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你記得我,卻不記得你愛我
六一之後,天漸炎熱。
燥熱消不了的暑期,依然是一個又一個忙碌的日子,我覺得我過得很好、很充實,但在他們眼裡卻是離群索居的孤單滋味。
我不想去法國!
雖然涼生說,在巴黎,他們的華人圈裡有個很好的心理醫生,人也非常NICE,已經為我聯繫好了。
我強硬拒絕,我說,我心理很健康!
所幸……其實,也不該用“所幸”這個詞,就是因為北小武縱火一事,延遲了涼生帶我去法國的計劃與行程,也避免了我與他的這場衝突。
金陵絕對是個靠譜的好朋友,除了工作時間,她將所有的周末以及業餘時間都貢獻給了我。
她和他們一樣,總覺得我是在逃避,不肯面對。
金陵說,不能正視過去的人,是沒有未來的。所以,她總試圖帶著我多參與他們的“集體活動”,讓我少一個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吃飯,她陪著我。
我逛街,她陪著我。
我遛貓,她陪著我。
我去做普拉提,她也陪著我。
我去趟洗手間,她也想擠進來,生怕我扯著衛生紙掛樑自殺。
…………
她臉上的表情傳遞的唯一信息就是:親,你不是要自殺吧?親,你真的不是想自殺嗎?親,你確定、一定以及完全肯定你不會要自殺嗎? !親,你要是自殺,這裡有紙筆可以寫遺囑,財產一定要註明留給我啊親……
週末,金陵如約而至,又來陪我,我正忙著插花,頭不抬,眼不看的。
金陵忍了又忍,說,姜生,我知道你難過。你要是難過,你就對著我哭哭。人需要發洩,才能徹底放下。我不會笑話你的。
我一面忙著幫柯小柔插花,一面說,是啊,你不會笑話我,你只會把它當八卦刊登到報上博版面去。
金陵說,姜生,你以為我跟柯小柔這個小三八一樣無恥啊。
金陵之所以說柯小柔無恥,是因為柯小柔有女朋友了——你沒看錯,是女朋友!女!朋友!他媽最近給他弄了一女孩兒,正在初步交往中,我目前插的這花兒就是柯小柔要送那女孩的。
我說,你可少編派我閨密啊,人家可是第一次交“女朋友”啊。
金陵說,編派?姜生!他這是騙婚啊!啊,好了,好了,不說柯小柔,只說你!姜生,我說正經的,你老這麼偽裝堅強,我們都很擔心的!
她說,姜生,你老這麼忙來忙去的,面無表情的,我總覺得你這是在做“臨死前的101件事”,做完了就去尋死。
我沒抬頭,嘆氣道,身為我最好的女朋友,你能不能不這麼咒我? !怎麼?我非得哭了,你們才樂意啊?可是我哭什麼啊,誰還沒被分手過啊?世界這麼大,分手的這麼多,難道都去尋死覓活的就對了?
金陵看著我,那眼神裡透露出的光就是:人家是分手了,可人家沒你這麼慘!
八寶總是那麼不甘寂寞,她總願意往我和金陵身邊插,明明帶著一顆探聽八卦的心,卻總愛充當人生導師狀。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對金陵說,大家不是都這麼說嗎?失戀三十三天不可怕,可怕的是第三十四天還沒來大姨媽!程天佑到底是個優質男人啊,服務全套,從戀愛、上床到分手、避孕,渾然天成一條龍。一條龍啊親!
我臉一黑,說,滾!
要知道,現在誰提這個名字,我恨不能屠她滿門!外加鄰居家的狗!並傾情附贈殯儀服務一條龍!
八寶這些日子之所以這麼愛蹭在我和金陵面前,無非是此時金陵已經是她假想中的頭號情敵,當然,除了小九之外。
事情是這樣的,某次聊天,八寶提及小九,嘟噥著說,哎,她都消失了這麼久了,說不定都是孩兒他媽了,噗……說這話的時候,她那迷濛的眼睛悄悄瞟了一下北小武,個中神情,如泣如訴啊。
她很希望有人能站出來替她說句話,比如:北小武,小九是你的過去,再美再好再不捨得,都是過眼煙雲!她!八寶!才是你的現在!希望!以及未來!
