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面孤行客”萬天萍頭也不回,大步走在前面,遇著阻路的根枝,他鐵掌一揮,那些根枝,便立刻飛出去老遠。
蕭南頻挽著伊風的鐵臂,緊緊地跟在萬天萍後面,此刻她面上的血跡已乾,創痕更是明顯,只是她卻一點也不知道,還以為自己面上的血跡,只不過是受了輕傷而已,而她此刻的芳心,已因完全貫注在伊風身上,而無暇旁顧。
兩三盞熱茶工夫,他們便已走出叢林。
萬天萍回頭冷瞥一眼,冷冷道:
“跟我走!”
身軀向左一轉,大踏步向左走去。
蕭南頻心裡立刻狂喜地跳一下,忖道:
“難道他所說的山洞,真的如我所猜,就是昨夜的山洞嗎?那該是南哥哥熟悉的呀!”
她側目一望伊風,只見伊鳳劍眉深皺,面上憂色重重,她不禁又奇怪:
“難道他沒有想出來嗎?”
她轉而一捏他的臂膊,他側目輕笑一下,卻仍然沒有任何表示。
“大概他不願露在面上,恐怕被那姓萬的老頭子知道吧。”
她替自己如此解釋著,心下不禁又為之釋然。
此刻已過午時,但日光仍盛,殘冬已將全逝,初春已現踪跡,萬天萍在這頗有春意的陽光下,並未施展出輕身的功夫來,但是他大步而行,行路的速度,仍不是常人所能企及的。
又走了約莫頓飯工夫,蕭南頻氣力已不支了,伊風憐惜地扶著她,她怡然閉上眼晴,將全身的大半重量,部交託在他那強而有力的臂膀上。
只有能夠依附在他的臂膀上,這條路即使通向死亡,她也樂於就道的。
萬天萍突地冷叱一聲,道:
“到了!就在這裡!”
蕭南頻張開眼來心裡不禁又“噗通”一跳!萬天萍手指著的這條山隙,不就是通向昨夜那令自己永生不能相忘的地方嗎?
卻聽萬天萍冷冷說道:
“這條山隙,長達十丈,一直走進去,就有一處洞窟,老夫知道裡面絕無毒蛇猛獸;就是有毒蛇猛獸,憑你的身手,也可打發。”
他微微一頓,目光四掃,冷冷又道:
“你進去之後,老夫就用巨石將這裂隙封起來,而老夫就對面坐在這裡,是以一月之內,你就算能弄開一塊巨石,但老夫會立刻加一塊上去,是以你根本絕少有希望能自行出洞。何況數日之後,只怕你餓得連舉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伊風面不改色,像是根本沒有將他這威脅的活放在心上,只是冷冷地說道:
“多承相告,不過那第一條路,我卻是萬萬不會走的。”
萬天萍長眉軒處,叱道:
“那你就快滾進去……”
叱聲未了,山道上已彩蝶似的掠來一條翠色人影,遠遠嬌笑道:
“等我一等。”
伊風微一側頭,已看到那萬虹如飛掠來,手裡提著一個籃子。
翠綠色的衣衫,在山風中一飄一飄地,煞是好看。
這萬虹一掠了過來,就將手中的籃子,放在地上,裡面卻裝著兩盤菜,一碗細麵,還有一壺酒。
方才她雖來勢如風,但籃中的菜,碗中的面,壺中的酒,卻沒有一絲潑在外面。
萬天萍鼻中冷哼一聲,負手轉過身去。
蕭南頻心中一動:
“這女子怎地對南哥哥這樣好?”
醋意不禁大作,卻也不好說出來,只是悶在心里而已。
千百年來,不吃醋的女子,恐怕還沒有哩。
萬虹微扭纖腰,走到山壁邊,伸出了兩隻春蔥般的玉手,卻將一塊磨盤大的石塊,舉了起來,輕移蓮步,走到伊風身側,放下石塊,將籃中的酒菜,一樣一樣地拿了出來,放在石塊上,嬌笑道:
“你這一進去,恐怕要好久才能出來,在裡面又沒有東西吃,先把這些吃了再進去吧!唉!——時間這麼匆忙,不然我就親手給你做了。”
拿起一雙銀筷,遞到伊風的手上,又道:
“涼了就不好吃了,快呀!”
伊風望著這純真無邪的少女,茫然接過銀筷來,心頭湧起一股難言的滋味來,卻不忍拒絕。
這雙筷子,在他手裡竟像是有千鉤重似的,他吶吶地說道:
“多謝姑娘!”
