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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回金剛寶杵衛帝釋雕篆石碣敲頭陀

鹿鼎記 金庸 28194 2018-03-12
突然間門口金光一閃,僧房中伸出一根黃金大杵,波波兩聲,擊在兩名喇嘛頭上。黃金杵隨即縮進,兩名喇嘛一聲也不出,腦漿迸裂,死在門口。 這一下變故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巴顏大聲斥罵,又有三名喇嘛向門中搶去。這次三人都已有備,舞動鋼刀,護住頭頂。第一名喇嘛剛踏進門,那黃金杵擊將下來,連刀打落,金杵和鋼刀同時打中那喇嘛頭頂。第二名喇嘛全力挺刀上迎,可是金杵落下時似有千斤之力,鋼刀竟未阻得金杵絲毫,波的一聲,又打得頭骨粉碎。第三名喇嘛嚇得臉色如土,鋼刀落地,逃了回來。巴顏破口大罵,卻也不敢親自攻門。 皇甫閣叫道:“上屋去,揭瓦片往下打。”當下便有四名漢子跳上屋頂,揭了瓦片,從空洞中向屋內投去。皇甫閣又叫:“將沙石拋進屋去。”他手下漢子依言拾起地下沙石,從木門中拋進僧房。

從門中投進的沙石大部被屋內那人用金杵反激出來,從屋頂投落的瓦片,卻一片片的都掉了下去。這麼一來,屋內之人武功再高,也已無法容身。 忽聽得一聲莽牛也似的怒吼,一個胖大和尚左手挽了一個僧人,右手掄動金杵,大踏步走出門來。這莽和尚比之常人少說也高了一個半頭,威風凜凜,直似天神一般,金杵晃動,黃光閃閃,大聲喝道:“都活得不耐煩了?”只見他一張紫醬色的臉膛,一堆亂茅草也似的短鬚,僧衣破爛,破孔中露出虯結起伏的肌肉,膀闊腰粗,手大腳大。 皇甫閣、巴顏等見到他這般威勢,都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幾步。巴顏叫道:“這賊禿只一個人,怕他什麼?大夥兒齊上。”皇甫閣叫道:“大家小心,別傷了他身旁那和尚。” 眾人向那僧人瞧去,只見他三十來歲年紀,身高體瘦,豐神俊朗,雙目低垂,對周遭情勢竟是不瞧半眼。

韋小寶心頭突地一跳,尋思:“這人定是小皇帝的爸爸了,只是相貌不大像,他可比小皇帝好看得多。原來他還這般年輕。” 便在此時,十餘名喇嘛齊向莽和尚攻去。那莽和尚揮動金杵,波波波響聲不絕,每一響便有一名喇嘛中杵倒地而死。皇甫閣左手向腰間一探,解下一條軟鞭,巴顏從手下喇嘛手中接過兵刃,乃是一對短柄鐵鎚。兩人分從左右夾攻而上。 皇甫閣軟鞭抖動,鞭梢橫卷,刷的一聲,在那莽和尚頸中抽了一記。那和尚哇哇大叫,揮杵向巴顏打去。巴顏舉起雙錘硬擋,錚的一聲大響,手臂酸麻,雙錘脫手,那和尚卻又給軟鞭在肩頭擊中。眾人都看了出來,原來這和尚只是膂力奇大,武功卻是平平。 一名喇嘛欺近身去,抓住了那中年僧人的左臂。那僧人哼了一聲,並不掙扎。

韋小寶低聲道:“保護這和尚。”雙兒道:“是!”晃身而前,伸手便向那喇嘛腰間戳去,那喇嘛應指而倒。她轉身伸指向皇甫閣臉上虛點,皇甫閣向右閃開,她反手一指,點中了巴顏胸口。巴顏罵道:“媽——”仰天摔倒。雙兒東一轉,西一繞,纖手揚處,巴顏與皇甫閣帶來的十幾人紛紛摔倒。心溪叫道:“餵,餵,小……小施主……”雙兒笑道:“餵,餵,老和尚!”伸指點中他腰間。 皇甫閣閃動軟鞭,護住前後左右,鞭子呼呼風響,一丈多圓圈中,直似水潑不進。雙兒在鞭圈外盤旋遊走。皇甫閣的軟鞭越使越快,幾次便要擊到雙兒身上,都給她迅捷避開,皇甫閣叫道:“好小子!”勁透鞭身,一條軟鞭宛似長槍,筆直的向雙兒胸口刺來。雙兒腳下一滑,向前摔出,伸指直點皇甫閣小腹。皇甫閣左掌豎立,擋住她點來的一指,跟著軟鞭的鞭梢突然回頭,徑點雙兒背心。雙兒著地滾開,情狀頗為狼狽。

韋小寶見雙兒勢將落敗,心下大急,伸手在地下去抓泥沙,要撒向皇甫閣眼中,偏生地下掃得乾乾淨淨,全無泥沙可抓。雙兒尚未站起,皇甫閣的軟鞭已向她身上擊落,韋小寶大叫:“打不得!” 那莽和尚急揮金杵,上前相救。 驀地裡雙兒右手抓住了軟鞭鞭梢,皇甫閣使勁上甩,將她全身帶將起來,甩向半空。韋小寶伸手入懷,也不管抓的是什麼東西,掏出來便向皇甫閣臉上摔去。只見白紙飛舞,數十張紙片擋在皇甫閣眼前。 皇甫閣忙伸手去抹開紙張,右手的勁立時消了。此時莽和尚的金杵也已擊向頭頂。皇甫閣大駭,忙坐倒相避。雙兒身在半空,不等落地,左足便即踢出,正中皇甫閣的太陽穴。他“啊喲”一聲,向後摔倒。砰的一聲,火星四濺,黃金杵擊在地下,離他腦袋不過半尺。

雙兒右足落地,跟著將軟鞭奪了過來。韋小寶大聲喝彩:“好功夫!”拔出匕首,搶上去對住皇甫閣左眼,喝道:“你叫手下人都出去,誰都不許進來!” 皇甫閣身不能動,臉上感到匕首的森森寒氣,心下大駭,叫道:“你們都出去,叫大夥兒誰都不許進來。”他手下數十人遲疑半晌,見韋小寶挺匕首作勢欲殺,當即奔出廟去。 那莽和尚圓睜環眼,向雙兒凝視半晌,嘿的一聲,讚道:“好娃兒!”左手倒提金杵,右手扶著那中年僧人,回進僧房。韋小寶搶上兩步,想跟那中年僧人說幾句話,竟已不及。 雙兒走到澄光身畔,解開了他穴道,說道:“這些壞蛋強凶霸道,冒犯了大和尚。”澄光站起身來,合十道:“小施主身懷絕技,解救本寺大難。老衲老眼昏花,不識高人,先前多有失敬。”雙兒道:“沒有啊,你一直對我們公子爺客氣得很。”

韋小寶定下神來,這才發覺,自己先前摔向皇甫閣臉面、蒙了他雙眼的,竟是一大疊銀票,哈哈大笑,說道:“見了銀票不投降的,天下可沒幾個。我用幾萬兩銀票打過來,你非大叫投降不可。”雙兒笑嘻嘻的拾起四下里飛散的銀票,交回韋小寶。
澄光問韋小寶道:“韋公子,此間之事,如何是好?” 韋小寶笑道:“這三位朋友,吩咐你們的下人都散去了罷!” 皇甫閣當即提氣叫道:“你們都到山下去等我。” 只聽得外面數百個人齊聲答應。腳步聲沙沙而響,頃刻間走了個乾淨。 澄光心中略安,伸手去解心溪的穴道。韋小寶道:“方丈,且慢,我有話跟你商量。”澄光道:“是!這幾位師兄給封了穴道,時間久了,手腳麻木,我先給他們解開了。”韋小寶道:“也不爭在這一時三刻,咱們到那邊廳上坐坐罷。”澄光點頭道:“是。”向心溪道:“師兄且莫心急,回頭跟你解穴。”帶著韋小寶到西側佛殿之中。

