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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二節虎落平川

南渡北歸3:離別 岳南 6137 2018-03-04
1949年4月20日,解放軍開始橫渡長江,24日南京解放。 29日,吳宓於慌亂中作別風景秀麗的珞珈山,由漢口乘飛機到重慶,“初意本欲赴成都,在川大任教授而在王恩洋主辦之東方文教學院講學,但因行途不便,遂止於渝碚,而在私立湘輝文法學院任教授,並在梁漱溟主辦之私立勉仁文學院講學。此時,宓仍是崇奉儒教、佛教之理想,以發揚光大中國文化為己任”。 11月30日,重慶解放,為中央直轄市與西南軍政委員會(大區)駐地。 1950年4月,吳宓任重慶沙坪壩四川教育學院外文系教授,兼任重慶大學外文系、北碚相輝學院、勉仁學院教授。同年10月,四川教育學院與國立女子師範學院奉命合併建立西南師範學院,吳宓與方敬、賴以莊、郭豫才等七人為院務委員會委員。歷史進展至此,吳宓後半生的生死榮辱,就緊緊地和這個新組建的西南師範學院捆綁在了一起。

1952年,“思想改造運動”在全國展開,吳宓踴躍參加,並於7月8日在重慶《新華日報》發表《改造思想,站穩立場,勉為人民教師》長文,委婉地表達了自己一直堅守的文化觀,並放言:“中國即使亡於日本或任何國家,都不足憂,二三百年後中華民族一定可以恢復獨立驅除異族的統治,但若中國文化滅亡或損失了,那真是萬劫不復,不管這滅亡或損失是外國人或中國人所造成的。”此文後由《光明日報》轉載,於全國文化教育界轟動一時。同年10月,西南師範學院在院系調整中擴大建制,並從沙坪壩遷往重慶北郊縉雲山麓的北碚。吳宓自此定居北碚,後半生的一切愛恨情仇、悲歡離合都將在這裡展開。 此時的吳宓尚有點天將降大任於斯人,沾沾自喜的感覺,認為:“四川(西南)學生一樣聰敏好學,而需要一位西洋文學通博詳實而又授課講解認真且得法之好教授乎?目前具此資格者在重慶(在西南地區)實只有宓一人,是故為國家計,真應遣派宓駐此地區。”怀揣這樣一種悲天憫人的文化情懷,以中國文化托命之人自承的吳宓,在新的時代大潮中,精神亢奮地在各種會議場所大呼小叫高嚷“我是一塊磚,走到哪裡任黨搬”之時,又交了桃花運,重慶大學法律系一名叫鄒蘭芳的學生暗戀上了他,儘管吳宓已是60歲的老人,面對這個20多歲純情少女的示愛有點不好意思,但小鄒很嚴肅認真地告訴說,當今時代天底下最帥的帥哥,就是一代情癡吳雨僧,表示從此之後,生是吳家的人,死是吳家的鬼,非吳不嫁。吳氏聽罷,自是感動不已。 1953年,吳宓與鄒蘭芳鑽入花燭綻開的洞房,結成了百年之好。可惜百年尚未到來,僅過了兩個春秋,小鄒就不幸病逝,未留子嗣,吳宓後半生短暫的婚姻生活就此結束。對漸入老境的吳宓而言,這場戀愛與婚姻,似是曇花一現,又像大夢一場,其間的痛苦多於幸福。小鄒死後,吳宓復入孤苦零丁的老年單身漢行列,直到死去,未結姻緣。

1955年,西南師院外語系取消帝國主義的英語專業,改設社會主義老大哥蘇聯的俄語,吳宓雖精通英、法、德、拉丁語等歐美語系,但偏偏不懂俄語,身價暴跌,只好由外語系調任歷史系世界古代史教研室講授世界史。此時的吳宓仍滿含熱情把身心投入學校建設和教學研究中,見學校圖書館藏書不豐,特別是稀缺的古舊書更少,便致函北京的親屬,把戰前藏於其家中的一千餘冊書籍寄往重慶,無條件贈與西南師範學院圖書館。這批書中,其中多數是難以在市面上購到的好書,一部分為罕見的善本、孤本,甚至吳宓留學美國時購買的外文書籍。也就在這一年,吳宓沒有登台講課,僅參加各種學習,其內容包括批胡適、學辯證唯物主義、自我檢查與批判、工會組織生活、學習憲法等,搞得苦不堪言。對此,吳在日記中載道:“近半年來宓未作詩,少讀書,惟碌碌於上列十事,開會、聽講、撰公文、填表格,故身勞而心苦,至乃每日無時休息,每夕不外出散步,朋友書信斷絕不復,詩不作,更不親聖賢典籍、古典名著,於是志愈摧、氣愈塞、情愈枯、智愈晦、神愈昏、思愈滯,而身愈瘦、肢愈弱、目愈眩、發愈白、容愈蹙、膽愈怯,尚不足為重輕者矣!”