然後轉過頭,將手中的銀筷,遞給蕭面頻,道:
“南頻!你也吃一些!”
哪知蕭南頻突地一轉身,將臉轉了過去,伊風方自一愕,左臂已被人拉住,一個嬌嗔著的聲音道:
“我是送給你吃的,你客氣什麼?”
蕭南頻背著臉,哼了一聲,冷冷道:
“誰希罕?我根本就不要吃。”
伊風心中不禁暗自一笑,但此情此景,他心中的暗笑,又怎會延續得長久呢?
他舉著銀筷,望著這兩個吃著醋的少女,望著面前的菜,手中的銀筷,在陽光下閃著光。
這是一幅多麼美的情景?但是這情景又能延續多久呢?
於是他長嘆一聲,將手中的銀筷放在那塊青石上,微唱道:
“多謝姑娘!不過小可實在吃不下去。”
萬虹眼圈一紅,覺得委屈得很,還想再說句話,哪知萬天萍已轉過身來,叱道:
“不吃就算了!”
鐵掌一揮,將青石上的酒菜、湯麵,都揮在地上。伸出一隻食指來,指著那寬才及尺的山隙,又冷叱道:
“快進去!”
伊風劍眉一軒,方想發作,蕭南頻卻已握住他的手掌,冷冷道,“進去就進去。”
邁開腳步,就往裡走。哪知眼前突地一花,一條翠色的人影,張著雙手,擋在山隙在前面,嬌叱著道:
“我爹爹要他進去,她也進去幹什麼?”
蕭南頻杏眼圓睜,亦嬌叱道:
“你管不著!”
轉向伊風:
“走!我們一起進去,要死也死在一起。”
萬虹冷笑一聲,道:
“我從來沒有看過像你這樣的人,臉上長得跟醜八怪似的,還拉住人家的手,也不怕人家討厭你。”
“你說誰?”
“我說的就是你!”
蕭南頻突然“咯咯”地嬌笑起來,道:
“這種話我倒是第一次聽過,想不到世上還有人說我蕭湘妃子丑?南哥哥!你說可笑不可笑?”
伊風雙眉深皺,哪知萬虹卻已嬌笑道:
“你不醜,你不醜,你美極了。”
一面伸手入懷,掏出一面菱花銅鏡來,放在蕭南頻眼前,又嬌笑著,譏嘲著道:
“你自己看看,是美是醜?”
伊風出手如風,疾地揮去這面銅鏡,但萬虹手腕一曲,卻又將這面銅鏡,送到蕭南頻眼前。
伊風身形一動,掠到蕭南頻身前,雙手疾出如鳳,上下交錯而去,“雙龍奪珠”,兩隻鐵掌,同時奪向這面銅鏡。
萬虹“咯咯”嬌笑一聲,柳腰輕折,衣袂飄飄,身形便已倏然滑開三尺,玉手一揚,將手中的銅鏡筆直拋向蕭南頻,一面輕笑道:
“你自己看看吧!”
伊風一擰身,伸手奪鏡,但肋下突地襲來一縷風聲,萬虹的一隻玉手,已倏然襲來,兩隻春蔥般的手指,微微並起,指甲上塗著鮮血的花汁,越發襯托得這隻手的膚色如玉。
但是這只玉手,卻是疾點向伊風肋下的“藏血”大穴。
伊風大驚之下,摔右腳,沉左肘,雙掌齊出,劃向萬虹的手腕,哪知萬虹卻突地收回玉掌,微折纖腰,又滑開三尺,輕笑著道:
“我才不跟你打哩!”
伊風微微愕了一下,回過頭來,只見蕭南頻正在捧著這面鏡子,目光呆滯,看個不已。
而那“鐵面孤行客”萬天萍,卻是負手冷笑,對方才所發生的這些事,竟然完全不聞不問。
做父母的心情,尤其是做一個年方及笄的懷春少女的父母,其心情,伊風當然無法了解。
他雖有些奇怪萬天萍的態度,但是此情此景,此時此地,卻又怎容得他來思索這些?
