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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回狼人

七種武器·拳頭 古龙 4015 2018-03-12
一間又髒、又亂、又破、又小的屋子,那老婆婆正縮睡在屋予裡的一張破炕上,縮在角落裡,整個人都縮成一團。 常剝皮走進來,將兩壇酒和一疊銀票都擺在破炕前的一張破桌子上,忽然恭恭敬敬的向老婆婆躬鞠長揖。 從來也沒有人看見他對任何人如此恭敬過。 老婆婆也顯得很吃驚,身子又往後縮一縮,看來不但吃驚,而且害怕。 常剝皮道:“銀票是十萬兩,酒是二十年陳的女兒紅。” 老婆婆好像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常剝皮道:“晚輩姓常,叫常無意,在家裡排第三。” 老婆婆忽然道:“你老子是常漫天?”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身子忽然坐直了,忽然間就已到了桌子前面,拍碎了酒壇上的封泥嗅一嗅,疲倦衰老的眼睛裡立刻發出了光。

就在這一瞬間,這個老掉了牙的老婆婆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但變得年輕很多,而且充滿了威嚴和自信,說不出的鎮定而冷酷。 這種變化不但驚人,而且可怕。 常無意既沒有吃驚,也沒有害怕,好像這種事根本就是一定發生的。 老婆婆再坐下來時,桌子上的那疊銀票也不見了。 常無意雖然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眼睛裡卻已露出希望。 只要她肯收下這十萬兩,事情就有了希望。 老婆婆道:“這是好酒。”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道:“坐下來陪我飲。”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道:“喝酒要公平,我們一人一壇。” 常無意道:“是。”他搬了張破椅子過來,坐在老婆婆對面,拍碎了另一壇酒的泥封。 老婆婆道:“我喝一口,你喝一口。”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捧起酒壇,喝了一口,常無意也捧起酒壇喝了一口。 好大的一口,一口酒下肚,老婆婆的眼睛就更亮了。 第二口酒喝下去,衰老蒼白的臉上,就有了紅暈。瞧著常無意看了半天,道:“想不到你這孩子還有點意思。”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道:“至少比你老子有意思。”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又喝了口酒,又瞧著他看了半天,忽然問道:“你也想跟他們上狼山去?” 常無意道:“是。” 者婆婆道:“你老子已死了,你大哥、二哥也死了,你們家的人幾乎死盡死絕。”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誼:“你不想死?” 常無意道:“我不想。” 老婆婆笑了,露了一嘴已經快掉光的牙齒,道:“我拿了你的錢,喝了你的酒,我也不想讓你死。”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道:“可是你上了狼山,我也不一定保證你能活著下來!” 常無意道:“我知道。” 老婆婆道:“狼山上有各式各樣的狼,有日狼,有夜狼,有君子狼,有小人狼,有不吃人的狼,還有真吃人的狼。” 她又喝了口酒:“這些狼裡面,你知不知道最可怕的是哪種狼?” 常無意道:“君子狼。” 老婆婆又笑了,道:“看來你不但很有意思,而且很不笨。” 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是最可怕的。 老婆婆道:“君子狼的老大,就叫做君子,這個人看來就像是個道學先生,不管做什麼事都中規中矩,說話更斯文客氣,不知道他的人,看見他一定會覺得他又可佩、又可親。” 她忽然一拍桌子,大聲道:“可是這個人簡直就他媽的不是個人,簡直該砍頭三萬七千八百六十次。”

常無意在聽著。 老婆婆又喝了幾口酒,火氣才算消了些,道:“除了這些狼之外,現在山上又多了一種狼。” 常無意道:“哪種?” 者婆婆道:“他們叫嬉狼,又叫做迷狼。” 這兩個名字都奇怪得很。 這種狼無疑也奇怪得很。 老婆婆道:“他們年紀都不大,大多都是山上狼人第二代,一生下來就命中註定了是個狼人,要在狼山上過一輩子。” 常無意明白她的意思。 狼人的子女,除了狼山外,還有什麼別的地方可去? 天下雖大,卻絕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允許他們生存下去。 因為狼人們從來就不讓別人生存下去。 可是他們還年輕。 年輕人總是比較善良些的,他們心裡的苦惱無法發洩,對自己的人生又完全絕望,所以他們就變成了很奇怪的一群人。