韋小寶道:“方丈,這一干人當真是來找小喇嘛麼?”澄光張口結舌,無法回答。韋小寶湊嘴到他耳邊,低聲道:“我倒知道,他們是為那位皇帝和尚而來。” 澄光身子一震,緩緩點頭,道:“原來小施主早知道了。”韋小寶低聲道:“我來到寶剎,拜懺做法事是假,乃是奉……奉命保護皇帝和尚。”澄光點頭道:“原來如此。老衲本就心疑,小施主巴巴的趕來清涼寺做法事,樣子不大像。” 韋小寶道:“皇甫閣、巴顏他們雖然拿住了,可是捉老虎容易,放老虎難。倘若放了他們,過幾天又來糾纏不清,畢竟十分麻煩!”澄光道:“殺人是殺不得的。這寺裡已傷了好幾條人命。唉,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韋小寶道:“殺了他們也沒用。這樣罷,你叫人把這干人都綁了起來。咱們再仔細問問,他們來尋皇帝和尚,到底是什麼用意。”

澄光有些為難,道:“這佛門清淨之地,我們出家人私自綁人審問,似乎於理不合。”韋小寶道:“什麼於理不合?他們想來殺光你廟裡的和尚,難道於理就合得很了?我們如不審問明白,想法子對付,他們又來殺人,放火燒了你清涼寺,那怎麼辦?” 澄光想了一會,點頭道:“那也說得是,任憑施主吩咐。”拍拍手掌,召進一名和尚,吩咐道:“請那位皇甫先生過來,我們有話請教。”韋小寶道:“這皇甫閣甚是狡猾,只怕問不出什麼,咱們還是先問那個大喇嘛。”澄光道:“對,對,我怎麼想不到?” 兩名和尚挾持著巴顏進殿,惱他殺害寺中僧人,將他重重往地下一摔。澄光道:“唉,怎地對大喇嘛沒點禮貌?”兩名僧人應道:“是!”退了出去。 韋小寶左手提起一隻椅子,右手用匕首將椅子腳不住批削。那匕首鋒利無比,椅子腳一片片的削了下來,都不過一二分厚薄,便似削水果一般。澄光睜大了眼,不明他的用意。韋小寶放下椅子,走到巴顏面前,左手摸了摸他腦袋,右手將匕首比了比,手勢便和適才批削椅腳時一模一樣。巴顏大叫:“不行!”澄光也叫:“使不得。”

韋小寶怒道:“什麼行不行的?我知道西藏的大喇嘛都練有一門鐵頭功,刀槍不入。我在北京之時,曾親自用這把短劍削一個大喇嘛的腦袋,削了半天,也削他不動。大喇嘛,你是貨真價實,還是冒牌貨?不試你一試,怎能知道?” 巴顏忙道:“這鐵頭功我沒練過,你一削我就死。”韋小寶道:“不一定死的,削去兩三寸,也不見得就死。我只削去你一層頭蓋,看到你的腦漿為止。一個人說真話,腦漿就不動,如果說謊騙人,腦漿就像煮開了的水一般滾個不休。我有話問你,不削開你的腦袋,怎知你說的是真話假話?”巴顏道:“別削,別削,我說真話就是。”韋小寶摸了摸他頭皮,道:“是真是假,我怎麼知道?”巴顏道:“我如說謊,你再削我頭皮不遲。”

韋小寶沉吟片刻,道:“好,那麼我問你,是誰叫你到清涼寺來的?”巴顏道:“是菩薩頂真容院的大喇嘛,勝羅陀派我來的。”澄光道:“阿彌陀佛,五台山青廟黃廟,從無仇怨,菩薩頂的大喇嘛,怎麼會叫你來搗亂?”巴顏道:“我也不是來搗亂。勝羅陀師兄命我來找一個三十來歲的和尚,說他盜了我們拉薩活佛的寶經,到清涼寺中躲了起來,因此非揪他出來不可。”澄光道:“阿彌陀佛,哪有此事?” 韋小寶提起匕首,喝道:“你說謊,我削開你的頭皮瞧瞧。”巴顏叫道:“沒有,沒有說謊。你不信去問勝羅陀師兄好了。他說,我們要假裝走失了一個小喇嘛,其實是在找那中年和尚,又說那位皇甫先生認得這和尚,請他陪著來找人。勝羅陀師兄說,這和尚偷的是我們密宗的秘密藏經,'大毘盧遮那佛神變加持經',非同小可。如果我拿到了這和尚,那是一件大功,回到拉薩,活佛一定重重有賞。” 韋小寶見他臉色誠懇,似非作偽,料想他也是受人之愚,人家不讓他得知順治的真相,當下從懷中取出那封西藏文的書信,便是道上雙兒擒住三名喇嘛、逼著取來的,展了開來,說道:“你念給我聽,這信中寫著些什麼。”說著將匕首刃面平平的放在他頭頂。 巴顏道:“是,是!”嘰哩咕嚕的讀了起來。韋小寶點頭道:“不錯,你讀得很好,一個字也沒讀錯。這位方丈大師不懂藏文,你用漢語將信裡的話說出來。” 巴顏道:“那信裡說,這位大……大人物,的確是在五台山清涼寺中,最近得到消息,神……神龍教要將他請去,咱們可得先……先下手為強。” 韋小寶聽他連“神龍教”三字也說了出來,料想不假,問道:“信裡還說些什麼?” 巴顏道:“信裡說,到清涼寺去請這位大人物,倒也不難,就怕神龍教得知訊息,也來搶奪,因此勝羅陀師兄請北京的達和爾師兄急速多派高手,前來相助。如果……如果桑結大喇嘛已經到了北京,他老人家當世無敵,親來主持,那就……那就萬失無一……” 韋小寶笑罵:“他媽的!萬無一失,什麼'萬失無一'?”自己居然能糾正別人說成語的錯誤,那是千載難逢、萬中無一之事,甚覺得意。 巴顏道:“是,是,是萬……萬一無失……”韋小寶笑道:“你喇嘛奶奶的,還是說錯了。還有呢?”巴顏道:“沒有了,下面沒有了。”韋小寶罵道:“他媽的,什麼下面沒有了?是我下面沒有了,還是你下面沒有了?”巴顏道:“大……大家下面沒有了。”韋小寶道:“什麼大家下面沒有了?”巴顏道:“下面沒有字了。”韋小寶哈哈一笑,問道:“那皇甫閣是什麼人?”巴顏道:“他是勝羅陀師兄請來的幫手,昨晚才到的。” 韋小寶點點頭,向澄光道:“方丈,我要審那個佛光寺的胖和尚了,你如不好意思,不妨在窗外聽著。”澄光忙道:“最好,最好。”命人將巴顏帶出,將心溪帶來,自己回去禪房,也不在窗外聽審。 心溪一進房就滿臉堆笑,說道:“兩位施主年紀輕輕,武功如此了得,老衲固然見所未見,而且是聞所未聞,少年英雄,真了不起,了不起!”韋小寶罵道:“操你奶奶的,誰要你拍馬屁。”向他屁股上一腳踢去。心溪雖痛,臉上笑容不減,說道:“是,是,凡是真正的英雄好漢,那是決計不愛聽馬屁的。不過老和尚說的是真心話,算不得是拍馬屁。” 韋小寶道:“我問你,你到清涼寺來發瘋,是誰派你來的?”心溪道:“施主問起,老僧不敢隱瞞。菩薩頂真容院大喇嘛勝羅陀,叫人送了二百兩銀子給我,請我陪他師弟巴顏,到清涼寺來找一……找一個人。老僧無功不受祿,只得陪他走一遭。”韋小寶又一腳踢去,罵道:“胡說八道,你還想騙我?快說老實話。”心溪道:“是,是,不瞞施主說,大喇嘛送了我三百兩銀子。”韋小寶道:“明明是一千兩。”心溪道:“實實在在是五百兩,再多一兩,老和尚不是人。” 韋小寶道:“那皇甫閣又是什麼東西?”心溪道:“這下流胚子不是好東西,是巴顏這鬼喇嘛帶來的。施主放了我之後,老僧立刻送他到五台縣去,請知縣大人好好治罪。清涼寺是佛門清靜之地,怎容他來胡作非為?小施主,那幾條人命,連同死了的幾個喇嘛,咱們都推在他頭上。”韋小寶臉一沉,道:“明明都是你殺的,怎能推在旁人頭上?”心溪求道:“好少爺,你饒了我罷。” 韋小寶叫人將他帶出,帶了皇甫閣來詢問。這人卻十分硬朗,一句話也不回答。對韋小寶匕首的威嚇固然不加理睬,而雙兒點他“天豁穴”穴道,他疼痛難當,忍不住呻吟,對韋小寶的問話卻始終不答,只說:“你有種就將爺爺一刀殺了,折磨人的不是好漢。”韋小寶倒敬他是條漢子,道:“好,我們不折磨你。”命雙兒解了他“天豁穴”的穴道。 