北小武說,哎哎,收起你那幽怨的小表情,別弄得跟個棄婦似的,好歹你也是一名人了現在。
八寶雖然沒去成三亞參加模特大賽,但卻因為某攝影師開了天眼,給她拍了一組文藝清新的照片。她那無辜而清純、渾然天成如同嬰兒一般的眼眸,讓她突然在網絡上有了名氣。
八寶就笑道,名人?噗……
北小武說,噗什麼啊你噗!你上輩子是充氣娃娃嗎你!你噗得我肝兒都疼了你知不知道? !
涼生若有所思,突然轉頭,對正在訓八寶的北小武說,嗯,其實,金陵很不錯。
八寶直接傻掉了,自己沒撿到便宜,還瞬間天降一情敵啊,還是身邊人,不能用鐵血政策,只能懷柔啊。
當時吧,我在幹嗎?
哦,對,我在給小綿瓜縫校服。
是了。
我現在,不僅擁有“沉默”“安靜”等美好情操,還被“賢惠”上了身:給我一窮苦漢子,我就是一心靈手巧的田螺姑娘;給我一賣身葬父的董永,我就是“我挑水來我澆園”的七仙女!
原本,八寶提及“小九”這個名字時,我就和金陵暗懷心事地相視了一眼——關於小九就在這個城市裡的消息,這麼久以來,我們倆都沒敢告訴北小武。
八寶有些急了,說,你們倆幹嗎呢?眉來眼去的。
我回回神,稍作掩飾,順口說了一句,哥,我覺得金陵好像更適合你啊。
我話音一落,在場所有人的眼睛都釘在我身上了!刷刷刷——就像綜藝舞台上隨著音樂變換的燈光,相互交錯,別有深意,最後,又都投射到了涼生身上。
涼生起身,緩緩地走過來,如一朵暗色的雲。他看著我,眼神微微黯然,良久,他說,適合我?
我抬頭看著涼生,不知道為什麼,他讓我感覺有一種怪怪的壓迫感。
對!
就是那種韓國言情劇裡男主角迫近女主角時的奇妙的折辱感。
在我和他之間出現,讓我有些尷尬得想逃避。
我微微往後縮了縮,還是誠實地回答說,是啊,如果你不和未央和好的話,你們倆挺般配。
所有人的眼睛都直直地,看著涼生。
涼生終於有些著急了,他說,姜生,我是誰?
我笑道,你精神病啊,你是我哥啊,怎麼了?
涼生說,只是你哥?
我就笑了,低頭輕輕地說,哪兒能?
涼生輕輕鬆了一口氣,看著我,眼神裡是暖而心疼的光。他輕輕地伸出手,幫我整理額前的細發。
我握住他伸來的手,低頭,看著膝上小綿瓜的那件校服,想起了她和哥哥王浩相依為命的這些時光……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和涼生的小時候。
我仰起臉,對涼生說,其實,對於我來說,從小到大,你既像哥哥,又像父親。怎麼能只是哥哥?
涼生的手,瞬間冰涼。
他愕然的表情,讓我也覺得吃驚。
看看周圍的人,他們臉上的表情一個比一個怪異,就跟吃了毒蘑菇似的。
我更不解了,問,怎麼了?
涼生張了張嘴,最終沉聲說,沒怎麼。
他說,姜生,你記不記得千島湖,我帶你去過的千島湖?
我愣了愣,皺了皺眉頭,腦子想得有些吃力,我說,好像有這麼個印象的樣子。
他說,你還記得河燈嗎?那些河燈,很多很多的河燈,那些河燈,它們曾拼成了一句話。
他看著我,眼神那麼涼,又那麼渴望。
我努力想了想,搖搖頭,說,什麼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唉唉,有這個事情?我怎麼不記得呢?啊哈,我記得好像千島湖有機魚頭很好吃,嗯,很好吃。
涼生一臉頹然,不敢相信地看著我,說,不記得了?
我點點頭,然後撫了撫腦袋,說,哥,頭好疼啊。我說,我是不是忘了什麼?你們的表情都好怪啊。
他慌忙扶住我,說,沒事,別怕!
