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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一節“國寶”劉文典

南渡北歸2:北歸 岳南 5952 2018-03-04
在北返大潮中,有兩位聯大教授未能隨師生同行,留在了昆明雲南大學和國立昆明師範學院任教。一位是聯大中文系主任羅庸,另一位則是大名鼎鼎的劉文典。羅是大半屬於自願留在昆明師大,少半是與傅斯年關係不睦,或者說傅斯年不希望其北歸。而劉文典進入雲大卻另有一番隱情,且這隱情與聞一多有著公私兼及的藤葛。 據錢穆在一篇回憶文章中說:聯大解散後,“舊同事留昆明者僅二人,一為劉文典叔雅,餘在北平時為清華同事。住北平城中,乘清華校車赴校上課。有一年,餘適與同車。其人有版本癖,在車中常手挾一書閱覽,其書必屬好版本。而又一手持煙卷,煙屑隨吸隨長,車行搖動,手中煙屑不能墜。萬一墜落書上,煙燼未熄,豈不可戒。然叔雅似漫不在意。後因晚年喪子,神誌消沉,不能自解放,家人遂勸以吸鴉片。其後體力稍佳,情意慚平,方力戒不再吸。及南下,又與晤於蒙自。叔雅鴉片舊癮復發,卒破戒。及至昆明,鴉片癮日增,又曾去某地土司家處蒙館,得吸鴉片之最佳品種。又為各地軍人舊官僚皆爭聘為諛墓文,皆饋鴉片,叔雅遂不能返北平,留教雲南大學”。

周作人晚年在《北大感舊錄》中,專設一篇“劉叔雅”回憶文章,說:“劉叔雅名文典,友人常稱之為劉格闌瑪,叔雅則自稱狸豆烏,蓋狸劉讀或可通,叔與菽通,東字又為豆之象形古文,雅則即是烏鴉的本字。叔雅人其有趣,面目黧黑,蓋昔日曾嗜鴉片,又性喜肉食,及後北大遷移昆明,人稱之謂'二雲居士',蓋言雲腿與雲土皆名物,適投其所好也。好吸紙菸,常口銜一支,雖在說話亦粘著唇邊,不識其何以能如此,唯進教堂以前始棄之。性滑稽,善談笑,唯語不能擇言,自以籍合肥,對於段祺瑞尤致攻擊,往往醜詆及之父母,令人不能記述。”又說:“他的說話刻薄由此可見一斑,可是叔雅的長處並不在此,他實是一個國學大家,他的《淮南鴻烈集解》的著書出版已經好久,不知道隨後有什麼新著,但就是那一部書也足夠顯示他的學力而有餘了。”

錢、週二人皆為劉文典在北平時的同事,其回憶有一定的可信度,只是過於簡潔,尚有更多信息沒有道及,外人也就無法有一個明晰的了解。尤其是周作人處於自身利害考慮,在民族存亡的關鍵時刻,對七七事變之後,二人於劉文典北平的居處那段“叫勁”式交往則揣著明白裝糊塗,沒有半字提及,致使這段歷史史實湮沒半個世紀不為外界所知。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隨著“陳寅恪熱”的出現,劉文典這個陳寅恪昔日的上司兼同事,也在九泉之下跟著升起溫來,大有起死回生,重返人間之盛景。 根據好事者發掘的散落材料,對劉文典的秉性品行,道德文章,奇人奇事,可以描繪出一個大致的輪廓。 劉文典,字叔雅,祖籍安徽懷寧,1889年生於合肥,既是一位才高學廣的“博雅之士”,又是一位恃才自傲的“狷介”之人。 1907年,劉氏在蕪湖安徽公學讀書時,就加入同盟會。 1909年,劉文典走出國門,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學習日、英、德等國文字,同時受業於在東京主辦《民報》的國學大師、反清鬥士章太炎,並成為章氏的得意門生,積極籌劃反清謀殺活動。辛亥革命爆發後的翌年,即1912年,劉文典回到上海,擔任於右任、邵力子等人創辦的《民立報》編輯兼英文翻譯,宣傳民主革命,對袁世凱集團進行口誅筆伐。 1931年3月,惱羞成怒的老袁終於忍耐不住心中的悶氣,暗中派出刺客,瞅准機會於上海車站一下結果了宋教仁(時任國民黨代理理事長)的性命。當時跟在宋氏屁股後頭提包的劉文典同時遇刺,手臂中彈受傷,幸虧躲閃及時,才撿得一條性命。同年,孫中山發動的“二次革命”失敗,再次流亡日本,組成中華革命黨。劉文典复去日本,結識孫中山,並在孫的親自主持下宣誓加入中華革命黨,一度擔任孫中山的秘書,積極主張以刺殺、車撞或引爆自製炸彈等恐怖活動,來打擊、推翻袁世凱集團的統治。

