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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六章“注意不累及一般良民”

雪冷血熱 张正隆 11611 2018-03-04
1932年的9月15日,是農曆八月十五中秋節。據平頂山慘案倖存者楊占有老人回憶,晚上11點多鐘,他被一種異樣的聲音驚醒了,爬起來趴窗一看,明晃晃的月亮地裡,一群群拿著扎槍、大刀的人,頭上都包著塊布,喊叫著,沿著門前的平頂山大街,向西南方的千金寨(撫順)跑去。 這是梁希夫的大刀會攻打千金寨。 4個團分作4路各自為戰,搗毀了老虎台採炭所,扒毀了李石寨的一段鐵路,放火燒了栗家溝日本賣店和老虎台日寇安全燈房、汽油庫、無線電台,還有一個日軍俱樂部,打死了楊柏堡採炭所長渡邊寬一、自衛團長平島善作和勞務系佐場彌作等十幾個鬼子,煤礦全部停電停產。其中梁希夫率領的1團戰果最豐,來去走的都是平頂山通往千金寨的這條路。

平頂山位於千金寨南約4公里處,有400多戶人家3000多口人,是個因煤而生的居民區,大都為礦工、小販。一條挺長的街道,茅草房散落兩旁,沒有那種高牆大院,臨街有少許磚瓦房,多為店鋪,旅店、飯店、大車店、雜貨舖、當舖、鐘錶舖的幌子、招牌,在風中搖曳著,搖落了十五的月亮,搖來了十六的血雨腥風。 全副武裝的禽獸(這是筆者第一次稱日軍為禽獸——其實早就該這樣稱呼他們了),是駐千金寨日本守備隊的190多人,中午時分乘4輛大卡車趕到平頂山的。先把村子包圍起來,許進不許出,然後就挨門逐戶地往外趕人,燒房子。 之前先到的,是換了便衣的日本憲兵和漢奸。這些畜生讓老百姓都到村南頭集合,說是昨晚紅鬍子攻打千金寨,平頂山一個人沒傷著,“大衙門”(老百姓稱千金寨“炭礦事務所”為“大衙門”)高興,要給大家照相留作紀念。因為昨晚的事,今天又來了這事,許多人就有種不祥之感。況且一些人認為照相會把人的魂兒勾走,根本不想照相。這些披著人皮的畜生只有8個,也哄騙不動這麼多人。待到這些“戴鐵帽子”的禽獸到了,就是不由分說了,屋里屋外覺得能藏人的地方,上去就是幾刺刀。老人孩子走得慢了,乾脆一刺刀挑了——反正早晚也是一碼事。

全村唯一沒被趕去“照相”的一家人,是小商人馬長順。他的孩子跑回家,說日本子在街上殺人了。他即領著全家5口人,用棉被包身,跳進房後的大糞池子,躲過了這場大屠殺。 後來被稱做屠場的那個地方,在平頂山的南端,一片溝形的有小坡度的平地,是種植牧草的草地。西面是近3丈高的斷崖,背面為奶牛飼養場的鐵絲網,只有東、南兩面可以出入,被與山野一樣顏色的鬼子把住了。明晃晃的刺刀,把人群向中間擠壓。人們站著的、坐著的、蹲著的,基本都是一家人湊在一起。前面鬼子的腳下,用紅布蓋著6個帶腿的東西,人們都以為那是照相機。 這時是下午1點多鐘,村子裡一片火海。據倖存者夏廷澤等人回憶,當時覺得是不是日本人想要這塊地方乾什麼用,給我們照個相,弄到別的什麼地方就行了呀。反正不管怎麼說,房子燒了就是壞到家了,根本沒想到日本人會下那樣的毒手。日本人再壞,他不也是人嗎?

