麼多啊,我是剛跟著我哥幹這行的。” 蜈蚣問:“你們單幹?” 孫子明說:“是的,我哥帶著我。我幹這行時間不長。” 蜈蚣很輕蔑地說:“怪不得這麼短時間二進宮,沒人罩著怎麼行?” 孫子明趕快不失時機地問:“你們有多少人?怎麼個罩法?” 蜈蚣說:“我們的人多了,幾十個呢,誰搭架子,誰走趟子,誰摸點子,都有分工。” 孫子明很羨慕地問:“你們比我和我哥好多了。可是我都聽不懂你說些什麼。” 蜈蚣炫耀地說:“搭架子就是掩護你,走趟子就是檢查他身上的錢包放在哪裡,摸點子就是下手啊。” 孫子明嘖嘖稱讚著:“這裡面還有這麼多道道,可惜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蜈蚣更加得意地說:“我剛才還以為你是條子,弄了半天是並肩子。告訴你吧土鱉,你學著點,以後走江湖用得著。就是下手也分好多種,用鑷子夾的叫長鉗子;用刀片劃的叫飛刀,還叫小李飛刀……”

我在外面聽得震驚不已,竊賊行業裡,原來還有這麼多的講究。按照蜈蚣說話的內容推斷,“條子”就應是臥底、密探之類的意思;“並肩子”的意思就是朋友,武俠小說中經常能夠看到這個稱呼,“並肩子,上啊”。土鱉則就是笨蛋,一個罵人的詞語。 我聽到蜈蚣在裡面大罵我,因為我就是他口中的帶著孫子明上道的哥哥,他罵我不懂一點江湖規則,還想在江湖上混,早晚會被亂刃分屍。蜈蚣還勸孫子明跟著他幹,他早晚會成為老大,會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 他說:“你想在道上混,沒有個幫手,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蜈蚣還說,他只是偶然失手,不過不要緊,很快就出去了,老大知道他在這裡,會接他出去的。他這幾天不用上班,全當在這裡養精神。 蜈蚣的話語老氣橫秋,完全不像一個少年的口氣,我想,這個少年可能很早就進入了盜竊團伙行竊。在他的心中,從來就沒有什麼道義和良善,我聽見他在向孫子明吹噓自己的過去,說他都偷竊過些什麼東西、偷竊過些什麼人,上至七八十歲的老人,下至穿著校服的學生,而偷竊最多的,則是一些衣著時尚的女子。他說,每次他看到失主垂頭喪氣,號啕大哭,他就感到很好笑。 這個少年心中已經泯滅了僅有的良知和友善。 那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時候,少年救助站的接待室裡來了一個40歲左右的男人,長著一雙圓溜溜的老鼠眼睛,他是來接蜈蚣的,自稱是蜈蚣的父親。 救助站的工作人員悄悄上樓告訴了我,我隔了十幾分鐘後,也裝著是來接人的,走進了接待室。 老鼠眼睛的男人態度很謙卑,他一看到我就先發煙,彎著腰,畢恭畢敬。他總是低垂著眼睛,不敢與我的眼睛對視。然而,我看到他薄薄眼皮下的眼珠像彈子球一樣滴溜溜亂轉,活靈活現。和所有小偷一樣,他皮膚黧黑,身形消瘦。 我想和他攀談,可是他話語很少,只是含含糊糊地嗯嗯著,囫圇吞棗地答應著,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他的眼睛不時地瞟向我的口袋,我知道這是他的職業習慣,裝著沒有在意。 蜈蚣和孫子明走下樓的時候,我和這個老鼠眼睛的男人都迎了上去。然後,我們四個人一起走向救助站的大門口,蜈蚣和孫子明一直在唧唧呱呱地說著話,好像有些難分難捨。我裝著沒有留意他們的談話,而老鼠眼睛則疑惑地看看他們倆,又疑惑地看看我。 走出救助站很遠,走到了岔路口,蜈蚣和孫子明就要分開了。孫子明問蜈蚣:“以後怎麼找你啊,你有沒有手機?” 蜈蚣說:“我沒有。”他求助似的看了看那個他口中的“老爸”,然後將“老爸”拉到一邊,神色鬼祟地說了幾分鐘。 接著,蜈蚣將一張寫著手機號碼的紙片遞給了孫子明,他說打這個號碼就能找到他。 我看著老鼠眼睛和蜈蚣攔住了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展開紙片,卻發現這個號碼少了一個數字。 老鼠眼睛顯然是有意為之,他是一隻老奸巨猾的狐狸。 幾天后,孫子明離開了這座他行乞四年的城市,跟著遲刀回到了北方家鄉。多年以後,他已經成為了當地享有盛名的破爛王,據說,他依靠一輛三輪車走街串巷收廢紙破布起家,現在已經在鎮子上蓋了一座二層樓房。 孫子明臨走前,我和他詳細談起了蜈蚣,讓他回憶蜈蚣說過的每一句話。我想從蜈蚣不經意的談話中,找到一點蛛絲馬蹟的線索,尤其是他們的活動區域。然而,蜈蚣沒有向孫子明說起過他們經常出沒的地方,事實上,不識字的蜈蚣即使看到路牌,也不知道上面寫著什麼。他口中的偷竊地點只是高樓、河邊、大橋、超市、公交車等沒有鮮明特點的標誌物的地方。 孫子明離開後,我與盜竊團伙之間僅有的一條線索也中斷了。他們組織嚴密,像跳蚤一樣敏感異常,他們拒絕陌生人,任何一張生面孔都是難以打進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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