他乾咳一聲,一個箭步,竄到蕭南頻身側,柔聲道:
“南頻!別看了!你臉上的這些傷痕,不過是皮肉擦傷而已,馬上就會好的。”
輕輕伸手,去拿蕭南頻手上的那面鏡子。
但是蕭南頻捏著鏡子的手,竟好像是鐵鑄的似的,半點也不放鬆。
萬虹在山壁間折了一段枯藤,拿在手上,一段一段地折斷,口中笑道:
“南哥哥!你又何必騙她呢?她就算臉上的傷好了,要變成一個大麻子了。”
她方才聽到南頻叫伊風“南哥哥”,此刻自己也叫了起來,而且叫的聲音溫柔宛轉,入耳如蜜!
伊風回頭怒視一眼,哪知蕭南頻突地仰天狂笑起來,一抬手,將手中的銅鏡,“鐺”地拋在山壁上。
伊風大驚之下,一把握住她的手,連連道:
“南頻!南頻!你怎麼了?”
蕭南頻狂笑著,眼中的淚珠,斷了線似的流了下來,流過她滿是血蹟的面靨,落下來時,便也變得有如血般鮮紅。
她狂笑著,摔著了伊風的手,笑聲已變為哭泣,哭泣卻仍似狂笑,這狂笑聲與哭泣聲,便混合成一種鐵石人聽了都要腸斷的聲音!
瀟湘妃子,美名遍及武林,只要是行走江湖的人,雖未見過瀟湘妃子,卻也知道她是美如天仙的麗人,然而此刻……
蕭南頻的芳心,便有如萬虹手上的枯藤,一寸一寸地斷落了下來。
她知道此刻自己已配不上伊風,但是昨夜狂亂的溫馨,仍宛然在目。
她不知自己該怎麼辦,眼前茫然一片,天下雖大,卻像是再也沒有一條自己能走的路!
茫然的眼中,她似乎看見伏虎金剛阮大成以及一些曾經被自己折辱過的癡情男子,一個個都伸出手來,指著自己笑罵。
然後,這些人的影子,便在她腦海中開始轉起來,像風車似的,越轉越快,終於變成一片混濁。
伊風吃驚地望著她,手足也為之失措。
萬虹站在山壁前,也不禁怔住,微微有些後悔——她終究還是個純真的少女呀。
“鐵面孤行客”卻冷哼一聲,冷冷道:
“時光已經不早了,你可以進去了吧!有什麼話,一個月後,只要你不死,再說也不遲。”
蕭南頻突地伸出那雙帶血的玉手,掩住自己的臉,嬌啼著,飛也似的狂奔了出去。
伊風大叫一聲,展動身形,攔在她的面前,悲嘶著說:
“南頻!你這是乾什麼?不管你的臉變成什麼樣子,我……我還是喜歡你的。”
然而蕭南頻的啼聲卻更悲哀了!此刻她雖有千言萬語哽在喉間,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終於,她暗中一咬銀牙,悲切地說道:
“南哥哥,你……你……你進去吧!只要你不死……我……始終是你的,昨天晚上……我……不是把一切都交給你了嗎?”
萬天萍突地冷笑一聲,掠了過來,道:
“你是在做夢吧?昨天晚上,這小子明明……”
話方說至此處,伊風已大吼一聲,和身撲了上去,右手五指箕張,抓向萬天萍的面門,左手掌緣如刀,橫切萬天萍的胸腹。
掌風凌厲,勢如瘋虎!這一攻,正是伊風畢生功力所聚,“鐵面孤行客”雖然武功絕高,卻也不得不停住手,側身避招。
伊風一招落空,絕不容萬天萍有喘息的機會,掌影翻飛,“唰,唰,唰”,一連數掌,疾如飄風地攻向萬天萍身上。
“鐵面孤行客”嘴角含著冷笑,腳下微沉馬步,袍袖拂處,就將伊風的數招避過。
須知伊風武功本就不是萬天萍的敵手,在無量山巔,他雖曾將萬天萍逼到下風,但那時卻是萬天萍大傷未癒,真力未復的時候。
而此刻萬天萍不但功力已完全恢復,而且自從他喝了妙手許白體內含有靈藥的血後,功力更是大增,自然未將伊風看在眼裡。
而伊風此刻本是強弩之末,數招搶攻過後,他真力更是不繼。卻見萬天萍袍袖拂動處,冷笑道:
“那女子已經走了,你還拼什麼命?我真不懂,你好好一個漢子,看來也蠻聰明的,怎地如此笨法,連個好歹都不懂?”
伊風手肘一沉,雙掌便又“砰”地擊出,目光轉動處,四下果然已不見蕭南頻的影子。
“你想走可不成!”
袍袖連展,雄渾的掌風,逼得伊風腳步踉蹌,連連後退,此刻他竟連還手之力都沒有了。
萬天萍目光凜於寒冰,冷叱道:
“你想死,還是想活?”