他命人將皇甫閣帶出後,又去請了澄光方丈來,道:“這件事如何了局,咱們得跟那位大人物商量商量。”澄光搖頭道:“他是決計不見外人的。” 韋小寶怫然道:“甚麼不見外人?剛才不是已經見過了?我們倘若拍手不管,他還不是給人捉了去?不出幾天,北京大喇嘛又派人來,有個什麼天下無敵的大高手,又還有甚麼神龍教、烏龜教的,就算我們肯幫忙,也抵擋不了這許多人。”澄光道:“也說得是。” 韋小寶道:“你去跟他說,事情緊急,非商量個辦法出來不可。”澄光搖頭道:“老衲答應過,寺中連老衲在內,都不跟他說話的。”韋小寶道:“好,我可不是你們寺裡的和尚,我去跟他說話。”澄光道:“不行,不行。小施主一進僧房,他師弟那個莽和尚行顛,就會一杵打死了你。”韋小寶道:“他打不死我的。” 澄光向雙兒望了一眼,說道:“你就算差尊僕將行顛和尚點倒,行痴仍然不會跟你說話的。”韋小寶道:“行痴?他法名叫做行痴?”澄光道:“是。原來施主不知。” 韋小寶嘆了口氣,說道:“既然如此,我也無法可施了。你既沒有'萬失無一'的好法子,可惜清涼寺好好一所古廟,卻在你方丈手裡毀了。” 澄光愁眉苦臉,連連搓手,忽道:“我去問問玉林師兄,或者他有法子。”韋小寶道:“這位玉林大師是誰?”澄光道:“是行痴的傳法師父。” 韋小寶喜道:“好極,你帶我去見這位老和尚。”
當下澄光領著韋小寶和雙兒,從清涼寺後門出去,行了里許,來到一座小小舊廟,廟上也無匾額。澄光徑行入內,到了後面禪房,只見一位白須白眉的老僧坐在蒲團上,正自閉目入定,對三人進來,似乎全然不覺。 澄光打個手勢,輕輕在旁邊蒲團上坐下,低目垂眉,雙手合十。韋小寶肚裡暗笑,跟著也坐了下來。雙兒站在他身後。四下里萬籟無聲,這小廟中似乎就只這個老僧。 過了良久,那老僧始終紋絲不動,便如是死了一般,澄光竟也不動。韋小寶手麻腳酸,老大不耐煩,站起了又坐倒,坐倒又站起,心中對那老僧的十八代祖宗早已罵了數十遍。 又過良久,那老僧籲了口氣,緩緩睜開眼來,見到面前有人,也不感驚奇,只微微點了點頭。澄光道:“師兄,行痴塵緣未斷,有人找上寺來,要請師兄佛法化解。”那老僧玉林道:“境由心生,化解在己。”澄光道:“外魔極重,清涼寺有難。”便將心溪、巴顏、皇甫閣等人意欲劫持行痴,幸蒙韋小寶主僕出手相救等情說了,又說雙方都死了數人,看來對方不肯善罷甘休。玉林默默聽畢,一言不發,閉上雙目,又入定去了。 韋小寶大怒,霍地站起,破口大罵:“操……”只罵得一個字,澄光連打手勢,求他不可生氣,又求他坐下來等候。 這一回玉林入定,又是小半個時辰。韋小寶心想:“天下強盜賊骨頭,潑婦大混蛋,也都沒這老和尚討厭。”好不容易玉林又睜開眼來,問道:“韋施主從北京來?” 韋小寶道:“是。”玉林又問:“韋施主在皇上身邊辦事?”韋小寶大吃一驚,跳起身來,道:“你……你……你怎麼知道?”玉林道:“老衲只是猜想。”韋小寶心想:“這老和尚邪門,只怕真有些法力。”心中可不敢再罵他了,規規矩矩的坐了下來。 玉林道:“皇上差韋施主來見行痴,有什麼話說?”韋小寶心想:“這老和尚甚麼都知道,瞞他也是無用。”說道:“皇上得知老皇爺尚在人世,又喜又悲,派我來向老皇爺磕頭請安。如果……如果老皇爺肯返駕回宮,那是再好不過了。”康熙本說查明真相之後,自己上五台山來朝見父皇,這話韋小寶卻瞞住了不說。玉林道:“皇上命施主帶來甚麼信物?”韋小寶從貼肉裡衣袋中,取出康熙親筆所寫御札,雙手呈上,道:“大師請看。” 御札上寫的是:“敕令御前侍衛副總管欽賜穿黃馬褂韋小寶前赴五台山一帶公幹,各省文武官員受命調遣,欽此。” 玉林接過看了,還給韋小寶,道:“原來是御前侍衛副總管韋大人,多有失敬了。” 韋小寶心下得意:“你可不敢再小覷我了罷?”可是見玉林臉上神色,也沒甚麼恭敬之意,心中的得意又淡了下來。 玉林道:“韋施主,以你之意,該當如何處置?”韋小寶道:“我要叩見老皇爺,聽老皇爺的吩咐。”玉林道:“他以前富有四海,可是出家之後,塵緣早已斬斷,'老皇爺'三字,再也休得提起,以免駭人聽聞,擾了他的清修。”韋小寶默然不答。 玉林又道:“請回去啟奏皇上,行癡不願見你,也不願再見外人。”韋小寶道:“皇上是他兒子,可不是外人。”玉林道:“什麼叫出家?家已不是家,妻子兒女都是外人了。” 韋小寶心想:“看來都是你這老和尚在搗鬼,從中阻攔。老皇爺就算不肯回宮,也不至於連兒子也不見。”說道:“既然如此,我去調遣人馬,上五台山來保護守衛,不許閒雜人等進寺來囉唣滋擾。” 玉林微微一笑,說道:“這麼一來,清涼寺變成了皇宮內院、官府衙門;韋大人這位御前侍衛副總管,變成在清涼寺當差了。那麼行痴還不如回北京皇宮去直截了當。” 韋小寶道:“原來大師另有保護老……他老人家的妙法,在下洗……洗耳恭聽。” 玉林微笑道:“韋施主小小年紀,果然是個厲害腳色,難怪十幾歲的少年,便已做到這樣的大官。”頓了一頓,續道:“妙法是沒有,出家人與世無爭,逆來順受。多謝韋施主一番美意,清涼寺倘然真有禍殃,那也是在劫難逃。”說著合十行禮,閉上雙目,入定去了。 澄光站起身來,打個手勢,退了出去,走到門邊,向玉林躬身行禮。韋小寶向玉林扮個鬼臉,伸伸舌頭,右手大拇指按住自己鼻子,四指向著玉林招了幾招,意思是說:“好臭,好臭!”玉林閉著眼睛,也瞧不見。 三人來到廟外,澄光道:“玉林大師是得道高僧,已有明示。老衲去將心溪方丈他們都放了。韋施主,今日相見,也是有緣,這就別過。”說著雙手合十,鞠躬行禮,竟是不讓他再進清涼寺去。 韋小寶心頭火起,說道:“很好,你們自有萬失無一的妙計,倒是我多事了。”命雙兒去叫了於八等一干人,徑自下山,又回到靈境寺去借宿。
他昨晚在靈境寺曾布施了七十兩銀子。住持見大施主又再光降,殷勤相待。 在客房之中,韋小寶一手支頤,尋思:“老皇爺是見到了,原來他一點也不老,卻是危險得緊,西藏喇嘛要捉他,神龍教又要捉他。那玉林老賊禿裝模作樣,沒點屁本事,澄光方丈一個人又有甚麼用?只怕幾天之後,老皇爺便會給人捉了去。我又怎生向小玄子交代?” 一轉頭,見雙兒秀眉緊鎖,神色甚是不快,問道:“雙兒,什麼事不高興?”雙兒道:“沒什麼。”韋小寶道:“你一定在想心事,快跟我說。”雙兒道:“真的沒什麼。”韋小寶一轉念,道:“啊,知道啦。你怪我在朝廷裡作官,一直沒跟你說。”雙兒眼眶兒紅了,道:“韃子皇帝是大壞人,相公你……怎麼做他們的官?而且還做了大官。”說著眼淚從雙頰上流了下來。 韋小寶一呆,道:“傻孩子,那又用得著哭的。”雙兒抽抽噎噎的道:“三少奶把我給了相公,吩咐我服侍你,聽你的話。可是……可是你在朝里做……做大官,我爸爸媽媽,還有兩個哥哥,都是給惡官殺死的,你……你……”說著放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一時手足無措,忙道:“好啦,好啦!