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多歇息一下啦?你看!你的眼神,多難看……”
她微微喘息一下,心胸間但覺滿是柔情,微笑著又道:
“今天早上我一醒來,看不見你,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難受,我……”
她羞澀地嬌笑一下,又道:
“我還以為昨天晚上的不是你呢,還以為是那個該死的蕭無,南哥哥!把你臉上那個鬼東西揭去好不好?讓我看看你本來的樣子。唉——我真恨你臉上那鬼東西,害我擔好半天心。”
這多情而溫柔的幾句話,被這癡情的少女嬌弱他說了出來。
但是對於伊風來說,這幾句話卻比晴天霹靂還要驚人!在這一瞬間,他的思潮,又全然變為混沌,理不出一絲頭緒來!
而蕭南頻呢,還一無所知,已開始憧憬著未來幸福的少女,卻仍溫柔的笑著,輕輕他說道:
“昨天晚上要是你不來,我……你真不知道該怎麼樣好了。”
她又羞澀地嬌笑一下,接著道:
“可是你來了,我……真想不到你這麼……壞!南哥哥!從此以後,不要離開我好不好?我……我已經是你的了。”
伊風已從混沌的思潮裡,整理出一個頭緒來;他已從她的話中,猜出昨夜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是他卻不忍相信這是事實。
因為這一切對這多情的少女來說,是多麼殘酷!
“噗”地一聲,他跪了下來,跪在這多情的少女面前,喉頭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蕭南頻嬌軀輕輕扭動一下,不依道:
“你看你!我叫你做的事你都不依我,把臉上那鬼東西拿下來嘛!”
伊風目光在她那傷痕滿佈的臉上轉動了一下,心中長嘆了口氣,茫然將面上這張造成無數事端的面具,揭了下來。
於是一張痛苦而扭曲的臉,使呈現了出來。
此刻在他心中混淆著一種難言的情感,連他自己也分析不出是悲痛、憐惜,抑或是憤恨!
但無論如何,他又怎忍心說出昨晚的“他”,並不是自己。
又怎忍心讓這多情而可憐的少女,在昨夜未乾的淚痕上,又添上一道新的。
何況以他多年闖蕩江湖的經驗,他知道她面上的這些傷痕,縱然痊癒,卻也不會恢復面貌了。
當一個美麗的少女,發現自己的容貌已不再美的時候,那麼她內心的悲痛,已是足夠令她憾恨終生的了,他又何忍再為她加上一分更強烈的痛苦?
在他揭去自己面具的這一剎那,他已自決定,寧可自己忍受一切,卻絕不讓這多情的少女,再受屈辱了。
而且他認為自己這決定,是全然正確,而別無選擇的,自己縱然痛苦,這少女對自己的這一份足以感動天地的真情,卻已夠彌補一切了!
於是他更深深彎下腰,帶著一份含淚的笑容,俯視著她說:
“南頻!以後不要胡思亂想了,昨天晚上不是我是誰呢!”
他看到她面上泛起春花般的笑容,這笑容使得她面上醜惡的傷痕,都似乎變得無比美麗。
於是他就接著往下說道:
“你在這裡好好休息一下,閉起眼睛來,等一會我就把你帶上去。唉——今天早上……今天早上,我不知道你那麼早醒來,所以我才來這裡找個朋友,卻想不到發生了這些事……”
他承受了無比的痛苦,將一份並非自己應該承擔的罪孽,承當了下來。
因為此刻他只要能看到她面上泛出笑容,那麼也就是他自己在笑了。
但是,為一個自己所深痛惡絕的仇人,承當了這份本已使他萬分痛苦的罪孽,這又是一種多麼深邃的痛苦哩!
你若閉目一想,你就該知道,他的犧牲是多麼壯烈!他的仁勇,是多麼值得尊敬的了!
哪知——
他背後突地傳來一聲陰森入骨的冷笑。
伊鳳眩然四顧,一張面上毫無表情的“鐵面”,正以森冷的目光,在凝視著他。
兩人目光相對,只見這“鐵面孤行客”嘴角牽動一下,冷笑道:
“原來是你!真想不到,老夫一生闖蕩,卻教你騙了不少時候。”
伊鳳右手緊握著方自面上揭下的面具,全神警戒著。
那蕭南頻愕然睜開眼來,見到這面帶寒意的萬天萍,心中亦為之大驚。
雖然她不認識萬天萍,但見了這種情狀,卻也知道這人必定對伊風有故意,因之她一撐雙肘,強自掙扎著坐了起來。
伊風微一挺腰,身軀已筆直地站在地上。他雖已知道:此刻這萬天萍已認出自己的本來面目,必定會有麻煩,但他仍安慰著她道:
“南頻!沒關係,你歇著好了……”
話猶未竟,那萬天萍已冷笑道:
“不過老夫的確有些奇怪,你這小予難道是豬油朦了心,卻將老夫從山窟裡救出未作甚?”
