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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四節神秘的磨黑之行

南渡北歸2:北歸 岳南 5257 2018-03-04
正如馮友蘭為西南聯大撰寫的紀念碑碑文:“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昔人所言,今有同慨。”劉文典被聞一多直接或間接地一槍挑入馬下,“二雲居士”是“因”,世間的人際糾紛與矛盾是“果”。瓜藤糾葛,因果相應,便有了劉文典悲劇的誕生。 事情的緣起,來自於劉文典的磨黑之行。 磨黑,又稱磨黑井,位於昆明西南千里之遙的哀牢大山和無量大山結合部,與老撾國界毗鄰,屬雲南普洱縣治。磨黑井是滇南一帶最龐大、重要的產鹽區,所產井鹽廣銷中國西南諸省與老撾、緬甸、越南等多個國家。除鹽業外,磨黑也是茶葉以及鴉片等商品的主要集散地。因兩座大山夾隔,這一地區無公路可通,自磨黑井運鹽、茶及鴉片外出,需靠馬幫跋山涉水穿行十幾天,方能走出森林密布,野草叢生、蟒蛇橫行的深山老林,逐漸步入文明城市。此地雖富甲一方,因交通閉塞,文化落後,不僅國民政府的政令不能通行, 即使“雲南王”龍雲也鞭長莫及,真正屬於“天高皇帝遠”的荒僻之地。當此之時,普洱縣磨黑鎮有一位叫張孟希的大地主、大鹽商、大土豪,此人先後擔任過普洱道尹的警衛隊長、團防大隊長,邊防營長,鹽運使等職。憑藉龐大的財力與黑白兩道人脈關係,張孟希漸漸蠶食和控制了磨黑鹽井,成為思(茅)普(洱)區獨霸一方,赫赫有名的“地頭蛇”。據可考的資料顯示,張孟希為人暴戾兇殘,又具有咬鋼嚼鐵的江湖哥們義氣,被派往思普一帶的政府官員、駐軍,以及直屬國民黨中央的鹽場公署官員,都對其人的霸道無禮懼讓三分,因而張某人越發得意洋洋,不可一世。像自古至今一切時代黑社會老大、老二及其走卒們一樣,一旦有錢有勢,便野心膨脹,反意蒙生,企圖竊權弄柄,奪取地方或中央政權。張孟希儘管肚子裡沒有幾點墨水,卻同樣充滿了野心,手下豢養著一個擁有幾百條槍的私人武裝隊伍,在當地以土皇帝自居,心底里還時常興起問鼎之念。除了心狠手辣的霸道做派,張氏又有附庸風雅,裝腔作勢的一套,經常以知書達理的進步士紳面目出現於衙門與各交際場所,並出資在家鄉辦了一所小學校,請當地一些讀過私塾的先生任教,以解決磨黑子弟上學難的問題,只是教學質量效果不佳,無法滿足學生求知的需要。為了改善學生的學習狀況,也為了在鹽商灶戶間提高自己的威望,為其暗藏的政治野心培養人才。在身邊策士謀僚的指點下,張孟希於1941年底派手下到昆明公開招聘教師到磨黑開辦中學。當一張張“招賢榜”在昆明街頭貼出後,被一個叫吳子良的人偶然看到了。

吳子良又名吳顯鉞,乃西南聯大商學系一名學生,同時也是中共聯大地下黨文理法學院分支部的組織委員,其相貌特點是,個矮、嘴大、眼小、身瘦,善於交際。其嘴巴功夫十分了得,號稱能移動蒼山,搬動洱海,不但能把地下的死人說得再生,還能讓這位活過來的死人幫自己戰鬥。 1941年春,隨著“皖南事變”發生,國民黨又一次掀起了反共浪潮,聯大中共地下黨組織根據中央“長期埋伏,蔭蔽精幹,積蓄力量,以待時機”的十六字方針,把潛伏在聯大內部一批暴露或即將暴露的中共地下黨員疏散離校,到各州縣或鄉鎮隱蔽起來秘密活動。此次吳在聯大附近看到張孟希派人張貼的招聘啟事,心中大喜,此正是一個隱蔽的上佳場所,遂決定揭榜應聘,借到磨黑任教之機,開僻中共地下工作的秘密據點,這一決定很快得到中共雲南地下黨工委批准。出於各方面考慮,中共聯大地下黨組織還委派另一位聯大學生、中共黨員董大成與吳氏一起應聘。經過一番聯繫、取保(南按:保留學籍,並由聯大助教馮寶麟擔當保人),二人於同年10月離開聯大赴哀牢大山深處的磨黑鎮就職。

