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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五章:弄虛作假之種種——4 火爆三個月

中國農民調查 陈桂棣 4994 2018-03-04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還了解到發生在小崗村“火爆三個月”的故事。面對這樣一個近乎荒誕的故事,我們感到的,已經不僅是悲哀,而是震驚! 安徽省鳳陽縣的小崗村,現在恐怕沒有誰不知道了,因為它率先在全國農村中實行“大包乾”,被社會各界認為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那場舉世矚目的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發源地;十八戶農民冒死按手印分田到戶的決心,更是激盪過千千萬萬個中國人。 說到農村改革的發源地,這兒就得多說幾句。 公正地說,一九七八年中國農村最早搞起“包產到戶”改革的,是在離安徽省城合肥市不遠的肥西縣山南區。那一年的九月十五日晚上八時,山南公社黃花大隊的二十一名共產黨員開了一個驚動省委、事關億萬農民命運的支部大會。主持會議的是山南區委書記湯茂林,人稱“湯大膽”,大會形成的決議就是包產到戶。這比鳳陽縣小崗村出現的那個後來轟動中國、震驚世界的“秘密契約”早了兩個多月。湯茂林主持召開的那次特殊的支部大會僅僅五天之後,包產到戶在山南區就勢如破竹,風靡了一千零七十三個像小崗那樣的生產隊,發展到了十萬多人!

當然,肥西縣山南區也還不是包產到戶最早的地方。比它更早的,是和鳳陽縣同屬一個滁縣地區的來安縣十二里半公社。這公社的名字看上去有點怪,因它離縣城是十二里半而得名。大膽支持十二里半公社“包產到戶”的,是來安縣委書記王業美。 然而,歷史有時就是這樣捉弄人,又是這樣充滿了戲劇性。今天眾所周知,中國農村改革的源頭成了鳳陽縣小崗村,而肥西縣山南區和來安縣十二里半公社卻鮮為人知。究其原因,並不復雜,這就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雖是劃時代的里程碑,但在那種特定的歷史背景下,一次再偉大的全會也不可能將歷史上遺留下來的所有問題全部解決,根深蒂固年久日深的“左”的思潮的陰影,不可能不繼續影響著新頒布的黨的政策,因此,就是標誌著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已經到來的在十一屆三中全會,會上“原則通過”的《中共中央關於加快發展農業若干問題的決定》也還明確指出:“不准包產到戶,不許分田單幹。”而肥西縣和來安縣搞的就是“包產到戶”,就是“分田單幹”,正是和十一屆三中全會通過的《決定》相悖,於是就應了一句俗話:“出頭的椽子先爛。”當時來安縣委書記王業美成了全國集中批判的靶子,火車、汽車經過來安附近時,車身上都被貼上了斗大標語:“堅決抵制安徽的單幹風”。由於王業美成了眾矢之的,萬里主持工作的安徽省委自然不便再作宣傳。肥西縣山南區雖然曾是萬里暗中支持的改革試點,但縣委個別人竟也懾於當時的形勢,不敢再堅持,自己下了個文件把分到戶的田地再次收回,結果,功虧一簣。相比之下,鳳陽縣委書記陳庭元就更聰明,他不說小崗村是在搞“包產到戶”,而是說包乾到組,組裡再悄悄地分到戶。鳳陽縣的這種做法得到了滁縣地委的支持,地委書記是有著豐富政治經驗的王郁昭,他不僅親自參預,還和地委政研室主任陸子修一道親赴鳳陽,最後決定將小崗村的做法稱為“大包乾”,這就在策略上高了一招,而且總結得也好:“大包乾,大包乾,直來直去不拐彎,交足國家的,留夠集體的,餘下都是自己的。”既避開了“包產到戶”這個字眼,又把國家、集體、個人的利益都形象而生動地體現了出來。這種上上下下各方面都能接受的小崗村的經驗一經宣傳,自然風靡全國。再說,鳳陽縣還是安徽省最窮的地方,歷史上又出過朱元璋,再加上有那麼一個淒涼悲愴的鳳陽民謠:“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好地方,自從出了個朱皇帝,十年就有九年荒。大戶人家賣騾馬,小戶人家賣兒郎;奴家沒有賣兒郎,身背花鼓走四方。”窮則思變,要幹,要革命,因此,窮到這個分上的鳳陽縣小崗村敢於率先改革也就順理成章,並且顯得十分的典型。