老袁一命嗚呼後,國內革命形勢發生了變化。 1916年劉文典回國,對軍閥混戰,商業凋零的殘酷現實大為失望,在徬徨中決意以學問報國,不再過問政事。 1917年受陳獨秀之聘出任北京大學文科教授,並擔任《新青年》英文編輯和翻譯,積極鼓吹另類文化在中國的傳播,同時選定古籍校勘學為終身所繫,主攻秦漢諸子,並以《淮南子》為突破口加以研究。經過數載苦鑽精研,終以皇皇大著《淮南子鴻烈集解》與《莊子補正》十卷本震動文壇,為天下儒林所重。劉氏因此兩部巨著一躍成為中國近現代最傑出的文史大家之一,為學術界廣為推崇,曾一度被蔣介石抬舉為“國寶”。 少年得志,中年成名的劉文典,逐漸形成了狂狷孤傲的性格,不但不把一般學者文人放在眼裡,一旦火起,還要給對方以拳腳交加的教訓。據周作人回憶說,1919年五四運動之後,北大校長蔡元培辭職悄然南下,6月3日,北大學生近千人被當局逮捕。 5日左右,北大教授在紅樓第二層臨街的一間教室裡開臨時會議,除應付“六三事件”,還商討如何讓蔡元培重返北大掌舵的問題。腦後拖一條黃毛小辮,滿口“仁義道德”和“春秋大義”、號稱北大最古怪人物的辜鴻銘教授登台發言,贊成挽留校長,其理由是“校長是我們學校的皇帝,所以非得挽留不可”。台下就座的《新青年》編輯們熟知辜是一位十足的'保皇派'怪物,又是處於挽留蔡校長的好意,沒有站起來與他抬槓較勁兒。想不到接著上台的一位姓丁的理科教授,卻讓眾人鬱悶至極。此人是江蘇人,本來能說普通話,可是這回不知吃錯了什麼藥或發了什麼神經,在台上卻說了一大串叫人聽了難懂,而且又非常難過的單句。只見他嘴巴一張一合地說:“我們,今天,今天,我們,北大,今天,今天,北大,我們……”如是者反复嘟嚷。時在下午,又在高樓上一間房裡,聚集了許多人,在熱悶的空氣中,聽了這單調的神經病發作一樣的語句,有如在屋頂上滴著漏水,實在令人難以忍受。大家正在焦躁不安,忽然有人開門把在座的劉半農叫了出去,不久就听到劉氏在門外頓足大聲罵道“混賬”,裡邊的人都愕然出驚,在台上正囉唆不止的丁教授同樣吃了一驚,並神經質地以為是在罵他,便匆忙下台退回了原位。

會議中途停頓,劉半農進來報告,才知剛才所罵的是法科學長王某,原因是為了給被當局捕捉的學生贈送食物引起糾紛,事情鬧到身為教授會幹事負責人劉半農這裡,劉聽罷不禁火起,遂破口大喝一聲,算是給眾教授解了圍。對這個意外的巧合,周作人頗為感慨地說:“假如沒有他這一喝,會場裡說不定會要發生很嚴重的結果。看那時的形勢,在丁先生一邊暫時並無自動停止的意思,而這樣地講下去,聽的人又忍受不了,立刻就得有鋌而走險的可能。當日劉文典也在場,據他日後對人說,其時若不因了劉半農的一聲喝而停止講話,他就要奔上講台去,先打一個耳光,隨後再叩頭謝罪,因為他實在忍受不下去了。”當時看劉文典義憤填膺的樣子,真有可能蹦上台去給那位丁姓教授一記耳光,或一頓亂拳將其打趴在地的可能。只是令大家想不到的是,此次劉文典該出手時沒出手,九年之後,反而有別的強人出手,給了他兩記響亮的耳光。

1928年8月,劉文典由北大回老家創辦安徽大學,出任文學院院長,行校長職。 11月,安大學生先是與省立第一女中校長程勉發生衝突,繼而由於軍警彈壓引發聲勢浩大的“皖省學潮”,一時四方震動,輿論嘩然。安徽省代理主席孫孟戟不能解決,恰遇蔣介石巡視到安慶,蔣氏聞知此事,性起之下,當即決定要扮成戲台上的“八府巡安”,召見劉文典予以“訓示”。 北伐成功之後,蔣介石的名望大增,號稱中國獨一無二的鐵腕強人,世人多有敬仰者。在這位“虎而冠者”的強人面前,學界大腕儿如胡適、丁文江、翁文灝、朱家驊等溫和派人物皆畢恭畢敬,即驕狂霸道如傅斯年者,對蔣介石其人亦敬佩有加,深為尊重,每論及蔣氏言必稱蔣公或介公云云。有人云,傅斯年是學者中唯一一位敢在蔣介石面前蹺起二郎腿誇誇其談的學者,此話未必是真。倘真有其事,也是蔣氏逃台之後的事情,那個時候的蔣家王朝早已失了往日的威風,是謂虎落平川遭犬欺也——天下萬事萬物的道理盡在如此。而1928年秋後的蔣介石正是年輕氣盛、春風得意之時,劉文典卻不把這位事實上的一國之主當做一盤菜看待。在劉氏眼裡,蔣氏只不過是只知操槍弄炮打混戰的一介匹夫罷了。