他猶豫了一下,將我拉起來,拿起車鑰匙,說,我這就帶你去醫院。你什麼都沒忘記,別想多了哈。
那天,我疑惑著,被涼生帶去了醫院,去做了腦CT。他是如此急切,想要去確認這些時日里讓他一直忐忑和猜測的事情。
涼生和醫生一起聊了很久,很久。
他走出來時,神色蕭瑟,卻依舊對我微笑著,他說,姜生,沒事的。
我說,既然沒事了,那我就搬回自己的住處吧。
涼生愣了愣,點頭,說,好。
夜裡,他倒了一杯牛奶給我,然後送我回房間休息。
我說,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能睡覺。你老這樣,我總覺得自己才三歲好不好?感覺怪怪的。
涼生看著我,說,最後一次,看著你睡覺。
我點點頭,才肯睡下。
那個夜晚,我睡得很沉。
涼生什麼時候走的,我並不知道。
只記得天上月正圓。
城市之中,月色都顯得那麼珍貴。
不知是誰在誰的窗前深深嘆息。
他有著月光一樣的優雅清冷和疏離,他的指端輕輕地劃過她年輕的容顏,如同蝴蝶一樣,輕輕地,飛過那些小時候——酸棗樹,魏家坪。
醫生說,她也許是墜海時受到了撞擊,我看到她那次的病歷上也標註了“腦震盪”。也許是因為後來,姓程的先生給她的痛苦刺激,難免會留有創傷性記憶……也許是事後,誘發的那十多天的高燒……總之,這一連串的事情,都可能造成她的記憶受損。她屬於心因性失憶症中的選擇性失憶。
失憶?雖然這些日子,他早已隱隱地有此擔憂,但他還是不願相信這樣矯情而可笑的橋段,就如同五年前的他,“被失憶”的那段時光。難道,五年前程家安排給他的荒唐“劇情”,到頭來卻要在她身上真實地上演?
醫生點點頭,說,這類失憶,一般是病人遭受痛苦打擊之後,突然發生,選擇性記得一些,遺忘一些。過一段時間之後,也可能又恢復記憶。當然,如果再受過多刺激的話,就會引發更不好的後果也說不定。你知道,記憶也是趨利避害的。
他有些無法接受,激動地說,記憶趨利避害,那她應該忘記他,而不是我!
他突然又說,她會不會是假裝失憶呢?
是的,就像五年前的他,假裝自己忘記了她。
雖是熟識,但醫生依然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沒說話。
他自知失態,只好講抱歉。
醫生離開前囑咐,病人有抑鬱症,盡量不要刺激她,讓她慢慢恢復,不要直接刺激。另外,記得帶她去看心理醫生。
夜晚那麼長。
醫院走廊裡,她在等他,也在等結果,懷裡還抱著小綿瓜的校服,正對著他笑,彷彿一切傷害都沒出現過一樣。
看到她笑靨如花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那個酸棗樹前小小的她,歡笑的她。
他似乎突然懂了她。
懂了他為何在她的記憶裡失卻了。
如果說,程天佑給了她心靈和身體上的傷害,那些傷害是那麼直接;而她最無法面對的不是那些直接的傷害,而是無法面對他目睹了這一切。
說到底,他才是她心底最致命的傷。
是因為,最在乎嗎?
是因為最在乎嗎?
公寓裡,他回過神來,低頭望著她睡夢中的模樣,一如她的那些小時候,他的眼淚想流,卻流不出來。
他傻傻地守在她的床邊,說,姜生,等明天醒來,請你告訴我,所謂失憶,不過是你在騙我,也在騙你自己。姜生,好不好?
他說,姜生,你知道嗎?
關於我和你之間,我想過很多很多……在我獨身去巴黎失去你的時候,在我在千島湖擁有你的時候……我都會想,想我們的未來會怎樣、會怎樣。我想過一千種,一萬種模樣……
可是,我卻從來、從來沒想過有這麼一天,會像現在這樣。
像現在這樣。
你記得我,卻不記得你愛我。
月色孤寂得可怕,他走下樓,如同走入一場無邊的孤單。
老陳在樓下候著,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臉色。半晌,他小心翼翼地問,先生,你沒事吧?