老婆婆道:“他們對什麼事都不在乎,吃得隨便,穿得破爛,有時會無緣無故的殺人,有時又會救人。只要你不去惹他們,他們通常也不會惹你,所以……” 常無意道:“所以我最好不要去惹他們。” 老婆婆道:“你最好裝作看不見,就算他們脫光了在你面前翻跟斗,你最好也裝作看不見。因為這群人裡面,有很多都可算作年輕一代中的高手。尤其是老狼卜戰的三個兒子,和狼君子的兩個女兒。” 常無意道:“聽說狼山上有四個大頭目,卜戰和君子狼就是其中兩個?” 老婆婆點點頭,道:“可是他們對自己的兒女卻連一點法子都沒有。” 常無意道:“除了卜戰和君子狼外,還有兩個頭目是誰?” 老婆婆道:“一個叫柳金蓮,是頭母狼。只可惜她的三寸金蓮是橫量的。”

常無意道:“柳金蓮就是柳大腳?” 老婆婆瞇著眼笑道:“這頭母狼又淫又兇,最恨別人叫她大腳,她若知道你殺她的老公,說不定會拿你來代替,那你就趕快死了算了!” 常無意在喝酒,用酒壇擋住了臉。 他的面色已變了。 他很不喜歡聽這種玩笑。 老婆婆道:“還有一個叫法師,是個和尚,不念經也不吃素的和尚。” 常無意道:“他吃什麼?” 老婆婆道:“只吃人肉——新鮮的人肉。” 一壇酒已經快喝光了,老婆婆的眼睛已經瞇了起來,好像隨時都可能睡著。 常無意趕緊又問道:“據說他們四個還不算真的是狼山上的首腦。” 老婆婆道:“嗯。” 常無意道:“真正的首腦是誰?” 老婆婆道:“你不必問。” 常無意道:“為什麼?”

老婆婆道:“因為你看不到他的,連狼山上的人都很難看到他。” 常無意道:“他從來不自己出手?” 老婆婆道:“你最好不要希望他自己出手。” 常無意還是忍不住要問:“為什麼?” 老婆婆道:“因為他只要一出手,你就死定了。” 常無意又用酒壇擋住了臉。 老婆婆道:“我知道你心裡一定很不服氣,我也知道你的武功很不錯,可是跟朱五太爺比起來,你還差得太遠。” 她嘆了口氣,道:“連我跟他比起來都差得遠,否則我又何必在這裡受苦?” 她到這裡來,就是等著殺未五? 常無意沒有問。 他一向不喜歡探聽別人的秘密。 老婆婆又道:“他不但是狼山上的王,只要他高興,隨便到什麼地方都可以稱王。當今江湖中的高手們,幾乎已沒有一個人的武功能比得上他。”

她的口氣中並沒有憤恨和怨毒,反而好像充滿了仰慕。 她又開始喝酒,一日就把剩下來的酒全都喝光,眼睛裡總算又有了點光。 常無意的酒壇也空了。 老婆婆看著他,忽然道:“你為什麼不問我跟朱五究竟是什麼關係?” 常無意道:“因為我並不想知道。” 老婆婆道:“真的不想?” 常無意道:“別人的秘密,我為什麼要知道?” 老婆婆又瞥著他看了半天,輕輕嘆了口氣,道:“你是個好孩子,我喜歡你。” 她忽然從身上拿出枚東西塞在常無意手裡,道:“這個給你,你一定有用的。” 她拿出的是個已被磨光了的銅錢,上面卻有道刀痕。 常無意忍不住問:“這有什麼用?” 老婆婆道:“它能救命。” 常無意道:“救誰的命?”