當劉文典被一幫軍警帶入省府堂廳,見蔣介石端坐大堂正中欲做審訊狀望著自己,略吃一驚,又很快鎮定下來。劉既不脫去帽子,亦不向對方行禮,找了把椅子昂然而坐,做不屑一顧狀。蔣氏一看對方的派頭與架勢,頭上的火星“哧哧”向外竄起。剛要發話,又見劉文典自身上掏出煙盒打開,抽出一支香煙,徑自擦著火柴點燃,旁若無人地猛抽開來,煙霧直衝蔣氏的鼻孔。對抽煙喝酒之徒向來極度厭惡的蔣介石見劉氏做出如此癲狂之態,認為是對自己這位國家事實上的最高統帥的大不敬,是佛頭抹糞,太歲頭上動土,灶王爺跟前撒尿,心頭之火再度躥起,當場嚴厲喝道:“你就是劉文典?!” 劉氏抬了下頭,巴嗒一下眼皮,口氣生硬地回擲道:“字叔雅。” 蔣介石強按怒氣,斥責劉氏身為國立大學校長,識文解字,為人師表,竟如此混賬,對本公無禮云雲。面對大動肝火的蔣介石,劉文典仍坐在原處仰頭噴著煙圈,鼻孔朝天,極其鄙夷地哼哼著。蔣介石越看越惱火,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憤怒,猛地蹦離坐椅,衝上前來指著劉文典的鼻子,讓其交出鬧事的反革命分子與煽動學潮、帶頭打砸搶燒的共黨分子,嚴懲罷課學生,等等。

見對方如此輕佻,劉文典也頓時火起,照樣蹦將起來,用“初類飢鼠兮終類寒猿”的奇聲怪調,反指著蔣氏的鼻子厲聲道:“我不知道誰是共產黨,你是總司令,帶好你的兵就是了;我是大學校長,學校的事自會料理,由不得你這個不成器的狗東西新軍閥來多管閒事!” 蔣介石聞聽此言怒火沖天,嘴裡喊著:“大學學生黑夜搗毀女校,毆傷學生,爾事前不能製止,事後縱任學生胡作非為,是為安徽教育界之大恥,我此來為安徽洗恥,不得不從嚴法辦,先自爾始。”話畢,顧不得自己的身份,照準劉文典的面部“劈啪”扇了兩記耳光,而後又抬腿用笨重的馬靴在劉的屁股上猛踹兩腳。劉文典一個趔趄,身子搖晃著躥出五六步遠,頭“咣”的一聲撞在一個木頭櫃子上,巨大的衝擊力將木櫃拔起,“轟隆”一聲撂倒在地上四散開來,劉文典也在慣性的牽引下撲倒在地。但僅一眨眼的工夫,劉文典就於滿地亂書與碎瓷破鐵中一個鯉魚打挺站將起來,身體後轉,倏地躥到蔣介石面前,像武俠小說中飄然而至的英雄人物一樣,飛起一腳,“噗”一聲悶響,踢於蔣介石的襠部。蔣“啊”了一聲,躬身貓腰,雙手摀住下半身在屋內轉起圈來,額頭的汗水像秋後清晨菜葉上滾動的露珠顯著慘白的光芒,一滴滴飄落下來。眾人見狀,大駭,知劉文典的一腳正好踢中了蔣的小蛋蛋,急紅了眼的衛士們一擁而上,將仍在抖動拳腳做繼續攻擊狀的劉文典一舉拿下,速將呈霜打茄子狀的蔣總司令抬上汽車,送醫院施救。