現下什麼都不瞞你。老實跟你說,我做官是假的,我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天父地母,反清復明',你懂了嗎?我師父是天地會的總舵主,我早跟你三少奶說過了。我們天地會專跟朝廷作對。我師父派我混進皇宮裡去做官,為的是打探韃子的消息。這件事十分秘密,倘若給人知道了,我可性命不保。” 雙兒伸手按住韋小寶嘴唇,低聲道:“那你快別說了。都是我不好,逼你說出來。”說著破涕為笑,又道:“相公是好人,當然不會去做壞事。我……我真是個笨丫頭。” 韋小寶笑道:“你是個乖丫頭。”拉著她手,讓她坐在炕沿上自己身邊,低聲將順治與康熙之間的情由說了,又道:“小皇帝還只十幾歲,他爹爹出家做了和尚,不要他了,你想可憐不可憐?今天來捉他的那些傢伙,都是大大的壞人,虧得你救了他。”雙兒籲了口氣,道:“我總算做了一件好事。”韋小寶道:“不過送佛送上西天。那些人又給方丈放了。他們一定不肯甘心,回頭又要去捉那老皇帝,將他身上的肉一塊塊割下來,煮來吃了,豈不糟糕?”他知道雙兒心好,要激她勇於救人,故意將順治的處境說得十分悲慘。 雙兒身子一顫,道:“他們要吃他的肉,那為什麼?”韋小寶道:“唐僧和尚到西天取經,這故事你聽過麼?”雙兒道:“聽過的,還有孫悟空、豬八戒。”韋小寶道:“一路上有許多妖怪,都想吃唐僧的肉,說他是聖僧,吃了他肉就成佛成仙。”雙兒道:“啊,我明白啦,這些壞人以為老皇帝和尚也是聖僧。”韋小寶道:“是啊,你真聰明。老皇帝和尚好比是唐僧,那些壞人是妖怪,我是孫猴兒孫行者,你就是……是……”說著雙掌放在自己耳旁,一招一晃,作搧風之狀。雙兒笑道:“你說我是豬八戒?”韋小寶道:“你相貌像觀音菩薩,不過做的是豬八戒的事。” 雙兒連忙搖手,道:“別說冒犯菩薩的話。相公,你做觀音菩薩身邊的那個善才童子紅孩兒,我就是……”說到這裡,臉上一紅,下面的話咽住不說了。韋小寶道:“不錯!我做善才童子,你就是龍女。咱二人老是在一起,說什麼也不分開。”雙兒臉頰更加紅了,低聲道:“我自然永遠服侍你,除非……除非你不要我了,將我趕走。” 韋小寶伸掌在自己頭頸裡一斬,道:“就是殺了我頭,也不趕你走。除非你不要我了,自己偷偷的走了。”雙兒也伸掌在自己頸裡一斬,道:“殺了我頭,也不會走。”兩人同時哈哈大笑。雙兒自跟著韋小寶後,主僕之分守得甚嚴,極少跟他說笑,這時聽韋小寶吐露真相,心中甚是歡暢。兩人這麼一笑,情誼又親密了幾分。 韋小寶道:“好,我們自己的事情說過了。可怎麼想個法兒,去救唐僧?” 雙兒笑道:“救唐僧和尚,總是齊天大聖出主意,豬八戒只是個跟屁蟲。”韋小寶笑道:“豬八戒真有你這樣好看,唐僧也不出家做和尚了。”雙兒問道:“那為什麼?”韋小寶道:“唐僧自然娶了豬八戒做老婆啦。”雙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說道:“豬八戒是豬玀精,誰討他做老婆啊?” 韋小寶聽她說到娶豬精做老婆,忽然想起那口“花雕茯苓豬”沐劍屏來,不知她和方怡此刻身在何處,是否平安。 雙兒見韋小寶呆呆出神,不敢打斷他思路。過了一會,韋小寶道:“得想個法子,不讓壞人捉了老皇帝去。雙兒,譬如有一樣寶貝,很多賊骨頭都想去偷,咱們使什麼法兒,好教賊骨頭偷不到?”雙兒道:“見到賊骨頭來偷寶貝,便都捉了起來。”韋小寶搖頭道:“賊骨頭太多,捉不完的。我們自己去做賊骨頭。”雙兒道:“我們做賊骨頭?”韋小寶道:“對!我們先下手為強,將寶貝偷到了手,別的賊骨頭就偷不到了。”雙兒拍手笑道:“我懂啦,我們去把老皇帝和尚捉了來。”韋小寶道:“正是。事不宜遲,立刻就走。”
兩人來到清涼寺外,韋小寶道:“天還沒黑,偷東西偷和尚,都得等到天黑了才幹。”兩人躲在樹林之中,好容易等到滿山皆暗,萬籟無聲。韋小寶低聲道:“寺裡只方丈一人會武功,好在他剛才打鬥受了傷,定在躺著休息。你去將那個胖大和尚行顛點倒了,我們便可將老皇帝和尚偷出來。只是那行顛力氣極大,那根黃金杵打人可厲害得很,須當小心。”雙兒點頭稱是。 傾聽四下無人,兩人輕輕躍進圍牆,徑到順治坐禪的僧房之外,只見板門已然關上,但那門板日間給人踢壞了,一時未及修理,只這麼擱著擋風。 雙兒貼著牆壁走進,將門板向左一拉,只見黃光閃動,呼的一聲響,黃金杵從空隙中擊了出來。雙兒待金杵上提,疾躍入內,伸指在行顛胸口要穴連點兩指,低聲道:“真對不住!”提起雙手,抱住了他手中金杵。行顛穴道被制,身子慢慢軟倒。這金杵重達百餘斤,雙兒若不抱住,落將下來,非壓碎他腳趾不可。 韋小寶跟著閃進,拉上了門板。僧房甚小,黑暗中隱約見到有人坐在蒲團之上,韋小寶料知便是法名行痴的順治皇帝,當即跪倒磕頭,就道:“奴才韋小寶,便是日里救駕的,請老皇爺不必驚慌。” 行痴默不作聲。韋小寶又道:“老皇爺在此清修,本來很好,不過外面有許多壞人,想捉了老皇爺去,要對你不利。奴才為了保護老皇爺,想請你去另一個安穩所在,免得給壞人捉到。”行痴仍是不答。韋小寶道:“那麼就請老皇爺和奴才一同出去。” 隔了半晌,見他始終盤膝而坐,一動不動。這時韋小寶在黑暗中已有好一會,看得清楚些了,見行痴坐禪的姿勢,便和日間所見的玉林一模一樣,也不知他是真的入定,還是對自己不加理睬,說道:“老皇爺的身份已經洩漏,清涼寺中無人能夠保護。敵人去了一批,又來一批,老皇爺終究會給他們捉去。還是換一個清靜的地方修行罷。”行痴仍是不答。 行顛忽道:“你們兩個小孩是好人,日里幸虧你們救我。我師兄坐禪,不跟人說話。你要他到哪裡去?”他嗓音本來極響,拚命壓低,變成十分沙啞。 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隨便到哪裡都好。你師兄愛去哪裡,咱們便護送他去。只要那些壞傢伙找他不到,你們兩位就可安安靜靜的修行念佛了。”行顛道:“我們是不念佛的。”韋小寶道:“好罷,不念佛就不念佛。雙兒,你快將這位大師的穴道解了。” 雙兒伸手過去,在行顛背上和脅下推拿幾下,解了穴道,說道:“真正對不住。” 行顛向行痴恭恭敬敬的道:“師兄,這兩個小孩請我們出去暫且躲避。” 行痴道:“師父可沒叫我們離去清涼寺。”說話聲音甚是清朗。韋小寶直到此刻,才聽到他的話聲。 行顛道:“敵人如再大舉來攻,這兩個小孩抵擋不住。” 行痴道:“境自心生。要說凶險,天下處處皆凶險,心中平安,世間事事平安。日前你殺傷多人,大造惡業,此後無論如何不可妄動無明。” 行顛呆了半晌,道:“師兄指點得是。”