“腰包”、“腰包”,一個日軍軍官用朝鮮話喊著,要朝鮮(族)人出來,就有20多個朝鮮(族)人從人群中擠了出去。人們覺出不對勁了,騷動起來,“照相機”上的紅布就掀掉了,6挺機槍的火力刮風樣掃向人群。 大屠殺持續了3個多小時。 如今城里人對槍械的了解,顯然要強於鄉下人,那時正好相反。類似於城鄉結合部的平頂山人,大都是從山東、河北闖關東的移民,是千金寨的烏金收留住了他們的腳步,青壯年男人大都是被稱為“煤黑子”的礦工。鬍子很少光顧這種地界,村子裡也沒什麼有錢大戶可搶,他們也不需要槍來保護自己那點兒家當。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沒照過相,沒見過照相機,對機槍的了解甚至不如照相機。他們知道“戴鐵帽子”的日本人,手裡拿著的上刺刀的長傢伙和那不能上刺刀的短傢伙,是槍,卻幾乎不曉得這帶倆腿的東西是更厲害的殺人武器。而在那頃刻間就充塞了天地間的槍聲和急雨般迎面潑瀉來的彈雨中,他們連個最基本的趴下的動作都不懂,只是本能地抱住腦袋往那兒一蹲。實際上在那人擠人的空間裡,也很難趴下。許多人是頭部中彈,腦漿、鮮血互相迸濺著,漫天飛舞著,很快身上和身下的枯草就黏糊糊的了。

就有了句歇後語:“日本子照相——用機關槍。” 楊占有老人一家老少24口,除他四哥楊占清那天上午去栗家溝沒回來外,全都在這血肉橫飛的屠場上。 楊占有身旁倒下的第一個人,是個一口山東腔的老太太,一雙手朝空中挓挲著,倚倒在旁邊人身上。接著中彈的是他的妻子,他把她抱在懷裡蹲下,妻子讓他快跑。往哪兒跑呀,再說一大家人都在這兒,怎麼跑啊?突然覺得左臂一涼,他不明白那是受傷了,只覺得那隻胳膊不好使了。這時妻子又中彈了,大睜雙眼沒氣了。他沒看見妻子傷在哪兒,緊挨著他的弟媳不知何時受的傷,胸前好像咕嘟咕嘟在冒血。那以後的夢境,滿世界就是一种血糊糊的顏色,到處都在咕嘟咕嘟冒血。弟媳跪著,叫著六哥,掙扎著好像要站起來,一頭栽倒在他身上,把他壓倒了。妻子壓著他的腿和腰,弟媳壓著他的胸和頭,陸續又有幾個人倒在上面,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兒。他本能地一拱,太沉,一隻手也使不上勁,沒拱動——他要拱起來,也就沒命了。

當時不知道這場屠殺進行了多長時間。時間好像被槍聲和血腥凝固了,又遙遠得像是另一個星球上的概念:就這麼一會兒,這一家又一家的一個村子就沒了?真應了一句話:“打死也沒人信!” 後來回憶,從槍聲驟起,到這群衣冠禽獸乘車離去,大約是一個小時左右。 距“九一八”事變畢竟還不到一年,這些叫日本人的兩腳禽獸幹這項工作,好像還有點兒缺乏經驗,羔羊般被屠宰的平頂山人就更不用說了。壓在死人堆裡受傷或沒受傷的人,看到日本人走了,或是聽到馬達聲遠了,就拱出來想跑,或是在死人堆裡扒拉,尋找親人。據說,最後一輛汽車剛開出不遠,自然會看見了。這還了得,掉轉車頭,又開始第二輪屠殺。 從北到南,隊伍排開,這回“照相”用的是刺刀。這是個細活,所以耗時也長,用去兩個多小時。不管死活,每人一刀,沒有反應,這個任務就算完成了。還活動、叫喚,或者破口大罵,就一刀接一刀地努力工作到底。

楊占有也被刺了幾刀。一是上面人摞人,挺礙事,沒刺中要害;二是他一聲未吭,一下未動,假裝死人,又躲過一劫。 不可忘卻的一筆,是孩子們有大人護著,第一輪屠殺後生存者較多。他們在屍堆血泊中爬著,或者趴在母親身上哭著,就成了特別受青睞的獵殺對象。一刺刀穿個透腔,有的再順勢一挑,就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 再就是這些也叫做人的東西,對女人的下身非常感興趣,具體情形就不說了吧。 接下來又被“照相”的是千金堡。千金堡距平頂山2.5公里,大刀會是經過這裡到平頂山的。儘管鬼子嚴密封鎖消息,可周圍老百姓誰不知道平頂山出了什麼事呀?這回鬼子也不說“照相”了,進村見人就開槍。 300多戶人家的千金堡,被打死40多人,其餘的早跑了,當然房子是跑不掉的。