伊風後退半步,擋著蕭南頻身前,目光瞬也不瞬地瞪在萬天萍的一雙手上,突地仰天長笑了起來。
這一笑,卻不禁使得那“鐵面孤行客”面上,也微微變色。
伊鳳笑聲一頓,神色又復凜然。他在這突來的長笑之後,竟還是一言不發,好像是他方才的這次長笑,根本是毫無意義似的。
萬天萍目光一凜,伊風目光凝住。
哪知就在此刻,絕崖邊突地一聲嬌呼,一個翠綠衣裳的人影,翩然掠了過來。
這翠色人影腳尖一落地面,立刻滑到她爹爹身側,彷彿是生怕她爹爹猝然出手似的。
但是等到她一雙俏目,轉到伊風臉上時,她卻不禁為之驚得呼出聲來,伸出一隻春蔥玉指,指著伊風,驚道:
“你……你這是怎麼回事?”
伊風左手微揚,將手中的人皮面具,迎風招展了一下,沉聲道:
“萬老前輩!這是怎麼回事,老前輩心中想也知道了。小可與老前輩本無恩怨,昨……今晨打擾了老前輩,日後小可必定有補報之處。至於小可為什麼戴上這張面具,想人生本如游驪,老前輩亦是達人,小可又何須解釋。只是小可必須聲言的,就是小可對老前輩絕無戲弄之意……”
“鐵面孤行客”冷叱一聲,一雙鷹目,盯在伊風面上,像是要看透這少年心中究竟有什麼秘密似的。
直至此刻,他還不知道此刻站在他對面的少年,並不是在無量山巔從“武曲”秘窟裡救了自己的人——這原是件不可思議之事。
是以他心中不禁奇怪,但面上卻仍森冷如常,冷叱著道:
“老夫一生之中,快意恩仇,從未有過一件當機不斷的事。但老夫與你卻是恩怨難分,按理我若無你之相救,我早已葬身無量山巔那秘窟之中;但老夫之所以被關入那裡,卻也是被你這小子害的。”
翠裳少女萬虹,瞪著大眼睛,在她爹爹身側,本已愕了許久,此刻聽了她爹爹的話,心裡卻越發糊塗了,不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伊風面上微笑一下,正待說話,哪知那萬天萍卻又一擺手,接著道: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本是老夫終生奉行不渝的八個字,但此刻我若報了你的仇,就無法報你的恩,若老夫先報你恩,再將你殺了,卻又怎麼能算已報你的恩呢?”
伊風暗中一伸大拇指,暗讚這“鐵面孤行客”,雖然一生行事並不光明磊落,但若以這“恩”、“仇”兩字而言,他卻仍然不失是個丈夫。
須知武林中人衡量人性的尺度,本就和普通人絕不相同,尤其是這“恩怨分明”四字,更是被武林中人最看得重的。
“鐵面孤行客”此刻竟真的像是十分困擾。
伊風冷冷地註視著他,心裡卻也交戰著,不知道該不該將無量山巔救他出窟是另有其人這件事說出來。
一陣山風吹來,蕭南頻更靠近了他些。
他知道自己若一說出此事,這萬天萍想必一定立刻會向自己出手,而自己自忖功力,卻非此人之敵,那麼不但自己此刻便立刻命畢於此,站在自己身後的蕭南頻,卻也萬萬受不住這打擊的。
但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卻又怎能假冒別人,來承受恩惠呢?何況這人曾經給過自己那麼深刻而強烈的屈辱。
於是他暗中長嘆一聲,反手握住蕭南頻的手,沉聲說道:
“萬天萍!我不妨老實告訴你,從無量山巔的秘窟中救出你的,並不是我。你我之間,雖然本無恩怨,但說起來,卻是有怨無恩,你若想把我複仇,只管動手就是了,用不著……”
但他的話還未說完,卻已被萬天萍的長笑之聲打斷。
“有骨氣!有骨氣!”