伊風狂吼一聲,又撲了上來,但手腕卻突地一緊,他的右手,竟被萬虹的一雙玉掌牢牢抓著了。
此刻伊風眼中,好像是要噴出血來,火赤的眼睛瞪著萬虹,右手猛地一揮,恨聲道:
“都是你!”
但他右腕方自掙脫,左腕卻像是突地加上一道銅箍似的,脈門一麻,他全身的勁力,竟在一剎那中消失了。
“鐵面孤行客”萬天萍,以掌力名滿天下,手上力道是何等驚人?此刻伊風被他擒住脈門,縱然他武功再高,卻再也無法掙脫。
只見萬天萍擒著他的左腕,冷冷道:
“你想死,還是想活?”
伊風目光如火,瞪在他臉上,嘴唇緊緊閉著。
“鐵面孤行客”萬天萍雖然一生殺人無數,此刻卻也不禁為他這種目光所懾。
“此人性情倔強,今日我放過了他,日後他必定千方百計的報復。”
萬天萍一念至此,眼中殺機已現,緩緩舉起左拿來,便向伊風面門拍去。
哪知他掌勢方自拍至中途,萬虹卻已掠了過來,將自己的身子,擋在她爹爹鐵掌拍出的方向前面,嬌聲道:
“爹爹!你還是把他關在那山洞裡去吧!讓他冷靜地想兩天,也許……也許他會回心轉意,拜在你老人家的門下呢。”
鐵面孤行客暗嘆一聲,知道自己的女兒動了真情。他一生之中,雖然不知傷過多少人的心,可是他卻不忍讓自己的女兒傷心。
於是他緩緩縮回手掌,卻見伊風緊緊閉著雙目,一副已將生死置之不顧的樣子,似乎世間的一切事,都已不放在他心上。
萬天萍微喟一聲,左手亦自搶出,扣住了伊風的右腕,輕輕一點,他竟將伊風拖到山隙前面,右手一鬆,伸指在他的“笑腰”穴上點了一下,左手揮處,就將伊風推進了山隙。
萬虹呆呆地看著她爹爹,將她一生中第一個鍾情的男子,推進了那條山隙,又從山壁邊搬來兩塊巨石,塞著山隙的出口。
這兩塊巨石,想必本就是用以堵塞這裂隙的,是以大小竟恰到好處。
而且這兩塊巨石,重逾千斤,連“鐵面孤行客”這種以“混元一氣功”名震江湖的人物,搬動時尚且盡了全力,已成強弩之末的伊風,又怎麼能在山隙裡將它弄開呢?何況這鐵面孤行客,還在外面又加了兩塊巨石。
萬虹暗暗嘆息一聲,垂下了頭,呆呆地想著心事。
冬日本短,此刻日已西墜,落在山後,山風更勁,吹到她身上,略有寒意。
她正自芳心暗中淒楚,卻聽她爹爹笑說道:
“虹兒,不要難受,再過五、六天,等他餓的差不多時,我就將他放出來。傻孩子!你還怕爹爹不知道你的心嗎?”
萬虹仍然垂著頭,粉面卻已羞澀地嫣紅了起來。口中“嚶嚀”一聲,偎進她爹爹懷裡,不依道:
“你老人家知道什麼?我的心又怎麼了——”
卻又忍不住道:
“爹爹!你剛才是不是點在他的'笑腰'穴上,時候久了,恐怕要受傷吧?”
萬天萍哈哈笑道:
“傻孩子!你放心!爹爹手底下,自然有分寸的,用不著一個對時,他的穴道自然就會解開的。”
這名滿江湖的辣手巨盜,此刻得意地大笑著,因為口中雖這麼說,心裡卻知道自己點的穴道,不到半個時辰之後,便能自解,但是被點中穴道的人,卻至少有一個月真氣不能通暢。
那麼伊風縱然身上懷有武林至寶“天星秘籍”,卻也無法在這些天裡學會上面的武功。
他一生闖蕩江湖,心思之縝密,自非常人所能及;而且他以掌力成名,自信自己對“點穴”一道,已經爐火純青,可以不成問題,隨意控制自己點穴的力道。
可是這心思縝密的老江湖卻萬萬料想不到,這個被自己點穴道的人,不到兩個時辰,穴道就被人解開了。
只是解開伊風穴道的人,卻是伊鳳一生之中,最最不願意見到的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