吳、董到達磨黑後,先辦了一個初中補習班,效果良好,受到了張孟希與學生家長的信賴和尊敬。有一天,張孟希提著水煙袋在與吳子良聊天時突然問道:“蔣介石是怎麼發起來的?”吳子良答:“還不是靠的黃埔軍校。”張孟希哼哼著,抽幾口煙,低聲道:“我們也可以辦個好學校嘛!”吳子良立即意識到對方的野心,也想仿效蔣介石辦學,以培養日後為他所用的基礎人才。吳順水推舟,立即說出一套辦學計劃,並保證可從昆明聘到一批優秀教師辦好學校。此舉令張孟希大喜過望,翻身從煙榻上下來,握著吳的手讓其迅速籌劃辦學事宜,隨後下令由鹽商爐戶們集資,於翌年底成立了磨黑中學並開始招生。據後來到磨黑中學任教的蕭荻回憶:“從黨的需要來考慮,只要做好對張孟希和當地士紳的統戰工作,把學校辦好,取信於民,不僅可以站穩腳跟,安全地隱蔽中共地下黨骨幹,還可以向樸實的山鄉青年傳播革命理想,逐步發展成為黨的活動據點。經過吳子良、董大成二人一年的艱辛努力,在學生家長中樹立了威信,也取得了張孟希的信賴,辦學條件更加成熟。1942年底,吳子良回到昆明物色志同道合的同志去磨黑辦學。由於自己是應聘而去,且正式辦過'取保'手續,無須隱諱自己是西南聯大同學,張孟希本人則對西南聯大遷到昆明,著名教授雲集,也早有所聞。因此在吳子良返昆延聘教授的同時,便提出想禮聘一位大牌教授到磨黑小住,為他的亡母撰寫墓誌銘'以光門楣',進一步提高他在滇南的社會地位。”為達到“站穩腳跟”的政治目的,吳子良答應張孟希盡量為其聘請一位聲名顯赫的教授至磨黑效力。時雲南境內的官僚政客甚至普通百姓,對父母的墓誌、碑刻之類身後事特別感興趣,許多人不惜錢財請社會名流書寫鐫刻,併升起相互攀比之風,撰寫者的社會地位越高,文名越大,越受追捧,出錢邀請者也算是瞎子跟著禿子走,借光登高了。

很顯然,張孟希所渴望聘請的這位人物,必定是懂得古典文學,善於辭令並能撰寫碑文墓誌的教授。經過反复掂量權衡,吳認為在聯大中文係幾位名教授中,劉文典最為合適。從名聲上論,劉有跟隨孫中山鬧革命的光輝歷史,並一度擔任過孫中山的秘書;有蔣介石奉送的“國寶”之雅號和在安徽大學校長任上,被蔣扇過兩個耳光後踢中蔣介石蛋蛋的“俠骨”;有“活著的莊子”與“國學大師”的頭街,又有“各地軍人舊官僚皆爭聘為諛墓文”的專業特長。更為重要的一點是,劉還有一個眾人皆知的“二雲居士”雅號,在通貨膨脹的昆明,吃飯喝水尚且不宜,何況鴉片、火腿一樣都不能少地整日享用,這需何等巨大的資金支持?儘管劉文典為人撰寫墓誌碑文得到了不少外快,但並不是每日皆有所得,也是經常餓肚子的。劉氏與北洋政府執政段祺瑞屬於同鄉,早些年卻經常罵段是“烏龜王八蛋”,並與段氏家族勢同仇寇。劉與李鴻章也是同鄉,李氏的為人處世受國人詬病的地方多多,但劉文典卻與李家後代非常要好。盧溝橋事變之後,與劉文典有點瓜穰子親戚的李鴻章之孫李廣平,曾在昆明省政府任秘書,有點經濟實力。李與劉頗為投機,關係親密,每次劉文典斷炊,便書紙條一張,上寫四個字:“刷鍋以等”,使人送交李,李廣平得字條,便差人送一點錢為其救急。由此可見,能掙外快但又經常“刷鍋以等”的劉文典,要整日吸食鴉片,大嚼火腿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邀請劉文典赴磨黑,便成為第一選擇。