回頭向韋小寶道:“師兄不肯出去,你們都聽見了。”韋小寶皺眉道:“倘若敵人來捉你師兄,一刀刀將他身上的肉割下來,那便如何是好?”行顛道:“世人莫有不死,多活幾年,少活幾年,也沒什麼分別。”韋小寶道:“甚麼都沒分別,那麼死人活人沒分別,男人女人沒分別,和尚和烏龜豬玀也沒分別?”行顛道:“眾生平等,原是如此。” 韋小寶心想:“怪不得一個叫行痴,一個叫行顛,果然是癡的顛的。要勸他們走,那是不成功的了。如將老皇爺點倒,硬架了出去,實在太過不敬,也難免給人瞧見。”一時束手無策,心下惱怒,按捺不住,便道:“什麼都沒分別,那麼皇后和端敬皇后也沒分別,又為什麼要出家?” 行痴突然站起,顫聲道:“你……你說什麼?” 韋小寶一言出口,便已後悔,當即跪倒,說道:“奴才胡說八道,老皇爺不可動怒。”行痴道:“從前之事,我早忘了,你何以又用這等稱呼?快請起來,我有話請問。”韋小寶道:“是。”站起身來,心想:“你給我激得開了口說話,總算有了點眉目。” 行痴問道:“兩位皇后之事,你從何處聽來?”韋小寶道:“是聽海大富跟皇太后說的。”行痴道:“你認得海大富?他怎麼了?”韋小寶道:“他給皇太后殺了。”行痴驚呼一聲,道:“他死了?”韋小寶道:“皇太后用'化骨綿掌'功夫殺死了他。”行痴顫聲道:“皇太后怎麼會……會武功?你怎知道?”韋小寶道:“海大富和皇太后在慈寧宮花園裡動手打鬥,我親眼瞧見的。”行痴道:“你是什麼人?” 韋小寶道:“奴才是御前侍衛副總管韋小寶。”隨即又加上一句:“當今皇上親封的,有御札在此。”說著將康熙的御札取出來呈上。 行癡呆了片刻,並不伸手去接,行顛道:“這裡從來沒燈火。”行痴嘆了口氣,問道:“小皇帝身子好不好?他……他做皇帝快不快活?” 韋小寶道:“小皇帝得知老皇爺健在,恨不得插翅飛上五台山來。他在宮里大哭大叫,又是悲傷,又是喜歡,說什麼要上山來。後來……後來恐怕誤了朝廷大事,才派奴才先來向老皇爺請安。奴才回奏之後,小皇帝便親自來了。” 行痴顫聲道:“他……他不用來了。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說到這裡,聲音已然哽咽。黑暗之中,但聽到他眼淚一滴滴落上衣襟的聲音。 雙兒聽他流露父子親情,胸口一酸,淚珠兒也撲簌簌的流了下來。 韋小寶心想良機莫失,老皇爺此刻心情激動,易下說辭,便道:“海大富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了,皇太后先害死榮親王,又害死端敬皇后,再害死端敬皇后的妹子貞妃,後來又害死了小皇帝的媽媽。海大富什麼都查明白了。皇太后知道秘密已經洩漏,便親手打死了海大富,又派了大批人手,要上五台山來謀害老皇爺。” 榮親王、端敬皇后、貞妃三人係被武功好手害死,海大富早已查明,禀告了行痴,由此而回宮偵查兇手,但行痴說什麼也不信竟是皇后自己下手,嘆道:“皇后是不會武功的。” 韋小寶道:“那晚皇太后跟海大富說的話,老皇爺聽了之後就知道了。”當下一一轉述那晚兩人對答的言語。他伶牙利齒,說得雖快,卻是清清楚楚。 行痴原是個至性至情之人,只因對董鄂妃一往情深,這才在她逝世之後,連皇帝也不願做,甘棄萬乘之位,幽閉斗室之中。雖然參禪數年,但董鄂妃的影子在他心中何等深刻,一聽韋小寶提起,什麼禪理佛法,霎時之間都拋於腦後。海大富和皇太后的對答一句句在心中流過,悲憤交集,胸口一股氣塞住了,便欲炸將開來。 韋小寶說罷,又道:“皇太后這老……一不做,二不休,害了你老皇爺之後,要去害死小皇帝。她還要去挖了端敬皇后的墳,又要下詔天下,燒毀《端敬皇后語錄》,說《語錄》中的話都是放屁,哪一個家裡藏一本,都要抄家殺頭!” 這幾句話卻是他捏造出來的,可正好觸到行痴心中的創傷。他勃然大怒,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喝道:“這賤人,我……我早就該將她廢了,一時因循,致成大禍!”順治當年一心要廢了皇后,立董鄂妃為後,只因為皇太后力阻,才擱下來。董鄂妃倘若不死,這皇后之位早晚是她的了。 韋小寶道:“老皇爺,你看破世情,死不死都沒分別,小皇爺可死不得,端敬皇后的墳挖不得,《端敬皇后語錄》毀不得。”行痴道:“不錯,你說得很是。”韋小寶道:“所以咱們須得出去躲避,免得遭了皇太后的毒手。皇太后的手段是第一步殺你,第二步害小皇帝,第三步挖墳燒《語錄》。只要她第一步做不成功,第二步、第三步棋子便不敢下了。” 順治七歲登基,廿四歲出家,此時還不過三十幾歲。他原本性子躁、火性大,說到頭腦清楚,康熙雖然小小年紀,比父親已勝十倍。因此沐王府中人想嫁禍吳三桂,詭計立被康熙識破,韋小寶半真半假的捏造了許多言語,行痴卻盡數信以為真。不過皇太后所要行的這三步棋子,雖是韋小寶捏造出來,但他是市井之徒,想法和陰毒女人也差不多。 行痴大聲道:“幸虧得你點破,否則當真壞了大事。師弟,咱們快快出去。”行顛道:“是。”右手提起金杵,左手推開板門。 板門開處,只見當門站著一人。黑暗中行顛看不見他面貌,喝道:“誰?”舉起金杵。 那人道:“你們要去哪裡?” 行顛吃了一驚,拋下金杵,雙手合十,叫道:“師父!”行癡也叫了聲:“師父。” 原來這人正是玉林。他緩緩的道:“你們的說話,我都聽到了。” 韋小寶心中暗叫:“他媽的,事情要糟!” 玉林沉聲道:“世間冤業,須當化解,一味躲避,終是不了。既有此因,便有此果,業既隨身,終身是業。”行痴拜伏於地,道:“師父教訓得是,弟子明白了。”玉林道:“只怕未必便這麼明白了。你從前的妻子要找你,便讓她來找。我佛慈悲,普渡眾生,她怨你、恨你、要殺你而甘心,你反躬自省,總有令她怨,令她恨,使得她決心殺你的因。你避開她,業因仍在,倘若派人殺了她,惡業更加深重了。”行痴顫聲道:“是。” 韋小寶肚里大罵:“操你奶奶的老賊禿!我要罵你,打你,殺你,你給不給我打罵?給不給我割你的老禿頭?” 只聽玉林續道:“至於西藏喇嘛要捉你去,那是他們在造惡業,意欲以你為質,挾制當今皇帝,橫行不法,虐害百姓。咱們卻不能任由他們胡行。眼前這裡是不能住了,你們且隨我到後面的小廟去。”他轉身出外。行痴、行顛跟了出去。 韋小寶心想:“小皇帝雖賞了黃馬褂,我可還沒在身上穿過一天。這件事沒辦妥,回京對小皇帝沒交代,他一怒之下,說不定反悔,黃馬褂就此不賞了。我也得跟去瞧瞧。” 他和雙兒兩人跟著到了玉林坐禪的小廟之中。玉林對他們兩人猶如沒瞧見一般,毫不理會,徑在蒲團上盤膝坐了。行痴在他身邊的蒲團上坐下,行顛東張西望了一會,也在行痴的下首坐倒。玉林和行痴合十閉目,一動也不動,行顛卻睜大了圓圓的環眼,向空瞪視,終於也閉上了眼睛,兩手按在膝上,過了一會,伸手去摸蒲團旁的金杵,唯恐失卻。 韋小寶向雙兒扮個鬼臉,裝模作樣的也在蒲團上坐下,雙兒挨著他身子而坐。韋小寶雖非孫悟空,但性子之活潑好動,也真如猴兒一樣,要他在蒲團上安安靜靜的坐上一時三刻,可真要了他命。但眼見老皇爺便在身旁,就此出廟而去,那是說什麼也不肯的。他東一扭,西一歪,拉過雙兒的手來,在她手心中搔癢。雙兒強忍笑容,左手向玉林和行痴指指。 這麼挨了半個時辰,韋小寶忽然心想:“老皇爺學做和尚,總不成連大小便也忍得住。待他去大小便之時,我便去花言巧語,騙他逃走。”想到了這計策,身子便定了一些。
