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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回常剝皮

七種武器·拳頭 古龙 5319 2018-03-12
九月十二日。 正午。 晴。 天高氣爽,萬里無雲。 兩頂小轎、三匹青驢,從西門出城。就好像一家人快快樂樂的要去郊外玩玩一樣。 老皮大馬金刀地走在前面,就像是大哥,三個小妹妹臉上蒙著黑紗,騎著青驢,爸爸媽媽坐在轎子裡,小馬和張聾子就像是他們的跟班。 一個小跟班,一個老跟班,穿得比轎夫還要破爛。 藍蘭問小馬為什麼不肯換套新衣,小馬回答很乾脆:“我不高興換。” 他不高興做的事,你就算砍下他的腦袋,他也絕不肯做的。 這一行人走在路上當然難免引起人注意,他們也在註意別人。 每個人他們都注意,就連藍蘭都不時要把簾子撒開一線縫,留意著過路的人。 路上的人卻沒有什麼值得特別留意的,因為這裡還未到狼山。

這裡是龍門。 龍門是個小鎮,也是到狼山去的必經之路。 頭腦清楚、神智健全的人,絕不會想到狼山去,就連做惡夢的時候都不會夢到狼山去。 所以經過這個小鎮的人,不是瘋子也是有點毛病,不是窮神,也是惡鬼。 所以這小鎮當然荒涼而破落,留在鎮上的人,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走不了的人不是因為太窮,就是因為太老。 一個已老掉了牙的老婆婆,開了家破得連鍋底都快破穿洞的小飯鋪,牆上寫著各式各樣的菜名和酒名,糖醋排骨溜蛋子,陳年紹興竹葉青,什麼都有。 其實你要什麼都沒有,除了已經快窮病了的人之外,誰也不會來這裡吃飯。 奇怪的是,今天這裡卻來了七八位客人。看來非但不窮,而且都很有氣派。 七八個人都好像是約了的一樣。一到中午,就從四面八方趕來了,趕路卻很急,可是彼此間卻又偏偏全不認得。

七八個人坐在一間東倒西歪的破屋子裡、幾張東倒西歪的破凳子上,你瞪著我,我瞪著你,身上都佩著刀劍,眼睛裡都帶著敵意。 七八個人每個人都要了一碗肉絲麵,半斤黃酒,因為除了這兩樣外,這地方根本沒有別的。 面早就擺在桌上,酒也早就來了,可是誰也沒有舉杯,更沒有動筷子。 因為麵湯比洗鍋水還臟,酒比醋還酸,老婆婆又早巳人影不見,而且早就收了錢。 老婆婆並不笨。 她早就看出來這些人絕不是特地到這裡來喝酒吃麵的。 這些人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她猜不出,她也不想管,她雖然又窮又老,可是她還想多活幾天。 午時已過去,七八個人臉上都露出焦急之色,卻還是動也不動地坐著。 忽然間,馬啼聲響,響得很急,七八個人都伸長脖子往外看。

一匹快馬急馳而來,馬上人肩寬、腰細、手大、腳長,穿著寶藍色的緊身衣,腰上凸起一條,衣服下面藏著的也不知是什麼軟兵器。 看見了這個人,只看了一眼,大家就全都掉過了頭。他們顯然是在等人,等的卻不是這個人。 這個人一拍馬頭,馬就停下來。 馬一停下,這個人已到了老婆婆的破飯舖裡,誰也沒有看見他是怎樣下馬的。 他的腿不但長,而且長得特別。他不但腿長,臉也長,長臉上卻長著雙三角眼,三角眼裡精光閃閃,從這些人臉上一個個看來,忽然道:“我知道你們是誰,也知道你們幹什麼來的。” 沒有人答腔,也沒有人再回頭看他一眼,好像生怕再看他一眼,眼珠就會掉下來。 長腿冷笑,道:“你們當然也知道我是誰,是乾什麼來的。”