他搖搖頭,說,沒事,你走吧。
老陳不放心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在月色裡這麼寂寥的年輕人。從他十九歲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就如此的寂寥,這種寂寥縱使巴黎那種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都消弭不了。
老陳剛走到門口,他卻突然說,等等。
老陳忙應聲回來。
他說,小姐失憶忘記了我,這件事情……你想辦法傳到老爺子那裡去吧。不過,你記得,你要讓老爺子知道這件事情我們是高度保密的,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程家。至於要怎麼傳到他耳朵裡,你想辦法好了。
老陳立刻領會,點點頭,說,先生,我知道該怎麼辦。
這個週末,注定是血流成河的一天。
柯小柔是個命運多舛的男子,很顯然,我的插花沒為他的愛情帶來好運。
因為,八寶這姑娘,偷偷在那插花里擱了一張紙條。我還沒來得及阻攔,柯小柔已經從天而降,忙不迭地拿走了花籃。我轉頭追問八寶,你做了什麼? !
八寶吐了吐煙圈,一副狡黠的小狐狸模樣,卻又是別樣清純的小風情,說,沒啥,一紙條,寫了一點點小情話。
我說,寫了啥?
八寶擺擺手,說,哎呀,沒啥啦,就是“甜心,你是我的太陽,離了你我怎麼成長”。好啦好啦!我們跟著他一起去吧,看看那姑娘長得啥模樣,要不讓我們這當……兄弟姐妹的怎麼放心將柔柔交給她啊?
金陵義正詞嚴地說,我們才沒你那麼八卦呢!
我還沒來得及附和,金陵又拖起我,說,走吧。
八寶說,你們去哪兒?
金陵說,看那姑娘啊。
八寶說,哈哈!
我掙扎不過,就被她們倆拖了出去,美其名曰我得有點兒團隊精神,別總跟活在古墓裡似的不合群。
八寶說,跟我們一起吧,我們倆這是你的保鏢呢!你要自個兒待著,萬一被未央發現了,直接拿菜刀就把你剁了!
我一愣,剁我?未央哪兒有那麼恨我?
我知道未央素來不喜歡我,但不至於如此。
八寶不知哪根八卦的神經被觸碰了,她興奮極了,幾乎要騎到我身上,說,何止恨!是恨不得你死!
金陵一面開車,一面說,閉嘴!
我問金陵,我什麼時候又招惹未央了嗎?
八寶撇嘴道,你那不是招惹,你那是滅門,奪人……
我說,我奪她什麼?
八寶就很歡樂,說,你瞧,吃乾抹淨不認賬了。
金陵說,八寶!不想在車禍裡死得很有節奏感的話,你現在完全可以閉嘴了!
她透過後視鏡看了看我,說,八寶不說人話的,少跟她掰扯。她還覺得我奪了小九的北小武呢。
柯小柔的車技一般,金陵的車技更差。
八寶說,親姐姐!我已經閉嘴了,你也少說話吧!你可離前面的車遠點兒!你可別在路上撞了啊,那咱們仨可就啥也看不到了。
金陵說,你放心——
話音未落,“砰——”一聲,她就直接跟前面的車追尾了。
她閉上眼,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沮喪地對八寶說,好吧,你還是別放心了。
八寶:……
等我們趕去和柯小柔約會的萊茵河咖啡廳時,柯小柔已經和一姑娘相談甚歡了。
那女孩一頭橘黃色短髮,無比的干淨利落,皮膚白淨,模樣整齊,有一對小虎牙,一笑,顯得無比俏皮。
柯小柔一看到我們三個居然出現了,眼睛裡跟長出了刀子一樣,衝著我們生剜。
我一臉我是被脅迫來的表情,我最天真最無辜。
金陵做了個手勢,表示了一下:這是偶遇!絕對的偶遇!
然後金陵問八寶,你怎麼知道柯小柔會在這兒啊?
八寶說,我能掐會算唄。
最後,她才承認是偷看了柯小柔的手機短信。
我和金陵對著咖啡單點咖啡。
八寶在一旁說,我覺得這妞看上柯小柔了。
金陵說,小孩子懂什麼啊?看上柯小柔什麼,看上柯小柔是個受嗎?