平頂山慘案中,平頂山一個村子被屠殺多少人?確切數字很難查考。日本人說是2300多人。前面說了,全村共是3000多人,其中有3個數字是比較清楚的。一是馬長順一家沒被趕去屠場,二是屠殺前被喊出人群的朝鮮(族)人,三是像楊占有這樣在死人堆中僥倖存活下來的,為40來人。未知的是像楊占有的四哥那樣,當時不在平頂山的人,同時也就有來這裡串門走親戚的人。還有,平頂山是個較大、挺熱鬧的村子,當天上午來這里辦事、購物的又有多少人?如果是前一天,中秋節,購物的人就更多了。 這天晚上下雨了,平頂山沒有月亮。 有道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平頂山從此沒有十五,更沒有十六。 必須記住平頂山大屠殺的決策者和指揮者——撫順日本守備隊長川上精一。

不知道這個魔鬼后來怎麼樣了,已知的是,這個用老百姓的話講千刀萬剮也難解心頭之恨的魔鬼,還準備把市郊10公里以內的村子(共17個)全部燒光,以使抗日武裝失去周圍據點,無從潛伏。他已經在千金堡和前孤家子這樣乾了,有些村子汽油已經運到了,只待點火了,由於“大衙門”的極力反對才停手了。 “大衙門”的日本人說,你把人都殺光、攆光了,煤炭生產任務完不成,還怎麼進行“聖戰”呀? 吉林省舒蘭縣東南部的老黑溝,一條呼蘭河順溝流淌,溝谷長40公里,最寬處4公里,夾在五常、蛟河兩縣之間,有點兒“三不管”的意思。更兼兩側是連綿起伏的張廣才嶺支脈,溝壑縱橫,古木參天,這裡就成了日偽統治薄弱地區,自然也被抗日武裝看好了。

活躍在舒蘭、五常東部山區影響最大、人數最多的抗日武裝,是前面寫過一筆的宋德林的山林隊。千餘人的“德林隊”,下設10多個支隊(其中包括汪雅臣的“雙龍隊”)、30多個分隊,都是各有字號的小股山林隊,難免魚目混珠,也不乏驍勇善戰者。 1932年3月,鹿島鐵路株式會社由馬鞍山往上營鋪設鐵路,3支隊長邢文奎混入工人隊伍,隻身闖進護路的日軍食堂,雙槍輪射,將正在吃飯的一小隊鬼子打得非死即傷。 6月,1支隊又在上營打死12個鬼子。 1934年初,“德林隊”在上營太平溝伏擊日軍,斃傷60多人。同年春又在碾子溝伏擊日軍,48個鬼子只跑掉一個。 1935年1月8日,將偽舒蘭縣參事官高比虎之助打死。 “抓住宋德林賞二萬元,打死賞一萬元。”——這樣的懸賞價碼,甚至高於楊靖宇、趙尚志、周保中等人。

“德林隊”到處游擊,在老爺嶺炸軍車,伏擊敵人運輸隊,在拉濱線、吉敦線上劫火車,最重要的依托就是老黑溝。打幾仗回老黑溝休整,日偽軍集中兵力“討伐”了,鑽進老黑溝就像進了保險箱。老百姓都向著這支抗日武裝,老黑溝就是他們的家。而在敵人眼裡,老黑溝就是“鬍子溝”、“鬍子窩”了。只是那等險要地界,敵人又怎麼敢輕易進入呀? 1935年春季“大討伐”中,從無一個日本人腳印的老黑溝,一下子擁進600多雙獸蹄。 鬼子16師團38聯隊,亦稱奈良聯隊,1934年4月由日本奈良開赴中國東北,兩年後這支侵略軍進入關內,1937年12月攻打南京,參加南京大屠殺。這支臭名昭著的獸軍,在東北令人髮指的獸行之一,是1935年春被當地人稱之為“殺大溝”的血洗老黑溝。 具體實施“殺大溝”的,是38聯隊3大隊,年初從齊齊哈爾調來的,目的明確直奔老黑溝。 這是一次精心謀劃的屠殺行動。招考翻譯,能進行一般對話就行,從大隊長到中隊長、小隊長,每人配名翻譯,共17名。