他忽然抬腿一踢。他的腿雖然長,可是再長的腿也不會有五尺長。 這屋子雖然矮,可是最矮的屋子至少也有二三丈高。 誰知道他隨隨便便抬起腿一踢,屋頂就被他踢出了個大洞。 大家的臉色都變了,卻還是不動。 屋頂掉下的灰土瓦礫,掉在他們頭頂、麵碗裡,他們也毫無反應。 長腿已坐下來,坐在一個滿面鬍子的彪形大漢對面,冷冷道:“這半年來,你在河東做了幾票大買賣,收入想必不錯。” 大漢還是沒有反應,一雙青筋結現的手卻已在桌下握住刀柄。 長腿道:“從今天開始,你有麻煩,我照顧你,你做的買賣,我們三七分帳。” 大漢終於看了他眼一道:“你只要三成?” 長腿道:“你收三成,我佔七成。” 大漢笑了,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刀已出鞘,刀光一閃,急砍長腿的左頸。這一刀招沉力猛,出手狠毒,這柄刀也不知砍過多少人的腦袋。

長腿沒有動,至少上半身絕沒有動,大漢的人卻突然飛了起來,從三個人頭頂飛過去,“砰”的撞在牆上,連屋子都幾乎撞倒。 他的刀雖快,長腿的腿更快,隨隨便便在桌子下一踢,就將一個百把斤的大漢踢得飛出好幾丈。 長腿冷冷的道:“這就是我的追風奪命無影腿,還有誰想嚐嚐它的滋味?” 沒有人答腔,甚至連喘氣的聲音都沒有。 長腿道:“那麼從今天起,你們做的買賣,都歸我來分帳……” 突聽身後一個人冷冷道:“三成歸他們自己,七成歸我。” 長腿臉色變了,身子一縮,一雙長腿已急風般連環踢出。 只聽“咯啦、咯啦”兩聲響,他的人已飛出門外,重重跌在路心。 後面門上的棉布簾子彷彿被風吹起,還在不停地波動,誰也沒看清有什麼人走過去。

可是剛才還在大門口說話的聲音,現在卻已到了這扇小門後面的小屋裡,道:“趙大鬍子多留兩成回家治傷,其餘的也改成三七分帳,先交帳的先走。” 坐在後門口的一個青年人立刻搶先走進去,道:“這半年來我做了十三票買賣,總共有三千五百兩,可是我自己吃喝嫖賭,已經花了一半。” 那聲音帶著笑道:“你這小子倒還真會花錢。” 年輕人道:“剩下的我已全部帶來,可以全部交給你老人家。” 那聲音道:“不夠的呢?” 年輕人道:“你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那聲音道:“好,有理。看你還算老實,我只要你這點東西抵數。” 年輕人走出來的時候,臉上鮮血淋淋,左臉上一塊皮已被削了下來。 轎子忽然在前面停下,老皮忽然從前面大步奔過來,他平時走路通常是四平八穩、很有氣派,很少人看見他走得這麼急。

小馬道:“你見了鬼?” 老皮道:“鬼雖然沒有見到,人倒看見了不少。” 小馬道:“什麼人?” 老皮道:“章長腿。” 小馬道:“這個人並不比鬼可愛多少。” 張聾子道:“他在哪裡?” 老皮道:“就躺在前面的路上。” 張聾子道:“躺在路上乾什麼?” 老皮道:“你知不知道那個老太婆開的破酒店?” 張聾子知道,這條路他們都不只走過一次。 老皮道:“我走到那裡的時候,他正從老婆婆的店裡飛出來,一下子跌在路上,躺了下去。” 小馬道:“然後呢?” 老皮道:“然後就再也不動了。” 小馬道:“為什麼不動?” 老皮道:“因為他現在已沒有腿。” 小馬又皺起了眉。 章長腿的追風奪命無影腳,他是知道的,能夠讓章長腿變成沒有腿的人,江湖中並不多。

小馬道:“現在還有些什麼人在老婆婆那破酒店裡?” 老皮道:“還有七八個。” 小馬道:“有沒有我們認識的?” 老馬道:“有一個。” 小馬道:“誰。” 老皮吞下口水,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剛吞下五斤黃連。 小馬的眼睛卻亮了,道:“是不是常老刀?” 老皮點點頭,臉上的表情好像又吞下了個發了霉的臭雞蛋。 小馬卻高興得跳起來,比剛從垃圾堆裡找到個活寶貝還高興。 老皮搶著道:“你要找他來,我就走。” 小馬道:“你能往哪裡走?” 者皮道:“要我留下,你就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小馬道:“你說。” 老皮道:“叫他離得我遠遠的,越遠越好,只要他走近我一丈之內,我就算逃不了,至少我總可以一頭撞死。”