八寶就不高興了,說,我怎麼小屁孩了,小屁孩有這麼大胸嗎?有嗎、有嗎?還有柯小柔怎麼受了?哪裡受了?
金陵跟吃了腦殘片一樣沒控制住,直接蹦出倆字:菊花。
我直接風化了。
八寶說,我……
金陵說完忙摀住嘴,說,我錯了!我是清純係女記者!
八寶說,清純係?清純係滿嘴菊花嗎?啊——她轉頭對服務員說,我們不要咖啡,來壺菊花茶吧,記著,加點兒枸杞、冰糖。
服務員離開後,八寶故意對金陵說,來,消消暑,敗敗火,清純係女記者。
金陵指著八寶微信朋友圈的一條狀態問八寶,這是你自己寫的?
八寶特驕傲地點點頭,說,對啊。
金陵說,才女了,我真該給你點個贊。
我忙打開手機去看,那條微信是——
我不知道兩個人隔了五年時間還能不能在一起……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原來的她,就為了當初那點殘存的所謂愛情?
就在金陵感嘆八寶的才華之時,不遠處,那女孩突然站起來,一巴掌打在柯小柔臉上,並揚手潑了他一臉咖啡。
我和金陵直接傻了,八寶在一旁捂著臉很疼的表情,說,哎喲,我的柯小菊啊,這節奏有點兒快啊。
我說,你到底在花籃裡搞什麼鬼了?
八寶說,你知道的,我就寫了一紙條唄。
我說,你寫了啥啊到底?
八寶說,姑娘對不起,我的真愛是男人。
金陵說,可這個不能夠啊,最多以為是惡搞,也不會導致人身攻擊啊。
八寶撇撇嘴,很無辜地說,好吧、好吧,我當時詩性大發了,沒忍住,後面又給加了一句……
我和金陵說,啥?
八寶幽幽地說,當然你要是願意,3P也不是不可以……
我一口老血直接回湧到嗓子眼裡,拿起手提包擋著臉試圖從這裡爬走,而不被柯小柔看到。
柯小柔像一頭受傷的小獸一樣奔過來擋住了剛要起身的我。他將花籃扔桌子上,說,姜生,你玩夠了沒有!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畢竟這損人的事情不是我做的;供出八寶吧,又顯得我太不仁義……
然而,不仁義就不仁義吧,我直接指向八寶。
八寶就嗤嗤地笑,承認說,別鬧了,兄弟,紙條是我寫的,你的真愛是男人。
柯小柔明了了,轉身指著八寶的鼻子,大叫道,你要再敢惹我,我告訴你我真愛就是北小武!
八寶愣了一下,很顯然,她沒想到柯小柔會為了一場逢場作戲的相親對自己這麼兇,但是她還是沒當回事,以為柯小柔只是在傲嬌,所以,她拿起桌上的花籃說,乖,別鬧了。那黃毛丫頭有眼無珠不要你的花籃,你就讓姜生給她改成一花圈唄!老娘親自出馬給你掛她家門前!
柯小柔的眼珠子都快被氣出來了,他指著八寶,渾身哆嗦,竟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後,他一甩手,離開了咖啡廳。
八寶很無辜地看著我和金陵,說,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金陵說,孩子,你玩過頭了。
八寶說,怎麼?怎麼過頭?他真愛不是男人嗎?人不是應該追求真愛嗎?就因為他媽,因為世俗,他就不尊重自己內心真正想要的了嗎?
八寶說得義憤填膺、慷慨激昂,感覺給她搬一狗頭鍘,她都能從容赴死一樣。
金陵甚是無奈。
當我們要離開的時候,柯小柔又殺了回來,指著八寶的鼻子尖叫臭罵。
八寶仍然不覺得自己錯了,多虧金陵安撫住了柯小柔,說是要為他申請專欄稿費翻番、安排他去採訪偶像派男明星等等等等,好話說盡,他才沒跟八寶死磕到底。
晚上,作為安撫項目之一,金陵請客,我們去上海公館吃飯,柯小柔這個一向注意自己形象的怪胎居然喝了很多酒。
然後,他就拍著大腿哭起來。
你能想像一個平日里那麼傲嬌、挑剔、精緻的男人,拍大腿哭的樣子嗎?