以一兵一夫的比例,招600人背給養、彈藥。老黑溝走不了汽車,一切只能靠人力背送。東北各地,進山“討伐”,都是如此。這還是一次空地聯合行動,飛機在空中偵察、撒傳單,後來也空投糧彈。 農曆4月22日(本節以下時間均為農曆),3大隊到達額勒赫,這裡距老黑溝還有30多公里,即準備進行“討伐”。當地日本守備隊說明這裡不是“匪區”,才未動手。其實之前已經開始屠殺了,對像是在山上採集草藥的兩個農民,見了即開槍打死。 27日,3大隊兵分三路,開始行動。右路從老黑溝南端拐向五常縣,然後北上,沒有進入老黑溝,似乎是在搜尋抗日武裝,並警戒、掩護整個行動的側翼安全。中路過了呼蘭嶺進入老黑溝,沿呼蘭河東岸逆流而上。先頭部隊見人就殺,見房就燒,後續部隊一路奔出30來公里,到達青頂子後,第二天掉轉頭來往回殺。左路在到達青頂子前,一路堪稱秋毫無犯,第二天掉過頭來立刻現出猙獰面目,往回大燒大殺。 從4月27日開始,到端午節前一天結束,大屠殺持續8天。 正是春耕大忙時節,男人大都在地裡忙活,有的還在打茬子,動手早的已經開始扶犁點種了。中路日軍從呼蘭嶺上往下殺,首先見到的就是種地的莊稼人,遠了槍打,近了刀刺。山里人沒見過日本人,更沒見過“戴鐵帽子”的人,聽到槍聲,開頭不明白怎麼回事,見死了人就跑。跑進山里有活下來的,跑回家的幾乎都完了。 樺曲柳頂子李顯廷的妻子,坐在炕沿上奶孩子,見進來的鬼子那凶神惡煞的樣子,趕緊把孩子掩到身後。母親被殺死了,兩歲多的孩子不明白這世界發生了什麼事情,爬到母親身上吃奶。鬼子一刺刀扎在孩子背上,挑起來扎到土牆上,孩子手腳抓撓著,鬼子哈哈大笑。 見房子三部曲:進去見人或殺或抓,然後尋找值錢和有用的東西,臨走付之一炬。 老黑溝的主要村屯,南部為三岔口、老杉溝、樺曲柳頂子,中部為榆樹溝、柳樹河子,北部是青頂子一帶,都成了“殺大溝”的重點屠場。頭一天是三岔口、老杉溝、樺曲柳頂子一片血火,僥倖存活者,有的逃進山林,有的往北邊溝裡跑。第二天,老黑溝烈焰熊熊,那煙聚集在半山腰,差不多把40公里長溝都封蓋了。 在樺曲柳頂子一帶抓到的老百姓,被押到東邊的樺樹林邊,讓他們自己挖坑,共挖了7個,每個坑里埋10人左右。李奎江家11口,被殺9人,埋在一個坑里。 柳樹河子胡萬昌開的客店,人稱胡家店,一個挺大的筒子房,南北大炕。這個屯子被抓的人,先在西邊老孫家院子裡“過堂”,問完拉到胡家店裡殺死,再一把火燒了房子。 呼蘭河北岸的青頂子屯,南岸不到1華里處有個月牙形的泡子,叫月牙泡,是“殺人溝”中最大的屠場。 4月29日、30日和5月1日3天,這裡殺了300多人。頭一天是讓人們跪在泡子邊上,用機槍掃射,然後把屍體推進泡子裡。第二天不但要把人綁上,還在兩臂間穿根水曲柳桿子,互相連接,每桿20人左右。用當地老百姓的話講,是用機關槍突突。 倖存者姜桐彬,見證的是另一種屠殺方式。 他是去年春天從克山縣搬來老黑溝北端的桂家街的,只種了1垧包米。他的姑爺住在青頂子,讓他去那兒,幾家人合夥撿撂荒地種黃豆。 27日,從南邊跑來一些人,說不得了了,日本子來了,殺人放火,許多人就上山了。可隨後過來的鬼子挺規矩,在誰家吃飯,包括做飯燒柴,都給錢,還說苦力大大的好,殺的沒有,讓人們把上山的人都找回來種地。一些人覺得還是眼見為實,就回來了。 28日,合夥種地的幾家十幾人繼續種黃豆,覺得煙氣越來越大,嗆鼻子,是南風刮來的。有人說不對勁,昨天南邊的人說的是真的。有人說真的假的能咋的,他日本子不也是人嗎?姜桐彬覺得這話在理。況且一年之計在於春,節氣不等人,莊稼人這工夫不抓緊時間賣力氣,秋後指望什麼呀? 當天屯子裡來了不少鬼子,只是讓老百姓把好房子騰給他們住,別的什麼事沒有。沒想到第二天早飯後,鬼子把合夥種地的幾家的十幾匹馬牽走了。