蔣介石在醫院病床上大汗淋漓地嗷叫著翻滾了半天,總算化險為夷,只是兩個肉球已呈西紅柿狀急速膨脹起來,走起路來很不方便。為解所遭之羞辱與心中的憤恨,蔣氏下令以“治學不嚴”的罪名把劉文典扭送局子下了大牢,並宣布解散安徽大學,把為首搗亂滋事的共黨分子捉拿歸案,嚴刑正法。 消息傳出,安慶學界和民眾群情激憤,輿論嘩然。安大師生立即組成“護校代表團”到省政府請願,要求立即釋放劉校長,收回成命。同時,安大師生致電時為教育部部長蔣夢麟、學界領袖蔡元培、胡適等人請求援助。劉文典夫人張秋華於次日乘輪船至南京晉見蔡元培、陳立夫等黨國要員。蔡元培得此消息,迅速聯絡蔣夢麟、胡適等同事好友,共同致電蔣介石,歷述劉文典為人治學及任《民立報》主筆時宣傳革命,以及追隨孫中山先生鞍前馬後奔波勞苦的功績,恕其語言唐突,“力保無其他”(南按:意為劉不是共產黨),並說劉有“精神不正常的老病”,強烈要求開釋。面對全國掀起的強大輿論,加上蔡元培等教育界名流大腕儿,連同國民黨要員陳立夫等一併出面斡旋,權力與事業正在上升但根基並未牢固的蔣介石,為個人威信與政治大局考慮,答應放劉,但必須以“立即滾出安徽地盤”為條件。於是這般,被關押了7天的劉文典,於12月5日獲釋走出了牢房。

遭受一頓皮肉之苦的劉文典並未服氣,蹦著高兒大罵了一通蔣氏是一個軍閥狂徒之後,捲起鋪蓋離皖赴京返北大繼續任教。欲乘輪東下之際,安大師生、當地群眾與省政府官員近千人到長江碼頭歡送,省府代理主席孫孟戟拉著劉氏的手滿含歉意地說:“雖在縲紲之中,而非其罪也。”這是孔子當年談到被官府捉拿到牢獄的弟子公冶長時說過的話,意思是其人雖然被關在牢獄裡,但這並不是他的罪過,後來孔子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公冶長。孫氏此言當然沒有把女兒嫁給對方之意,但對劉文典不計名利得失,敢於和蔣介石拼上一傢伙的膽魄與精神深感敬佩,遂以孔子之言示之。 ——令劉文典沒有想到的是,正因了這一段傳奇經歷,使他的聲名一夜間傳遍國內,為天下儒林士子所重。

就在劉文典抵達上海等待赴京的短暫間隙,專程拜謁了他的老師章太炎。 1927年5月,章氏被上海市黨部臨時執委會指名為國內第一號學閥,呈請國民黨中央加以通緝。此時的章太炎因對國民黨與蔣介石不滿,在同孚路賃寓閉門杜客,對國事、學術俱保持緘默,只是偶爾憋不住罵幾句蔣介石“罪魁”以洩胸中憤懣。當他聽畢劉文典當面怒斥蔣介石“新軍閥”等事件始末,神情大振,當即抱病揮毫,書寫了“養生未羨嵇中散,疾惡真推祢正平”對聯相贈。贈聯借用漢末狂士禰衡擊鼓罵曹的典故,對蔣介石的專橫獨裁進行了抨擊,內中透出對弟子所表現出的疾惡如仇的精神的讚許。 到達北平後,劉文典於1929年5月21日會見了“少年同門,中年同事”,即同為章太炎門下弟子,並在北大任教的魯迅,就有關軍閥的所作所為“談了一通”(《魯迅日記》)。據劉文典回憶說:“老友重逢,欣然道故,真有說不出的高興。我拉一把椅子,坐在他的藤椅邊,說了半天的話。他平日很健談,但是很少發笑,這一次談到廣東軍閥考察他的思想時那種愚笨的很滑稽的情形,也撐不住發笑了。”就是這次會見,劉文典詳細談了自己在安徽大學與蔣介石沖突的細節和內幕,對其顯現的精神風骨與氣節,魯迅深表欽佩,事隔兩年都念念不忘。 1931年12月11日,魯迅在左聯主辦的刊物《十字街頭》,以佩韋的筆名發表了《知難行難》一文,內中說道:“安徽大學校長劉文典教授,因為不稱'主席'而關了好多天,好容易才交保出外,老同鄉,舊同事,博士當然是知道的,所以,'我稱他主席……'”以此諷刺赴南京謁蔣介石的胡適等人的軟骨症。一時間,此文風傳學界,搞得“我稱他主席”的胡適大栽臉面。 劉文典在北大任教兩個月後,又接受清華校長羅家倫聘請,出任清華大學國文系教授,與陳寅恪成為同事,同時在北大繼續兼課。 1931年8月,因朱自清休假出國,劉文典代理中文系主任,成了陳寅恪的直接上司。此後八年間,劉文典繼續進行古籍校勘工作,發奮著述,成果頗豐,先後完成《三餘札記》《莊子補正》等著作,在學術界又引起一陣不小的震動,堪稱國學領域唯一可與陳寅恪過招並有一拼的重量級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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