我一直以為像柯小柔這種男人擦眼淚都得用愛馬仕絲巾,哭之前喝一杯拉菲,聽著小野麗莎,反复摩挲著TIFFANY925純銀相框裡的舊照片,閃瞎我等俗物們的24K鈦合金狗眼。
如今,他卻這樣毫無形像地拍著大腿痛哭出聲。
毫無遮攔。
那一刻,我們才知道,柯小柔之所以肯去“正常”地談戀愛,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母親患了癌症。
晚期。
柯小柔母親最大的願望,就是兒子能夠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娶妻,生子,和以前那些“不正常”一刀兩斷。
她覺得,這樣,她死也就瞑目了。
柯小柔同意了。
那天,他坐在醫院的病房外,抓著頭髮痛哭。
他很想跑進去告訴自己的母親,媽媽,在你將我帶到世界上這一刻,我的基因已經決定了我的“不正常”。
從小到大,當我發現了自己的種種“不正常”的時候,我多麼希望您能告訴我,其實,我是“正常”的。
愛和情,性與欲。
它們都是真實而又美好的。
只是我與大多數人不同而已。
這麼多年,我一直活在恐懼、自責、內疚、歧視裡。
如果,您能願意站在我的身邊,我將不怕一切。
…………
柯小柔最終沒有說這些話,儘管這些話,是他一直一直都想跟母親說的。他明白,讓母親來明白他內心的這番掙扎,還不如他去成全自己母親的願望來得實在一些。
母親是愛他的,但卻也不可能接受他的性取向。
這世界上,大約有很多像自己母親一樣的母親吧,也有許多,像自己一樣痛苦的孩子吧。
這世界上,總有違背我們初心的事,我們卻又做得心甘情願。
我搬回自己房子的時候,涼生表情有些落寞。
我就笑笑說,我再不搬出去,我就是網上大家吐槽的萬惡的小姑子了,哥,你就成全我吧,我人畜無害啊。
八寶來幫我搬行李,她說,你還“天真無牙”呢。
柯小柔抱著我的電腦,極度同情地看著她,默默糾正說,“邪”。
這幾天,八寶又開始追著涼生哭嚎,還是因為北小武的事情。
涼生本就不喜言語,所以也不願對八寶多做解釋,尤其是在我面前,就更是不願為此動聲色。
但我在一旁瞧著,心裡也明白,事情大約不算好辦。這幾日里,就見老陳進出之時鎖著眉頭,心事滿滿。
我在樓上還曾聽到老陳小心翼翼地提出,讓涼生找周慕出馬,或許還能有斡旋的餘地。涼生立刻黑臉拒絕了。
周慕回國,大難之後,一來不想留下父子不能相認之遺恨,二來也覺得涼生也已長大,許多事情該知曉了,所以,他下飛機後第一時間就將自己是其生身之父這個秘密告訴了涼生。一同告訴他的,還有他對程卿的那份深深的愛。
當周慕深沉地說出這番話來的時候,他望著涼生,遺憾的是,卻並沒有想像中的父子相擁、熱淚盈眶。
涼生甚至連點兒反應都沒給他。
其實,涼生是個天生敏感的人,對於這個這些年裡一直比自己外公還要照拂自己的男人,他早已有一些不解和猜測。自己稱呼他周叔,他教自己做生意,對自己無比慷慨……他無法不猜測!而這個猜測,在他得知他同自己的妹妹沒有血緣關係的那一刻,如同閃電一樣劈在了他的面前,得以確鑿!
突然間,他想到了這些年程家那些下人面對他和周慕時竊竊私語的表情。如今想來,這些表情是多麼的諷刺!
周慕愣愣地看著涼生,關於這一天,他想過無數遍,無數的畫面,但唯獨沒有這種畫面——
涼生面無表情,喝下桌上那杯已經涼掉了的茶。茶水緩緩地落入他的嗓子,他的喉結微微抖動著。放下杯子,他抿了抿嘴巴,抬手看了看手錶,說自己要趕飛機,就起身離開了。
這趟航班飛往三亞,承載著他想為一個女子做一輩子早餐的童話夢想。
他無法接受周慕,儘管他早已知曉他可能就是自己的父親。
周慕起身,喊他的名字,試圖挽留。
他停住步子,轉身看著周慕,上下打量,嘴角彎起一絲嘲弄的笑,說,當年,你強暴了我的母親,弄殘了我喊他父親的那個男人,摧毀了我原本幸福的童年和人生,而現在,你站在我眼前,告訴我,這是你的愛情。
他說,不如你告訴一下我,做你的仇人會是怎麼個待遇。
周慕簡直要吐血,他說,你……你這是在跟你的父親說話嗎? !