1956年,全國高校進行工資普調與教師定級,西南師院評審組一致評吳宓為一級教授,但吳連寫二信堅辭,提出只要三級,並云:“共產黨對宓太好了,宓怎能提過高的要求呢!”據知情者說,吳宓之所以如此高調對待此事,是暗中受了高人指點,其主題一是謙,二是避。謙是天生固有的謙虛性情和文化良知;避是避校內共產黨出身的年輕幹部,彼輩都在二級以下,吳宓怕在個人利益問題上,超過這些不學無術但整人有方的掌權者,招致忌妒,引來禍端。後經民主黨派人士曹暮樊(原勉仁學院同事)勸說,遂定為二級教授,月薪272。5元。吳宓尚來自奉甚儉,衣食住用甚為儉樸,到手的工資大部分長期用於資助親朋和困難學生,定級後的工資分配情形依然如故。為表示自己積極上進,吳宓經常公開講一些“願終老余年,報共產黨於萬一”之類迎合時尚的話語。只是吳宓並不善政治辭令,常常弄巧成拙,有一次在政治學習會上,吳慷慨激昂地表態道:“宓在舊中國生活了幾十年,國民黨是我的親媽,共產黨是我的後母,我的親媽死了,我的後母對我很好,超過我的親媽,我更愛我的後母。”此番不倫不類的蹩腳比喻,先是引起一陣竊笑,繼之惹怒了台上端坐的那些以共產黨為親媽、且“用乳汁哺育了我”的領導,吳宓遭到一頓痛斥,灰頭土臉地退出會場。

1957年1月,在重慶市教育工會主辦的敬老會上,吳宓再次有點不識時務地坦陳與中央高層意見相左的言論,公開反對廢除正體漢字和使用簡體字。同年6月,根據中央“引蛇出洞”的“陽謀”,重慶市高校、文化系統展開“大鳴大放”等行動,一些“牛鬼蛇神”紛紛出洞,各抒己見。據6月3日《重慶日報》報導,西南師範學院的外語系熊正倫、秦蔭人,歷史系吳宓、孫培良,教育系郝慶培、鄧胥功,地理系王鍾山等教師,“在發言中,一致主張高等學校仍然應當實行黨委領導制,但須克服缺點,擴大民主”。而“吳宓認為學校還是要用黨委領導制,但他主張實行在黨委領導下的院長負責制,使院長職權分明,名實一致。吳宓和郝慶培都主張在學校設立學術委員會,負責評級、升級等、審查論文、辦理學報等”。想不到十幾天后,中共開始收網,出洞的“牛鬼蛇神”基本盡數裝入網中,作為“右派分子”和人民的敵人接受革命群眾的批鬥。短短幾日,西南師院揪出的“右派分子”多達612人,如此驚人的數字幾乎居全國高校之首。落入圈套的吳宓終於回過味來,對自己的命運和國家民族前途痛心疾首。從這一時期的吳宓日記中,可見出他對當時的社會形勢、天命人事的分析評判以及內心的恐懼與痛苦:

1957年6月24日:“此次鳴放與整風,結果惟加強黨團統治與思想改造,使言者悔懼,中國讀書人之大多數失望與離心,而宓等亦更憂危謹慎與消極敷衍而已”。 6月28日:“昨接龢六月二十一日函,有云,'近讀夏侯湛《東方朔畫贊》,潔其道而穢其跡,清其質而濁其文。人間何世,其用心亦良苦矣。'後之讀宓日記者,可知宓近來每日費時費力於何等事。讀書且不能,遑言著作?自適且不能,遑言益世?犧牲一切,放棄百事,只辦得全身苟活免禍,以獲善終。而已。” 7月3日:“今晚聞豫言,今日下午4:30本校民盟會中,蕭華清宣稱,澄等之罪甚重,勞動改造仍不足蔽辜,云云。”(南按:豫,指郭豫才,歷史系教授、系主任。蕭華清是1925年加入中共的老黨員,時為重慶市政協副主席、民盟中央委員、民盟重慶市委主任委員。澄,指的是民盟西南師院支部負責人、師院副教務長、歷史系教授李源澄,因此時民盟已被視為“章羅同盟”,作為民盟負責人之一的蕭華清差點被打成“右派”,只因其與中共重慶市委書記任白戈有師生之誼,任氏出面保他過了“反右”關。對於這位已倒霉的下屬李源澄,蕭華清自然要以批判的態度來“劃清界限”。)7月4日:“此次知識分子被謚為右派,一網打盡。其存心者伈伈伣伣,苟合取容。無學、無才、無德而陰狠忌刻,又謅諛逢迎,如今西師中文系、外語系、教育系、歷史系主任之魏、趙、普、郭諸君者,皆固位得志,而肆行報復矣!”“早寢,而以終日參加此運動,神經受刺激過度,久久不成寐。”