小馬笑了。 轎子的簾子已撩起一條線,一雙美麗的眼睛正在看著他們道:“常老刀是什麼人?” 小馬道:“常老刀也是個皮匠。” 藍蘭的眼睛眨了眨,道:“是個什麼樣的皮匠?” 小馬道:“是個剝皮的皮匠。” 店裡七個人已剩下兩個。 兩個本來很有威風的江湖好漢,現在卻好像待宰的小羊般坐在那裡,愁眉苦臉,唉聲嘆氣。 棉布簾子裡的人已經在問:“你們兩位為什麼不進來?”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像都想讓對方先進去,好像明知一進去就得接宰。 簾子裡的聲音更冷,道:“你們是不是要我親自出去請?” 一個年紀比較小的,終於鼓起勇氣站起來。 年紀大的卻拉他,壓低聲音,道:“這次你交不了帳?”

年輕的點點頭。 年紀大的道:“還差多少?” 年輕的道:“還差得很多。” 年紀大的嘆了口氣,道:“我也不夠,也差得多。” 他忽然咬了咬牙,從身上拿出疊銀票,道:“加上我的,你一定夠了,這些你都拿去!” 年輕的又驚又喜,道:“你呢?” 年紀大的苦笑道:“快也是一刀,慢也是一刀,反正我也已是個老頭子了,我……沒關係。” 年輕的看著他,顯得又感動、又感激,忽然也從身上拿出疊銀票,道:“加上我的,你也一定夠了,你拿去。” 年紀大的道:“可是你……” 年輕的勉強笑了笑,道:“我知道你還有老婆孩子,我反正還是光棍一條,我沒有關係!” 兩個人眼睛裡都已有熱淚盈盈,都沒有發現大門外已多了一個人。 小馬正在門口看著他們,好像也快被感動得掉下眼淚來,還沒有開口,簾子裡的人已在破口大罵:“王八蛋,媽那個巴子,操那娘,日死你先人奶奶,操你媽,丟你老母,幹你娘!”這一罵,已經包括了九省大罵,甚至包括了還在海隅的罵人方式。 一個冷酷、冷漠、冷靜的人,忽然會這麼樣開罵,已經很令人吃驚。最令人吃驚的是他最後一句話。 “你們兩個龜孫子快給我滾吧,滾得越遠越好,滾得越快越好!” 年紀大的和年輕的兩個人都怔住,不是害伯得怔住,是高興得怔住。 他要他們滾,簡直比一個人平空送他們兩棟房子還值得高興,簡直比天上忽然掉下兩個大餅來還要高興。這種高興的程度,簡直已經讓他們不敢相信。 小馬相信。小馬相信這個人。 小馬道:“他讓你們走,你們還不走?” 兩個人直到現在才看見小馬,年紀大的吃吃地問:“他真的讓我們走?” 小馬道:“你們能夠義氣,他為什麼不能夠義氣?” 兩個人還不太相信。 小馬道:“你們不用怕他罵人,只有他在覺得自己很夠義氣的時候,他才會罵人。”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再同時看看小馬,就一起走了。 不是走,是逃。逃得比兩匹被人抽了三百六十下的快馬還要快十倍。 小馬笑了。門簾裡沒有聲音。 小馬笑道:“想不到你這條專剝人皮的蠢豬,還有被感動的時候。” 門簾裡的人終於忍不住開腔:“瘦豬是你,不是我。” 小馬大笑。 門簾裡的人又道:“你比我還瘦,比我還像豬。” 小馬大笑道:“我至少還有一點比你強。” 門簾裡的明知故問:“哪一點?” 小馬道:“遇見了我,你就得跟我走。” 他又解釋:“跟我走雖然倒霉,不願我走你就更倒霉。” 誰也不希望自己太倒霉,所以兩個皮匠就變成了三個臭皮匠:一個補鞋,一個賴皮,一個剝皮。 九月十二,午後。 晴。 秋天的陽光最艷麗。 艷麗的陽光從正面的窗子裡照進來,使得老婆婆的破酒舖看來更破舊,也使得會剝人皮的常老刀看來更可怕。 常老刀通常就叫常剝皮。他的確常常會剝人的皮。 看見了他,老皮立刻走得遠遠的,不僅遠在一丈外,他好像很怕常剝皮會剝他的皮。 