老婆婆道:“救你們的命。” 她又解釋:“你若能遇見一個左手上長著七根手指的人,將這枚銅錢交給他,隨便你要他做什麼,他都會答應。” 常無意道:“這個人欠你的情?” 老婆婆點點頭,道:“只可惜你未必能遇見他,因為他是頭夜狼,白天從不出現。” 常無意道:“我可以在晚上找他。” 老婆婆道:“你絕不能去找他,只能等著他來找你。” 她的表情很嚴肅,又道:“在別的狼人面前,甚至連提都不要提起這個人。” 常無意還想再問,老婆婆卻已睡著了。 忽然就睡著了。 常無意只有悄悄地退出去,等他出門的時候,老婆婆的身子又縮成一團,縮在床角,又變得說不出的衰老疲倦,驚慌恐懼。 常無意坐下來,坐在藍蘭對面,刀鋒般銳利的眼睛裡,滿佈了紅絲。

他已醉了。 他一向很少喝酒,他的酒量並不好。 藍蘭道:“你們在裡面說的話,我們在外面也聽見了。” 常無意知道。 他本來就希望他們能聽見,免得他再說一次。 藍蘭道:“那位老婆婆究竟是什麼人?” 常無意道:“是個老婆婆。” 藍蘭眨了眨眼,道:“我想她一定是位武林前輩,而且武功極高。” 常無意忽然回頭,盯著小馬,道:“這是你的女人?” 小馬不能否認。 可是他當然也不能承認。 常無意道:“她若是你的女人,你就該叫她閉上嘴。” 藍蘭搶著道:“我若不是呢?” 常無意道:“我就會讓你閉上嘴。” 藍蘭閉上了嘴。 常無意道:“這次我們上山,不是去遊山玩水,我們是去玩命,所以……” 小馬道:“所以你還有條件。” 常無意道:“不是條件,是規則,大家都遵守的規則。” 大家都在聽著。 常無意道:“從現在開始,男人不能碰女人,也不能醒酒。” 他的目光快如刀:“若有人犯了這條規則,無論他是誰,我都會光剝他的皮。” 狼山的山勢並不凶險,凶險的是山上的人。 可是山上好像連一個人的影子都沒有,至少直到現在他們還沒有看見過一個人。 現在已近黃昏。 夕陽滿山,山色艷麗如圖畫。 常無意在一塊平台般的岩石上停了下來,道:“我們歇在這裡。” 立刻就有人問:“現在就歇下不嫌太早?” 問話的是香香。 直到現在,山勢還很平坦,所以她們還騎在驢子上。 她的風姿優美而高貴,張聾子的眼睛很少離開過她。 常無意卻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也沒有回答她的話。 張聾子道:“現在已不算早。” 香香道:“可是現在天還沒有黑。” 張聾子道:“天黑了,我們反而要趕路了。” 香香道:“為什麼要在天黑的時候趕路?” 張聾子道:“因為天黑的時候比較容易找到掩護,而且這山上的夜狼們也遠比別的狼容易對付些,何況……” 常無意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她是你的女人?” 張聾子很想點頭,卻能只搖頭。 常無意就到了香香的面前,輕飄飄一掌拍在她騎的驢子頭上。 驢子倒了下去。 總算她反應還快,總算站住了腳,可是她也閉上了嘴。 小馬笑了。 常無意霍然回頭,瞥著他,道:“你在笑?” 小馬本來就在笑,現在還在笑。 常無意道:“你在笑誰?” 小馬道:“笑你。” 常無意沉下了臉,道:“我很可笑?” 小馬道:“一個人若總喜歡做些可笑的事,無論他是誰,都很可笑。” 他不等常無意開口,很快的接著又道:“想不讓天下雨,不讓人拉屎,都是很可笑的事。想不讓女孩子們說話也一樣。” 常無意在瞧著他,瞳孔在收縮。 小馬還在笑道:“聽說驢皮也可賣點錢的,你為什麼不去剝下它的皮?” 常無意走過去,對著他走過去。 小馬還站在那裡,既沒有進,也沒有退。 突聽張聾子輕呼:“狼人來了。” 狼人終於來了。 來了三個人。看來就像是個古洪荒時的野人,遠遠地站在岩石七八丈外的一棵大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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