沒有馬怎麼拉犁呀?姜桐彬的姑爺的莊稼火上來了,罵著“媽個巴子”,說俺去找他們的大官評評理,俺就不信這日本子都是畜生! 十幾顆心正七上八下著,來了30多個鬼子,槍口對上了,就開始綁人,再用繩子把他們都串聯上,押到柳樹河子胡家店的廂房裡。一個一身鬼子裝扮的朝鮮(族)人翻譯說:都老實待著,明天讓你們回家種地。 挨到第二天,即30日中午,鬼子把他們押到月牙泡旁的一個溝岔裡,分別綁在樹上。 出了胡家店,見是往回走,姜桐彬還覺得是真的放他們回家種地。這一刻,他知道完了。鬼子把他的上衣扒開,露出胸膛,然後退後幾步。這時他聽到了周圍和他一樣命運的人的慘叫聲,他面前那個面相比他還嫩的鬼子,也呀呀叫著端著刺刀衝上來。第一刀刺在肋下,第二刀被那件補丁摞補丁的破棉襖彈了一下,在肚皮上劃道挺長的口子。山里春天,早晚挺冷,他就穿上它。後來他總覺得這件破棉襖幫了大忙。第三刀刺在脖子上,接著又挨了幾刀,都沒刺中要害。看他血肉模糊的樣子,鬼子以為他死了,走了。 比之鬼精鬼靈的左路鬼子,中路鬼子的鬼勁顯然差了一大截子。這幫畜生過了呼蘭嶺就開始“殺大溝”,無論此舉後來是否受到上司批評,實際上都救了許多老黑溝人。一些人一路向北跑去,沿途不斷有人跑進山里,或者也跟著往北跑,有的順大路一直跑到老黑溝外10公里左右的新街基。 老黑溝屬舒蘭縣5區,區公所設在新街基。 “殺大溝”前,各保甲長正在區公所開會。聽說這事,柳樹河子百家長胡萬昌,找到偽警察署長於永開,說鬍子都跑了,剩下的都是好老百姓,日本子殺得不睜眼睛,這可怎麼得了呀?於永開立即向縣里報告,說明情況緊急,要求縣里來人。又去找駐地偽軍鄭營長,鄭營長說這事只有山回說話才好使。山回是日本獨立守備隊11大隊大隊長,當時正在新街基,兩個人就去見山回。 5月4日,逃到新街基的難民近300人,加上當地百姓共是500多人,跪了一條街,向山回請願:俺們都是種地的莊稼人,求求大隊長,快去說說別殺了! 從4月30日開始,“殺大溝”轉入小部隊搜山階段,到各溝岔裡搜尋逃跑的人和零散人家。 5月3日收攏主力,第二天清晨,向北進入桂家街和桂家街與新街基之間的八台。這兩處人大都跑了,那也抓了一些,算上和尚、道士,有200來人。 上午10點來鐘,這些人被綁到慈善會的院子裡,機槍已經架上了,一個偽警察騎馬趕到,將山回的一封信交給38聯隊3大隊大隊長東少佐。接著,偽縣長和參事官也到了。 11點來鐘,山回也來了。 山回的辦法,是逐一查看被綁人的雙手,認定是莊稼人的手就放了,只殺了1%,兩個人——都是大隊長,總得給東少佐留點兒面子吧? 比之平頂山慘案,這次“殺大溝”被難的百姓數字,顯然更難統計。 筆者看到的數字,都在千人以上。 不可遺漏的一筆,是一些親歷者說,日本子殺的大都是十八歲到六十歲之間的男人,婦女、老人和小孩則少一些——是不是比平頂山“照相”“人道”多了? 1933年6月13日,關東軍參謀長小磯國昭,在關東軍參謀長會議上說:“討伐時各種兵種,特別是空、地部隊須採長補短。但是,地面部隊的討伐和飛機轟炸,必須注意不給事後的政治工作造成惡劣影響。特別是各部隊須領會對匪戰法,注意不累及一般良民。” 口口聲聲“討伐匪賊”、“剿匪”,平頂山“照相”和老黑溝“殺大溝”,實實在在就是“剿民”! 或許這並非小磯等人的本願,可從川上精一到東少佐,他們把哪個魔頭送上軍事法庭了? 俺們也沒惹日本子呀? 1932年8月7日,吉林省海龍縣四合堡小西溝,人流如潮,嗩吶和鑼鼓家甚吹打得震天響,這是屯子裡的張振魁舉辦婚禮娶小老婆。 這張振魁是當地有名的有錢大戶,幾個大席棚早早搭起來,頭一天請來兩幫吹鼓手,誰也不服誰,吹打著擺擂台,要把對方比下去。晚上還有說大鼓書、唱“蹦蹦”(二人轉)的,周圍村屯的人都來“賣呆”。