無論誰看見常剝皮,都難免會有一種要被剝皮的恐懼。他實在是個很可怕的人。 他矮、瘦、乾枯,全身的肉加起來也許還沒有四兩重。 可是他遠比一個三百八十八斤的巨人更可怕,他就好像是把刀子——四兩重的刀子,也遠比三百八十八斤廢鐵更可怕。 何況這把刀子的刀鋒又薄又利,而且又出了鞘——無論誰看見他這個人,都一定會有這種感覺。尤其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看著一個人的時候,這個人通常都會覺得好像有一把刀刺在自己身上——刺在自己身上最痛的地方。 現在藍蘭就有這種感覺,因為常剝皮的眼睛正在瞥著她。 藍蘭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很漂亮的女人不一定很有吸引力。 藍蘭不但漂亮,而且很有吸引力,足以將任何一個看過一眼而遠在三百里外的男人,吸引到她面前一寸近的地方來。 可是她已經發現這個男人的眼光不同。 別的男人的眼光,只不過是想剝她的衣服;這個男人的眼光,卻只不過是想剝她的皮。 想剝衣服的眼光,女人可以忍受,隨便任何女人都可以忍受一隻要並不是真的剝,就可以忍受。 想剝皮的眼光,女人可就有點受不了,隨便哪種女人都受不了。 所以藍蘭在看著小馬,問道:“常先生是不是也肯跟我們一起過狼山?” 小馬道:“他一定肯。” 藍蘭道:“你有把握?” 小馬道:“有。” 小馬道:“為什麼?” 小馬道:“因為他讓章長腿變成了沒有腿。” 藍蘭道:“章長腿也是狼人?” 小馬道:“不是。” 張聾子道:“他只不過是柳大腳的老情人。” 藍蘭道:“柳大腳是誰?” 張聾子道:“狼人有公也有母,柳大腳就是母狼中最凶狠的一個!” 藍蘭笑道:“長腿配大腳,倒真是天生的一對兒。” 小馬道:“所以現在長腿變成了沒有腿,柳大腳一定生氣得很,就算常老刀不上狼山,柳大腳也一定會下山來找他的。” 藍蘭眼珠子轉了轉,道:“他上了狼山,豈不是送羊入虎口,自投羅網?” 小馬道:“常老刀不是羊,也不是老皮,他既然敢動章長腿,就一定已打定主意,要讓柳大腳也變成沒有腳。” 張聾子道:“常老刀一向乾淨利落,要斬草就得除根,絕不能留下後患。” 常剝皮一直在聽著,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忽然道:“十萬兩銀子,兩瓶好酒。” 他不喜歡說話,他說的話一向很少人聽得懂。 藍蘭聽不懂,可是她看得出小馬和張聾子都懂。 張聾子道:“這就是他的條件。” 藍蘭道:“要他上狼山,就得先送他十萬兩銀子、兩瓶好酒?” 張聾子道:“不錯。” 他又補充:“銀子一兩都不能少,酒也一定是最好的。常老刀開出來的條件,從來不打折扣。” 小馬道:“可是這些東西絕不是他自己要的,他並不喜歡喝酒。” 張聾子道:“他要錢,卻一向喜歡用自己的法子。” 他最喜歡用的法子,就是黑吃黑。 小馬道:“所以他要這些東西,一定是為了另外一個人。” 藍蘭道:“為了誰?” 小馬沒有回答,張聾子也沒有——因為他們都不知道。 藍蘭也不再問,更不考慮,站起來走了出去。回來的時候,就帶回了十萬兩銀票和兩瓶最好的女兒紅。 她是個女人,可是她做事比無數男人痛快得多。 常剝皮只看了她一眼,連一個字都沒有說,用一隻手接起了兩瓶酒,兩根手指拈起了銀票,站起來就走。 不是走出去,是走進去。 走進了後面老婆婆住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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