一片寂靜之中,忽聽得遠處響起許多人的腳步聲,初時還聽不真切,後來腳步聲越響越近,一大群人奔向清涼寺來。行顛臉上肌肉動了幾下,伸手抓起金杵,睜開眼來,見玉林和行痴坐著不動,遲疑了片刻,放下金杵,又閉上了眼。 只聽得這群人衝進了清涼寺中,叫嚷喧嘩,良久不絕。韋小寶心道:“他們在寺裡找不到老皇爺,不會找上這裡來麼?且看你這老賊禿如何抵擋?” 果然又隔了約莫半個時辰,大群人擁向後山,來到小廟外。有人叫道:“進去搜!” 行顛霍地站起,抓起了金杵,擋在禪房門口。 韋小寶走到窗邊,向外張去,月光下但見黑壓壓的都是人頭,回頭看玉林和行痴時,兩人仍是坐著不動。雙兒悄聲道:“怎麼辦?”韋小寶低聲道:“待會這些人衝進來,咱們救了老皇爺,從後門出去。”頓了一頓,又道:“倘若途中失散,我們到靈境寺會齊。”雙兒點了點頭,道:“就怕我抱不起老……老皇爺。”韋小寶道:“只好拖著他逃走。” 驀地里外面眾人紛紛呼喝:“甚麼人在這裡亂闖?”“抓起來!”“別讓他們進去!”“媽巴羔子的,拿下來!” 人影一晃,門中進來兩人,在行顛身邊掠過,向玉林合十躬身,便盤膝坐在地下,竟是兩名身穿灰衣的和尚。禪房房門本窄,行顛身軀粗大,當門而立,身側已無空隙,但這兩名和尚輕輕巧巧的竄了進來,似乎連行顛的衣衫也未碰到,實不知他們是怎生進房來的。 外面呼聲又起:“又有人來了!”“攔住他!”“抓了起來!”卻聽得砰蓬、砰蓬之聲大作,有人飛了出去,摔在地下,禪房中卻又進來兩名和尚,一言不發,坐在先前進來的兩僧下首。 如此一對對僧人不斷陸續進來。韋小寶大感有趣,心想不知還有多少和尚到來,再來幾對,禪房便無隙地可坐了。但來到第九對後便再無人來。 第九對中的一人竟是清涼寺的方丈澄光。韋小寶又是奇怪,又是欣慰:“這十七個和尚的武功,如果都跟澄光差不多,敵人再多,那也不怕。” 外面敵人喧嘩叫嚷,卻誰也不敢衝門。過了一會,一個蒼老的聲音朗聲說道:“少林寺硬要替清涼寺出頭,將事情攬到自己頭上嗎?”禪房內眾人不答。隔了一會,外面那老者道:“好,今日就賣了少林寺十八羅漢的面子,咱們走!”外面呼嘯之聲此起彼伏,眾人都退了下去。 韋小寶打量那十八名僧人,年老的已六七十歲,年少的不過三十左右,或高或矮,或俊或醜,僧袍內有的突出一物,似是帶著兵刃,心想:“他們是少林寺十八羅漢,那麼澄光方丈也是十八羅漢之一了。玉林老賊禿有恃無恐,原來早約下了厲害的幫手保駕。這些和尚在這裡坐禪入定,不知要搞到幾時,老子可不能跟他們耗下去,坐啊坐的,韋小寶別坐得變成了韋老寶!”站起身來,走到行痴身前跪下,說道:“大和尚,有少林寺十八羅漢保駕,您大和尚是篤定泰山了。我這就要回去了,您老人家有什麼吩咐沒有?” 行痴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辛苦你啦。回去跟你主子說,不用上五台山來擾我清修。就算來了,我也一定不見。你跟他說,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賦'四字,務須牢牢緊記。他能做到這四字,便是對我好,我便心中歡喜。” 韋小寶應道:“是!” 行痴探手入懷,取了一個小小包裹出來,說道:“這一部經書,去交給你的主子。跟他說:天下事須當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能給中原蒼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麼咱們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說著在小包上輕輕拍了一拍。 韋小寶記起陶紅英的話來,心道:“莫非這又是一部《四十二章經》?”見行痴將小包遞來,伸雙手接過。 行痴隔了半晌,道:“你去罷!”韋小寶道:“是。”爬下磕頭。行痴道:“不敢當,施主請起。” 韋小寶站起身來,走向房門,突然間童心忽起,轉頭向玉林道:“老和尚,你坐了這麼久,不小便麼?”玉林恍若不聞。韋小寶嘻的一笑,一步跨出門檻。 行痴道:“跟你主子說,他母親再有不是,總是母親,不可失了禮數,也不可有怨恨之心。”韋小寶回過身來答應了,心說:“這句話我才不給你傳到呢。”行痴沉吟道:“要你主子一切小心。”韋小寶道:“是。” 韋小寶回到靈境寺,關上房門,打開包裹,果然是一部《四十二章經》,只不過書函是用黃綢所製。他琢磨行痴的言語,和陶紅英所說若合符節。行痴說:“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麼咱們就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滿洲人從關外到中原,要回去的話,自是回關外了,行痴在這小包上拍了一拍,當是說滿洲人回到關外,可以靠了這小包而過日子。又想:“老皇爺命我將經書交給小玄子,我交是不交?我手中已有五部經書,再加上這一部,共有六部。八部中只差兩部了。倘若交給小玄子,只怕就有五部經書,也是無用。好在他說,就是小玄子上五台山來,他也不見,死無對證。這是送上門來的好東西,若不吞沒,對不起韋家祖宗。”但想小皇帝對自己十分信任,吞沒他的東西,未免愧對朋友,對朋友半吊子,就不是英雄好漢了,反正這經書自己也看不懂,還是去交給好朋友的為是。