問題是,小崗村到了後來,越宣傳,故事越多,也變得越傳奇,先是有了十八戶農民按紅手印的故事,接著就有了存放在中國革命博物館編號為“GB54563”的那張“秘密契約”。 我們走訪過許多當事人,似乎都對那件“珍貴的藏品”提出過質疑,說“藏品”的紙張那麼平展,幾無皺摺,何以被農民密藏這麼久而如此光鮮?說秘密會議在誰家召開,契約又由誰執筆,這些重要的細節至今亦無定論;甚至連參加秘密會議的是十八戶還是二十戶也有不同說法,而博物館的“藏品”上寫著的二十個人的名字,“嚴宏昌”就出現了兩次,出席會議的竟又成了十九人。 2001年六月十四日上午,我們在訪問陸子修時,陸子修也作了否定回答:“小崗村按手印是假的,這我能不知道嗎?”他使用的是設問方式,結論卻是不容置疑的。他當時曾是這個地委政研室主任,以後又擔任了這個地區的地委書記,他的判斷應該是可信的。

可是,不管怎麼說,我們卻覺得,那張“秘密契約”是真是假,現在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崗村的大包乾當時確實是頂著天大的壓力,冒著坐牢殺頭的風險做出的嚴峻的選擇。 他們對中國改革事業的貢獻是功不可沒的。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國農村連續多年的糧食大豐收,這是與推廣他們的經驗分不開的。 小崗村被稱為改革的“源頭”是當之無愧的。 發生在小崗村的,那確實是一次了不起的革命,甚至可以說,它的深刻性比一九四九年那次解放也毫不遜色,因為這次解放的對手不是敵人,而是自己! 從一九七八年開始,小崗人因為獲得了承包土地上的生產自主權,糧食連年大豐收,這以後至少有五年時間,小崗都是屬於比較富裕的生產隊。一九八0年新年剛過,萬里專程來到小崗,他挨家挨戶地看,看到小崗村家家戶戶都有糧食吃,有衣服穿,心里特別高興,說你們終於可以把討米籮、要飯棍,甩到海裡去了!他對當年帶頭大包乾的嚴俊昌說道:“中國幾千萬共產黨員不敢干的事,你們乾了,因為你們頭上沒有烏紗帽。只要敢想敢干,沒有乾不成的事。中國農民的溫飽問題,解放三十年了都沒有得到解決,你們卻冒著風險自己解決了!”

後來,隨著國家改革的重心由農村轉向了城市,靠種田打糧過日子的小崗人,就一下變得雄風不再。儘管家家戶戶都有糧食吃,都有衣服穿,解決了溫飽問題,但改革開放快二十年了,也就一直停留在了“溫飽”二字上,蓋不起樓房,修不起馬路,用不起電話,吃不上自來水,沒有一所學校,沒有一家企業,甚至,沒有一處稱得上衛生的廁所,作為引發了中國一場偉大變革的發軔之地,竟也建不起一個起碼可以供人參觀的展覽室。 中國改革開放最大的這個“閃光點”,這麼多年卻無人刻意為它“打磨”;各地都在大搞“形象工程”,而足可以大大提升安徽形象的這一“小崗工程”,安徽省、地、縣三級黨委政府,均無人問津。這事看上去似乎有點兒怪,很是讓人不得要領。

當然,話說回來,小崗村二十年“江山依舊,舊貌猶存”,類似的情況,在中國廣大農村中,同樣有著一定的代表性。且不說西部欠發達地區,就是沿海城市,周邊先富起來的也只是有限的一部分,絕大多數農村其實並不比小崗好到哪裡去。從這一點上來看,認真解剖一下二十年“江山依舊”的小崗村,對認識中國的農業、農村和農民,肯定會有著“經典”意義。 不過,就在小崗村實行大包乾臨近二十週年的日子,突然有消息傳來,說它有了一個嶄新的變化。變化之大,就連小崗人也感到像是做了一場夢,確實又不是夢,恰恰驗證了當下一句時興的話:夢想成真。 變化是從這一年的六月開始的。 六月中旬,省委一位領導親率省交通廳、省建設廳、省教育廳、省水利廳、省衛生廳、省新聞出版局等省廳局的負責人來到小崗。

當時,小崗人並不清楚這麼多領導的到來,會給小崗帶來什麼樣的實際好處。因為這麼多年來小崗參觀、訪問、視察、指導工作的領導太多,他們來這兒轉轉、看看、問問,來來往往,小崗人也就沒把它當回事。 可是,這一回大不一樣。一場改天換地的工程很快在小崗村拉開了序幕。 首先趕到的,是鳳陽縣教委主任徐彪,他給小崗帶來了福音:一所可容師生一百六十人,從一年級到五年級一條龍五個班的小崗村小學,六月動工,八月竣工,確保九月一日正式開學的工程開始了。 接下來,省建設廳、省水利廳和省衛生廳聯手要為小崗建造一座水塔,說乾就乾,並於七月底完工,讓小崗人破天荒地像城里人一樣吃上了自來水。據說,原約定由三部門平攤的五十萬元資金,只有建設廳的十萬元到了位,水利廳和衛生廳的承諾卻都打了水漂,那四十萬元工程款的缺口,最後只好由鳳陽縣水務局墊付。