7月7日:“上午复閱並整理五至六月'鳴放'期中之《重慶日報》,尋其議論之踪跡,則今日被罪斥之右派分子,如鳥之始出巢,弋人早彎弓張網以待矣。” 7月11日:“連日開會,宓雖未受檢討,且少發言,亦已極昏倦,夜遂失眠。神經受刺激太多,耳鳴不止。” 7月12日:“晨閱昨報,凡鳴放中略抒感憤不平者,悉為罪人矣。此次鳴放及反擊右派,只為偵察不軌,剷除異己,並堅定全國知識分子之社會主義立場,加強其思想改造而已,整風徒託辭耳。即如本校中文系之腐敗與改良辦法,樊既以獲罪,誰敢復言之耶?” 7月22日:“今夕聞賴公言,昨遇委夫婦見告,澄已得瘋疾,見委亦怒斥之曰:'汝亦來打擊我乎?'嗚呼,經此一擊,全國之士,稍有才氣與節概者,或瘋或死,一網打盡矣!”(南按:指李源澄被鬥瘋。委,即李源澄之弟李源委,時在西南師範學院圖書館工作)8月10日:“連日校內獲罪者益多,如總務長葉誠一,圖書館職員侯文正,其父叔兄均誅戮,本人以多言得咎。史三學生賴澄,已奉電回校皆成為右派分子。宓細察此次定罪之徑路及範圍,要以全國各地章、羅之黨羽、民盟之活動為主;故在西師,以澄為中心首犯,若……等,皆視為澄民盟活動之謀逆從犯。”

當此之時,作為民盟西師負責人的李源澄,並未像西師其他一些“右派”如董時光(教育系講師,後死於勞改地)、陳東原(教育系教授)、羅容梓(教育系教授,後死於“文革”中)、孫銘勳(中文系教員,後死於大饑荒)那樣有過激烈的“鳴放”言論,但仍被網羅於密網被打成“右派”而折騰成一個胡言亂語的瘋子。在這個足以籠罩整個中國天空大地的天羅地網中,吳宓自是學校當局、特別是他所在系的頭頭們早就想捕獲的一條“大蛇”,只因在鳴放中途吳宓有些警覺,加之受到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世外高人指點,遂利用群獸合圍、爭搶骨頭,直至為分功行賞、老鼠動刀——窩裡反——的短暫空隙,左躲右閃突出重圍,成為一條漏網之蛇。 僥倖躲過一劫的吳宓,在驚出一身冷汗的同時,也真切地領略到新政權的利害。於是心緒惴惴,蟄伏在草叢中喘著粗氣,瞪著眼睛觀看著學院操場上一批又一批被牽出來批鬥,並不時被打翻在地的“右派分子”。物傷其類,兔死狐悲,從這些“右派分子”所遭受的痛楚,吳宓彷彿看到了自己的未來,悲哀愁苦中四處訪問同事,探聽消息,惶惶然不可終日,但又難以掩飾心中的悲憤與文化良知。 8月16日夜,吳宓在讀《史記·秦始皇本紀》時,悲憤交加地在日記中記下了這樣一段話:

二世元年,趙高曰:“……明主收舉餘民,賤者貴之,貧者富之,遠者近之,則上下集而國安矣。”按近今階級革命以得天下,實亦用此術者也。 8月18日日記中再記: 晚訪新,病臥。 (南按:新,即西師教授。)新述八月十五日下午,經忠、藝、修三人來盤問後,寫就二次檢討書繳入,未知能過關否? ……新悲嘆,自悔昔在燕京時仰望共產黨之非,而今則無術遠遁,寧願原子彈從天而下,毀滅此無人性、不合理之中國,亦所樂矣! 此處所說的燕京,指北平,或指北伐成功前的北京。所謂自悔如今“無術遠遁”,用在吳宓身上似更切實恰當。據吳宓在“文革”中的交代材料“坦白”,除了1948年放棄赴美講學機會外,1949年2月,“香港大學徵求一位中國學者去作教授(講座),用英語講中國史及中國宗教哲學大要,友人欲以宓薦,且云'必成'。宓即去函阻止”。又,1949年10月,“錢穆在香港,和知友們辦一東亞文學院,寄來章程及課表,以'學術主張及宗旨素同',力勸宓赴港共事。宓謝卻之。”“快到解放時,宓自己決定,不問禍福如何,我決定不到外國去。”據說傅斯年到了台灣後,曾致函吳宓勸其赴台任教,而吳亦未應允。