萬天萍長笑說道:
“只是你也未免將老夫看得太易愚弄了,老夫難道還會相信你這種鬼話。”
他話聲略為一頓,萬虹已悄悄倚到他身上,低低說道:
“爹爹!你既然又不能報仇,又不能報恩,那你什麼都不報,不是就結了嗎?”
萬天萍目光凜然地在她女兒面上一轉,心中卻不禁暗暗嘆了口氣。
“知女莫若父”,他已看出自己的女兒,竟對人家生了情愫。
這雖然是自己本來所盼望,甚至是自己所計劃的事,但此刻卻成了自己的困惱。
他心念數轉,正自委決不下,突地一個念頭閃過,於是他又一擺手,阻住了伊風張嘴要說的話,冷冷說道:
“你也不必再說話了,此刻我心意已決……”
他緩緩伸出食中兩板手指來,接著往下說道:
“老夫一生恩怨分明,對你也絕不會做忘恩負義的事,可也不能有仇不報,此刻老夫放下兩條路給你走,你可隨便選擇一樣。”
伊風傲然一笑,冷冷道:
“若是我兩條路全不走呢?”
哪知萬天萍根本是沒有聽到他的話,自顧說道:
“這第一條路,老夫憐你還是個漢子,你若拜我為師,那麼你我以前的恩怨,便一筆勾猜,你還可從老夫處學會許多絕藝——”
他微微一頓:
“至於那本'天星秘籍'老夫也可和你一起參研。”
萬虹心裡暗暗感激,知道她父親這條路,是完全為著自己說的。
她一雙妙目,便關切地落到伊風身上,只望他嘴裡說出一個“好”字來。
哪知伊風冷哼一聲,想也不想就說道:
“你且說出第二條路來。”
蕭南頻手掌上的傷痕,雖是其痛徹骨,但她仍溫柔地握了握他的手,芳心之中,大為讚許。
“鐵面孤行客”萬天萍,卻不禁面目立變,厲聲說道:
“第二條路麼?哼——老夫昔年為了建此密閣,曾將這西梁山,上上下下,全部探查了一遍,才尋著這個所在。”
他語聲微頓,伊風心裡卻不禁奇怪,這萬天萍怎地在此刻竟說起閒話來了?
卻聽萬天萍已冷笑接道:
“可是在我發現這處所在之前,我卻已到山陰處尋得一處山洞,這處山洞,也和無量山巔的秘窟一樣,只有一條通路。此刻老夫就將你送到這山洞裡,那你我之間,恩怨亦可一筆勾銷,否則一月之後,你在那山洞中若還未死,老夫也會將你放出來,不過此後你對老夫的話,卻半句也不能違背了。”
伊風嘴角輕蔑地微笑一下,卻見這萬天萍目光如刀,凝視自己,厲叱道:
“這兩條路你若全不接受的話,那麼就休怪老夫出手了。”
萬虹輕輕一扯他爹爹的衣袖,嬌聲道:
“一個月的時間,太長了吧!爹爹,你老人家等得及嗎?”
萬天萍冷冷一笑,道:“十年之久,在你爹爹眼中,也不過彈指間過,何況短短一個月哩?”他目光轉向伊風:
“這一個月之內,老夫一定替你守住洞門,除非老夫死了,否則普天之下,沒有一人能進此洞,也沒有一人能得到此刻在你身上的'天星秘籍'。”
伊風暗中微曬,知道這萬天萍雖然表面裝得大方,其實心中還是念念不忘這本天星秘籍。
自己一月之後,若是死了,那麼這本夭星秘籍自然就歸他所有,自己若是不死,那麼自己一生之中,就得聽他的差遣,這本“天星秘籍”,還不是等於他的一樣?
他既說出這種話來,那麼他口中的山洞,必然是十分幽秘的所在,是自己萬萬逃不出的。
但是自己若不接受他的條件,那麼說不定自己立時便得血濺此處,而且濺的還不止是他一個人的血,還包括了蕭南頻的。
他心中正自猶疑難定,哪知蕭南頻突地一扯他的衣裳,極輕聲他說道:
“答應他這條路。”
伊風心中一動,知道此話必有用意,於是他便哂然笑道:“這山洞是在哪裡呢?”
萬天萍袍袖一拂,冷冷道:
“跟我來。”
大步向崖下走去,而那翠裳少女萬虹,卻轉向對崖的飛閣,撮口低嘯了一聲。
此刻伊風、蕭南頻,卻已隨著萬天萍走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