緊接著,由鳳陽縣建委統籌,縣委、縣政府六部門聯合出資,為小崗村家家戶戶住房的牆面,一點不拉地刷上一遍塗料,塗料一上牆,整個村子就好像搖身一變,光鮮了許多;為提高文明的程度,又為一家一戶建造了衛生廁所;“大包乾”的展覽館,也隨後平地而起了;村支部的辦公室,也因為裝修美化而“土槍換炮”了。這當兒,縣建設局還按照省廳的要求,設計出了四十套村民住宅的規劃。工程掃尾之後,總共用資二十三萬元原是由本縣宣傳部、計生委、衛生局、供銷社、人武部和縣建委大傢伙一道“抬石頭”,誰知五家變了卦,建委賴不掉,咬著牙墊付了其中的二十一萬兩千三百三十二元,餘下的一萬七千多元就不願再出,害得施工單位多次上門討債,直到我們採訪結束,此項“狗頭賬”尚未扯清。

要說,還是鳳陽縣電信局雷厲風行,接到任務,立馬就替小崗村家家戶戶裝上了程控電話,而且事情辦得漂亮,明說收費,實際並沒讓小崗人掏多少腰包,電信局是用貸款解決的,從銀行貸了一百萬元,至於將來連本帶利這錢誰還,自然成了糊塗賬。 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在這之前,小崗人雖然修不起路,但並不說明小崗村就沒有一條像樣的路。再早,江蘇省張家港市長江村曾投資一百二十萬,無償地為小崗鋪了一條取名叫“友誼路”的水泥路。只是美中不足,四公里路段的兩邊光禿禿的,不好看,現在鳳陽縣林業局的隊伍開進了小崗,雖然正值五黃六月,酷熱難當,他們卻自有辦法,不但自籌資金從百里之外的鳳臺縣林場買來八百三十棵蜀檜,每棵都在兩米高以上,而且搞起了科學試驗,將起運的蜀檜都在根部包上營養土,趁夜搶運,當天入土,還專門僱用了兩位懂業務的工人,吃住在小崗村,精心澆水、培土、看護。高溫植樹,棵棵成活,為了這樁奇蹟,鳳陽縣林業局的技術員由此撰寫出的論文,後來還榮獲了安徽省科技進步獎。

以上各項工程總投入兩百七十萬零一千四百元,無償的人力以及各家自備的材料,當然不在其中,那是無法統計的。這一項又一項工程,變戲法兒似的出現在小崗人的眼裡,對他們而言,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直到了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二日,江澤民總書記來到了小崗村,小崗人這才恍然大悟。 為什麼我們的生活中偏偏總是發生這一類讓人哭笑不得的故事呢? 有人說,小崗村的這種變化跟南陵縣弄虛作假原本兩回事。小崗村是中國農村改革的一面紅旗,接受一點支持和惠顧,算不上過分,而且也是受之而無愧的。 有人說,小崗村對整個中國的改革都有著歷史功績,各行各業各個部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解囊相助,是理所當然的,無可非議的。 有人說,為迎接“大包乾”二十週年,迎接江總書記視察,對小崗村面貌進行一次籌劃和必要投入,沒什麼不對,不過是例行必辦的公事。

可是,小崗人似乎對這種“改天換地”的事情並不領情。水塔建成送水時,修水塔的工人老大哥想喝口水,小崗村卻有人站出來製止,說,那不行,拿啤酒來換!修路植樹要用土,對不住,要動小崗土,每平板車要付十元錢,少一文也不成,這比在鳳陽縣城用土貴上一倍!好像這些工程與小崗村毫無關係。 當然,這只是個別小崗人幹出的不體面事,但飲水者不一定思源,卻讓貼錢幫扶小崗的人傷了一回腦筋。這恐怕是對幫扶者只幫物不扶志的一種報應吧。 小崗人顯然還感到委屈,他們說:你早不幫,晚不幫,單揀江總書記要來看望小崗了,小崗村的小學校就開辦了,牆也帶彩,路也變平,“大包乾”的展覽館也冒出來了,兩排沖天的蜀檜也平地而起了,家家戶戶電話也通了,廁所也變了,也都喝上自來水了。除非傻子看不出來,小崗村由“溫飽”一下成“小康”,顯然不是變給小崗人看的。 最初聽到小崗村的這段故事,我們確實感到過震驚。靜下來一想,這事發生在安徽,但類似的故事即便出在別的省市自治區,又有多少人會感到大驚小怪呢。我們的干部為什麼敢於樂此不疲,倒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我們甚至這樣想:假如,小崗村沒有這個“火爆三個月”的故事,江澤民在中國農村改革的發源地看到的就是改革開放二十年“江山依舊”的小崗村,說不定會使總書記對中國的“三農”問題有著更多更深刻的思考,那樣,必將會給九億中國農民帶來更多更實惠的好處,給中國農業和中國農村帶來更加令人鼓舞的明天。 事實是,沒有假如。總書記和我們看到的,都是一個已經基本達到“小康”的小崗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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