當國民黨軍隊被解放軍全部趕出大陸的時候,國門被鋼鐵一樣堅硬厚實的幕布封鎖,藍色的天空罩上了巨網,可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生活在無產階級專政鐵拳之下的各色人等,即使身上插上翅膀也難以越過沉沉的密網流竄到邊境之外,更不可能像狡兔一樣有三個洞窟藏身避難,只有像被堵住老窩的兔子或其他蛇獸,老老實實地等待被捕穫後,或披皮,或開膛,或下油鍋任意處置了。正是曾經有過的諸多前緣和機會,才使包括吳宓在內的一批陷於絕境的自由知識分子,發出瞭如此悲恨交加的哀鳴。只是想像的原子彈沒有從天空落下,而吳宓與他的許多同事卻一步步走向了“自絕於人民”的毀滅之途。 9月29日,吳宓日記載: “上午8—9時,委來,詳述其兄澄之瘋疾情形……昔1951雪之瘋也(南按:指1951年西師女職員張宗芬在鎮反運動中被疑為“特務”而致瘋),宓猶能挺身而出,為求醫,治之愈,且護其兒,多方援助,不恤人言,不畏嫌疑雪為反革命之妻。今於交久誼深之澄,宓乃不敢至其家一探視,亦不能延蔡醫為之診治,足見今日法網之密,禁令之嚴,亦可見宓之衰老畏怯,見義無勇,自視實毫無人格,有生如死者矣。”

吳宓述及的這位李源澄,於1958年5月,在淒風冷雨中發瘋病重死在床上,時年51歲。李死後,院方將其夫人及女兒送回李的老家四川犍為縣農村務農。而李的遺稿無人收拾,遂皆散失。據說李在一個短暫的清醒之時,將他撰寫的一部《魏晉南北朝史》書稿託付給摯友吳宓,以待將來出版之日。想不到吳宓很快就成了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而隨著吳宓遭遇的一連串不幸,這部書稿亦不知所踪,徒讓後人空為扼腕。 此時的吳宓已調往中文系,講授古典文學、外國文學等課程。西南師範學院又掀起了“拔白旗”與“開展教育革命運動”高潮,至6月達到鳴放最高峰,在短短的兩週內,全院師生共寫大字報3660142張,平均每天30萬張。就在這個運動的風口浪尖上,吳宓在一次課堂上竟惹下了奇禍。其因是為學生講解“猶……況……”結構和“者……也……”的句式用法,因一時興起,吳脫口說出了兩個例句:“吳宓者,西師之教授也。”“三兩猶不夠,況二兩乎?”同學們聽到如此風趣幽默的句子,禁不住大笑起來,台上的吳宓也得意地吐了下舌頭,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笑容。 這個時候,吳宓和同學們並不知道,暗伏在課堂中的“積極分子”,立即意識到後一個句式隱含的政治內容,一下課即向學校教務處專門負責收集“教學意見”,實際是地下“情治工作”的人員作了秘密匯報。此時中國大陸經濟陷入困境,物資日益匱乏,遍布中共控制區的大饑荒已經來臨,成千上萬的人被活活餓死,各機關、廠礦、企業、學校的工作人員實行配給制,糧油定額不一,但都難一吃飽。吳宓心有所感,順口而出佳句。想不到這一句式被學校當局認為是惡毒攻擊黨和社會主義路線,吳宓受到校領導的嚴厲批評,責令其第二天在課堂上向學生公開檢討,吳宓自是戰戰兢兢地一一照辦。自此之後,吳宓的“三兩猶不夠”作為經典的“罪證”,成為歷次運動中革命群眾批鬥的靶子。為防止吳氏繼續在講台上藉機“放毒”,學校領導將其當做“白旗”拔掉,不再為學生開課,只偶爾讓其輔導一下中文系和外語係兩三個立場堅定的青年教師。 1959年1月,《西南師範學院學報》發表了中文系學生撰寫的長篇戰鬥檄文——《批判吳宓先生在“外國文學”教學中的封建階級、資產階級學術思想》。文章認為吳宓在課堂教學中宣揚資產階級的“人性論”、“天才論”、封建迷信“有神論”,嚴重的“厚古薄今”和“煩瑣的考證”。這一切散發著“毒氣”的“論”,作為吳宓的一大罪證,像擺脫不掉的影子一直伴隨終生,直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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