正式娶親的日子,自然更是熱鬧非凡,連偽區公所分隊的村兵,也背著槍趕來助陣。 三八大蓋吧勾的響亮,有點兒被嗩吶和鑼鼓的旋律湮沒了。第一撥喜筵即將開始,一個姓劉的小伙子端著方盤給賓客上菜,走到院當中突然仰面翻倒了。人們以為是不小心滑倒了,接著槍聲就炒豆般響起來,還以為是放鞭炮呢。待到一發砲彈在院子裡爆炸了,人們仍然不明白這世界是怎麼了,但是能跑的人就本能地開始四散奔逃了。 有的跑進屋裡,趴在炕沿下,有的躲進倉房裡,有的藏到柴火垛裡。大都跑出張家大院,有的順著山溝往北跑,有的往東邊山岡上跑,有的蒙頭轉向,竟迎著彈雨往西邊山岡上跑。 奔逃的人群稀落了,沒有了,槍砲聲停息下來。駐山城鎮日本守備隊50多人,就從西山岡上下來了,去死人最多的山溝裡,去張家大院,去他們認為應該去的地方,用刺刀繼續工作。 前後一個多小時,不知傷多少,死的是128人——他們知道自己是為什麼死的嗎? 原來有特務向日本守備隊報告,鬍子頭“海蛟”帶領人馬住在小西溝,“海蛟”還要參加張振魁的婚禮。 小西溝的老百姓說:什麼“海蛟”不“海蛟”的,根本就沒有這碼子事,俺們根本就沒惹著日本子呀? 鬼子在老黑溝“殺大溝”的重要原因,是報復。因為老黑溝是“鬍子溝”、“鬍子窩”,老百姓支持“德林隊”打日本,而且打死那麼多鬼子。 平頂山慘案,純粹就是為了報復。當天早晨6點來鐘,撫順縣日軍主要頭目在憲兵隊開會,川上說“大刀匪”攻打礦區,平頂山周圍幾個村屯的老百姓是知道的,他們不報告,肯定通匪,要統統燒光、殺光。這完全是川上的主觀想像,平頂山人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大刀會只是來回經過那里而已。可這又能怎麼樣?他川上怎麼說的,那就怎麼是了。 土龍山暴動,打死板塚大佐,這還得了嗎?於是,血洗12個村屯:都給我看好了,誰再不老實,敢與大日本皇軍作對,就是這個下場! 平頂山慘案,老黑溝慘案,土龍山慘案,海蘭江慘案,潘家峪慘案,潘家戴莊慘案,這些屠殺千人以上的慘案,十有七八都是侵略者的報復所致,用血腥的屠殺使人們恐懼、屈服。 通化縣白家堡子有個雷家小坎,1936年7月15日,1軍在這裡截擊進山“討伐”的日軍,斃傷10餘人,故改稱“打死鬼子坎”。日軍吃虧後,即將白家堡子東至德勝崗,西至窖鹿子溝,南至黑瞎子溝,北至大荒溝南門外大楊樹,方圓約50華里地區劃為“通匪區”。駐山城鎮日本守備隊一個中隊,在中山大尉指揮下進入“通匪區”,見人就殺,見房就燒,屠殺370餘人。 同年秋,日軍闖進興京縣紅廟子朝陽溝門,楊靖宇指揮部隊和老百姓轉移到山上。 1軍地方工作員姚春德,眼瞅著他家院子裡黃糊糊的都是鬼子,說:楊司令,怎麼還不打呀?楊靖宇說:不能打,打完隊伍走了,老百姓就遭殃了。 1軍挺進東邊道後,宣傳群眾,在村屯牆上寫標語,後來不寫了。因為敵人見了,就認為這裡是“匪區”,就抓人殺人。 前面第23章寫過的新興洞戰鬥,戰前就告訴當地百姓,聽到槍聲,那就是日本子來了,打起來了,馬上搬家走人。有人覺得你們打仗,關俺們什麼事呀?日本子再壞,不也跟咱們一樣,是兩條腿的人嗎?不走,就得採取強製手段。 後來不用動員了,看到隊伍要打仗了,老百姓就套車裝東西,準備走人了。 1939年1月12日,馮治剛率12團在德都縣田家船口設伏,擊毀兩輛軍車,活捉副縣長木黑俊一。戰前接到情報,一算時間,他立即讓屯長孟繁貴去西相腰崗偽警察署報告,說不得了了,鬍子進屯了,快去隊伍吧,晚了就不趕趟了。 ——那是肯定不趕趟的,卻使一屯子人免災了。 1937年2月21日(農曆正月十一),偽桓仁縣公署特務股和司法股通知下邊各警察署,要求第二天把所有“歸順”人員送到警務科司法股,領取“證明書”,即所謂的“良民證”。 