次晨韋小寶帶同雙兒、於八等一干人下山。這番來五台山,見到了老皇爺,不負康熙所託,途中還得了雙兒這樣一個美貌溫柔、武功高強的小丫頭,心中甚是高興。 走出十餘里,山道上迎面走來一個頭陀。這頭陀身材奇高,與那莽和尚行顛難分上下,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經極瘦,這頭陀少說也比他還瘦了一半,臉上皮包骨頭,雙目深陷,當真便如殭屍一般,這頭陀只怕要四個並成一個,才跟行顛差不多。他長發垂肩,頭頂一個鋼箍束住了長發,身上穿一件布袍,寬寬蕩蕩,便如是掛在衣架上一般。 韋小寶見了他這等模樣,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多看,轉過了頭,閃身道旁,讓他過去。 那頭陀走到他身前,卻停了步,問道:“你是從清涼寺來的麼?”韋小寶道:“不是。我們從靈境寺來。”那頭陀左手一伸,已搭住他左肩,將他身子拗轉,跟他正面相對,問道:“你是皇宮裡的太監小桂子?”這隻大手在肩上一按,韋小寶登時全身皆軟,絲毫動彈不得,忙道:“胡說八道!你瞧我像太監麼?我是揚州韋公子。” 雙兒喝道:“快放手!怎地對我家相公無禮。”那頭陀伸出右手,按向雙兒肩頭,道:“聽你聲音,也是個小太監。”雙兒右肩一沉避開,食指伸出,疾點他“天豁穴”,噗的一聲,點個正著。可是手指觸處有如鐵板,只覺指尖奇痛,連手指也險些折斷,不禁“啊”的一聲呼叫,跟著肩頭一痛,已被那頭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 那頭陀嘿嘿嘿的笑了三聲,道:“你這小太監武功很好,厲害,真正厲害。”雙兒飛起左腿,砰的一聲,踢在他胯上,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塊大石頭,大叫一聲:“哎喲!”眼淚直流。那頭陀道:“小太監武功了得,當真厲害。”雙兒叫道:“我不是小太監!你才是小太監!哎喲!”那頭陀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太監?”雙兒叫道:“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可要罵人啦。”那頭陀道:“你點我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還怕你罵人?你武功這樣高強,定是皇宮裡派出來的,我得搜搜。” 韋小寶道:“你武功更高,那麼你更是皇宮裡派出來的了。” 那頭陀道:“你這小太監纏夾不清。”左手提了韋小寶,右手提了雙兒,向山上飛步便奔。兩個少年大叫大嚷,那頭陀毫不理會,提著二人直如無物,腳下迅速之極。於八等人只瞧得目瞪口呆,哪敢作聲。 那頭陀沿山道走了數丈,突然向山坡上無路之處奔去,當真是上山如履平地。韋小寶只覺耳畔呼呼風響,心道:“這頭陀如此厲害,莫非是山神鬼怪?” 奔了一會,那頭陀將二人往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倘若不說實話,我提你們到這山峰上,擲了下來。”所指處是個極高的山峰,峰尖已沒入雲霧之中。 韋小寶道:“好,我說實話。”那頭陀問道:“那就算你識相。你到底是什麼人?這小子是什麼人?”韋小寶道:“大師父,她不是小子……她是我的……我的……”那頭陀道:“是你的什麼人?”韋小寶道:“是我的……老婆!” 這“老婆”二字一出口,那頭陀和雙兒都大吃一驚。雙兒滿臉通紅。那頭陀奇道:“甚麼?甚麼老婆?”韋小寶道:“不瞞大師父說,我是北京城裡的富家公子,看中了隔壁鄰居的這位小姐,於是……我們私訂終身於後花園,她爹爹不答應,我就帶了她逃出來。你瞧,她是個姑娘,怎麼會是小太監,真是冤哉枉也。你如不信,除下她帽子瞧瞧。” 那頭陀摘下雙兒的帽子,露出一頭秀發,其時天下除了僧、道、頭陀、尼姑等出家人,都須剃去前半邊頭髮。雙兒長髮披將下來,直垂至肩,自是個女子無疑。 韋小寶道:“大師父,求求你,你如將我們送交官府,那我可沒命了。我給你一千兩銀子,你放了我們罷!”那頭陀道:“如此說來,你果然不是太監了。太監哪有拐帶人家閨女私逃的?哼哼,你小小年紀,膽子倒不小。”說著放開了他,又問:“你們上五台山來幹甚麼?”韋小寶道:“我們上五台山來拜佛,求菩薩保佑,讓我落難公子中狀元,將來她……我這老婆,就能做一品夫人了。”什麼“私訂終身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云云,都是他在揚州時聽說書先生說的。 那頭陀想了片刻,點頭道:“那麼是我認錯人了,你們去罷!”韋小寶大喜,道:“多謝大師。我們以後拜菩薩之時,求菩薩保佑,保佑你大師將來也……也做個大菩薩,跟文殊菩薩、觀音菩薩平起平坐。”攜了雙兒的手,向山下走去。 只走得幾步,那頭陀道:“不對,回來!小姑娘,你武功很是了得,點我一指,踢我一腳。”說著摸了摸腰間“天豁穴”,問道:“你這武功是誰教的?是什麼家數?” 雙兒可不會說謊,漲紅了臉,搖了搖頭。韋小寶道:“她這是家傳的武功,是她媽媽教的。”那頭陀道:“小姑娘姓什麼?”韋小寶道:“這個,嘻嘻,說起來有些不大方便。”那頭陀道:“什麼不方便,快說!” 雙兒道:“我們姓莊。”那頭陀搖頭道:“姓莊?不對,你騙人,天下姓莊的人中,沒有這樣武功高手,能教了這樣的女兒出來。”韋小寶道:“天下武功好的人極多,你又怎能都知道?”那頭陀怒道:“我在問小姑娘,你別打岔。”說著輕輕在他肩頭一推。 這一推使力極輕,生怕這小孩經受不起,手掌碰上韋小寶肩頭,只覺他順勢一帶一卸,雖無勁力,所用招式卻是一招“風行草偃”,移肩轉身,左掌護面,右掌伏擊,居然頗有點兒門道。那頭陀微覺訝異,抓住了他胸口。韋小寶右掌戳出,一招“靈蛇出洞”,也是使得分毫不錯,噗的一聲,戳在那頭陀頸下,手指如戳鐵板,“啊喲”一聲大叫。 雙兒雙掌飛舞,向頭陀攻去。那頭陀掌心發勁,已將韋小寶胸口穴道封住,回身相鬥。雙兒竄高伏低,身法輕盈,但那頭陀七八招後,兩手已抓住她雙臂,左肘彎過一撞,封住了她穴道,轉身問韋小寶:“你說是富家公子,怎地會使遼東神龍島的擒拿功夫?” 韋小寶道:“我是富家公子,為什麼不能使遼東神龍島功夫?難道定要窮家小子,才能使麼?”口中敷衍,拖延時刻,心念電轉:“遼東神龍島功夫,那是什麼功夫?是了,海老烏龜說過,老婊子假冒武當派,其實是遼東蛇島的功夫。那神龍島,多半便是蛇島。不錯,老婊子跟神龍教的人勾勾搭搭,他們嫌'蛇'字不好聽,自稱為'神龍'。小玄子的功夫是老婊子教的,我時時和小玄子拆招比武,不知不覺間學上了這幾下擒拿手法。” 那頭陀道:“胡說八道,你師父是誰?” 韋小寶心想:“如說這功夫是老婊子所教,等於招認自己是宮裡的小太監。”當即說道:“是我叔叔的一個相好,一個胖姑娘柳燕姑姑教的。”那頭陀大奇,問道:“柳燕?柳姑娘是你叔叔的相好?你叔叔是什麼人?”韋小寶道:“我叔叔韋大寶,是北京城裡有名的風流公子,白花花的銀子一使便是一千兩,相貌像戲台上的小生一樣。那胖姑娘一見就迷上他了。胖姑娘常常三更半夜到我家裡來,花園圍牆跳進跳出。我纏住要她教武功,她就教了我幾手。”