涼生依然是不加掩飾地嘲弄道,父親?你一次獸行,我就得蒙你大恩? !這樣的買賣太合算了!您是不是後悔沒有強姦整個地球啊?這樣全天下就都是您的子民了。
周慕說,你!
涼生說,我!我就告訴你什麼是父親!父親是他殘疾了也會迎你下學的很遠的路口!父親是他捨不得你送到他口裡的那口粥!父親是……
周慕被刺痛了一樣,說,住口!有本事你永遠別認我這個爹!
涼生冷笑了一下,轉身離開。
周慕大抵沒有想到,他此生,有兩個兒子,卻得不到分毫的父子之情。他以為這些年他對涼生的愛已足夠讓其對自己感動得涕淚橫流,卻沒想到,這傢伙比起陸文雋來,還要剜人的心!
但自己終歸是老了,也越來越渴望子孫們的歸巢。哪怕是這樣的爭吵,也勝過偌大的屋子裡,一個人的寂寞與無聊。
見到涼生心事滿滿的樣子,我不想八寶吵到他,就偷偷地將她哄走,說是感謝她幫我搬家,請她喝杯咖啡小坐一下。
我知道,這些日子,涼生的心情並不太好,北小武的事情,我的事情,還有未央的事情,程家、周家的事情……像是一條條枷鎖一樣,鎖得他牢牢的。
星巴克里,八寶問我,姜生姐,你說北小武不會真的坐牢吧?
柯小柔說,這得看案值了吧。小魚山那裡的房子都是古董級的,這大爺做事也太不考慮後果了,幸虧沒燒死人,要不這輩子還不待在裡面了。
然後他又問八寶,是沒燒死人吧?
八寶說,我怎麼知道啊?
我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整個下午,我都心不在焉。去福利院看小綿瓜的時候,王浩也在。許久不見,他個子長高了不少,已經是一個挺拔的少年了,只是,看我的目光依然不算友好。
我將縫好的校服放到小綿瓜手裡。小綿瓜說,程叔叔好久沒來了。
她的聲音很小,怯怯的,滿是期待。
我想說他被上古神獸帶走了,但理智告訴我,不能這樣。我嘆了口氣,說,我也許久沒看到他了。
小綿瓜說,哦。
她說,那你想他嗎?
我心裡有個聲音在咬牙切齒地說,我何止想他,簡直想他死!而另一個聲音,卻在低低地傷感,難出聲息。
她羞羞怯怯地眨著眼睛,說,我想他,我想程叔叔了。
我揉揉她的小腦袋,說,那你就好好想著他吧。姐姐沒時間了,姐姐還得留著腦袋想想你北小武哥哥怎麼辦。唉。
我離開福利院的時候,給小綿瓜的老師留下了一些錢,因為要去西藏,我怕……我怕回來得沒那麼及時吧。
走出門口,我就給金陵打電話,有些擔心需要分擔。我很害怕北小武真的坐牢,否則這麼個大好青年的一生,不就毀了嗎?
電話接通,我剛“餵”了一聲,就听身後有人喊我——姜生。
我忙回頭,愣了一下,我不敢相信地上下打量著來人,說,啊,怎麼會是您?
他就笑了,幾步走上前,說,怎麼就不能是我?
我只顧著激動去了,電話都沒掛斷,有些語無倫次地說,不是!我、我沒想到您會在這裡,您不是留在廈門了嗎?
他還是笑,為我大驚小怪的模樣,說,畢業這麼久了,你還是那樣。
他補充道,像小孩子一樣。
他就這樣靜靜地站在福利院的大院裡,一城的陽光都披在他身上,就跟幾年前,廈門的第一次相遇時,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