張孟希聽了吳的介紹,自是歡喜,謂非踢中蔣公介石蛋蛋的這位劉氏“國寶”不請,並許下諾言,假如劉“國寶”到磨黑,保證他一家三口的生活費用,至於鴉片火腿之類更是不在話下,大大地有,儘管享用。不但如此,待劉氏回昆時除贈送厚禮,另奉上頭等“雲土”五十兩作為酬謝,等等。 怀揣這一計劃和優待條件,吳子良回到昆明,很快在聯大聘請了蕭荻、鄭道津兩位男同學和另一位女同學許翼閩等三人為磨黑中學教師(南按:三人均為中共聯大地下組織領導的“群社”成員),接下來悄悄地做劉文典的說服工作。劉氏聽罷對方開出的條件,經過一番考慮,表示樂意前往。據蕭荻回憶說:“對於是否請劉叔雅先生同去磨黑,我們和吳子良同誌等曾有過不同意見,但最後吳子良同志分析,劉叔雅先生在聯大屬於'灰色教授',在學術界則有較高名望,他到磨黑後,會整天躺在煙榻上吞雲吐霧,對我們的辦學工作不會多所干預。而我們初到磨黑的主要目的是'站穩腳跟,籠絡士紳,深入工作(辦好學校),培養學生'。請他同行,並不違反黨的十六字方針的要求,而且對我們的工作也能起到一定的掩護作用。還可以為我們樹立威望,取得張孟希更大的信賴。最後,我們才同意了這個意見。”

1943年初,劉文典與當時西南聯大常委蔣夢麟、中文系主任羅常培打過招呼之後,攜婦將雛,隨吳子良等人開始向磨黑進發。自昆明至磨黑的千里小道上,山高谷深,林密草長,野獸成群,加上沿途土匪猖獗,時有劫案發生,行旅者只能跟隨配有槍支火砲的大隊馬幫前行。劉文典一行自不例外,張孟希專門提前派出幾十人的馬幫攜帶槍支彈藥前往昆明迎接。劉氏一家三口與聯大女同學許冀閩乘坐滑竿,其餘幾人則各有一匹馬馱行李兼作乘騎。一路上又有許多小馬幫“跟幫”同行,聲勢浩大。為防不測,行伍出身的張孟希又以自己的聲勢和人脈觸角,事先派人在沿途山寨打過招呼,並安排了接待事宜,於較大的站口還專門派人負責設宴接風洗塵。如此走走停停,經過20多天才到達磨黑地盤。處於西南邊疆的山鄉僻壤,突然來了一批國立大學的學生,且還有國父孫中山的原秘書,號稱“國寶”的國學大師劉文典同往,自然是空前的盛事,整個磨黑為之轟動,不等人群到達,有好事的當地官僚百姓紛紛跑出村寨迎候,欲一睹這位“天外來客”的神采。為顯擺自己作為地頭蛇的勢力與威風,也為了給劉文典這位“國寶”臉上增彩,張孟希親率當地士紳騎馬坐轎出磨黑十里迎接,而不甘落後的學生們則組織起來,早早跑到三十里外的孔雀屏等迎接他們的老師和“國寶”了。