那頭陀將信將疑,問道:“你叔叔會不會武功?”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他會屁武功?他常常給柳燕姑娘抓住了頭頸,提來提去,半點動彈不得。我叔叔急了,罵道:'兒子提老子。'柳燕姑姑笑道:'就是兒子提老子!孫子提爺爺也不打緊。'” 他繞著彎子罵人,那頭陀可絲毫不覺,追問柳燕的形狀相貌,韋小寶竟說得分毫不錯,說道:“這個胖姑姑最愛穿紅繡鞋。大師父,我猜你愛上了她,是不是?幾時你見到她,就跟她一起睡覺,睡了永遠不起來好了。” 那頭陀哪知柳燕已死,這話似是風言風語,其實是毒語相咒,怒道:“小孩子家胡說八道!”但對他的話卻是信了,伸手在他小腹上輕輕一拍,解他穴道。不料這一記正拍在他懷中那部《四十二章經》上,拍的一聲,穴道並未解開。 那頭陀道:“甚麼東西?”韋小寶道:“是我從家裡偷出來的一大疊銀票。”那頭陀道:“吹牛!銀票哪有那麼多的?”探手到他懷裡一摸,拿了那包裹出來,解開來赫然是一部經書。他一怔之下,登時滿臉堆歡,叫道:“四十二章經,四十二章經!”急忙包好了,放入自己懷裡,抓住韋小寶胸口,將他高高舉起,厲聲喝道:“哪裡來的?” 這一句話可不易答了,韋小寶笑道:“嘻嘻,你問這個麼?說來話長,一時之間,哪說得完。”他拖延時刻,要想一番天衣無縫的言語,騙過這頭陀。要說經書從何而來,胡亂捏造個原由,自是容易之極,但經書已入他手,如何騙得回來,可就難了。 那頭陀大聲問道:“是誰給你的?” 韋小寶身在半空,突然見到山坡上有七八名灰衣僧人向上走來,看模樣便是清涼寺後廟所見少林十八羅漢中的人物,轉頭一看,又見到了幾名,連同西首山坡上來的幾名,共是十七八名,心下大喜,暗道:“賊頭陀,你武功再強,也敵不過少林十八羅漢。” 那頭陀又道:“快說,快說!”眼見韋小寶東張西望,順著他目光瞧去,見山坡上東、北、西三面緩緩上來的十餘名和尚,卻也不放在心上,問道:“那些和尚來幹甚麼?”韋小寶道:“他們聽說大師父武功高強,十分佩服,前來拜你為師。” 那頭陀搖頭道:“我從來不收徒弟。”大聲喝道:“餵,你們快快都給我滾蛋,別來囉唆!”這一聲呼喝,群山四應,威勢驚人。 那十八名僧人恍若不聞,一齊上了山坡。一名長眉毛的老僧合十說道:“大師是遼東胖尊者麼?” 韋小寶身在半空,聽了這句話,忍不住哈哈大笑。這頭陀身材之瘦,世間罕有,這老和尚問他是不是胖尊者,那多半是譏刺於他了。 不料那頭陀大聲道:“我正是胖頭陀!你們想拜我為師嗎?我不收徒弟!你們跟誰學過武功?”那老僧道:“老衲是少林寺澄心,忝掌達摩院,這裡十七位師弟,都是少林寺達摩院的同侶。” 胖頭陀“啊”的一聲,緩緩將韋小寶放了下來,說道:“原來少林寺達摩院的十八羅漢通統到了。你們不是想拜我為師的。我一個人可打你們不過。”澄心合十道:“大家無冤無仇,都是佛門一派,怎地說到個'打'字?'羅漢'是佛門中聖人,我輩凡夫俗子,如何敢當此稱呼?武林中朋友胡亂以此尊稱,殊不敢當。遼東胖瘦二尊者,神功無敵,我們素來仰慕,今日有緣拜見,實是大幸。”說到這裡,其餘十七名僧人一齊合十行禮。 胖頭陀躬身還禮,還沒挺直身子,便問:“你們到五台山來,有什麼事?” 澄心指著韋小寶道:“這位小施主,跟我們少林寺頗有些淵源,求大師高抬貴手,放了他下山。”胖頭陀略一遲疑,眼見對方人多勢眾,又知少林十八羅漢個個武功驚人,單打獨鬥是毫不在乎,他十八人齊上就對付不了,便道:“好,看在大師面上,就放了他。”說著俯身在韋小寶腹上揉了幾下,解開了他的穴道。 韋小寶一站起,便伸出右掌,說道:“那部經書,是這十八羅漢的朋友交給我的,命我送去……送去少林寺,交給住持方丈,你還給我罷?”胖頭陀怒道:“甚麼?這經書跟少林寺有甚麼相干?”韋小寶大聲道:“你奪了我的經書,那是老和尚叫我去交給人的,非同小可,快快還來!” 胖頭陀道:“胡說八道!”轉身便向北邊山坡下縱去。三名少林僧飛身而起,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胖頭陀不敢和眾僧相鬥,側身避開了三僧的抓掌,他身形奇高,行動卻是輕巧無比。少林三僧這一抓都是少林武功的絕頂,竟然沒碰到他衣衫。但胖頭陀這麼慢得瞬息,已有四名少林僧攔在他身後,八掌交錯,擋住了他去路。 胖頭陀鼓氣大喝,雙掌一招“五丁開山”推出,乘著這股威猛之極的勢道,回頭向南,疾衝而前。四名少林僧同時出掌,分擊左右。胖頭陀雙掌掌力和四僧相接,只覺左方擊來掌力甚是剛硬,右方二僧掌力中卻含有綿綿柔勁,不由得心中一驚,雙掌運力,將對方掌力卸去,便在此時,背後又有三隻手抓將過來。 胖頭陀一瞥之間,見到左側又有二僧揮拳擊到,當即雙足一點,向上躍起,但見背後三僧伸出的手掌各各不同,分具“龍爪”“虎爪”“鷹爪”三形,心下登時怯了,大袖急轉,捲起一股旋風,左足落地,右手已將韋小寶抓起,叫道:“要他死,還是要他活?” 十八少林僧或進或退,結成兩個圓圈,分兩層團團將他圍住。澄心說道:“這位小施主那部經書,干係重大,請大師施還,結個善緣。我們感激不盡。” 胖頭陀右手將韋小寶高高提起,左掌按在他天靈蓋上,大踏步向南便走。 這情勢甚是分明,倘若少林僧出手阻攔,他左掌微一用力,韋小寶立時頭蓋破裂。擋住南方的幾名少林僧略一遲疑,念聲“阿彌陀佛”,只得讓開。 胖頭陀提著韋小寶向南疾行,越走越快。少林寺十八羅漢展開輕功,緊緊跟隨。 這時雙兒被封閉的穴道已得少林僧解開,眼見韋小寶被擒,心下驚惶,提氣急追。她拳腳功夫因得高人傳授,頗為了得,可是畢竟年幼,內力修為和十八少林僧相差極遠,加上身矮步短,只趕出一二里,已遠遠落後,她心中一急,便哭了出來,一面哭,一面仍是急奔。眼見胖頭陀手中提了一人,奔勢絲毫不緩,少林僧竟然趕他不上。 再奔得一會,胖頭陀提著韋小寶,向正南的一座高峰疾馳而上。十八少林僧排成一線,自後緊追。雙兒奔到峰腳,已是氣喘吁籲,仰頭見山峰甚高,心想這惡頭陀將相公捉到山峰頂上,萬一失足,摔將下來,惡頭陀未必會摔死,相公哪裡還有命?正惶急間,忽聽得隆隆聲響,一塊塊大石從山道上滾了下來,十八少林僧左縱右躍,不住閃避。原來胖頭陀上峰之時,不斷踢動路邊岩石,滾下阻敵。十八少林僧怎能讓岩石砸傷?可是跟他相距,卻更加遠了。澄光方丈和皇甫閣動手時胸口受傷,內力有損,又落在十七僧之後。 雙兒提氣上峰,叫道:“方丈大師,方丈大師!”澄光回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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