桓仁縣大規模的“收降”工作,是從去年6月開始的。在集甲並村、大搞“集團部落”的同時,日偽憲兵隊、警察特務機關,還有東邊道特別工作部等,在抗日武裝活動地區大肆宣傳,不管什麼人,打死多少皇軍,只要下山歸順,即為良民,既往不咎。日偽威脅城鎮士紳下鄉作保,還讓一些抗日家屬上山呼兒喚夫。開頭效果不大,落雪後山里難待,衣食無著,苦不堪言。一些人就想下山把槍交了,領個證回家種地,過個太平日子吧。 需要說明的是,這次“收降”是全“國”性的。 到年底,桓仁縣陸續下山投降的約400人左右,大都為唐聚五的自衛軍殘部和山林隊,也有少數1軍的。下山、繳械,然後到縣警務科司法股按手印、採指紋,再在左手腕或虎口上,用綁在一起的幾根針扎破3處,揉進墨,就留下個永遠磨滅不去的醒目的三個點兒——“∴”。這樣就算“歸順”了,放回家去,等通知來領“證明書”。 22日,各警察署把領證的人陸續送到縣城,當晚被安排到城關警察訓練所和幾家客店住宿。 共是300多人,其中還包括4年前唐聚五舉義失敗後,就回家種地的一些義勇軍。而這些人中,也並不都是刺著“∴”的人。一些人或者不在家,或者有什麼事脫不開身,有父親或者兄弟、孩子來的,還有讓親戚、鄰居代領的,從十來歲到六十多歲不等。但是都是男人。那時女人都是小腳,十幾公里、幾十公里去趟縣城,不方便。 23日早晨7點來鐘,日本守備隊在縣城靠西江岸1公里左右內戒嚴,斷絕行人車輛。並在冰封雪裹的江心水深處,指揮老百姓砍鑿開個3間房子大小的冰窟窿。據一位砍冰窟窿的老人說,連傳他去砍冰窟窿的甲長,也不知道日本人讓砍那冰窟窿要幹什麼。 與此同時,來領證的300多人排成4路縱隊,順城關大道被押送到西關的日本守備隊大院。站好後點名,點到誰的名字,就進屋去領證。 大冷的天,太陽還未出山,大地冰凍如鐵,那人都凍得嘶嘶哈哈的。聽到叫到自己的姓名,趕緊應著出列,進屋就被按倒綁上,再把嘴堵上。然後,薅領子,抓褲腳,兩個人抬出後門,一用勁,咣當一聲,那人就被扔進早已停候在後院的卡車上。 老黑溝“殺大溝”,姜桐彬被那個鬼子練習刺殺後,是把他從樹上解下來,拿著繩子走的。不然他不可能成為倖存者。鬼子的工作離不開繩子,不能浪費了。而桓仁鎮的老人說,在“填大江”的前一天,鬼子憲兵隊把鎮子里手指粗細的能綁人的繩子,都買光了。 守備隊和警務科各兩輛汽車,裝完一輛,開走一輛,穿過縣城,直奔西江。 據目擊者說,那車上人摞人,“就像裝豬肉絆子似的”。一路顛到江面上,“再像扔豬肉絆子似的往下扔、往下推”,那人大都不大行了,有的已經昏過去了。 在江邊指揮填江的,是憲兵隊長杉木森平。在守備隊指揮“發證”的,是守備隊長野田,也隨最後一輛車來到江邊。桓仁老人對野田講得不多,印象深刻的是杉木。五十來歲,禿頭,大腦袋,豬肚子臉上一對小眼睛,一副羅圈腿。桓仁鎮有家朝鮮人開的妓院“姬島館”,這小子是個性虐狂,三天兩頭光顧,妓女們見到他嚇得尿褲子。據說,桓仁“救國會事件”後,這個魔頭受了處分,原因是在桓仁縣殺人太多。這次“填江”後,據說又被上司批評,不久就瘋了,自殺了。 被捆綁著從車上扔到冰面上,那人站不起來,鬼子和偽警察就拖著,或用刺刀戳著推到冰窟窿裡。水深處流速慢,冰層下堵塞了,再推下去就漂起來了。就去附近江邊人家拿來幾根丈把長的木桿子,把冰層下的人往下捅,就這樣使這項工作繼續下去。 史書上稱之為“西江慘案”,筆者採訪時老人都叫“填江”、“填大江”。 300多人只跑掉個小孩。有7個十來歲的孩子沒綁,別的好像都嚇蒙了,只有這個瞅准鬼子偽軍都盯著冰窟窿工作、賣呆的工夫,撒腿就往江邊的柳樹毛子裡跑。周圍和江邊有鬼子警戒,舉槍就打。那人都凍得哆哆嗦嗦的,幾槍沒打著,小孩就鑽進了柳樹毛子。