一行人到達磨黑,歡迎場面盛況空前,當地人算是實實在在地開了一次眼界。幾天后,磨黑中學舉行開學典禮。整個儀式由校長吳子良主持,劉文典與出任學校董事長的張孟希分別上台講話。張在講話中對幾位新來的青年教師大加稱讚,對劉文典更是奉若神明,口口聲聲呼曰教授、大師、“國寶”。最後,張向全體學生和人會家長宣布他的校規,謂:“學生入學後,一切都交給老師負責,家長不得過問。學生學習不好,可以留級,犯了錯誤,老師有權處罰,可以責打,關禁閉,但不得開除。實在有不可教誨者,交給他,槍斃。”這番“高論”,讓新來的幾位聯大學生與劉文典都驚詫不已。張氏此舉,顯然有故意在幾位新來者面前顯擺自己作為“土皇帝”威風的一面,也是後來槍殺在磨黑任教的聯大學生的一個隱語。

開學典禮就這樣在彩旗招展,表面昇平祥和,實際暗伏殺機的形式下結束。作為校長的吳子良顧不得許多,率領教師風風火火地辦起學來。未久,吳子良見有機可乘,便開始為自己的目標打算,即在學生中選拔一批人參加秘密讀書小組,學習馬列主義和共產黨的書刊,使磨黑漸漸發展成為中共地下黨在思普地區活動的中心據點,並為後來一系列血與火的慘烈鬥爭打下了基礎。土皇帝張孟希一看幾位秀才所辦學校真的是有板有眼,蒸蒸日上,大為高興。尤其想到蔣介石辦黃埔軍校發跡與磨黑中學的前景,野心狂漲,豪氣倍增,當即命人把自家大門口張貼的“仁義處世,不憂不惑不懼;興邦為本,立德立言立功”的對聯扯下,重新書寫一副曰:“駕歐美之上,為天民,胸懷宇宙;在思普之間,做地主,藐視京都。”其張狂虛妄之態真正的是躍然紙上了。

至於“國寶”劉文典在磨黑的生活情形,據蕭荻說:“他雖然住在磨黑中學,但對我們辦學的工作並不干預,平時也很少出門,多半在自己宿舍內吞雲吐霧,在煙榻上和張孟希及當地士紳談古論今。這些場合,多數由吳子良校友抽空作陪。每週他也抽點時間,找我們幾個老師和當地有文墨的士紳講、《昭明文選》和溫、李詩,偶爾也給學生作個報告,但初中學生聽不大懂,所以並不經常。”又說“劉叔雅先生對我們這些聯大學生不遠千里到磨黑辦學的目的,當然並非全無所知。但他並未作過什麼干擾,有時也還在一些士紳中間對我們作些褒詞。說他給我們做了'擋風牆',除了他的到來給我們壯了'聲威'之外,又給張孟希的母親撰寫了墓誌銘,也使張孟希分外感到榮耀,有利於我們對他進行統戰工作。”

有文章認為劉文典的磨黑之行,對當地複雜的政治背景與吳子良等人的真正目的一無所知,是被聯大的幾個學生、中共地下黨員與左派分子給“涮”了一把,是被精心策劃的陰謀裝入套裡弄到磨黑去的,自己成了被別人利用的“擋風牆”和政治鬥爭的工具,實在是天底下第一號冤大頭。但從事件的親歷者蕭荻回憶與當時的具體情形看,作為在青年時期即追隨孫中山興風作浪,大鬧革命,高喊“滿賊該亡,孫文當立”的劉文典,對劉子良等輩來磨黑的政治目的不但是“並非全無所知”,應是心知肚明,否則將不再是劉文典,而是李文典或黃文典,甚或是名聲顯赫一時的土包子大地主劉文彩了。只是此時55歲的劉文典已非血氣方剛的革命青年,也不是執掌安徽大學與蔣介石有一拼的“聖鬥士”了,生活的磨難與歲月的淘洗,已使他血氣消退,漸趨頹廢。正如魯迅1932年所說:自《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之後,“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此時的劉文典當屬於“退隱”一類,儘管他憑著早年的革命經歷與經驗,洞若觀火,覺察到吳子良等人的政治目的,但作為“二雲居士”的他,在這千里之外的山野僻壤,也只好揣著明白裝糊塗,在煙榻上騰雲駕霧,偶爾到當地士紳家中講講古書,享受暫時的神仙之樂,難顧其他的芸芸眾生是要拉桿子造反鬧革命,還是進行反革命打砸搶燒活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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