那柳樹毛子密密麻麻的,槍聲噼劈啪啪響了一陣子,鬼子和偽軍進去搜尋,沒找著。 不管有沒有“∴”標記,縣城這邊來者不拒。第二天上午,縣城這邊“填大江”,各鄉鎮就開始抓捕那些沒來“領證”的人。拐磨子鄉抓12人,正月十五填進富爾江。二戶來鄉抓11人,沙尖子鄉抓19人,其餘鄉鎮也人數不等地抓了一些,當地沒有可填的江河,就地槍殺了。 2001年八十五歲去世的筆者的老丈人,除偽滿時去過北滿兩年外,一直住在本溪縣城小市鎮。他說偽滿那十四年,十字街岳家墳(今鎮南市場)前那棵大榆樹上,有幾年斷過人頭?特別是冬天,有時掛十來個,聽說都是“鬍子”。在廟溝砍的,掛那兒嚇唬中國人。有個日本人,殺個人就把刀在臉盆水里蘸一下,再殺。有個叫黑什麼的日本人,殺了人,把心剜出來帶回去,聽說是吃了。 突然,小隊長左手使勁插到肋骨深處擺弄起來。不一會兒,在滿是血的手上抓出也不知是紅黑色肉塊還是血塊的東西,用刀切取下來,啊,是活膽! 屠殺時我也在場。以後我與阿部三郎警長一起,將其中5具屍體肚子割開,取出了肝膽。問:取人膽囊做什麼用?答:日本人迷信,說可以治肺病,因此在日本人當中都希望得到這個東西,因此,我和阿部警長商量後才取的。當時我們5個日本人,每人分1個。 其中兩人,因抗日思想濃厚,由石田斬殺了。斬殺後石田將這兩個人的頭燒焦,說用腦漿配藥給我送來哈爾濱,我吃掉了其中一個。 我奉佐藤中隊長之命,和三名巡查,將被害者帶到東湯深山林裡予以槍殺,同時我用短刀,其他巡查用日本刀將被害者腹部切開,取出他們的肝臟帶回配藥,屍體埋在現場。我把肝臟拿回家以後,日本家裡來信說妹妹患腹膜炎,我便將肝臟磨成粉末,郵回日本,給妹妹吃了。 “就是把我們的腦袋掛滿了整個村子所有的樹梢也情願。”這是蕭紅1934年寫的中的句子,說的是村里人寧死不當亡國奴的抗日決心,是小說。而上面引用的那些文字,可是有確切的時間、地點和有名有姓的人物,而且都是日本人說的,而且還有許多日本人說了許多許多。 關於吃人心、人膽、人腦等等,有人會說這不是軍部和關東軍司令部的意思,只是下邊一些人的個人行為。那麼,從奉天城北門到筆者家鄉十字街大榆樹上的人頭呢?那14年間,東北(包括熱河省和今天的內蒙古東部地區)的200來個縣,有幾多未曾懸掛過人頭? 肖秀雲八歲闖關東,從山東省高密縣來到東寧縣三岔口鎮,第二年東寧淪陷,第二天城門裡電線桿子上就掛起人頭,那以後幾乎就沒斷過。他數過,最多的時候是24個。老人說,日本子專門把人頭掛在熱鬧的、你非去不可的地方,叫你不看也得看。 十四歲那年,他在鎮子里送奶,其中包括偽警察署和日本守備隊。一天清晨進了守備隊院子,一股衝鼻子的腥味。他問廚房的大師傅,又殺豬了?在灶前忙活的大師傅把嘴一捂,示意他別做聲。肖秀雲看見對門屋裡橫躺豎臥的好多人,一個個血漬糊拉的,從門檻下一個老鼠洞裡流出來的血,在廚房地上汪了一攤。後來他想這是些朝鮮(族)人,因為他聽的是“噢喉喉”的呻吟聲。嚇得他轉身就走,看到門後旮旯里扔著一堆手腳,少說有十幾隻,都是從腕處砍斷的。 “滿洲國”有幅宣傳畫,右半邊一幢小農屋,掛麵紅藍白黑滿地黃的“國”旗,天上飛舞著仙女,這是天堂,上面寫著“服從滿洲國的人,今天這樣幸福”;左半邊是閻王指揮鬼魅給人動刑,這是地獄,上面寫著“背叛滿洲國的人,來世這樣受罪”。 2005年12月9日,《環球時報》文章《日本怎麼紀念偷襲珍珠港》,引用日本《朝日新聞》發表的社論中的話說,即使現在被認為是親日的印度尼西亞,高中的教科書中也明確指出,“在佔領我國的國家中,日本是最殘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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